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 言
(貴州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貴州貴陽550001)
獻賦,又稱“奏賦”①《史記》、《漢書》都稱“奏賦”。如《史記·司馬相如列傳》謂“相如奏賦以哀二世行失也”;《漢書·枚皋傳》謂“奏賦以戒終”。,指文士主動或受詔將自己創(chuàng)作的辭賦投獻給帝王、太子、重臣及友客等,以達到炫才、諷頌或干祿的目的。在漢代這種獻賦以干謁的方法特別盛行,形成了獻賦風(fēng)尚。許結(jié)先生從內(nèi)外朝制度[1]129和樂府制度[2]3討論了獻賦,劉青海先生從政治體制和文學(xué)風(fēng)氣兩個方面探討了獻賦活動的內(nèi)在體制和功能轉(zhuǎn)變[3],王士祥先生討論了漢代獻賦到唐代試賦的演變[4]。在此基礎(chǔ)上,本文擬將從養(yǎng)士制度、內(nèi)外朝制度、帝王喜好、文學(xué)獎勵制度、禮樂制度及郎官職責(zé)等方面揭示漢代獻賦風(fēng)尚盛行的原因。
獻賦雖于武帝朝形成風(fēng)尚,但其相似性的活動早已有之?!对姟む{風(fēng)·定之方中》毛傳:“升高能賦……可以為大夫?!保?]236《國語·周語》:“天子聽政,使公卿至于列士獻詩……瞍賦……而后王斟酌焉,是以事行而不悖?!保?]11天子通過朝堂“瞍賦”以觀風(fēng)俗,知政得失。獻詩而“賦”以聞于上,其活動的操作過程與后來獻賦略同。宋玉《大言賦序》云:“楚襄王既登陽云之臺,命諸大夫景差、唐勒、宋玉等并造《大言賦》。賦畢而玉受賞,又有能為《小言賦》者,賜之云夢之田。賦畢,乃賜玉田?!保?]2645這種“君王下令——賦主獻賦——賦主受賞”的形式雖為后世效仿,但終因是假托陳辭,駕虛而論,所以不是真正意義上的獻賦。延至漢代,自高祖至景帝,國家財力儉嗇,而大賦縱橫捭闔、鋪張揚厲,不合時宜,除賈誼等人的書面體獻賦外寥寥無幾。然而經(jīng)過七十年的發(fā)展,到武帝時期,國力大增,需要辭賦潤色鴻業(yè),于是文士獻賦以干祿,辭臣獻賦以諷頌,形成風(fēng)尚,區(qū)別于上書奏議,而出現(xiàn)了奏賦(獻賦)的專稱。這種真正意義的獻賦始于司馬相如奏《天子游獵賦》,《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云:
蜀人楊得意為狗監(jiān),侍上,上讀《子虛賦》而善之,曰:“朕獨不得與此人同時哉!”得意曰:“臣邑人司馬相如自言為此賦?!鄙象@,乃召問相如。相如曰:“有是。然此乃諸侯之事,未足觀也。請為天子游獵賦,賦成奏之?!保?]3002
王國維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xué)”[9],而每一代文學(xué)的產(chǎn)生與盛行則與當時的政治制度密切相關(guān)。漢初實行郡國并行制,除了中央朝廷,全國各地還有許多同姓或異姓諸侯國,這些諸侯為了增強自己實力,提高政治地位,以便與中央抗衡,便承續(xù)戰(zhàn)國“養(yǎng)士”風(fēng)氣,紛紛招攬人才。關(guān)于這個問題,史書記載頗多?!稘h書·游俠傳序》所述較為扼要,茲錄如下:
及至漢興,禁網(wǎng)疏闊,未之匡改也。是故代相陳豨從車千乘,而吳濞、淮南皆招賓客以千數(shù)……眾庶榮其名跡,覬而慕之[10]3698。
寬松的政治環(huán)境極大地助長了諸侯養(yǎng)士的想法,以致“眾庶榮其名跡,覬而慕之”,養(yǎng)士之風(fēng)蔚然形成。傅樂成認為,“從劉邦死后到文景這段時期……戰(zhàn)國時代的一部分風(fēng)尚,又于此時復(fù)活……在中央高級官吏以及列國諸侯之間,則盛行著‘雞鳴狗盜,無不賓禮’的養(yǎng)士之風(fēng)”[11]377。漢代中央朝廷選拔人才,自漢高祖劉邦《求賢詔》至武帝朝察舉制的正式形成,以源于地方豪門貴族的“孝廉”為多,而處于社會底層的才士絕少被薦。但諸侯養(yǎng)士不論出身,不拘一格,促使大量有才之士匯聚到王侯門下?;茨蠀柾鮿㈤L即“收聚漢諸侯人及有罪亡者”[10]2141,這為處于社會底層的士人提供了干祿的機會,其中包括賦家者流?!稘h書·藝文志》載“《淮南王賦》八十二篇,《淮南王群臣賦》四十四篇”,由此足見淮南王對辭賦的喜愛,以及由此而在諸侯國內(nèi)形成的群臣獻賦之風(fēng)。梁孝王亦招納了許多擅賦之人①班固《漢書·枚乘傳》謂“復(fù)游梁,梁客皆善屬辭賦”。,《史記·司馬相如列傳》云:
會景帝不好辭賦,是時梁孝王來朝,從游說之士齊人鄒陽、淮陰枚乘、吳莊忌夫子之徒,相如見而說之,因病免,客游梁。梁孝王令與諸生同舍,相如得與諸生游士居數(shù)歲,乃著子虛之賦[8]2999。
梁孝王不但收納了從吳王劉濞那里投奔來的鄒陽和枚乘,更將景帝身邊的司馬相如納入門下。相如離開不好辭賦的景帝,隨梁孝王而去,也是因為梁孝王喜好辭賦,如遇知己?!蹲犹撡x》即其身為梁王門客時所作,相如自謂“此乃諸侯之事”,明示獻梁孝王之作。此外,《古文苑》收錄了枚乘的《梁王菟園賦》,然宋章樵注認為其非枚乘之作,而為其子枚皋偽作:“蓋王薨,乘死后,其子皋所為,隨所睹而筆之。史言皋詼笑類俳倡,為賦疾而不工。后人傳寫,誤以后乘耳”[12]78-79。章氏所言,有所欠妥。易聞曉先生指出漢賦具有“憑虛”特征[13]45,枚乘描繪菟園,不必一山一水地復(fù)制,中規(guī)中矩地記錄。相反,只有這種憑虛構(gòu)建,大肆夸飾以構(gòu)成雄偉廣闊的圖景才能契合梁孝王的王者之心,博得其喜愛。并且此賦與相如《子虛賦》無論是內(nèi)容還是風(fēng)格都非常相似,且馮沅君先生曾援引前輩學(xué)者稱“司馬相如的《子虛》、《上林》有似優(yōu)人的腳本”[14]92。故可推想此賦與《子虛賦》同為獻梁孝王之作。其實,諸侯招納人才,既不是為了娛樂,也不是為了立言以稱后世,主要是為了政治目的。如淮南王劉安招納了大量才士編著《淮南鴻烈》,但最終還是攜門客而起事。元狩元年(前122),武帝下詔逮捕淮南王劉安與衡山王劉賜的門客,牽連致死者達數(shù)萬人,可見門人之多、勢力之大。這恰使?jié)h武帝更加堅定了增強中央權(quán)力、削弱諸侯勢力的決心。同時,武帝為制衡丞相、強化皇權(quán)而設(shè)置了內(nèi)外朝制度?!稘h書·劉輔傳》云:
于是中朝左將軍辛慶忌,右將軍……俱上書。顏師古注引孟康曰:“中朝,內(nèi)朝也。大司馬左右前后將軍、侍中、常侍、散騎諸吏為中朝。丞相以下至六百石為外朝也?!保?0]3253
這些內(nèi)廷士人由皇帝選拔出身低微、但具有真才實學(xué)的人組成,隨侍皇帝左右,以備咨詢,一旦朝廷需要,則委以職權(quán),或參政,或帶兵,或出使,輔佐皇帝解決棘手難題。這就培養(yǎng)出了一批立足于禁中,并與以丞相為首的外朝臣子分庭抗禮的內(nèi)廷官員,尤以賦家為多。《漢書·嚴助傳》云:
武帝善助對,由是獨擢助為中大夫。后得朱買臣、吾丘壽王、司馬相如、主父偃、徐樂、嚴安、東方朔、枚皋、膠倉、終軍、嚴蔥奇等,并在左右……屢舉賢良文學(xué)之士……延賢人與謀議,朝覲奏事,因言國家便宜。上令助等與大臣辯論,中外相應(yīng)以義理之文,大臣數(shù)詘[10]2775。
可見,司馬相如等人隨侍皇帝左右,積極參與政事,與外庭大臣辯論,而皇帝則借此達到制衡外臣權(quán)力的目的。這些士人不僅舌戰(zhàn)外臣,而且也出朝執(zhí)事,為帝分憂。如嚴助舌戰(zhàn)太尉田蚡,并出使會稽,平定叛亂;武帝為顯尊重淮南王劉安,每逢特詔和報書,常令司馬相如等人起草[15]51。司馬相如兩次受命出使西南,尤其是第二次以“中郎將”的身份安撫西南夷,不但打通了交通,加強了中央與西南地區(qū)的聯(lián)系,而且還令諸夷歸順中央,安定了西南。又吾丘壽王也曾庭辯丞相公孫弘,枚皋曾出使匈奴。
武帝選拔的人才并非都是賦家,但是賦家是最有才學(xué)的人。賦非有大才而不能作,“會須作賦,始成大才士”[16]492。司馬相如曾為武騎常侍,能文善武。東方朔精通史學(xué),懂兵法,能擊劍。吾丘壽王通五棋,精《春秋》。枚皋受詔作賦立成。正是因為賦家對國家政事的敏感,并深諳治國之道,武帝才大量選拔賦家,并委任于左右以輔佐政事。武帝為加強皇權(quán)而養(yǎng)士,促使大量賦家進入宮廷,成為文學(xué)侍從。這就為賦家獻賦創(chuàng)設(shè)了條件。錢穆先生針對武帝征辟人才說:“是諸人者,或誦詩書,通儒術(shù)?;蛄?xí)申商,近刑名?;蚍v橫,效蘇張。雖學(xué)術(shù)有不同,要皆駁雜不醇,而盡長于辭賦。蓋皆文學(xué)之士也。武帝兼好此數(shù)人者,亦在其文學(xué)辭賦。故武帝外廷所立博士,雖獨尊經(jīng)術(shù),而內(nèi)朝所用侍從,則盡貴辭賦。”[17]98武帝對辭賦的偏愛和對賦家的重視程度,可見一斑。
帝王的喜好是促使獻賦活動成為一種風(fēng)尚的重要推力。漢代帝王有著濃厚的“楚地情結(jié)”,對“楚聲”情有獨鐘?!稘h書·禮樂志》謂:“凡樂,樂其所生,禮不忘本,高祖樂楚聲,故《房中樂》,楚聲也?!保?0]1043漢武帝《秋風(fēng)辭》、《瓠子歌》等亦楚聲。此外,左思《吳都賦》“荊艷楚舞”注云:“艷,楚歌也”[18]93。可見,樂曲的引子“艷”最早亦概自楚聲。并且辭賦的直接來源就是楚辭。劉勰《文心雕龍》謂賦“受命于詩人,拓宇于楚辭”[19]134,又謂“漢之賦頌,影寫楚世”[19]520。劉師培《論文雜記》謂“詩篇以降,有屈、宋《楚辭》……秦漢之世,賦體漸興,溯其淵源,亦為《楚辭》之別派”[20]111。因此賦體因漢代帝王對楚辭的偏愛而備受青睞,這極大地促進了獻賦之風(fēng)的盛行。以致出現(xiàn)凡是帝王喜好辭賦的朝代,獻賦風(fēng)尚亦必定十分盛行。如武帝朝,有司馬相如、吾丘壽王、東方朔、枚皋、兒寬、孔臧、董仲舒、劉德及蕭望之等人;宣帝朝,有王褒、張子僑、劉向等人;章帝朝,則有班固、崔骃、賈逵、傅毅、楊終、侯諷等人或日月獻納或時時間作。除此之外,尚有不載入史冊的,不計其數(shù)。漢武帝是最好辭賦之人,《太平御覽·皇王部》引《漢武故事》云:
好詞賦,每所行幸及奇獸異物,輒命相如等賦之。上亦自作詩賦數(shù)百篇,下筆即成[7]421。
武帝不僅自己作詩賦數(shù)百篇,而且下筆即成,可見其對辭賦的喜好與熟悉程度。又漢代被稱為沒有詩歌的時代,故武帝所作當多為賦體。并且正是因為其對辭賦的喜好,才會每次行幸或遇見奇獸異物令相如等獻賦。漢宣帝也是愛好辭賦之人,《漢書·王褒傳》云:
上令王褒與張子僑等并待詔,數(shù)從褒等放獵,所幸宮館,輒為歌頌,第其高下,以差賜帛。議者多以為淫靡不急,上曰:“不有博弈者乎,為之猶賢乎已!”辭賦大者與古詩同義,小者辯麗可喜[10]2829。
但漢宣帝不僅令王褒和張子僑獻賦,并較其高下,而且還對辭賦給予了高度評價。王充《論衡》謂“永平中,神雀群集,孝明詔上(神)爵頌,百官頌上,文皆比瓦石,唯班固、賈逵、傅毅、楊終、侯諷五頌金玉”[21]864。漢代賦、頌交越互用[22],因此“頌上”權(quán)可納入獻賦范疇。漢章帝亦雅好辭賦,如《后漢書·班固傳》謂“及肅宗雅好文章,班固愈得幸,數(shù)入讀書禁中,或連日繼夜,每行巡狩,輒獻上賦頌”[23]1373;又《后漢書·崔骃列傳》謂“肅宗修治古禮,巡狩方岳,崔骃上《四巡頌》稱漢德,帝雅好文章,自見骃頌后,常嗟嘆之”[23]1718。漢和帝秉承遺風(fēng),多次召才士進宮獻賦,尤其當遇異物時,即召賦家獻賦,班昭即為其一。顯然,皇帝喜愛賦頌,加上異物上供和異事發(fā)生,這是賦家頻頻獻賦的現(xiàn)實因由。王侯靡然向風(fēng),如淮南王劉安不僅自己作賦,也“獻諸賦頌”于武帝,又太常蓼侯孔臧有賦二十篇,陽丘侯劉隁存賦十九篇,陽城侯劉德存賦九篇,瑯邪王劉京“數(shù)上詩賦頌德”。王侯對辭賦的喜愛亦應(yīng)致使其門客紛紛獻賦,從而使獻賦風(fēng)尚盛行朝野。
文學(xué)獎勵制度也是促進獻賦之風(fēng)盛行的重要因素。這種獎勵方式還深刻影響著作家的創(chuàng)作動機、創(chuàng)作內(nèi)容、創(chuàng)作風(fēng)格、創(chuàng)作數(shù)量以及創(chuàng)作質(zhì)量等。漢代的獻賦獎勵,一為拜官。如揚雄《法言》謂“如孔氏之門用賦也,則賈誼升堂,相如入室矣”[24]50,司馬相如“賦奏,天子以為郎”[8]3043,東方朔“上以朔為常侍郎”[10]2845,枚皋“詔使賦《平樂館》,善之。拜為郎,使匈奴”[10]2366,吾丘壽王“復(fù)召為郎”[10]2794,揚雄“奏《羽獵賦》,除為郎,給事黃門”[10]3583,李尤“受詔作賦,拜蘭臺令史”[23]2616。靈帝時,則直接將獻賦作為選拔人才的一種制度確立下來,與察舉制并列,以致形成鴻都文學(xué)?!逗鬂h書·陽球傳》載《奏罷鴻都文學(xué)》謂“樂松、江覽等三十二人……或獻賦一篇,或鳥篆盈簡,而位升郎中,形圖丹青”。[23]2499二為賞賜物品。如相如“賜錦四匹”,班固“賞賜恩寵甚渥”[10]1373,王褒與張子僑“以差賜帛”[10]2822。無論是賜官還是賞物,都極大地調(diào)動了賦家獻賦的積極性。文學(xué)侍從“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與公卿大夫“時時間作”所形成的“奏御者千有余篇”現(xiàn)象的出現(xiàn)與此不無關(guān)系,并且這種獻賦獎勵方式亦影響后世。如卞蘭向曹丕獻賦,獲賜一頭牛,邯鄲淳向曹丕獻《投壺賦》,獲千匹帛[7]2644;中山王褒獲賜黃金十斤[25]2647;晉郭璞獻《南郊賦》,中宗拜為著作佐郎[26]110;李德林獻齊主頌十六章,獲賜一匹名馬[27]1197;劉儒獻《李賦》,梁武帝“賞之”[28]1106;蕭子暉獻《講賦》,“甚見賞”[28]1076;虞寄獻梁武帝《瑞雨頌》,“將如何擢用”[28]1681;虞世基獻陳主《講武賦》,獲賜一匹馬[29]2797;杜甫獻《三大禮賦》,待制集賢院[30]5054;周邦彥獻神宗《汴都賦》,而“一賦而得三朝之眷”[31];明廖道南《殿閣詞林記》卷二十:“上命大本堂諸儒作《鐘山蟠龍賦》,置酒歡甚,乃自作《時雪賦》,故有是賜?!保?2]清曹仁虎“乾隆二十二年,南巡,獻賦,召試列一等,賜舉人,授內(nèi)閣中書”[33]13381。嚴長明“高宗二十七年南巡,以諸生獻賦,賜舉人,用內(nèi)閣中書,入軍機”[33]13392。
禮樂制度也影響著獻賦風(fēng)尚的形成。《漢書·禮樂志》引孔子語“安上治民,莫善于禮,移風(fēng)易俗,莫善于樂”,又謂“樂者,圣人之所樂也,而可以善民心”[10]1028,1036。禮樂是君王安邦定國、教化民眾的工具。然春秋之后,禮樂不興,道德寢壞?!稘h書·藝文志》謂“春秋之后,周道寢壞,聘問歌詠不行于列國,學(xué)詩之士逸在布衣,而賢人失志之賦作矣?!保?0]1756延至漢代,武帝為潤色鴻業(yè),宣揚治世,則重構(gòu)禮樂制度。班固《兩都賦序》謂“至于武、宣之世,乃崇禮官,考文章,內(nèi)設(shè)金馬、石渠之署,外興樂府協(xié)律之事,以興廢繼絕,潤色鴻業(yè)”[18]21。這為賦家獻賦干祿提供了機會。又《漢書·藝文志》謂“至武帝定郊祀之禮……乃立樂府,采詩夜誦……多舉司馬相如等數(shù)十人造為詩賦,略論律呂,以合八章之調(diào),作十九章之歌?!保?0]1045武帝郊祀樂一改往代雅樂歌頌先圣,采用新聲頌揚自己,這就需要賦家獻新創(chuàng)辭賦以應(yīng)禮樂之需。
此外,賦家還要創(chuàng)作辭賦滿足皇帝出游、朝廷宴飲等歌頌、娛悅的需要?;实鄢鲇吻闆r上文已明,而滿足朝廷飲宴需要,一是“采詩”。徐中玉先生認為,“民風(fēng)當然不只反映在詩里,這‘詩’字,不但不只指《詩經(jīng)》和《詩經(jīng)》未收入和后出的,其實包括了一切民間的創(chuàng)作,口頭的和書面的,有韻的和無韻的,各種體裁和樣式的”。由此可推想民間辭賦也在“采詩”①許結(jié)先生認為西漢賦家統(tǒng)屬樂府,樂府所采之“詩”中的辭賦,就是由賦家采集的。之列,并且《孔雀東南飛》就是以賦體被采入樂[34]。我們誤將《孔雀東南飛》作為樂府,正是由于賦家為了獻賦的需要,對其進行了加工改造。二是賦家自創(chuàng)俗賦,令俳優(yōu)表演。如枚皋作娛賦可讀者一百二十篇,不可讀者數(shù)十篇。三是創(chuàng)作雅賦,經(jīng)樂工加工后,披之管弦奏唱。這或許是賦家“朝夕論思,日月獻納”的原因所在。
賦家獻賦拜為郎官后,并未停止獻賦活動,反而愈加積極,這是因為獻賦不僅是禮樂制度的要求,也是郎官履行職責(zé)的需要,主要是取悅和勸諫君主。
賦家為博君主一笑,往往會獻內(nèi)容詼諧的俗賦,這尤以東方朔和枚皋所創(chuàng)為多?!稘h書·嚴助傳》謂“朔、皋不根持論,上頗俳優(yōu)畜之”[10]2775。東方朔常混于侏儒、俳優(yōu)之間,并且還曾與幸倡郭舍人在武帝面前爭寵[10]2844,所著《大言賦》和宋玉同題賦相似,頗具娛樂性。枚皋“不通經(jīng)術(shù),談笑類俳倡,為賦頌,好嫚戲”[10]2366。司馬相如與之相類,黃震先生認為,“相如文人無行,不與史事,以賦得幸,與倡優(yōu)等”[35]574。又前引馮沅君之語,相如《子虛賦》和《上林賦》如倡優(yōu)表演的腳本,并且賦中的問答形式如同倡優(yōu)表演時的戲謔對話,這種夸大吹牛式的娛樂表演必能給讀者帶來身心的愉悅,難怪“天子大悅”。
簡宗梧先生認為漢代賦家待詔獻賦是“以游戲為衣表,以諷諫為骨干”[24],賦家不僅娛悅君主,而且還勸諫君主。司馬相如奏《上林賦》,司馬遷謂“其卒章歸之于節(jié)儉,因以風(fēng)諫”[8]3002。又奏《大人賦》而謂“上林之事未足美也,尚有靡者。臣嘗為大人賦,未就,請具而奏之”[8]3056?!洞笕速x》通過比《上林賦》更加夸張?zhí)撜Q的描繪,達到諷諫的目的。所奏《哀二世賦》表面上“哀二世行失”,實際上仍是勸諫武帝切忌奢靡,要以二世為鑒?;实垩册饕灿绊懼x家獻賦,皇帝每逢巡狩,往往會要求賦家獻賦。如漢武帝“每所行幸及奇獸異物,輒命相如等賦之”。又武帝巡甘泉、雍、河?xùn)|,泰山封禪,游宮館,進山澤,狩獵以及玩耍蹴鞠之類游戲時,每有所感,即令枚皋賦之奏上[10]2367。武帝經(jīng)常巡狩,據(jù)計約有二十次,雖然沒有文獻記載巡狩時具體的獻賦情況,但獻賦之人與獻賦數(shù)量應(yīng)不在少數(shù),且也多是諷勸之作。這可從揚雄隨漢成帝巡行所獻之賦推想。揚雄隨從郊祠甘泉,獻《甘泉賦》謂“奏《甘泉賦》以風(fēng)”[10]3522;隨從祭祀后土,獻《河?xùn)|賦》謂“上《河?xùn)|賦》以勸”[10]3522;隨從校獵謂“聊因《校獵賦》以風(fēng)”[10]3541;隨從射熊館獻《長楊賦》謂“藉翰林以為主人,子墨為客卿以風(fēng)”[10]3557。宣帝巡狩,則如上文所言令王褒與張子僑等隨行獻賦,不再贅述。章帝則直接將巡狩作為一種制度確定下來,經(jīng)常巡狩,并謂“朕惟巡狩之制以宣聲教,考同遐邇,解釋結(jié)怨也”[23]154。據(jù)《后漢書·章帝紀》載,(建初七年)冬十月癸丑,西巡狩,幸長安[23]144;(建初八年)冬十二月甲午,東巡狩,幸陳留、梁國、淮陽、潁陽[23]145;(元和元年八月)丁酉,南巡狩,詔所經(jīng)道上,郡縣無得設(shè)儲跱[23]147;(元和二年二月)丙辰,東巡狩[23]149;(元和三年正月)丙申,北巡狩[23]154;(章和元年八月)癸酉,南廵狩[23]157。又如上文所言,班固經(jīng)常隨章帝巡狩,所以也應(yīng)有不少諷諫之作。
要之,漢代獻賦風(fēng)尚于武帝朝受養(yǎng)士制度和內(nèi)外朝制度的影響而形成,帝王的喜好、獻賦受賞而形成的文學(xué)獎勵機制以及隸屬于樂府機構(gòu)的賦家履行職責(zé)的需要等多重因素交相互動,使這種風(fēng)尚盛行于漢。班固《兩都賦序》形象說明了到孝成時期,獻賦風(fēng)尚盛行的概況:“故言語侍從之臣,若司馬相如、吾丘壽王、東方朔、枚皋、王褒、劉向之屬,朝夕論思,日月獻納。而公卿大臣御史大夫兒寬、太??钻啊⒋笾写蠓蚨偈?、宗正劉德、太子太傅蕭望之等,時時間作……孝成之世,論而錄之,蓋奏御者千有余篇”。[18]2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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