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展奮
上海的冬天,南方人說太冷,北方人也說太冷,所以套用一個句式,你愛一個人,讓他冬天去上海;你恨一個人,也讓他冬天去上海。
入冬以來隔三差五地下著雨,那雨不大,但始終陰陰地裹著刀子和錐子,毒毒地往你臉頰、脅下、頸下、腋下、腹股溝亂刺,無論地鐵、輕軌還是的士、公交,或者辦公室、大賣場、臥室……到處都是濕嗒嗒、濕嗒嗒、冷森森、冷森森,一種“濕冷”,陰曹地府式的陰冷。你能直接懷疑它是個全球最冷的地方。
首先是你的被窩完了。你不可能不開窗換氣。但是一開窗,大團(tuán)的冷霧就像恐怖片的鬼霧一樣一擁而入,好了,晚上入睡就像鉆進(jìn)太平間,那個又冷又濕又黏糊,就算是磕了藥的西門大人都沒有心思做男人。
事實(shí)上你屋里什么東西都完了,小寵物無精打采,水仙花萎靡不振,你的毛衣外套、你的書籍、你的食物甚至你的內(nèi)衣和襪子……到處是冰冷的潮濕,冰冷的黏乎乎,你打開空調(diào)取暖,也因?yàn)槲輧?nèi)潮濕而一派云蒸霞蔚,陰霧繚繞,而且空調(diào)制熱,照例是孱弱無力。那就抽濕吧,但明天你還開不開窗?只要有一點(diǎn)縫隙,冷霧就進(jìn)來。
冰冷的淫雨中,坐地鐵,哪有什么紳士和淑女,當(dāng)無數(shù)濕透的雨傘緊貼著你的大腿和背部,當(dāng)無數(shù)潮濕的衣服貼著你的胸部和肩膀,你只能祈禱:唉,上海的冬天,求求你呀快過去吧……
我說著這樣的話似乎我不是上海人似的。事實(shí)上我是個地地道道的上海人,我喜歡它春天的旖旎和秋天的爽利,然而多少年了,我就是無法原諒上海的冬天。
“上海式的冬天”我以為還有人為的因素。 觀察上海的舊建筑,常見壁爐和熱水汀,熱水汀是可以拆除的,但是壁爐很難拆除,至多把它封了,以至于這些孑遺直到現(xiàn)在還在,它們足夠說明,只要條件許可,冬天的上海人天天渴望著取暖,窮人沒有壁爐,居家使用炭盆、腳爐、手爐和“煙囪火爐”的也非常多,而剛性限制上海冬天取暖的規(guī)定應(yīng)該是五十年代開始的。
不論是誰,做出這個決定現(xiàn)在看來是相當(dāng)官僚的,說是一過長江就是南方了,南方嘛,天天溫暖如春還取什么暖,是以所有新建的民居一律不設(shè)鍋爐水汀。
問題是行政威力改變不了氣候和體質(zhì),事實(shí)上,上海的感冒病人和“慢性支氣管病人”之多始終高居全國前列,無他,凍的。在“大勞?!睍r代,不知有沒有人算過,如此龐大的人群每年治療感冒和“慢性支氣管炎”所需的費(fèi)用是烤火費(fèi)的多少倍?!簡單一掐就明白了:那煤價的低廉和藥價的昂貴有可比性嗎?
所以,每逢北方的朋友想來上海過年,我都直白地說:別來!和你什么仇什么怨?凡攛掇你冬天來上海的,不可深交!
論過年,最佳選擇我以為還是北方。那年我們?nèi)ナ仪f過年。兒子一下車就興奮得嗷嗷叫:?。±习?,這么大的雪花??!
雪,原來是可以這么大的!第一次看到北國的雪,在無風(fēng)的晴空中簌簌地下,飄動很慢,很矜持,李白詩“燕山雪花大如席”,的確夸張,不過,倘若燕山雪花也像江南那樣“細(xì)若蟻”,那他是斷然不會夸大到“席”的。這話,魯迅早說過,再說一遍仍然過癮。
更奇的是,室外溫度雖然零下二十,并不覺得太冷,不像上海,離零度還遠(yuǎn)著呢,室內(nèi)已經(jīng)基本和室外同溫,濕漉漉地走著,穿再多還是冰刀子往骨頭里扎。
我在北方嘗過的極端低溫是哈爾濱的零下三十度,蹊蹺的是,也不見得很冷,室內(nèi),每個房間都是春天,你就只穿襯衣吧,甚至裸奔也無妨。
上海的冬天啊,北方人冷了回屋暖和暖和,上海人冷了跑屋外暖和暖和!
上海的冬天啊,上海什么都好,就求你冬天別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