文◎冷瑩
飛餅最終離開印度
文◎冷瑩
曾經(jīng)說好的天涯海角后來都在,只是與當初的他們再無瓜葛。
印度和飛餅是朋友給他們?nèi)〉耐馓枴?/p>
他膚色比較黑,頭發(fā)自來卷,常被朋友笑話像阿三,所以叫印度。她因為和他在一起,被人叫飛餅。
綽號是一個去過印度的朋友起的。那個時候印度飛餅文化還沒有深入中國民間,大家都想象不出來到底是什么樣的餅吃了能讓人飛起來。據(jù)那朋友簽定,那是阿三民粹里惟一適合我中土大胃的東西。
既然這外號扯到吃,印度和飛餅就沒有什么意見。他倆都愛吃,一談起美食便四眼放光,用后來微博上曾經(jīng)流行過的一句話來說,倆人手牽手奔赴餐館時臉上漾起的幸福笑容,感人程度不亞于婚禮。倆吃貨的認路坐標全憑吃,西安的道路規(guī)劃在他們眼里就是一張美食地圖。從南湖的牛排到翠華路的肉夾饃到南門樂樂的香辣肉再到北大街某大樓里的意大利私房餐廳,只要西安市有好廚子的角落就沒有他們不知道的路。
朋友們每每笑他們胖,倆吃貨不約而同把肚子挺一挺,罵回去:“我們不是胖,只不過肉體生來比較有良心。你每天吃那么多還不長肉,對得起那些為你死去的豬鴨魚羊嗎?”
大家在一起聊天,說起男女朋友間那點兒感人的事。
印度滿臉幸福:“飛餅每個周末都給我做飯吃啊!我家飛餅做的咖哩牛肉、蒜香牛舌、香草烤蒜、玻璃肘子、干煸脆筍……都是最好吃的。每次周末我看著飛餅系著圍裙在廚房里一邊做飯一邊哼歌的時候我都覺得感動。”印度咽了咽口水。
飛餅難得地羞澀一笑:“我有次半夜三點餓醒想吃烤肉,印度騎著電動摩托出去到處找也沒碰見有賣的,后來他逮著個正要收關的夜攤,把人家賣剩的一點兒生肉串都買回來,在陽臺上架著爐子給我烤來吃。當他把噴香四溢的肉串端給我的時候,我就知道,我這輩子要嫁的一定就是面前這個人了?!?/p>
朋友氣得拿支筷子敲敲碗:“你們敢來點浪漫的嗎?”
飛餅:“有啊。我們默契程度非常高,好多次我想吃什么,才說了前半句,他就把后面的話接出來了。有天晚上,我們都睡下了,突然同時想吃酸菜魚。那天冰箱里只有魚,于是我們就一起出門去找24小時營業(yè)店買酸菜料包。我們手牽手走在沒有人的路上,所有路燈都照著我們倆,夜風一吹,好浪漫!”
大家集體翻了個白眼。有損友痛心疾首地說:“能聊點兒有意義有追求的嗎?比如說……你們倆就沒干過仗嗎?”
“有,有,有?!眱扇诵‰u似地點頭。
“我說老潼關家夾肉的饃是最脆的,她非說翠華路那家牙子更脆。還有回民街那塊的韭黃牛肉煎餅,她非說西羊市那家的要比大皮院的更好吃……”印度義憤填膺。
“你們評評理,牙子和白吉饃哪個會更脆?西羊市的煎餅明明比大皮院的味道好太多了好嗎!還有回民街口那個石榴汁和甘蔗汁,印度你有臉再當大家面評評……”飛餅一拍桌子,怒目橫眉。
等大家吃完飯散場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倆人還在那里吵得熱火朝天。
大家都覺得這對吃貨是情侶里頭最具煙火氣的一對,都存著紅包等著吃他們的結(jié)婚喜宴。
但事實常常是有悖想象的。臨時湊對的往往一不小心就白頭了,那些交頸的鴛鴦后來多半都失散了。
事情從印度的爸爸突然查出喉癌晚期開始。
印度趕回重慶老家服侍了老爺子二個來月,就披上了麻白孝衣。葬禮上,印度淚眼婆娑地送走了他爸,隨后就被他媽叫到了房里談話。他媽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的,希望他這個獨子能回重慶,留在家鄉(xiāng),留在她身邊。
回重慶這件事印度其實抗爭了很多年。他從大學畢業(yè)開始就一直留在西安工作,開始是因為年輕愛自由,想自己闖一闖,后來則是因為遇到了飛餅。飛餅是地道的陜西娃,父母家就在離西安市不遠的咸陽,也是家里的獨生女,早就答應過了父母不遠行的。
看著遽然變成孤孑一人的老媽在自己面前老淚縱橫,印度這次再也說不出一個“不”字來。
印度和飛餅就這樣分了手。
剛開始,飛餅還很憤怒。她自然而然地化憤怒為食欲,一天拉著女朋友們胡吃海喝?;疱仭⑺椒坎?、糊辣湯、肉夾饃、牛羊泡饃、葫蘆頭、川湘小炒……酒肉心中過,憤怒入肚腸。吃罷,就腆著肚子心滿意足地癱在靠椅上,開始跟朋友咒罵印度沒良心沒責任感不像個男人所有承諾都是放屁。
再幾周,飛餅就沉寂了。原因是印度回重慶不久,就在他媽的安排下去相了幾回親,最近和其中一個姑娘準備訂婚了。那姑娘據(jù)說深受印度他媽歡心,一同上街時印度她媽總要把人姑娘的手拉著,見熟人就笑容滿面地介紹這是她家兒媳婦。聽聞了這些的飛餅開始像變了個人。
她不再罵印度了,也對吃這件熱衷了二十余年的事兒突然喪失了興趣。
飛餅的饞就像一條被割離身體的闌尾,在和印度分手的這一年突然就離開了她。
飛餅也開始接受身邊人為她安排的相親了。
相親對象里,常常會有人用半開玩笑半認真的語氣跟她說:“你挺胖啊?!憋w餅笑瞇瞇地答:“是??!”等到離開以后,飛餅就將那些嫌她胖的人拉入黑名單,再也不聯(lián)系了。
和印度在一起的時候,飛餅覺得只要自己不嫌棄自己,胖也可以是一件很愉悅的事情。在印度離開之后,飛餅發(fā)現(xiàn)自己不能做一個快樂的胖子了,因為世界對一個女胖子充滿了惡意。
其實飛餅不用悲傷。在喪失了食欲之后,飛餅一直都在持續(xù)變瘦。
因為基數(shù)太大,半年之后她才告別了胖子,瘦成了人群中一個身形不會引人注目的姑娘。再過半年,飛餅就成了一個美麗的瘦子。所有人都詫異地發(fā)現(xiàn),飛餅其實有著尖下巴、小蔥鼻和一雙黑瞳瞳根本就不小的好看眼睛。飛餅居然是個那么美那么美的姑娘!
以前印度說飛餅美的時候,他們的朋友只當是情人眼里出西施。等到瘦成一棵細柳的飛餅長裙娉婷地走到大家面前時,所有人都看見了曾經(jīng)只有印度了然的美。
美女的相親就變得很輕松。不用相親,路遇搭訕的就很多。
飛餅慢慢也有了大美女都有的矜貴,不多話,多半時間沉默,偶爾微笑。有幾次,飛餅把自己曾經(jīng)的照片取出來,給那些對她窮追不舍的男人看:“這是我妹妹,你喜歡嗎?”
朋友婚禮的時候,飛餅多喝了幾杯,閨蜜開車送她回家。飛餅把身體軟軟地癱在長條后座上。閨蜜一邊開車一邊問她:“你到底想找個什么樣的男人?”飛餅醉眼迷離地伸出手指,在空氣中勾畫一個輪廓:“一個愿意和我一起胖的男人?!?/p>
2011年,飛餅開了家私人訂制蛋糕店。同年年底,印度在重慶奉子結(jié)婚。
有朋友開車去參加了印度的婚禮,飛餅讓他捎去了一個紅包。紅包里是張卡,里面有倆人在一起時的一點兒共同存款。
印度結(jié)婚那天,飛餅的蛋糕店櫥窗里推出了一款特價婚禮蛋糕。四層高的淺藍色蛋糕上鑲滿了繡球花瓣,很美。就是上面站著的奶油新郎新娘都圓滾滾不合常規(guī)地胖,看去蠢萌蠢萌的。
印度再回西安,是來出差的。他叫上朋友們一起吃了個飯喝了場茶。沒有人叫飛餅,都知道叫了她也不會來。
印度瘦了很多,瘦得朋友們不太認識。他已經(jīng)不是那個一提起吃就激情四冒的饞胖子,似乎比他們都更快一步地變成了穩(wěn)妥老成的中年人。
那間茶樓的老板大概被人逃單逃怕了,交待服務員要提前買單。印度搶著付帳,打開的錢包里露出了妻子和兒子的照片。他兒子在那里甜甜地對著大家笑,小臉上聚集了爸媽的全部優(yōu)點,長得真漂亮。朋友們一起噤然,沒有人提起飛餅。
印度還是見了飛餅。離開西安前,印度把車停在飛餅的蛋糕店對面不遠處。然后就坐在車里,一直盯著櫥窗玻璃后面飛餅忙碌的身影看。
飛餅那天穿了件薄荷綠的長裙子,纖細的身形搖曳在明凈櫥窗后面,很是動人。
印度想,她怎么能那么瘦,瘦得他好心疼。他伸出來點煙的手,抖抖地,像一片秋風里的落葉。
印度在夏天火熱的街邊,覺得自己就像是一個蓋了很多床棉被的傷口,掩著,捂著,連血帶肉地疼。
那一年,印度飛餅突然莫名流行開來,重慶是,西安也是。
湘菜館、海底撈……和印度有沒有關系的餐廳一夜之間都被印度飛餅占領。一瞬間,走到哪里都見白衣廚子含笑走來,聲勢浩大地表演一面大餅在一桌人頭頂飛來飛去的雜技。
印度每一次在餐廳里遇到頭頂有面大餅在飛來飛去的時候,總是會想起飛餅。想起他們曾經(jīng)一起圓滾滾地坐在大家面前笑得甜蜜知足的樣子,一樣瞇到快沒縫的彎眼睛,一對連位置都相似的清淺酒窩;想起他望著飛餅周末在廚房做飯的背影時的幸福,也想起飛餅說到“那時候,我就知道我這輩子要嫁的一定就是面前這個人了”時的篤定……
曾經(jīng)說好的天涯海角后來都在,只是與當初的他們再無瓜葛。
餐廳師傅的大餅還在他頭上飛著。那團雪白面餅,飛碟一樣,在廚師的高舉過頭頂?shù)氖种讣忪`巧穿梭,上下飛舞,贏得客人們的滿堂彩。最終它還是要離開那雙它熟悉的手。
食物終要離開廚子。飛餅最終離開印度。
這世界山長,水長,所有分別的人都還在。印度知道,只是最初那個愿意一起胖著浪蕩人生的人,已洇入人群,不見了。
編輯/張德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