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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小說三題

      2015-02-25 06:12:02劉瀧
      草原 2015年1期
      關(guān)鍵詞:陳默艾麗亞軍

      劉瀧

      贗 品

      李九玲從來沒有如此凄清過。有時恍惚,就想哭。連屋里那盆海棠花落一個花瓣兒,她眼圈也要紅,灼紅,還鍍著充沛的云層。

      都是一個瓶子鬧的。

      鄒曉川花八十萬買一個瓶子。這個瓶子有寶藍(lán)色的祥云,有一條桃紅色的云龍蜿蜒穿梭其間,最主要的是,瓶子底部的款識有“大清乾隆御制”的字眼。他把瓶子買到手的時候,那瓶子原來的主人信誓旦旦地說,這絕對是個真東西,祖?zhèn)鞯?,乾隆年間的,要不是急等用錢,他才不出手呢!云云。

      反正,鄒曉川買了。他相信,過不了幾年,這東西就會翻著跟頭一路上揚(yáng),為他換來夢中滾滾的財富。人家說,小錢靠掙,大錢靠命,他覺得自己就是大富大貴的命!既然是大富大貴的命運(yùn),就應(yīng)該投資,而且不能投資股票,那玩意兒天天跌,不靠譜,而收藏古玩和炒房子一樣,是光掙不賠的買賣,弄不好,還能撿個漏,那就賺大發(fā)啦!

      自打有了這個藍(lán)彩相間的天球瓶,鄒曉川就中邪了,上班前要摩挲,下班后要把玩,就是睡覺前,也要打開那個透明的書柜,把瓶子拿出來欣賞一番,嘖嘖贊嘆。有時候,喝高了,干脆就拿個墊子,抱著瓶子,在書房就寢了。

      這就冷落了李九玲,讓她感覺自己就是一只勞燕分飛的鳥。

      本來,倆人不是這樣的。李九玲苗條,苗條到骨感。鄒曉川健壯,健壯到魁梧。這就像說相聲,有捧哏的,有逗哏的,有高的,有矮的,有胖的,有瘦的,形成生態(tài)鏈,珠聯(lián)璧合,相得益彰。這僅是形而上的。他們有內(nèi)涵。結(jié)婚十年來,兒子朵朵都九歲了,雖然老話說勺子沒有不碰鍋沿的,但兩個人就是從未紅過臉,甚至連架都沒吵過,一直和和氣氣、相敬如賓。兩個人相互間形成了一種依賴,都有誰也離不開誰的感覺。尤其李九玲,既依賴鄒曉川,又對其頤指氣使。在她的心目中,鄒曉川依賴著她的依賴,受用著她的頤指氣使,沒有一絲反感與排斥。那真是很滋潤的事情。

      但是,人的精力和情感畢竟是有限的,天球瓶,好像是正宮,她儼然被打入了冷宮,那鄒曉川居然連“作業(yè)”也懶得交了!女人是田,男人是水,沒有水澆灌的田壟,那就荒蕪啦。

      其實(shí),在家庭中,充其量,愛戀是短跑。而婚后的日子,才是路漫漫其修遠(yuǎn)兮的馬拉松。

      這個道理,誰都明白。

      為充實(shí)自己,李九玲私下練起繪畫來。她的起點(diǎn)高,直接學(xué)廖仲愷夫人何香凝的花鳥國畫。畫鷹,畫黃鸝,何香凝的風(fēng)格,幾近亂真。

      那天,有個鑒寶專家團(tuán)蒞臨這個市。李九玲攛掇鄒曉川,去吧,你去吧,鑒定一下,如果是寶貝,就沒枉費(fèi)你的專注。

      李九玲暗想,但愿瓶子是假的,雖然浪費(fèi)八十萬,但過日子不就是求個和和氣氣、平平安安嗎?

      專家?guī)退龑?shí)現(xiàn)了這個愿望。他們兜頭給他潑了一瓢冷水。說,這個天球瓶是個仿品,高仿,無論包漿、工藝,都看不出瑕疵,它的破綻在款識上。乾隆時期的款識由康、雍時期的楷書為主變?yōu)橐宰瓡鵀橹鳌E帕杏闪侄袨橹髯優(yōu)橐粤秩袨橹?。書寫材料除青花外,多種材料并用。而乾隆年間的民窯除大量吉祥款、贊頌款外,也有不少寫年號款的,但一般字體草率,有的甚至只是半邊字,不可辨認(rèn)。這個款兒僅有一行,中規(guī)中矩,有些刻意的因素在里面,一看就是贗品!

      專家的話音一落,鄒曉川的頭嗡一下就大了,像遭遇離心機(jī),頭發(fā)倏地乍了起來,汗水循著發(fā)梢濺涌,有些加壓噴霧的感覺。

      鄒曉川并沒有按照李九玲設(shè)想的好起來,而是變本加厲,幾乎癡迷于古玩,癡迷于古玩市場。他把家當(dāng)客棧,把古玩市場當(dāng)作家啦!

      為了朵朵,李九玲就將往日夫妻間的恩愛質(zhì)押于繪畫創(chuàng)作上。

      一天,鄒曉川興沖沖地走進(jìn)家門,手舉著一幅畫說,寶貝,寶貝??!上面鈐著“香凝之印”的章呢,我花了整整一萬塊?。?/p>

      李九玲接過畫作,哇地一聲哭了。

      冠軍羊

      驟然而起的狂風(fēng)把揚(yáng)場的谷糠夸張地吹上了天,絕塵過后,汽車變戲法般地消失了。

      肖亞軍背著手,牽著一頭高壯的卷毛羊,踱著步,仿佛將軍,威武而自得地走進(jìn)銅臺溝的街道。

      這是魯系寒羊。別看尾巴小,但高大英俊,勇猛好斗,而且盡職盡責(zé)。它可是山東省農(nóng)博會剛剛誕生的冠軍羊??!

      孩子、老人和落寞的兩三個青年婦女圍攏上來。肖亞軍倒退著走,炫耀著手握繩索那邊的羊。

      這羊尿性!有人喊。這羊健壯、高挑;潔白的細(xì)毛像刻意燙發(fā)的洋女人一樣,帶著水紋兒般勻稱的小卷;尤其四條腿,頎長;兩個有豎格般紋路的犄角尖銳著脫穎而出,似乎有過奇妙的旋轉(zhuǎn)。

      他索性蹲下來,說道,選拔冠軍羊,可不是兒戲,要經(jīng)過四關(guān)。

      哪四關(guān)?聽我一一道來。一是走臺,臺步要穩(wěn)健,精神,出彩!二是比力量,拉爬犁,還要拉碌碡!三是比角逐斗狠!四是比交媾。這才來勁,在其他方面冠軍羊都是力拔頭籌,尤其是交媾,別的公羊頂多五只母羊就趴蛋了,它居然親近了十只母羊,而且余勇可賈!惹得我身邊兩名婦女連連夸贊,說,看這雄風(fēng),比男人強(qiáng)!就是欣賞它的雄風(fēng),我才花了四萬八買的它!

      四萬八!眾人驚呼。

      還不算運(yùn)費(fèi)呢。剛把汽車打發(fā)走。

      自打有了冠軍羊,肖亞軍輕松了不少。他這個養(yǎng)羊?qū)I(yè)戶,再不用給羊剪耳記了。

      給羊剪耳記,先從預(yù)備種羊開始。先從上百只羊羔中選出少許個體雄健的優(yōu)良或改良的品種,讓它們喝足泡有炒米的牛奶。然后禱告一番,再剪去設(shè)定好的耳記,禱告的內(nèi)容就是祈禱這只未來的種公羊繁衍出更多更好的后代。

      與預(yù)備種羊相比,育肥羊受到的待遇就大不相同了,它們一個個被拎將出來,按住頭顱剪掉耳記,再翻將過去,把胯下那兩個小東西擠出去便算完事。從此,這些羔羊便沒了想頭。

      綿羊有極強(qiáng)的堅韌力,尖刀劃開前胸從不哀鳴,表現(xiàn)十分英勇,而在此時卻一反常態(tài)。焦灼萬分的母畜們,前腿扒在圈墻上,“咩咩”地叫個不停,比自己“就義”時恐慌很多,而一旦滴血的雛羔回到身邊,它們便相依相偎,用人類聽不懂的語言訴說著心聲。這是一切動物共有的天性。

      但他的計劃全泡湯啦!

      冠軍羊不適合當(dāng)?shù)氐耐练N母羊。那些大尾巴綿羊或?yàn)踔槟虑吆谡渲?,溫柔也夠溫柔,風(fēng)情也夠風(fēng)情,但矮胖、笨拙,沒有小尾寒羊的豐盈和靈動??赡芄谲娧蛳肫鹆斯枢l(xiāng)那些美麗的伴侶,對于土種母羊含情脈脈的眼神和可憐巴巴的討好置若罔聞,甚至不屑一顧。肖亞軍無奈,找人強(qiáng)行“拉郎配”,把冠軍羊和發(fā)情母羊放在一個由木匠做好的木架里。但不論是大尾巴綿羊,還是黑珍珠,因身架矮小,尾部和冠軍羊的腹部尚有尺余的距離,而冠軍羊那廝又不肯屈尊俯就,同樣無濟(jì)于事。

      唉,瞎子點(diǎn)燈白費(fèi)蠟!肖亞軍上前踢了那廝一腳,奶奶的,中看不中用的敗家玩意兒,樣子貨!

      沒辦法,肖亞軍花錢租了兩只公羊。氣人的是,冠軍羊沒有寵幸土種母羊之心,卻也不允許其他公羊染指。每當(dāng)那兩只公羊靠近母羊,冠軍羊竟然如同豹子,閃電一樣沖上去,銳利的犄角僅一下,那可憐的對手便像風(fēng)吹的紙一般飛了出去。

      年底,他家的母羊幾乎都空了肚兒。

      喪門星!每天肖亞軍都要踢它一腳,罵它一頓。

      它只是輕蔑地乜斜一下,就紳士般離去。

      他決心賣掉它,并四處游說,敘述冠軍羊昔日的輝煌。終于,一個搞畜牧產(chǎn)業(yè)的老板動了心,要花兩萬八千元買它當(dāng)企業(yè)的形象大使。但,老板留了話,說冠軍羊太瘦,要等上了秋膘交易。

      他們這些養(yǎng)羊戶,每年都要進(jìn)山,把羊群驅(qū)趕到狐貍谷去。雖然那里有狼等羊的天敵,但水草豐美,是羊群上秋膘的最佳途徑。

      果然,僅一個多月,羊群便膘肥體壯了。那冠軍羊呢,則更加有風(fēng)采。

      那晚,就要出山回村了,肖亞軍五味雜陳,就在羊圈,在冠軍羊身邊喝多了。他橫著躺在羊槽子旁邊,鼾聲如雷。

      此時,一個盜羊賊出現(xiàn)了。那賊打開羊圈的門扇,驅(qū)趕羊群走向路邊隱藏著的卡車。見他沉睡,冠軍羊咩了一聲,用犄角挑著他的雙腿。肖亞軍踉踉蹌蹌地追了上去。那賊卻驀地?fù)溥^來,一手揪住他的衣領(lǐng),一手揚(yáng)著一柄匕首說,識相點(diǎn)兒,滾蛋!

      他怔忪之際,冠軍羊卻倏地躍起,一頭將那賊撞倒。匕首,也飛了出去。

      接 力

      艾麗陪邵云飛從陳默家出來,邵云飛說,艾鎮(zhèn)長,你工作如此精細(xì)、到位,令人佩服。我相信你,資助這個孩子。以后,你就是我在這個鄉(xiāng)鎮(zhèn)的代理,我把現(xiàn)金打你卡上,高中每年一千,大學(xué)每年一萬,你年年給陳默發(fā)放吧。

      艾麗說放心,咱們這就是君子協(xié)定!

      縣團(tuán)委把省里的老板牽線到這個小鎮(zhèn),要贊助失學(xué)的孩子,艾麗是主管教育的副鎮(zhèn)長,她把前期工作做得很是細(xì)致,匯報有板有眼。老板下來走訪一圈,和她的匯報沒有出入,就激動了,要把“腰包”打開,把愛心捐獻(xiàn)在這片土地上。

      陳默是個女孩子,母親跑到外地打工,不到兩年,竟甘心做一南方大款的外室,再不回這個山村了。她的父親覺得窩囊,一時想不開,喝鹵水赴了黃泉。

      陳默只好和奶奶相依為命,磕磕絆絆的。該讀高一了,奶奶說,孩子,咱家再也拿不出錢供你讀書了,要不,別念啦?陳默的淚倏地沖破了閘門。她擦了一把淚水,咬著牙,垂下了頭。

      高一開學(xué)的日子,陳默站在谷地里拔莠子穗,下決心不去瞅?qū)W校的方向。這時,奶奶興沖沖地跑來說,別干活了,校長讓你去上學(xué)呢,有老板贊助啦!孩子,你可要好好學(xué)呀,將來要報答人家。

      這樣,陳默再次坐在了課桌前。

      但是,高二眼看要開學(xué)了,邵云飛卻消失了。他當(dāng)時就給了一張名片,打手機(jī),不通,打公司電話,也是盲音。

      艾麗不想讓孩子知道,一咬牙,墊上了一千元。

      高三開學(xué)之前,邵云飛依然沒有音信。

      陳默果然爭氣,不僅考上了大學(xué),還上了重點(diǎn)分?jǐn)?shù)線。艾麗卻很糾結(jié)。兩個孩子都在讀書,公公婆婆住在農(nóng)村,生活費(fèi)也需要他們負(fù)擔(dān),這可是一筆不小的開支。最近她老公住院了,是個鬧心的病,糖尿病。她是不可能再為陳默每年支付一萬元了。

      怎么辦呢?她找到了縣團(tuán)委??h團(tuán)委也是無計可施,說,這么大的數(shù)額,一時半會兒,到哪里去找呢?

      眼看要開學(xué)了,艾麗想,只能先和書記、鎮(zhèn)長說說,讓他們出面去找教育局,共同搞個捐資助學(xué)儀式。至于以后嗎,走一步算一步吧。

      艾麗一籌莫展,滿嘴起泡,成宿睡不安生。一天深夜,她還在床上輾轉(zhuǎn)著,來了一個陌生的電話。深更半夜的,又是省城的號碼,她真是懶得去接。但電話固執(zhí)地響個沒完沒了。她就接了。對方的聲音里略帶歉意,對不起,我也是睡不著。她納罕著,對方是怎么知道自己睡不著的呢?那邊停頓了一下,說,我是邵云飛的妻子,邵云飛兩年前就去世了,他出了車禍。艾麗驚詫地啊一聲。對方的嗓子沙啞了,我這些天總是夢見云飛。云飛對我說,他有個心愿未了,救助了一個叫陳默的孩子就要半途而廢了。而且,同樣的夢境竟然出現(xiàn)了兩次。我有些匪夷所思,就很仔細(xì)地翻了他留下的東西。結(jié)果,發(fā)現(xiàn)了云飛救助陳默的協(xié)議和你的電話。艾麗,你聽我說,雖然我們素昧平生,雖然云飛走了,但我一定要完成他生前的愿望,幫陳默讀完大學(xué)。

      艾麗頓時眼淚如注。哽咽著說,我知道你們都是好人。愛出者愛返,福往者福來。

      陳默上學(xué)走的那天,艾麗在鎮(zhèn)政府為她舉行了一個小型的歡送晚會。陳默很激動,眼含熱淚,朗誦了自己創(chuàng)作的一首詩,詩中,陳默引用了已故詩人海子的一句話: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責(zé)任編輯 阿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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