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立英

那年夏天，娘從外面帶回家?guī)讉€蘋果。

我走進(jìn)家門的時候，娘正把這些蘋果放進(jìn)吊在房梁的竹籃里。娘以為我沒有看到，于是在我進(jìn)門后，她若無其事地從竹籃邊快速走開了。

那是一個簡單實用且功能強(qiáng)大的裝置。繩子從房梁上垂下，另一端拴上鉤子，竹籃掛在鉤子上，里面放著干糧或其他吃食，竹籃的高度恰好固定在娘能伸手觸及而我卻夠不到的位置。

我無法抵擋蘋果的誘惑。娘出去后，我在屋里轉(zhuǎn)了幾圈，陽光從窗欞斑駁地透射進(jìn)來，一個清晰的路徑在我頭腦里呈現(xiàn)，因為那是通往竹籃最快捷的路徑。

晚飯過后，一家人在天井里納涼，而我卻毫無興致，我的魂兒被竹籃里的蘋果勾走了。

一個人回屋睡覺不是我的習(xí)慣，為了讓我的計劃天衣無縫，我又必須設(shè)計一些理由，這是需要勇氣的。我?guī)状蜗敫镎f困了，但一想開口，心跳就加速，猶豫了幾次，最終我還是說了出來，然后裝模作樣地打了聲長長的哈欠。娘說：“困了，就回屋去睡！”

借著月色，我爬上炕鉆進(jìn)了蚊帳，躺下后，我的眼睛直勾勾地盯著竹籃，持續(xù)了很長時間。最終，我鼓起勇氣悄悄地下炕，爬上椅子，再攀上墻邊的桌子，踮起腳尖，伸長身子從竹籃里摸起一個蘋果。那一刻，我感覺心臟“怦怦”亂跳，腿有些打顫發(fā)軟，幸好一股蘋果的清香彌散出來，撫慰了我的不安。

我匆匆地回到炕上，把自己和蘋果裹進(jìn)了被單兒。我在不安和甜蜜雜糅的心情里沉沉睡去。夢里，我望見了我家的柳樹上長滿了蘋果，攀上柳樹，撫摩著一個個又紅又大的蘋果，我感覺自己一下子變得特別富有！

“都給我起來！誰偷拿了籃子里的蘋果？今晚不交出來，就先把她的手剁了！”娘的呵斥聲把我震醒。娘不是個性情溫和的女人，但發(fā)這樣大的火卻是第一次。我渾身開始顫抖，慌亂中，把滾到被單角的蘋果又緊緊地攥在了手里。

這時，爺爺?shù)目人月晱哪衔輦鬟^來，打破了黑沉沉的寧靜。娘暫時放棄了對我們的“審問”，從竹籃里抓起兩個蘋果匆匆送過去。

從我們的屋子到爺爺?shù)奈葑又挥惺畮撞降木嚯x，娘走完這段距離的時間，是我逃脫罪責(zé)的唯一機(jī)會。

娘的前腳剛邁出門，我就一骨碌爬出被窩，一手抓住蘋果一手提著娘用舊粗布為我拼結(jié)的褲衩，下炕，爬椅子，再攀上桌子，一切行云流水般麻利，可還是晚了，放蘋果的手沒等收回，娘已匆匆破門而入。

一切靜止下來，只有煤油燈的火焰閃閃爍爍，我呆呆地站在桌子上，娘直直地盯著我。我兩手緊緊地握著變松的褲衩邊緣，越握越緊?；蛟S是因為用了力，油燈的光把我瘦弱的燈籠架般的筋骨照得清晰可見，一副細(xì)腳伶仃的樣子。

我的恐懼和委屈在娘慢慢靠近桌子時爆發(fā)了，突然放聲大哭起來。我準(zhǔn)備不顧一切地迎接即將到來的狂風(fēng)驟雨。讓我猝不及防的是，娘一把把我拽進(jìn)懷里，摟得緊緊的，突然也大哭起來。

我記得，不久爺爺就去世了。但對于娘那天夜間從暴怒到溫情的突然轉(zhuǎn)變，我感到非常不解，直到很久很久的一天，我也做了母親才懂得。

選自《絕妙小小說》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