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悅
守護童年的饋贈
——《額博散文集》序
李悅
額博生于呼和浩特市新城,那是在上個世紀50年代初,那是個承上啟下的年代,舊時代的身影還沒有完全消失,新時代才剛剛拉開帷幕。額博剛剛懂事時,新城還保留著舊有的格局,26條大街和26條小巷都保存完好,街巷當中巍然挺立的鼓樓還沒有拆除。鼓樓西南角有家京味醬菜園,名叫“永盛全”,額博經常被母親打發(fā)到那兒買八寶菜,當年的新城人一日三餐離不開這種小咸菜。鼓樓的西北處坐落著當年清朝綏遠將軍衙署,古色古香的五進大院,雖不比鼓樓的巍峨雄壯,但山門前的大照壁上“屏藩朔漠”四個蒼勁有力的大字,彰顯著皇朝衙門的威嚴霸氣。鼓樓東南有家燒麥館子,名曰“清和園”,這“清和”二字有著對末代王朝政通人和的緬懷,命名及題匾者必定是清朝遺老無疑。然而額博當年還不識字,還沒有考究文字的興趣,他只記得清和園的燒麥用的是后草地的旱地羊肉,配上畢克齊的大蔥和武川的山藥粉精制而成,香而不膩,一咬一口油。有多少次額博走出清和園,跟隨著那些剛吃完燒麥、喝過磚茶的老者登上鼓樓,尋一個好去處(冬天要能曬陽婆,夏季要能乘涼),聆聽著檐鈴與青紅鳥的合鳴。對了,還不時有北方特有的鴿哨聲響起,那悠遠的旋律在藍天上回旋著,久久地回旋著……哦,童年的樂聲就那么消失了嗎?
額博童年居住在西落鳳街37號,新城人稱那院子為“活佛府”。這條街上的6號曾是當年綏遠省主席董其武的公館。額博家對門是滿族武術家關德山先生的“綏遠武館”,這位關老先生曾是清末綏遠馬巡隊的成員。額博拜關老先生為師,成為武館入室弟子。他記得關老先生從不夸耀自己的武功,關老先生最自豪的是他居住的落鳳街曾經住過慈禧太后,他告訴額博,太后老宅府門前的老榆樹被雷劈那年,正是辛亥革命黨宣布停止了滿族人的俸銀和官糧的那一年。天意不可違呀!
額博剛入小學時在新城北邊“駝村麻花板”的蒙古小學讀書,后轉入離家較近的關帝廟街的滿族小學。這個學校多半是滿族八旗官兵的后裔。這些八旗子弟都操著京腔,在校習文,回家練武,閑暇好養(yǎng)鳥架鷹。額博當然也受到影響,他每天下學在德山先生武館“蹲馬步、練彈腿”,然后,跟上養(yǎng)鳥大玩家“三嘎拉”在街巷里牽狗、擎鷹、捕鳥、斗蛐蛐。
在額博童年的回憶中,美食占有很大篇幅。他忘不了新城的名吃醬馬肉,還有滿族人從京城帶來的甜窩窩,甜酥可口,5分錢就能買到兩個。還有杏干湯,還有滿族老人肩挑手推賣的芥末涼粉,盛夏時節(jié)調上一碗,上面放上黃瓜絲、香菜、小蘿卜絲,來一勺芥末陳醋,吃上一口透心涼,辣得直流淚,那才叫的個清爽。
最讓額博難忘的是那些美食能夠牽扯出一些著名的歷史人物。例如有一次額博到二福才小鋪買羊油酥麻花,看見二福才對一位老漢畢恭畢敬,給老漢打好包之后,又含笑說:“德王達拉嘎,您老吃完了再來!”那老漢似乎并不領情,神態(tài)漠然,氣度卻不凡。望著老漢的背影,二福才用自豪而高傲的口氣對額博說:“那老漢可不是普通的老漢,那是德王啊,當年的偽蒙疆主席呀!當年日本入侵,在東北扶起個偽滿政府,在內蒙扶起的就是這老漢。”二福才的神態(tài)口氣就如同在說他的親爺爺一般。額博還有幾次到東風園吃飯,碰到了偽蒙時的蒙古軍司令李守信,那老漢雖佝僂著身子,但氣派不倒,是東風園的???。每次這位司令都坐在最里面的桌子上吃飯,他輪番點“蔥爆羊肉”“滑溜里脊”“過油肉”三樣菜。老爺子吃香的喝辣的一輩子,口細著呢,每次上的“過油肉”是新鮮豬肉炒的,還是凍豬肉炒的他都能吃出來。大廚范師傅炒老爺子的菜,不僅不敢應付,還得免費送老爺子一碗點了小磨香油的蔥花高湯。
額博十來歲的時候,已經不滿足在新城吃美食了,他經常騎上自行車下舊城。舊城解放前叫歸化城,當年是阿拉坦汗所建,后來山西商人把歸化城當成商品集散地,一下子把舊城變成了商城,同時召廟也興盛起來。額博的父母信奉喇嘛教,額博也就喜歡逛舊城的召廟。他經常從大召里出來,到前面的茶館,用剛燒滾的“玉泉井”水沏上一壺釅磚茶,要上一兩燒麥,買上個白焙子用刀切開,夾兩個“燒麥”,名曰“蛤蟆含蛋”。吃著帶有麥香味的白焙子夾著熱熱的燒麥,那才叫個美呢!有時他進高檔燒麥館子“德興源”吃新烤出爐的“油旋”,要二兩刀切肉丁餡“燒麥”,沏上京茶莊用茉莉花熏制的小葉茶,與老茶客閑聊,消磨著一上午的時光。額博至今還對我憶起麥香村的“烏素圖杏木烤方子”,說此菜肥而不膩,有淡淡的杏木香味,是“麥香村”的一絕。還有老百姓經常光顧的實惠可口的“水浸包子”、大召東倉的“山西過油肉回勺面”、大北街萬盛永的醬牛肉、東夾道山西祁縣剔魚子等等,額博都如數家珍。
舊城玩的套數和新城略有不同,大召前彈玻璃珠珠、九龍灣斗蛐蛐是必玩的項目,額博都參與過。他當年不辭辛苦地到大青山深處的哈拉沁捉蛐蛐,再跑到九龍灣與別人的蛐蛐一決高下。
當年舊城的夜生活比新城的夜生活要紅火熱鬧得多。額博在小學假期的晚上經常領著小伙伴兒們到舊城大觀園聽晉劇,他喜歡聽康翠玲那圓潤婉轉的唱腔。他還愛到舊城的一些小戲院聽二人臺,有時聽到深夜,他和小伙伴兒唱著“走西口”在夜色中趕路回新城。
“文革”開始后,開始革文化的命,額博結束了童年,走向命運多舛的少年時代。隨之而來的是他的父母受到批斗,家被抄。他親眼看到童年時代耳濡目染的文化遭受毀滅性的破壞。他個人的命運與文化的命運緊密聯系在了一起,為此他更加懷念童年,懷念他深愛的文化。
蘇聯作家巴烏斯托夫斯基在《金薔薇》一書中寫道:“對生活,對我們周圍一切的詩意的理解,是童年時代給我們的最大的饋贈。如果一個人在悠長而嚴肅的歲月中,沒失去這個饋贈,那他就是詩人或者是作家。歸根結底,他們之間的差別是細微的?!?/p>
額博就是這樣,他忘記不了童年贈送給他的禮物,忘記不了那些打動他心靈的隱性的或者顯性的文化。他是用心記憶的,而不是用頭腦和智力記憶。藝術活動是一種精神狀態(tài),并不是在藝術院校學習理論或技能時產生的,有時產生在少年時代,有時產生在童年時代。并不是因為在童年或少年時期有些人給自己規(guī)定了一個從事藝術的任務,而是因為對于他們來說,藝術是世界上最壯麗的事業(yè),沒有藝術,心靈就會枯萎。額博在浩劫中成長起來,身世與佛教禪宗六祖慧能很相似,都是早年喪父,都是跟隨母親過著清貧艱苦的生活,都是剛剛進入青年時代,就生出對人存在真相的追問?;勰芪蚝筇甓瘸黾?,額博在20歲就端起了攝影機,開始用鏡頭追憶他美好的童年,用光與影勘測人的存在狀況。我就是在這個時候與額博相識的,經常相約到呼和浩特市唯一的露天游泳池游泳,有時他還領上他弟弟。
當時與額博年齡相仿的小伙伴只是耍水玩,而額博在玩水之外已經喜歡上了攝影。當年搞攝影的人并不多,也沒什么名利可言。而額博卻迷戀于攝影。在他剛剛工作的時候,我領他結識了著名攝影家范居泉先生。額博還主動拜訪了一些書畫名家,從姐妹藝術中汲取營養(yǎng)。博采眾家之長,額博的攝影藝術進步很快。上世紀80年代初期,額博已經有了名氣,我當時還與他合作過連環(huán)畫,由我寫腳本,他拍攝畫面,找了一群熟人當演員,很是熱鬧了一陣子。
我一直關注額博的藝術之路,他的藝術之路其實是修持之路,攝影是他選擇的修持方式。他出生于佛教名門之家,自幼受佛法熏陶,因此自性清凈,冥思遐想的功力也就高于常人。這順勢下流就成為禪的放,以至放到離開常態(tài)。這是額博與眾不同之處,他最初從藝的起點高,隨后境界也就不同。
他的所得之境也是由淺入深,他由一名攝影愛好者成為內蒙古自治區(qū)攝影家協會主席,由最初的觀法而進入禪境。這與禪的修持是一樣的,是一個漸修過程,不是一朝一夕之功。攝影愛好者和讀者只知道額博拍攝的《北方的蒙古馬》,榮獲了國際攝影大獎,但是很少有人知道額博多次獨自駕車橫貫大漠,六載春秋長居草原深處,十幾個春節(jié)他遠離至親在牧人的蒙古包中度過。他還曾清晨雪原遇餓狼,黃昏曠野逢兇鷹,深夜寒冬車滅火。為了攝影他付出青春的年華、家庭的溫暖、親朋的團聚、發(fā)財的機會,甚至有幾次他險些失去最寶貴的生命。他在內蒙古畫報社當記者時,刊稿最多,稿件也最精。攝影也和寫文章一樣,是可以量變?yōu)橘|變的。佛家的修持也是如此,境由心造和心由境造常常是相輔而成。藝術和修持都是需要辛苦的,在內蒙古攝影界比額博更辛苦的人,我還沒見過也沒聽過。星星點點的因,也會生星星點點的果。
近幾年,我發(fā)現額博在攝影之余,寫了一些隨筆類的文章。我有一次笑著對他說:“和平,你這是和我搶飯碗了,看來我得去搞攝影了!”額博也笑著說:“我看過你拍的片子,已經達到入我們攝影家協會的水平了!”我說:“還是給我省下入會費吧!”
話是這么說,我其實很認真地看過他的一些文章。他去年曾送我一本《蒙古人寫真集》,書中收入他多年拍攝的蒙古歷史與民俗風情照片,還配上了多篇隨筆。這次他準備出版的《額博散文集》又是這樣,有數百張照片配著二十多篇散文。散文都是寫他的童年往事,只要看到目錄就能喚起閱讀的欲望。這讓我聯想到近些年有一些畫家轉入了作家一行,寫一些散文或小說。陳丹青、黃永玉屬于轉型成功者,黃永玉寫的《無愁河的浪蕩漢子》是2013年中國文學的上乘之作。我估計黃永玉心中有一些難以用線條和色調表現的東西,只好改用文字了。文學和美術的表現形式是不一樣的。額博也是這樣的,他童年中最美好的事物已經消失了,永遠不能進入他的鏡頭。他收集到的青城老照片,不但難以全面再現童年歲月,反而喚起了更為深切的對于往事的懷念。這些懷念在時間的洪流中沉淀下來,年復一年地凝鑄成珍貴的化石。額博只想把心中這一道最美好的風景展現給別人,讓同代人重溫過去的時光,讓后輩人知道這個城市曾經有過那樣一些人和事,讓同代和后輩的讀者都能從中思考人活著的真理。
當年司馬遷寫《史記》和曹雪芹寫《紅樓夢》時的創(chuàng)作狀態(tài),也是這樣。藝術是有規(guī)律的,古今中外的藝術都擺脫不了規(guī)律。額博自然地遵循了文學藝術創(chuàng)作的規(guī)律,他是成功的。
額博的散文和他的攝影有著共同的藝術風格,那就是樸實自然。他鏡頭留下的光影與他散文中的文字,都如同呼和浩特市新城的城磚一樣樸實自然。這種風格體現的是一種藝術的高境界,是佛家才有的禪境。我們讀到這樣的散文,怎么能不被打動呢?正如禪宗六祖慧能所言:“不是風動,不是幡動,仁者心動?!?/p>
我祝額博從禪境逐步走向受用之境。
額博要求我為他的這本書寫一篇兩千字左右的序,我以為兩千字委屈了他,就寫了這篇近五千字的序。
今天是我和妻子楊翠的結婚紀念日,當年我們婚禮的主持者正是額博。這不是巧合,這是緣。
(責任編輯楊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