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建華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陜西西安　710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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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東地區(qū)在漢代青銅文化中的歷史表現(xiàn)

崔建華

(陜西師范大學歷史文化學院，陜西西安710062)

摘要：漢代社會對河東地區(qū)中條山一帶的銅礦進行大規(guī)模開采，在此基礎上，河東的銅器鑄造業(yè)興盛，產(chǎn)品既供應本地，也銷往關中以及河北地區(qū)，為官府及貴族所青睞。在漢代的銅產(chǎn)業(yè)鏈條中，河東本地側重于鑄造生活類銅器，并且擔負著開采、冶煉的重任，為河內、河南的銅兵器生產(chǎn)提供原料。河東地區(qū)在漢代青銅文化中的顯著地位具有歷史的必然性，首先得益于先秦時期河東銅礦長久的開采歷史，其次得益于東周時期銅礦石冶煉新技術的引入。

關鍵詞：青銅文化；漢代；河東地區(qū)；銅礦開采；銅器

有學者指出：“中國的青銅時代，它的下界是很明了的，便是在周秦之際。由秦以后便轉入鐵器時代?！盵1]秦漢鐵器大行其道，但并沒有完全遮蔽青銅文化的余暉。“雖然漢代銅器已經(jīng)失去了類似三代時期所擁有的輝煌地位，但它仍然是中國古代青銅文化發(fā)展史上的重要一環(huán)”[2]，需要予以重視①自宋代金石學興起以來，漢代青銅器便得到博雅人士的關注?？茖W的考古學引入中國后，漢代墓葬發(fā)掘中也往往有青銅器出土。因此，對金石學、考古學所得資料的整理匯編便成為漢代青銅文化研究重要的基礎性工作，這方面的成果主要有容庚《秦漢金文錄》，中華書局，2012年版；孫慰祖、徐谷富《秦漢金文匯編》，上海書店出版社，1997年。研究性成果主要有陳直《關于兩漢的手工業(yè)·銅器業(yè)》、《鹽鐵及其他采礦·銅礦》，收入陳直《兩漢經(jīng)濟史料論叢》，中華書局，2008年版；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中國考古學·秦漢卷》第10章第2節(jié)《秦漢銅器與銅器制造業(yè)》，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10年版；吳小平《漢代青銅容器的考古學研究》，岳麓書社，2005年版；徐正考《漢代銅器銘文綜合研究》，作家出版社，2007年版。。研究表明，漢代可采銅礦分布于多個地區(qū)②比如常見的“漢有善銅出丹陽”銘文，以及朱提銅洗，表明漢代東南、西南地區(qū)皆有銅礦資源可資利用。，其中一處位于河東郡，也就是今山西省西南部的中條山一帶。資源優(yōu)勢為河東銅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提供了基礎條件，那么，在產(chǎn)業(yè)鏈條中，河東地區(qū)究竟有著什么樣的歷史表現(xiàn)？其背后的歷史動因又是什么？這是本文將要著力探討的問題。

一、漢代河東銅礦開采的歷史記錄

在反映漢代歷史的傳世文獻中，河東銅礦開采的正面記載極為罕見。不過，當時流傳的一個故事以曲折隱晦的方式道出了開采的盛況。

漢武帝時，齊地方士公孫卿假托齊人申公曰：“黃帝采首山銅，鑄鼎于荊山下。鼎既成，有龍垂胡髯下迎黃帝。黃帝上騎，群臣后宮從上者七十余人，龍乃上去。”這個說法令漢武帝備感神往，嘆道：“嗟乎！吾誠得如黃帝，吾視去妻子如脫躧耳?！盵3]此升仙傳說有一個值得注意的細節(jié)，即黃帝鑄鼎所用銅料來自首山?！稘h書·地理志》河東郡蒲反縣條：“有堯山、首山祠。雷首山在南。”[4]可見，所謂首山實屬中條山脈的組成部分，黃帝采首山銅，即是從中條山取得銅礦石。

盡管黃帝升仙的傳說貼著上古歷史的標簽，但這個故事形成的真實年代是需要細究的。黃帝得入仙境的手段是采銅鑄鼎，而戰(zhàn)國秦漢之際的神仙方術之說，多主張通過入海尋覓三神山的手段求入不死之境，從現(xiàn)有資料來看，并沒有鑄鼎致仙的提法。而大鼎在秦漢之際似乎也沒有多少升仙的功用，據(jù)說周朝滅亡時九鼎之一淪落于泗水，秦始皇兼并四海之后，曾派人打撈，此舉“在意的就是它象征的權力”[5]。因此，黃帝鑄鼎成仙的傳說很可能是漢代前期成形的。然而，就故事的生成機制而言，有一個問題頗令人費解：西漢時代，全國范圍內的銅礦產(chǎn)地并非僅有河東郡中條山一處，為何齊地方士偏偏將采銅地點定在中條山呢？一種可能的解釋是，上古圣王堯、舜、禹等據(jù)說都在今山西省西南部定都，堯都平陽、舜都蒲坂、禹都安邑是極為常見的說法。當黃帝這個傳說人物被塑造出來時，受慣性思維的影響，人們便將晉西南也視作他的根據(jù)地，他在本地采銅，是很自然的事情。但徐旭生針對堯、舜、禹在晉西南建都的說法，指出：“西漢人尚無此說”，“大約最先是皇甫謐這樣說”[6]。有學者認為：“事實上，無論是堯、舜，還是鯀、禹，他們的居住范圍都在河、濟地區(qū)”，也就是先秦地理書所說的兗州之地[7]。那么，同樣作為層累造成的傳說人物，黃帝似乎也不應當被獨自安置在晉西南，他在中條山采銅的傳說之所以出現(xiàn)，不大可能是因為漢人頭腦中存在著黃帝活動于晉西南的觀念，其中應當另有緣由。

實際上，在理解黃帝“采首山銅”之說的形成過程時，需要對當時重構國家祭祀體系的特殊歷史背景投以更多的關注。就在公孫卿述說黃帝升仙故事的數(shù)月之前，在國家祭祀場所，河東汾陰后土祠的旁邊，有巫者“見地如鉤狀，掊視得鼎。鼎大異于眾鼎”，“吏告河東太守勝，勝以聞。天子使使驗問巫得鼎無奸詐，乃以禮祠，迎鼎至甘泉，從行，上薦之”[3]。而在公孫卿的黃帝成仙故事中，寶鼎恰好是一個十分重要的元素。《史記·封禪書》記載：齊人公孫卿曰：“今年得寶鼎，其冬辛巳朔旦冬至，與黃帝時等?！鼻溆性龝唬骸包S帝得寶鼎宛朐，問于鬼臾區(qū)。鬼臾區(qū)對曰：‘帝得寶鼎神策，是歲己酉朔旦冬至，得天之紀，終而復始?！谑屈S帝迎日推策，后率二十歲復朔旦冬至，凡二十推，三百八十年，黃帝仙登于天。”

很顯然，正是汾陰起獲寶鼎一事，使公孫卿大受啟發(fā)，他由此找到了以黃帝升仙故事干謁君王的切入點，因為他那個版本的黃帝故事與汾陰得鼎一事具有很強的類比性：一是時間節(jié)點對應，即所謂“朔旦冬至，與黃帝時等”，意味著漢武帝站在了又一輪歷史循環(huán)的起點；二是地點密邇，寶鼎發(fā)現(xiàn)于河東汾陰，黃帝鑄鼎的原料采自河東地區(qū)的中條山，處于一郡之中，距離甚近。

從上述分析來看，黃帝采首山銅的說法很可能是受汾陰得鼎這一“盛世”盛事的刺激而出爐。然而，方士編造這個說法，總是要力圖使人相信的，否則又如何能夠成功地干謁君王，從而邀獲功名？一般來說，一個新奇的說法若想得到他人的認可，大致有兩種辦法：一是故弄玄虛，令聽者難以驗證，如海中仙山之類；二是循著聽者所具備的常識以立說。很多神話傳說往往兼采兩途，虛實雜錯。即以黃帝升仙傳說而言，所謂黃帝、仙境當然是無人見過、無人到過的，但其神異不經(jīng)，正是征服不少聽眾的妙招。另一方面，所謂采首山銅的說法，是極易驗證的，漢代關中貴族所用銅器產(chǎn)自河東的不在少數(shù)(見下文)，在此基礎上，漢武帝聽信方士之說的可能性會大為增加。反之，如果河東地區(qū)沒有銅礦的分布，或者河東銅礦的開采利用是零星分散的，社會影響力極為有限，那么，公孫卿聲稱黃帝在首山采銅，便成了信口開河，恐怕會使得其說對漢武帝的誘惑力大打折扣。正是從這個角度來說，公孫卿造作“黃帝采首山銅”以鑄升仙神鼎的故事，實際上反映了西漢前期中條山銅礦大規(guī)模開采利用的實際歷史背景。

東漢時期，河東銅礦的開采繼續(xù)進行?！敦懰商眉胚z文》卷16著錄有河東銅官弩機，其銘文曰：“永元八年(96)河東銅官所造四石石鐖。”雖然這件文物是制成品，但以常理來說，在河東當?shù)赜秀~礦的條件下，生產(chǎn)原料似不必從遠處輸送。陳直依據(jù)銘文推斷東漢“河東有銅官，河東必然產(chǎn)銅無疑”[8]，其說可從。此外，在20世紀60年代進行的調查中，在中條山區(qū)的洞溝曾發(fā)現(xiàn)過古代礦洞，礦洞附近的崖壁上有東漢時期的石刻，其中一行有“光和二年河內”字樣[9]，“光和”為漢靈帝時期的年號，崖壁石刻說明，直到東漢晚期，中條山一帶仍在從事銅礦開采。

二、漢代河東銅器的行銷

兩漢時期中條山銅礦的開采，從源頭上保障了河東地區(qū)銅器鑄造業(yè)的興盛。河東所鑄銅器的行銷，即是其產(chǎn)業(yè)興盛的顯著表現(xiàn)。

一件被著錄者稱為“安邑鼎”的銅器有銘文曰：“安邑共廚宮銅鼎，容一斗重八斤十兩，第十二?！盵10]安邑是河東郡治，此鼎當為安邑縣飲食供應機構所用。另有一件被命名為“楊鼎”的銅器，銘文為：“楊廚銅一斗鼎重十一斤二兩地節(jié)三年十月造”[10]。所為“楊廚”，與“安邑共廚”相比，少一“共”字。但漢代銅鼎中有一件刻寫著“盧氏廚”字樣[10]，盧氏屬弘農(nóng)轄縣，標識該縣的飲食供應機構，亦未著“共”字，因此，“楊廚”應當是指楊縣的飲食供應機構。據(jù)《漢書·地理志》記載，河東郡下轄楊縣，則楊鼎使用地亦在河東。考慮到河東擁有豐富的銅礦資源，安邑鼎、楊鼎所反映的極有可能是本地鑄造而為本地所用的情形。

考古發(fā)掘中還曾發(fā)現(xiàn)過另一件安邑宮銅鼎，銘文曰：“安邑宮銅鼎一，容三斗，重十七斤八兩。四年三月甲子，銅官守丞調、令史德、佐奉常、工樂造。第卅一?！盵11]觀其銘文格式，當屬西漢時器。有學者認為該器物“制作方為中央銅官”[2]，但西漢中央政府水衡都尉下有“辯銅”官號[4]，并無“銅官”一職。倒是丹陽郡內設有“銅官”[4]。由此看來，銘文中的“銅官”也很有可能是某郡所設機構。眾所周知，“漢有善銅出丹陽”，于是丹陽乃有銅官。中條山有銅礦，西漢政府在河東設銅官，并不奇怪*有一種意見認為西漢“產(chǎn)銅之地甚多，但漢朝政府設置的銅官只有丹陽一處”。(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中國考古學·秦漢卷》，第673頁)如果筆者的推論可從，則西漢河東亦當有銅官。。安邑鼎既在河東使用，其由河東銅官鑄造的可能性很大。

此外，山西聞喜縣西官莊漢墓出土有“銅制的生產(chǎn)工具如斧、鏟、口鋤等”，“是專為隨葬的明器”[12]。而在其他地區(qū)，銅質的明器性質的生產(chǎn)工具很少發(fā)現(xiàn)。這一現(xiàn)象很可能是由河東地區(qū)得天獨厚的銅器生產(chǎn)條件所決定的，如果此推想屬實，則西官莊漢墓的發(fā)現(xiàn)就是河東銅器自產(chǎn)自用的又一實證。

除了自用，河東出產(chǎn)的銅器也會受到其他地區(qū)的青睞。金石學家著錄有“館陶釜”，銘文作：“河東所造，三斗銅鏖釜，重十二斤，長信賜館陶家，第二?！秉S展岳判定此釜為“竇太后賜其愛女館陶公主”的器物*見黃展岳《先秦兩漢考古論叢》，科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6頁。銘文中的“鏖”字，原釋作“慶”，黃先生認為有誤，當以“鏖”為是，鏖乃“溫器，引申為以溫器煮爛”。筆者以為此說可從。。竇太后是漢景帝之母，因此，館陶釜應為西漢前期由河東生產(chǎn)的銅器。西漢后期，赫然標明產(chǎn)自河東的銅器更是屢見不鮮?！昂訓|鼎”銘曰“湯官元康元年河東所造銅三斗鼎重廿六斤六兩第廿五”[10]，元康是漢宣帝時期的年號?！熬次渲骷毅摗便懺唬骸熬次渲骷毅~銚五升二斤九兩初元五年五月河東造第四富平家?！盵10]。“博邑家鼎”銘曰：“博邑家銅鼎容一斗重十一斤永光五年二月河東平陽造?！盵10]初元、永光均為漢元帝時期的年號。所謂“河東所造”、“河東造”、“河東平陽造”，都是西漢河東地區(qū)鑄造銅器的實證。

需要特別說明的是，上述3件銅器的使用地均已超過河東區(qū)域。河東鼎屬湯官所有，而湯官為少府屬官[4]，在京師。館陶釜所有者為漢文帝之女館陶公主，敬武主家銚的所有者為漢宣帝之女敬武長公主，而博邑家鼎的所有者應當是食封博邑的貴族?！稘h書·地理志》無稱“博邑”者，可能與此地存在對應關系的有九江的博鄉(xiāng)侯國與泰山的博縣。盡管漢代的縣級政區(qū)中確有稱鄉(xiāng)稱邑者，前者如山陽郡內作為縣級侯國的中鄉(xiāng)、栗鄉(xiāng)、曲鄉(xiāng)，后者如常山郡石邑、河東郡左邑，但在記事的時候，作為縣級政區(qū)的某鄉(xiāng)，其地名中所綴的“鄉(xiāng)”字，是不能隨意略去的，否則就可能出現(xiàn)地名混淆。因此，所謂“博邑”，應當是指泰山郡的博縣。漢制規(guī)定：“列侯所食縣曰國，皇太后、皇后、公主所食曰邑。”[4]，所謂“博邑”，即是博縣被朝廷封給某位公主之后的稱謂。支持這一推論的另一旁證是漢代所封公主的湯沐邑多有在齊魯之地者，如陽石公主封在東萊郡，諸邑公主封在瑯邪郡，二郡與泰山郡毗鄰?？梢哉f，漢王朝存在著讓公主食封齊魯之地的“故事”，從這個角度來說，將“博邑”視為泰山郡博縣封給漢家公主之后的稱謂，也是合乎情理的。如此一來，博邑家鼎與館陶釜、敬武主家銚的性質便是一致的，均屬漢家公主使用的器物。而漢代公主食封的縣邑在當時叫做“湯沐邑”，有學者指出，漢代“皇室女性大多呆在京城之內”，“不到自己的封邑去”[13]，他們只是坐食湯沐邑所貢獻的租稅而已。由此推斷，上述3件公主家器物的使用地與湯官所屬的河東鼎一樣，亦在京師長安。

在京師貴戚之家以外，遠離京城的諸侯王府內也會使用來自河東的銅器。滿城二號墓編號2：4106的銅器銘文曰：“中山內府，銅鋗一，容三斗，重七斤五兩，第卌五，卅四年四月，郎中定市河東，賈八百卌?！本幪?：4034者銘文曰：“中山內府，銅鋗一，容三斗，重七斤十三兩，第五十九，卅四年四月，郎中定市河東?！盵14]另外，1965年河北行唐縣曾發(fā)現(xiàn)銅鋗一件，銘文：“中山內府銅鋗一，容二斗，重六斤七兩，第八十三，卅四年四月，郎中定市河東?！盵15]根據(jù)銘文記載，這3件銅器由同一個人在同一時間購自河東，說明河東銅器貿(mào)易比較活躍。不過，對于山東諸侯來說，河東地區(qū)并非他們滿足自身銅器需求的首選市場。比較而言，洛陽的銅器市場受到諸侯的關注度似乎要高一些。

滿城一號墓編號為1：4326號的銅器銘文：“中山內府銅鈁一，容四斗，重十五斤八兩，第一，卅四年，中郎柳市雒陽?！盵14]1：4327號銘文：“中山內府銅鈁一，容四斗，重十五斤十兩，第十一，卅四年，中郎柳市雒陽?！盵14]1：4328號：“中山內府銅盆，容二斗，重六斤六兩，第六，卅四年，中郎柳買雒陽。”[14]1：4098號：“中山內府銅盆，容三斗，重七斤四兩，第二，卅四年，中郎柳買雒陽?！盵14]與二號墓發(fā)現(xiàn)的3件銅器相比，這4件銅器購買的年份與二號墓相同，但經(jīng)辦人不同，一為郎中定，一為中郎柳；購買地點也不同，一為河東，一為雒陽。

在漢人心目中，“洛陽街居在齊秦楚趙之中，貧人學事富家，相矜以久賈，數(shù)過邑不入門”，商業(yè)氛圍極其濃厚。在利益的驅使下，有的洛陽商人甚至可以“賈郡國，無所不至”[3]，他們的行商范圍沒有局限。而這個狀況實際上也意味著，全國各地的人到位于天下之中的洛陽來滿足貿(mào)易需求，也是十分便利的。從這個角度來衡量，再考慮到黃河以南的洛陽周邊區(qū)域并不是銅礦資源的富集區(qū)，我們基本可以斷定，洛陽的銅器貿(mào)易大體存在兩種可能的形式，或為純粹的中轉貿(mào)易，或為來料加工，然后予以出售。以常理而論，作為貿(mào)易集散地的洛陽，其銅器種類應當是十分豐富的。但是，我們看到，中山王府仍然派人到河東去采購，這反映什么問題呢？

筆者頗疑，中山王府前往河東采購很可能屬于特例，是在洛陽銅器市場不能滿足需求之時才予以執(zhí)行的備選采購方案。理由在于，漢代的河東地區(qū)雖然可以“西賈秦、翟，北賈種、代”[3]，確實具備從事商業(yè)活動的一定優(yōu)勢。但受地理條件的制約，該地區(qū)的商貿(mào)范圍及于所謂秦、翟、種、代，很明顯，大體上局限于太行山以西。而京師貴戚較多使用河東出產(chǎn)的銅器，也在某種程度上印證了這一商貿(mào)格局。反觀中山國，由于處在太行山以東區(qū)域，該地區(qū)并不是河東銅器直接輸出的傳統(tǒng)市場，王府派人南下采購，首選目的地自當在洛陽。

三、河東地區(qū)在漢代銅器生產(chǎn)中的分工

如果對進入消費環(huán)節(jié)的河東銅器種類稍加留意的話，有一個特點是不難發(fā)現(xiàn)的，那就是河東銅器絕大多數(shù)屬于日常生活中所使用的器物，鼎、銚、釜、鋗莫不如此，即便是明器性質的斧、鏟、鋤，亦取象于實際生活中的生產(chǎn)工具。那么，漢代河東地區(qū)的銅器生產(chǎn)是否如文物資料所展示的那樣，存在著器物種類方面的分工呢？對于這樣的問題，如果把考察視野僅僅局限于河東是無法作出合理判斷的，我們還需要關注同屬漢代“三河”區(qū)域的河南、河內兩郡的銅器生產(chǎn)與使用情況。

在河南地區(qū)，除了上文已展示的洛陽銅器貿(mào)易的興盛，洛陽當?shù)匾泊_實進行著銅器的鑄造。著錄者稱之為“陽泉熏爐”的銅器銘文曰：“陽泉使者舍熏爐一，有般及蓋，并重四斤一□，□□五年，六安十三年正月乙未，內史屬賢造，雒陽付守長則、丞善、掾勝、傳舍嗇夫兌?！?銘文拓本參見容庚編著《秦漢金文錄》，第420頁，同書第476頁有釋文。不過，本文所引釋文及標點據(jù)徐正考《“陽泉熏爐”泐字考》(《考古與文物》2000年第1期)，徐文對缺字處的標識及所缺字數(shù)與容著稍有不同。有學者認為“五年”前所缺二字為“元康”[16]，元康為漢宣帝年號，則此器物為西漢宣帝時鑄成。關于銘文中的“內史”一職，由于當時中央政府的內史早已分置為京兆尹、左馮翊，因此，只能是六安王國所屬的內史*《漢書》卷一九上《百官公卿表》：“內史，周官，秦因之，掌治京師。景帝二年分置左右內史。右內史武帝太初元年更名京兆尹”，“左內史更名左馮翊”。而諸侯王自漢初便設內史“治國民”，至漢成帝時始“省內史，更令相治民，如郡太守”。。而銘文中所見“陽泉”，乃是西漢六安國下轄的五縣之一[4]。綜合這些信息，銘文大體是說熏爐的使用權屬于六安國陽泉縣傳舍，但它并不是六安國的自產(chǎn)器物，而是由王國內史派屬吏到洛陽去督造的。器物鑄造完畢，由內史屬吏帶回國內，交付陽泉縣。然后由陽泉縣大吏逐級簽收，最終送達陽泉傳舍。由此可見，銘文中的“雒陽”，當指熏爐的鑄造地*如果雒陽為銅器鑄造地的推論有理，則本文所引熏爐銘文中的“雒陽”二字，在句讀時應上屬，斷作“內史屬賢造雒陽，付守長則……”。。

另一件被稱之為“成山宮渠斗”的器物，其銘文曰：“扶成山宮銅渠斗重二斤神爵四年卒史任欣杜陽右尉司馬賞斄少內佐王宮等造河南。”[10]“神爵”亦屬漢宣帝年號，不過，比陽泉熏爐的元康年號稍晚。銘文中的“成山宮”，據(jù)考古工作者的調查發(fā)掘，今陜西寶雞“眉縣第五村秦漢遺址就是漢代的成山宮”[17]，在漢代屬右扶風轄區(qū)。而渠斗購置者的籍貫“杜陽”、“斄”亦皆為關中右扶風屬縣。很顯然，銘文的意思是說成山宮渠斗是由宮殿所在的右扶風地區(qū)派員到外地購置的，而銘文最后的“河南”二字，標示的即為該器物的鑄造地。

河內地區(qū)也有鑄造日常生活類銅器的實證。如被著錄者稱作“步高宮高鐙”的銅器，段玉裁認為：“鐙，豆下跗也”，而“豆之遺制為今俗用燈盞”[18]。陳直說：“鐙的名稱因形式而變，有手柄的曰行鐙，高足的曰高鐙，有足的曰錠，專燃燭的高者曰燭豆，低者曰燭盤，燃油燃燭兩用的曰鹿盧鐙?！盵8]可見，銅鐙為照明用器件，屬日常生活所用。其銘文曰：“步高宮工官造溫?！盵10]溫縣在漢代河內郡，根據(jù)陽泉熏爐、成山宮渠斗的文例，“造”字之后的地名乃是器物生產(chǎn)地，則這件銅鐙是在河內溫縣鑄造的。

不過，如同上述器物那樣能夠確證由河南、河內當?shù)罔T造的生產(chǎn)、生活用銅器十分稀見。就目前資料來看，兩地的銅器生產(chǎn)似乎以兵器為大宗。

洛陽曾發(fā)現(xiàn)兩件西漢銅弩機，其銘文中有“河內”字樣，分別是“河內工官旉,三千九百廿三號”、“河內工官旉,四千一百八十四號”，兩件弩機的郭身上各有銘文“三十八”。研究人員解釋說“旉”為工官內“管理官員的名字”，“三千九百廿三號”和“四千一百八十四號”是“弩機的編號”，郭身所刻之“三十八”“應為生產(chǎn)弩機的作坊編號”。由此得出這樣的認識：“這兩件弩機同由河內工官旉監(jiān)造,在第三十八號作坊內生產(chǎn),且其編號已至數(shù)千,反映了當時弩機生產(chǎn)的管理之嚴、規(guī)模之大。”[19]漢未央宮中央官署遺址發(fā)現(xiàn)的一件弩機牙，銘文曰“河內□□二萬二”，出土的Ⅰ型弩機栓塞共12件，其中9件有銘文。而在這9件中，除了1件的銘文顯示為南陽工官所生產(chǎn)外，其余8件所刻文字分別是“河內工官二萬一千”、“河內工官第百十六”、“河□工官第二千二百五十一”、“河內工官第八百廿八丁”、“河內工官第五十九”、“河內工官第七十九丁”、“河內工官第三百卅八”、“河內工官第三百八十二丙”。Ⅱ型弩機栓塞共3件，其中兩件有銘文，分別是“河內工官第八百七十四”、“河內工官第七百六十七丙”[20]。河內工官所造弩機的大量發(fā)現(xiàn)，以及銘文所示可多達2萬余的生產(chǎn)序列號，經(jīng)由這些線索，我們可以約略窺知河內銅器生產(chǎn)的側重點在于兵器。

河南工官的生產(chǎn)著力點與河內一樣，都以兵器為主。漢長安城未央宮中央官署建筑遺址出土刻字骨簽57 000多片，其中有一類被稱為“‘河南工官’類骨簽”，發(fā)掘報告僅給出了92例，其格式多為“紀年+‘河南工官’+職務(令、丞、護工卒史、作府嗇夫、工等)+人名+造”，如“元年河南工官令謝丞種定作府嗇夫輔始工始昌造”之類[20]。漢長安城武庫遺址亦出土骨簽，其中有的刻著“三年河南工官令”、“五年河南工官長令丞”字樣*編號分別為4：T4③：6B和4：T4③：10B。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漢長安城武庫》，文物出版社，2005年版，第122頁。。有學者在對骨簽刻文進行研究之后認為，河南工官的主要任務是“管理和生產(chǎn)兵器”[21]。需要指出的是，上述骨簽所對應的河南工官兵器，并不一定都是銅器。但骨簽多達5萬多件，其中必有一部分是銅質兵器。

在感知河南、河內銅器生產(chǎn)側重于兵器的基礎上，回頭來看河東鑄造的日常生活類銅器在本地以及貴族階層中的廣泛使用，我們大體可以得到這樣的認識：河東地區(qū)的銅器生產(chǎn)側重于日常生活類銅器。當然，這并非徹底否定河東的兵器生產(chǎn)。見于著錄的銅器有馮久鐖、李游鐖，其銘文分別是 “河東馮久”、“河東李游”[10]，陳直說：“弩機屬于地方性的，有由河東造的，則有河東李從、河東馮久弩機?！?見陳直《兩漢經(jīng)濟史料論叢》，第262頁。所謂“李從”，是陳直先生對“李游”二字的釋文，未知孰是。揣摩陳先生之意，似認為兩弩機乃河東所造。不過，這未必就是確論，因為目前并不能排除銘文表示器物所有人的可能性，在這種可能的情形下，“河東”指的是馮久、李游的籍貫，并非兵器的產(chǎn)地。退一步說，即便兩件弩機確為河東所產(chǎn)，與已發(fā)現(xiàn)的河南、河內兵器的數(shù)量相比，那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

除了銅器生產(chǎn)種類方面的分工，在銅產(chǎn)業(yè)發(fā)展的不同環(huán)節(jié)，應當也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分工。河東地區(qū)蘊藏著豐富銅礦，河南、河內無此天然優(yōu)勢，這決定了在銅器冶鑄的產(chǎn)業(yè)鏈中，河東必然要扮演原料產(chǎn)地的角色。河南、河內工官從事大規(guī)模的兵器生產(chǎn)，需要大量銅料，但因本地無法滿足，必須由其他地區(qū)提供?？紤]運輸成本的問題，距離河南、河內最近的河東地區(qū)應當是供給的主力。至于供給的具體方式，河東地區(qū)直接將銅礦石運送出去的可能性不大。河北承德西漢銅礦遺址的調查表明，該遺址包括漢代礦井、選礦場、冶煉場?！半m然看起來很分散”，但距離都不遠，“是一個整體，是從開采到冶煉的一連串生產(chǎn)過程”。調查過程中還發(fā)現(xiàn)了數(shù)塊銅餅，“直徑約33厘米，體重約為10～30多斤”[22]。有學者據(jù)此推斷，“漢代銅的冶煉一般是在銅采礦場附近進行的，而有的煉銅工場還兼及銅制品的鑄造”[23]。河東中條山一帶是礦料來源地，這一基本地質特點決定其生產(chǎn)形態(tài)與承德銅礦遺址不會有太大差異，其選礦、冶煉很可能也是在礦區(qū)附近進行，然后將提取出的銅錠之類便于運輸?shù)木~輸往河南、河內，用以生產(chǎn)兵器。

四、漢代河東青銅文化興盛的歷史動因

漢代河東銅產(chǎn)業(yè)興盛的局面并不是一夜之間形成的，僅就礦藏開采的歷史來講，如果沒有漢代之前長時期的采礦實踐，也就不會有漢代的大規(guī)模開采。

中條山一帶擁有銅礦資源，這一資源在先秦時代即已為時人所注意到?！渡胶＝?jīng)·北山經(jīng)》曰：“《北次三經(jīng)》之首曰太行之山。其首曰歸山。”自此東北行470里，有咸山，“其下多銅”。又東北行200里，繼而東行300里，有陽山，“其下多金、銅”。由此東行350里，“又北百里，曰王屋之山”。根據(jù)以上描述，從歸山至王屋山，一路需循著東北方向或東向而行，而王屋山在今晉、豫兩省交界處，因此，《山海經(jīng)》描述的歸山至王屋山區(qū)域，對應的實際就是山西西南部，而位于歸山與王屋山之間的所謂咸山、陽山，應即中條山脈的組成部分*參見袁珂《山海經(jīng)校注》(增補修訂本)，巴蜀書社，1993年版，第102、105、106頁?！渡胶＝?jīng)》一書在古代目錄學中曾被列為地理書，《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下簡稱《提要》)認為該書所敘道里山川“率難考據(jù)，案以耳目所及，百不一真。諸家并以為地理書之冠，亦為未允”。出于這樣的考慮，《提要》將其列入小說家類。就本文所引歸山至王屋山這一區(qū)域來看，東西綿延1 300多里，以戰(zhàn)國尺度折合，約當現(xiàn)今的近450公里。但今山西運城市轄區(qū)縣的東西距離不超過200公里，因此《提要》認為《山海經(jīng)》所述道里“率難考據(jù)”，還是比較中肯的。但并不能由此完全否定《山海經(jīng)》的地理書性質，畢竟，通過其中的某些比較顯著的地理坐標，判斷《山海經(jīng)》所述山川的大體位置，還是有可行性的。。值得注意的是，先秦傳說認為咸山、陽山有銅，這并非無稽之談，其歷史背景很可能是先秦社會對中條山銅礦資源的地理認知與切實利用。

近年來，有團隊組織了對中條山銅礦的考古調查，在其中一處遺址“采集到大量早商或與東下馮類型近似的陶片及亞腰石錘、石釬等采礦工具。種種跡象表明，中條山地區(qū)的銅礦開采可能在商代即已開始”[24]。20世紀90年代初，有學者對垣曲縣胡家峪銅礦店頭礦區(qū)的店頭遺址進行了實地考察，在遺址的古礦洞中，調查人員從門字型木支護上取得兩塊樣品。碳14測年結果為距今2 315±75年(前365±75)，樹輪校正年代為2 325±55年(前375±85)，從而以現(xiàn)代科技手段確切證明中條山銅礦至戰(zhàn)國中期仍在開采[25]。

中條山一帶持續(xù)千年以上的銅礦開采，至少為漢代的開采活動提供了一種歷史的慣性，使得漢代社會得以循著先民的足跡，繼續(xù)從事相同的事業(yè)。然而，值得注意的是，在漫長的先秦階段，河東雖說天然地擁有豐富的銅礦，人們也在陸續(xù)進行開采，但此地的銅礦對商周青銅文化的輝煌成就似乎并沒有十分突出的貢獻，在銅器鑄造過程中，河東銅礦所受到的關注度也不高。

20世紀80年代，金正耀采用鉛同位素示蹤的手段，判定殷墟婦好墓部分青銅器的原料產(chǎn)地在距離殷都甚遠的滇東北[26]。后來李曉岑沿用這一方法將研究時段延伸至周代，認為“不僅商代，而且西周、東周中原地區(qū)部分青銅器的礦質也來自云南”[27]。對商周銅料來自云南的論斷，有一些學者表示了不同意見。他們選取16件樣本，以同樣的手段進行檢測，結果表明樣本的鉛同位素在高、中、低比值區(qū)皆有分布。結合現(xiàn)代勘明的不同鉛比值礦藏在全國的分布情況，他們的最終看法是：高比值鉛的青銅器來自于“商王朝統(tǒng)轄的北方”；處于中比值區(qū)的樣本，“取自湖北或江西是有可能的”；低比值青銅器的銅料“有可能來自江西、湖南等地區(qū)的淺成多金屬鈾礦床”[28]。山西絳縣曾發(fā)現(xiàn)一批西周銅器，檢測表明，這批銅器的微量元素模式與內蒙古赤峰市林西縣大井礦冶遺址銅礦石“非常吻合”，研究人員由此推定其銅礦原料“很可能來源于遼西地區(qū)銅礦帶”[24]。

雖然上述有關商周時代青銅器原料來源的結論不盡相同，但種種說法都將目光盯在了遠離器物使用地以外的區(qū)域，甚至河東本地出土的銅器亦不能例外。這也就意味著，建立在現(xiàn)代科技基礎上的研究成果表明，河東銅礦對商周青銅文化的影響很有限。

不過，仍然有學者在解釋商周青銅文化時注意到了河東銅礦。李延祥指出，考古發(fā)掘已在晉南的中條山地區(qū)及其附近發(fā)現(xiàn)了不少與早期煉銅技術有關的遺存，如洛陽北郊的西周鑄銅遺址、出土大批西周銅器的三門峽虢國墓地、侯馬地區(qū)的東周鑄銅遺址等，這些考古發(fā)現(xiàn)“都使我們有充分的理由認為，中條山地區(qū)銅礦的開發(fā)，絕非僅僅始于戰(zhàn)國晚期。從地質資源上看，中條山地區(qū)也是夏商時期中原最近的銅礦產(chǎn)地”[25]。很明顯，論者認為中條山銅礦也參與了商周青銅文化的發(fā)展，只是參與的程度并不明晰。比較而言，有學者認為中條山銅礦“是先秦時期中原青銅器的另一主要礦源”[29]，似乎說得更為明確，但不足之處在于沒有注意到中條山銅礦在先秦青銅文化發(fā)展歷程中的地位存在階段性差異。

實際上，在商周時代河東銅礦的重要性經(jīng)歷了漫長的逐步提升的過程。李曉岑曾注意到，“東周以后，中原及附近地區(qū)確實已不見有云南礦質特征的青銅器了”，原因在于“商周以后靠近中原一帶的礦產(chǎn)已被開發(fā)”[27]，此說很有啟發(fā)性?！爸袟l山地區(qū)銅礦以貧礦為主,單個礦體一般規(guī)模不大”[30]，在開采冶煉的過程中，投入較大，顯然無法適應商代青銅文化的發(fā)展規(guī)模，因此必須向中原以外的地區(qū)獲得銅料。但是，隨著冶煉技術的進步，河東銅礦的地位勢必得到提升。

先秦時期煉銅已使用3種技術：一是“氧化礦—銅”工藝，二是“硫化礦—銅”工藝，三是“硫化礦—冰銅—銅”工藝。3種工藝中，前兩種技術“簡單、流程短、數(shù)日可完成，但礦石資源有限”，第三種“技術復雜、流程長、冶煉時間可達數(shù)十日，但礦石資源量大，是煉銅技術的重大進步”[31]。歷史早期如河南安陽殷墟的煉銅遺物使用的是“氧化礦石直接還原冶煉成銅的技術，可簡稱為‘氧化礦—銅’技術”。但在中條山礦區(qū)，“銅礦氧化帶一般不甚發(fā)育，氧化礦多呈薄膜狀，無次生富集帶”[32]。早期的氧化礦成銅技術顯然不能在這一地質條件下大顯身手，因此，河東地區(qū)也就只能在商代青銅文化的輝煌期寂寂無聞。

到西周時期，內蒙古大井古銅礦冶遺址“已能夠開采品位較高的硫化礦石，經(jīng)死焙燒脫硫后再還原冶煉成銅”，使用的是“硫化礦—銅”技術”。而據(jù)學者研究，山西絳縣橫水西周墓地出土銅器的生產(chǎn)原料即來自大井遺址所在的遼西地區(qū)，在兩地銅產(chǎn)業(yè)如此密切關聯(lián)的情形下，河東地區(qū)引入大井遺址采用的并且更適合河東銅礦地質條件的“硫化礦—銅”技術，并非令人感到意外之事。橫水墓地的時代從西周早期延續(xù)到春秋初年，即便考慮技術交流的滯后性，我們推測東周時期中條山銅礦已采用“硫化礦—銅”新冶煉技術，應當不至于出現(xiàn)太大偏差。引入了新技術，中條山銅礦的開采利用便可以克服“貧礦為主”、氧化帶“不甚發(fā)育”等地質條件的限制，從而大幅度提升資源的利用效率。

筆者認為，正是在先秦漫長時期內冶煉技術進步對銅礦利用效率的提升，才使河東地區(qū)在銅產(chǎn)業(yè)發(fā)展中的地位日益凸顯。河東產(chǎn)業(yè)地位逐步提升的過程正值青銅文化發(fā)展的一個特殊時期，青銅器正經(jīng)歷著一個“由禮樂器向日常生活實用器迅速轉化的過程”*中國社會科學院考古研究所《中國考古學·秦漢卷》，第652頁。原文將這一過程的發(fā)生限定在秦漢時代，實際上，這一進程自先秦禮崩樂壞之時即已開始。。這也就意味著，在河東承接生產(chǎn)青銅禮器的重要任務之時，已經(jīng)先期埋下了鑄造日常生活類銅器的基因。比如同樣是生產(chǎn)銅鼎，戰(zhàn)國時代或許還是禮文重器，進入秦漢時代，鑄造的器物種類還延續(xù)著歷史習慣，但銅鼎本身的性質卻變?yōu)樯钣闷鳌倪@個角度來說，漢代河東地區(qū)所承擔的以日常生活類銅器為主的銅產(chǎn)業(yè)分工，自有其歷史的必然性蘊含其中。

五、結語

河東地區(qū)特殊的資源優(yōu)勢，在先秦時期即已得到長期利用。但由于該地銅礦的地質特性對礦石冶煉的技術水平要求較高，以致于先秦時期河東在青銅文化發(fā)展中的貢獻并不突出。隨著冶煉技術的改進，到了漢代，河東銅資源的利用率大幅提升。大量考古材料還表明，河東地區(qū)不僅以其資源優(yōu)勢為漢代銅器生產(chǎn)提供原料，在鑄造的器物種類上也有分工。與河東毗鄰的河南、河內多生產(chǎn)銅兵器，官辦的色彩更濃厚一些，河東本地鑄造的銅器多為日常生活所用，大量供給京師及河北地區(qū)，備受貴族階層歡迎，體現(xiàn)出較強的民用色彩。由此可見，在產(chǎn)業(yè)鏈內開采、冶煉、鑄造的縱向分工中，河東均有深度參與；而在兵器、日常用器等器物種類的橫向分工中，河東亦占據(jù)半壁河山。兩種分工中的角色，便是對河東地區(qū)在漢代青銅文化中歷史表現(xiàn)的重要詮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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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erformanceofHedonginbronzecultureofHandynasty

CUIJian-hua

(SchoolofHistoryandCulture,ShaanxiNormalUniversity,Xi’an710062,Shaanxi,China)

Abstract:The copper mine in Zhongtiao mountain of Hedong was largely mined in Han dynasty, and on the basis of this, Hedong’s bronze casting flourished. The products of bronze were provided for not only locality but also Guanzhong and Hebei, which were favored by official departments and nobility. In the copper industrial chain of Han dynasty, Hedong mainly casted bronzes for daily life, and undertook responsibility of mining and smelting, providing the raw material to the production of cooper weapon in Henei and Henan. The phenomenon that Hedong took a significant position in bronze culture of Han dynasty is of historical inevitability. Firstly, it benefited from long-term mining in Pre-Qin period. Secondly, it benefited from introducing new technology of smelting copper mine in Eastern Zhou period.

Key words:bronze culture; Han dynasty; Hedong; cooper mining; bronze

中圖分類號：K876.4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1671-6248(2015)04-0133-07

作者簡介：崔建華(1981-)，男，河南澠池人，講師，歷史學博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