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1年一次偶然的機會讓我很有幸認識了一位可敬的老人——涉縣石門村的楊愛公,他是一個普通的山區(qū)農(nóng)民,卻做了一件了不起的事——義務為左權(quán)將軍守墓60多年。值此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之際,又想起了楊老,翻出當年的日記,向楊老致敬!
——題記
楊愛公閑暇時總是喜歡翻看他的相冊,那是幾個韓國友人寄給他的,有的是單人,有的是合影,但是畫面上的背景都是同一個地方——石門村邊的左權(quán)將軍墓。那兒安葬著左權(quán)等革命烈士,那兒也是楊老守望了一輩子的地方——河北省邯鄲市涉縣石門村青春嶺左權(quán)將軍墓。
初夏的太行,一幅世外桃源的美景,林木蔥翠,溪水潺潺,鳥語花香。然而,在60多年前,這里被另一種聲音和畫面所覆蓋。那是1942年,敵后抗日戰(zhàn)爭進行到最艱難的階段,日軍不甘百團大戰(zhàn)的失敗,對太行山區(qū)進行瘋狂的大掃蕩,他們出動了在華戰(zhàn)場上三分之二的兵力,還有占總數(shù)80%的偽軍,妄圖將八路軍總部和129師扼殺在莽莽太行之間。日軍殘暴,不僅想將八路軍一網(wǎng)打盡,連山里的村民也不放過。
那年的楊愛公已經(jīng)14歲了,他家就住在緊鄰戰(zhàn)場的石門村,在日本鬼子帶來的浩劫中,他僥幸活了下來,但是他的家人卻都慘死在侵略者的槍下?!拔业母赣H、我的爺爺都是死在這個地方的,都是被鬼子殺害的?!彪m然已經(jīng)過去了半個多世紀,但是對家人慘死的情形,楊老還是記憶猶新。
在那次戰(zhàn)斗中,同楊老家人一起離開這個世界的,還有成百上千的八路軍戰(zhàn)士,他們在保衛(wèi)祖國、保衛(wèi)同胞的戰(zhàn)斗中壯烈犧牲。掃蕩結(jié)束后,八路軍收斂戰(zhàn)士遺骨,建立烈士陵園,舉行公祭大會,追悼烈士,追悼會在新落成的公墓舉行,公墓就設置在石門村旁的青春嶺,這里是村子里最好的一片土地,向前看得見巍巍群山,向下聽得著潺潺水聲,選擇這里作為烈士的公墓不是部隊的主意,是村民們執(zhí)意如此。他們想英雄們每天能夠看得見自己為之戰(zhàn)斗過的土地,每天能夠聽得見山澗的鳥鳴,所以他們將風光最好的一片土地拿了出來用作安葬烈士們。也正是如此,楊愛公有了參加追悼大會的機會。雖然按照規(guī)定,追悼大會只有黨員才能參加,但是背負血海深仇的楊愛公此時已經(jīng)是兒童團的骨干,身份的特殊使其親眼目睹了追悼會的整個過程。追悼會的地點就是石門村邊的青春嶺,追悼會的主角是那些在戰(zhàn)斗中犧牲的英雄,其中一個閃亮的名字就是左權(quán)。為了紀念這位在抗日戰(zhàn)場上犧牲的將領,青春嶺上的公墓又被稱為“左權(quán)墓”。
這里只是八路軍所建立的數(shù)十座烈士陵園中的一座,但是僅僅是這里就已經(jīng)埋葬了許多年輕的八路軍戰(zhàn)士。楊愛公說最早讓他記憶深刻的并不是左權(quán)將軍的名字,而是陪伴著將軍長眠在這片墓地中的烈士們的年齡,左權(quán)37歲,高捷成34歲,張衡宇34歲,陳光華31歲。他們青春洋溢、風華正茂,為了民族的解放卻不幸年紀輕輕就犧牲了。看著這一連串年輕的數(shù)字,即便到今天也讓人痛心不已,這該是怎樣有才華的一批人,如果這些人能夠活下來,他們又會做出怎樣的豐功偉績,但是不幸的是他們的人生就定格在了那一刻,在當年也正是這記錄了他們?nèi)松K點的數(shù)字,打動了楊愛公,使他決定擔負起一個使命。
中國人民抗日戰(zhàn)爭紀念館 協(xié)辦
楊愛公從來沒有見過左權(quán)將軍,也沒有見過其他長眠在這里的烈士們,但是出于對烈士的敬重和對侵略者的痛恨,他決心做一名守墓人,替黨和政府照顧好這些烈士們。從此,去墓地打掃成為了楊愛公每天的“必修課”,墓地里更加整潔了,長眠的英雄們也不再孤單。但對楊愛公來說,他卻感受到了沉重的壓力。這本不是個簡單的使命,日子長了,對生活的影響也就更大了,這是一份義務工作,沒有任何的酬勞,楊愛公還有家人需要照料,別人種了一天地可以歇歇腳,他卻要像陀螺一樣轉(zhuǎn)個不停,每天打掃完墓地后還要緊著去種地。
其實,楊老本可不必如此操勞,因為1950年,政府就將左權(quán)等烈士的遺骨移到了邯鄲市新建成的晉冀魯豫烈士陵園,楊老可以不用再來打掃,好好安排家里的營生了,但他卻還是堅持定期過來打掃,雖然遺骨不在這里了,但在楊老看來,烈士的英靈一定還在這里,因為這兒是他們舍棄生命保衛(wèi)過的土地,他們的根就在這里。
楊老給自己定的任務是每天至少打掃一遍墓地,我們?nèi)ヌ酵麠罾?,跟他一起從家里走到墓地,路已?jīng)整修過,是干凈寬敞的柏油馬路,就這樣我們還是花去了30多分鐘的時間,一路的上坡讓我們這些年輕人都有些吃不消,楊老還拿著個大掃帚,卻一直走在我們前面,這路對他來說就是享福,之前來墓地他要走的都是坑坑洼洼的山間小路。墓地的面積不大但是分布在山上的不同位置,總共算下來也得有十幾畝地,要打掃一個遍也得需要大半天的時間,幾十年下來,誰都覺得這是個重擔,堅持不下去,但是楊老卻干的有滋有味,他覺得自己能夠活這么大歲數(shù),得虧有了這烈士墓,每天來清掃可以讓他溜溜腿,鍛煉得身體棒棒的。
干點活兒楊老倒不怕,可是一到了冬天和夏天,他心里就老不踏實。他最擔心的就是天干物燥,發(fā)生火災影響到烈士陵園,因此每到了防火季節(jié),楊老又成了兼職的防火宣傳員,向大家宣傳防火知識,消除山林防火隱患,不管冬天有多冷,夏天有多熱,楊老都堅持每天在上面巡守。
山上的烈士陵園中,山頂?shù)募o念館楊老去的最多,那里埋葬的是兩位朝鮮義勇軍烈士,楊老覺得他們?yōu)榱嗽蹅兊氖聽奚?,埋葬在離家這么遠的地方,十分的可敬,所以平日里對他們的墓地照顧的也比較多。每年都有韓國的學生利用寒暑假的時間從北京來這里掃墓,看到朝鮮烈士的墓被楊老照顧得這么好,他們也由衷地感激和敬佩楊老,一來二往,幾十年下來,雖然韓國學生來了走,走了來,換了好幾撥,但是雙方的友情卻日益牢固,這些韓國學生寄來的照片也成為楊老的寶貝,每逢閑暇時都要拿出來好好地看一看。
除了這些韓國人,楊老接待最多的就是左太北——左權(quán)將軍的女兒。楊老幾十年如一日,對烈士墓地細心看護,讓左太北深受感動。每次她回去為父親掃墓時都要去看看楊老。春夏秋冬,楊老幾十年的歲月就蹉跎在石門村和墓地兩點一線上,為了看好這片墓地,他連到周圍村子趕集都很少去,孫女在外邊工作,接他出去玩兩天,他頭天去,晚上睡不踏實,天一亮就坐著車又回來了。
這寒來暑往,半個世紀就過去了,楊老受了多大的苦,他從不說,別人卻都能看得見。
“每天清掃這個左權(quán)墓地,墓地特別大,每天清掃一次,不容易啊,打掃一次得用6個小時。”
“每天吃了早飯就上山了,中午我們已經(jīng)做好飯了,他才從山上回來,吃完飯睡會兒就又走了,有時到晚上才能回來?!?/p>
別人都心疼楊老,他卻在心里惦念著別人。在他的心底一直有一個想法。楊老說,這里還有好幾個烈士一直沒有人過來認親,自己最大的心愿就是找到他家里的后代,來看望看望他的親人在這個地方埋著呢,把烈士的英靈帶回家。
幾十年過去了,楊老住的房子已經(jīng)是村里最古老的建筑了,昏暗的屋子里就是一張床、一張桌子而已,看護墓地的特殊工作使他不能從事其他的經(jīng)營,也就比村里其他人條件稍差了些,但是老人自己很滿足了,對他而言,能夠守望英雄是一種幸福。“苦并不怕,我來這個地方,一是解放了我的思想;一是解放了我的身體,來這個地方?jīng)]有一點難受的,因為家里事我都不管了,光管這的事,沒有什么辛苦,來這最幸福了?!苯?jīng)歷了幾十年的清貧和寂寞,對于名利,楊老并不看重,不管給不給錢,有沒有人關注,都不重要,他覺得自己就該擔負起這樣的責任。
青春嶺上依舊松木青翠。但是昔日的那個少年已是步履蹣跚,幾十年里,這里的一草一木都那么的熟悉,這里的一切都已融入了他的生命。但此刻,他卻是來告別的,或者說是跟他守護了半個多世紀的英雄們交代下以后的事——他怕自己孱弱的身子有一天爬不了盤山路,拿不動掃墓的工具,他要讓大兒子回來接替他的工作,將看護墓地進行到底。
楊老選擇告別的日子是2011年5月23日——烈士們的祭日,我們同他一起又登上了青春嶺。楊老拿出了他能拿出的最好的東西,他想祭奠一下英雄們,饅頭、糖塊、西紅柿、黃瓜擺滿了墓臺,一壺平時舍不得喝的酒滿滿地倒了三大杯,左邊的高行長、賴行長請喝酒,右邊的朝鮮義士石正、陳光華請喝酒,還剩下最后一杯酒,酒杯在手卻怎么也倒不下去了,往事如煙,浮現(xiàn)在眼前,半個多世紀的守候,走過了多少里的山路,穿破了多少雙的膠鞋,又用壞了多少把掃墓的掃帚……楊老用顫抖的手舉起了最后一杯酒,離別的話卻說不出口,不舍得離別,不想離別卻無法不離別,只想久久地站在這里好好的再看看,好好的再看看,這守望了半個世紀的英雄們。
看著楊老,突然想起了上山前在石門村小學聽到的孩子們讀的那段課文:“解放以后,鄉(xiāng)親們在井旁邊立了一塊石碑,上邊刻著吃水不忘挖井人。”對于楊老來說,為這些素不相識的英雄們守墓半個多世紀,印證著的其實就是這樣一個軍民魚水情深、同仇敵愾的樸素感情,而這些可敬可愛的平凡的中國人正是中華民族雖經(jīng)百折而終能勉力前行,雖歷百年黑暗卻終可迎接光明的根基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