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均
“力學的崇高”如何可能
——長篇小說《紅巖》英雄本事考釋*
張均
長篇小說《紅巖》因塑造江姐、許云峰等英雄群像而家喻戶曉。但江竹筠、許建業(yè)等之所以能夠從無數(shù)死難烈士中的“普通一兵”上升為光耀后世的崇高形象,則與從本事到故事的特定敘事塑造有關。這涉及三個層面:因楷模性“歷史主體”的建構需要而進行的英雄斗爭史實的改寫,因革命與個人、精神與身體雙重辯證法而導致的對英雄內(nèi)在意志力的改寫,因“有用”的敘事修補而產(chǎn)生的對黨的組織行動的虛構。三個層面的改寫與虛構使《紅巖》具備了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建基于“本質(zhì)的真實”之上的藝術魅力。
《紅巖》英雄本事改寫虛構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
在眾多家喻戶曉的“十七年文學”英雄形象中,江姐、許云峰等無疑最具有康德所界定的“力學的崇高”①康德對崇高的界定包含兩個層面:自然的“力學的崇高”和道德的“力學的崇高”的體驗。前者主要涉及超出人的物理力量的自然強力,如驚濤駭浪、雷鳴閃電等,后者則指這類對象在人內(nèi)心激發(fā)的精神力量,“它們提高了我們的精神力量,越過平常的尺度,而讓我們在內(nèi)心里發(fā)現(xiàn)另一種類的抵抗的能力,這賦予我們勇氣來和自然界的全能威力的假象較量一下”。(康德:《判斷力批判》,宗白華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85年,第96頁)由可怕對象激發(fā)的道德使命感和主體理性力量,構成了康德崇高理論的主要內(nèi)涵。的美學特征。這從根本上決定了長篇小說《紅巖》②《紅巖》初版于1961年12月(北京:中國青年出版社),此后又經(jīng)數(shù)次修訂,本文所有引文都取自初版。作為“共產(chǎn)主義教科書”和“人的信仰的啟示錄”的文本品質(zhì)。在此,江竹筠(江姐原型)、許建業(yè)(許云峰主要原型)等何以能從無數(shù)死難烈士中的“普通一兵”(江竹筠被捕前僅是重慶地下黨基層聯(lián)絡員)上升為光耀后世的崇高形象,很值得探討。這樣說并非要暗示《紅巖》“每一頁都是謊言”,相反,“紅巖魂陳列館”展出的血衣、腳鐐、家信乃至“小蘿卜頭”原型宋振中稚嫩的畫作,甚至比小說中的英雄事跡更震撼人心。不過《紅巖》中“力學的崇高”的形成過程,的確又是一個“把事實構成特定種類的故事”[1]進而達成意義生產(chǎn)的過程,其間涉及從本事到故事的特定敘事實踐。那么,從現(xiàn)實中的原型人物到小說中的崇高英雄形象,敘事是怎樣“以真人真事為基礎,又不斷突破真人真事的局限性,在生活中汲取、概括、集中、提煉、塑造”[2]的呢,從中又可窺見怎樣的1950—1970年代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認同生產(chǎn)的“普遍技術”呢?
嚴格講來,“崇高”是歌樂山死難烈士客觀的生活事實,并非敘述外加/虛構之物?!都t巖》所敘述的各位地下黨員在實力懸殊情形下的驚心動魄的斗爭經(jīng)歷,都有直接原型,如江姐之于江竹筠,華子良之于韓子棟,許云峰之于許建業(yè)等,成崗之于陳然等,劉思揚之于劉國誌、羅廣斌等?,F(xiàn)實中這些因“《挺進報》案”而被捕的地下黨人多數(shù)都有與小說相似的斗爭經(jīng)歷。如重慶工委書記許建業(yè)被捕后,遭受各種酷刑但不吐只語片言,“根本無誘降的余地”,“不殺許建業(yè)就不能施展瓦解中共地下黨組織,軟化地下黨員的狠毒陰謀”,[3]所以許建業(yè)被捕三月之后即遭殺害。陳然被害時“向特務高喊:有種的從正面朝我開槍!”,“一位當年目睹這一慘況的老人說:‘這真是一條漢子,打了那久多槍都不倒下,還站著喊口號,敵人的手都發(fā)抖了,最后還是用機槍打的’”。[4]如此大義凜然在死難烈士中比較普遍,而《紅巖》更是幾位作者在整理了200多位烈士檔案的基礎上寫成的。不過,這并不意味著《紅巖》是對烈士斗爭本事的忠實實錄。那么,小說從本事到故事又出現(xiàn)了哪些“提煉”或改寫呢?大約可分為三種情形。
第一,英雄身份與氣質(zhì)的改寫。這又可分為三層。(1)將地下黨領導出身由知識分子改為工人階級。如許建業(yè)是鄰水縣立中學出身,但小說寫道:“(成崗)只知道他是工人出身,曾在長江兵工總廠當過幾年鉗工”(《紅巖》,第47頁),許云峰也自稱是“一個普通的工人,受盡舊社會的折磨、迫害”(《紅巖》,第560頁),甫志高則覺得“(老許)有著普通工人凡事過于認真的脾氣”(《紅巖》,第130頁)。對于江姐,小說介紹說:“江姐還不到九歲,就在南岸的一家紗廠里當童工?!保ā都t巖》,第278頁)這的確是江竹筠的童年經(jīng)歷,但她成年后先后就讀過中國公學附中、中華職業(yè)學校,被捕時則剛從四川大學畢業(yè)。對這些教育經(jīng)歷,《紅巖》一概略過。以致小說自相矛盾,譬如工人出身的江姐卻以“一種典雅的高貴婦女的風姿”(《紅巖》,第59頁)的震懾力讓特務變得“規(guī)規(guī)矩矩”。(2)知識分子氣節(jié)被改寫為軟弱的“小資情調(diào)”。這當然有一定基礎(重慶地下黨幾乎是清一色知識分子),但在現(xiàn)實中傳統(tǒng)士人的氣節(jié)觀在革命中曾起到重要作用,如陳然在革命低潮時專門撰《氣節(jié)》一文在自印地下刊物《彷徨》(《挺進報》前身)上發(fā)表,他日后慷慨赴死與此顯然有關。(3)更多身份復雜的英雄則淪為“塵封的故事”。其實死難烈士多有資本家、軍閥出身,如王樸、楊漢秀、韓子重等皆可謂“千金之子”,其斗爭經(jīng)歷足令人高山仰止。徐遠舉(徐鵬飛原型)交代:“(王樸)復旦大學畢業(yè),他的家庭是江北的大地主”,“據(jù)說他毀家紓難,賣了許多田給地下黨做經(jīng)費。我在中美所兩次對他進行勸降,他冷笑了幾聲,表示拒絕”。[5]對于徐所說的“毀家紓難”,地方文史資料有更詳細的記載:
1948年4月,王樸因叛徒出賣而落入敵掌。他在獄中沒有忘記黨組織的囑托,帶出口信,對母親鄭重囑托:你要永遠跟著學校走,繼續(xù)支持學校,一刻也不離開學校。弟、妹也交給學校。這里所說的學校,暗指共產(chǎn)黨。金媽媽按照兒子的囑托,更加大量變賣田產(chǎn)。王家的田產(chǎn)跨江北、巴縣兩縣,總共1680多石,在重慶市內(nèi)還有一些臨街的鋪面房產(chǎn),家資萬貫。通過變賣田產(chǎn),她陸續(xù)給黨組織提供了2000多兩黃金。[6]
這是怎樣的偉大呵!遺憾的是,《紅巖》未寫入王樸事跡,而僅寫及他在獄中出生的女兒,但也只取名“監(jiān)獄之花”而未提及父母何人。楊漢秀是楊森侄女,一度被楊森保釋,但因她拒絕不再參與革命活動且公開指責楊森是重慶“九·二”火災的制造者,“楊森下令將她處死”。[7]這類洋溢著崇高精神的史實,令人唏噓不已。遺憾的是,此類本事資料在“集中、補充、再創(chuàng)造的過程”[8]中多被舍棄。
第二,對敵斗爭史實的改寫。從檔案史實看,地下黨斗爭經(jīng)驗較組織嚴密、行動迅速、經(jīng)過專業(yè)訓練的保密局明顯略遜一籌,恰如徐遠舉所言:“地下黨領導骨干都是一些娃娃家……沒有什么可怕的?!保?]其實許建業(yè)就是一個稍成熟點的“娃娃”(被殺時年僅28歲,但小說將之刻畫為成熟中年男性),他被捕后犯下致命錯誤:“(他)作看守特務的工作,送一封信到志成公司,托其伙伴代為焚毀文件。不料這個特務卻把信交給我,我率人立即包圍了志成公司”,“在他臥室下查出一個大皮包,里邊有二三十份中共黨員入黨申請書及大批《挺進報》”,同時“派特務在志成公司守候”,“抓到了劉國定等七八人”,“接著中共重慶市委副書記劉國定叛變,將地下黨組織完全供了出來”。[10]這些幼稚、輕率的英雄本事都被“舍棄”,尤其對許建業(yè)本事材料改動幅度最大?!都t巖》責編張羽也承認:許云峰是小說中“藝術創(chuàng)造最多的人物”。[11]小說不但刪除或“逆轉(zhuǎn)”他的失誤(小說中許云峰在“沙坪書店”敏銳識破前來臥底的“紅旗特務”),而且對其“領袖”能力、魅力都予以了放大甚至虛構。實則許建業(yè)被捕后很快被害,但小說讓他“活”到了解放前夕,并以成熟、堅定的姿態(tài)全面領導了渣滓洞、白公館的斗爭。
第三,對地下黨內(nèi)部復雜性的“刪除”。小說中地下黨組織純一、高尚,但案其本事并非完全如此。對此,羅廣斌在1949年12月25日提交的《關于重慶黨組織破壞的經(jīng)過和獄中情形的報告》中明確提出了“防止領導成員腐化”、“對上級也不要迷信”、“重視黨員特別是領導干部的經(jīng)濟、戀愛和生活作風問題”等意見(報告原件現(xiàn)存“紅巖魂陳列館”)。可見,腐化、享樂在地下黨高層中是客觀存在的。然而“并不是所有關于過去的事實都是歷史事實”,[12]這類充滿復雜性的本事資料皆不見于小說。同時遭“刪除”的還有一些不合儒家倫理事后卻能為人接受的材料,如江竹筠與彭詠梧的“重婚”事實。實則在他們由“假夫妻”變成“組織上鑒于工作需要”批準他們“組成正式的家庭”[13]之前,彭詠梧在鄉(xiāng)下已娶妻譚正倫并育有一子。盡管這一復雜婚戀關系最后以江、彭犧牲、江竹筠托孤于譚而獲得“圓滿”結束,但《紅巖》仍然努力回避此層史實。小說僅偶而提及江姐已有孩子,略以一句“孩子有同志撫養(yǎng)”(《紅巖》,第297頁)虛掩而過。至于“同志”是誰、和江姐又是何種關系,則未著一辭。
內(nèi)部復雜性、對敵斗爭經(jīng)驗和階級身份,是重慶地下黨人由本事走向《紅巖》故事時發(fā)生“調(diào)整”的三個主要方面。那么,小說為何要作這些調(diào)整呢?這既涉及以“打磨出具有凝聚力的有關過去和自我的象征”[14]為旨的民族國家文學的一般成規(guī),又涉及延安以來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潛在的約定”。對此,可從三個方面予以理解。(1)楷模的需要。為民眾制作可以效仿的道德形象,是中國傳統(tǒng)的社會控制方法。對此,社會學研究指出:“如果要概括中國社會控制的特征的話,與其說這是一個??率降摹o社會’(disciplinary social),還不如說是一個‘楷模’社會”,“中國社會的控制技術與法紀社會的隱蔽性和匿名性相反,規(guī)范是可視性的楷?!保埃ㄖ袊┥鐣教幎际怯谩湫汀瘉砜刂迫说男袨?,即所謂‘榜樣的力量是無窮的’”。[15]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之交,社會主義文化已經(jīng)初步建立,但它若欲長久地深入人心、“塑造”社會,就還需要更多的“楷?!毙蜗蟪霈F(xiàn)。江姐、許云峰等崇高英雄形象的出現(xiàn),無疑適應了這種新的文化認同生產(chǎn)的需要。(2)馬克思主義對工人階級“歷史主體”地位的認定。在馬克思主義中,承擔歷史、掌握歷史的人是被剝削者(工人階級),他們“扮演選民(chosen people)的角色,即最受蔑視,最下賤的人是救贖的工具”,“因為他們是最貧窮的人”,所以他們“不僅將拯救自己,而且也將拯救人類”。[16]《紅巖》的敘述遵從了這一規(guī)則。對此,程光煒指出:“在中國革命的敘事中,工人階級一般被認為是革命的‘領導階級’和‘無產(chǎn)階級的先鋒隊’。農(nóng)民雖然在革命戰(zhàn)爭中起到了主力軍的作用,但他們自身的‘缺陷’和‘弱點’,卻妨礙其成為‘最先進的階級’”,“許云峰、江姐之所以分列為《紅巖》的第一、第二號主角,顯然貫徹了上述的敘事意圖。既為‘最先進階級’的‘代表’,許云峰、江姐就應該顯示出比其它社會階層更純潔、更新穎的精神面貌”。[17]當然,正如敏銳的觀察者所發(fā)現(xiàn)的,盡管作者力圖將工人階級置于中心,但整篇小說仍無法擺脫本事的限制,其“工人”其實具有可聞可見的知識分子氣質(zhì)(譬如其革命行動主要就是辦刊、辦讀書會等)。(3)知識分子在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中被講述的規(guī)則。盡管重慶地下黨基本上由知識分子構成,但知識分子在故事中不能占據(jù)“歷史主體”的位置。這既是馬克思主義的規(guī)定,也是《講話》以后知識階層現(xiàn)實地位的反映。在《講話》中,歷來在中國歷史上承擔天下重責的知識階層遭到貶抑,成為革命的從屬階級,“小資情調(diào)”亦成為不健康心理的代名詞。在此情形下,知識分子不但需要將“主體”位置讓渡給工人階級(如把江姐、許云峰的出身改寫為工人),而且在事實上還面臨兩種敘事安置。其一,其內(nèi)含的人性的致命弱點被配置在叛徒身上,譬如對于家庭溫情的過度沉溺。甫志高的被捕即因為他想著妻子“此刻正斜靠在床邊,等待著他的歸來”因而把“許云峰反復講過的話,全都拋到腦后”。(《紅巖》,第132頁)其實,在現(xiàn)實中地下黨人眷眷于家庭是普遍的。譬如江竹筠在向譚正倫及其弟譚竹安托孤后,對孩子也是萬般牽掛。無論是在萬縣還是被關押在渣滓洞,她都寫了不少密信給譚竹安,探問孩子生活情形。在遇害前最后一信(原件現(xiàn)陳列于“紅巖魂陳列館”)中,她說道:“友人告知我你的近況,我感到非常難受?!⒆咏o你的負擔的確太重了,尤其是在現(xiàn)在的物價下,以你僅有的收入,不知把你拖成什么樣子”,“我想你決不會抱怨孩子的爸爸和我吧!”但作為主要英雄人物,江竹筠這些對于家庭肝腸寸斷的真實牽掛未被納入小說。相反,小說中江姐對成崗說:“(孩子)并沒有妨礙我的工作”。(《紅巖》,第57頁)其二,其內(nèi)含的可以克服的人性弱點被配置在知識分子出身的英雄身上。此即“小資情調(diào)”在劉思揚身上特別突出的原因。對此,宋劍華理解為是“要極力表現(xiàn)知識分子世界觀改造的現(xiàn)實可能性”,即因自身知識分子出身、因知識分子領導的事實叛變而心存自卑的羅廣斌、楊益言在寫作中也“面臨著一個知識分子究竟能否‘無產(chǎn)階級’化的嚴峻考驗”,所以對“小資情調(diào)”的凸顯與克服,正是作者克服這種個人的與集體的自卑的方法,“劉思揚的全部意義,固然是要表現(xiàn)知識分子革命者的赤膽忠心,但更是要借助這個資產(chǎn)階級‘三少爺’世界觀的成功改造,去徹底洗刷由甫志高叛變所造成的知識分子人格恥辱”。[18]這種處理“小資情調(diào)”的方法,是知識分子作家對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適應和調(diào)整。
按照康德的看法,“崇高不存在自然的實物里,而只能在我們的觀念里去尋找”。[19]事實上,《紅巖》英雄們之所以能生發(fā)崇高之感,并不在于他們的可觀業(yè)績(其實重慶地下黨當年是被“一網(wǎng)打盡”的),而在于他們面對可怕、強大之敵時所展現(xiàn)的“心靈的力量”。因此,對內(nèi)在意志力的強調(diào),對人內(nèi)心擁有的倫理道德力量和生命不可戰(zhàn)勝的尊嚴的描寫,成為《紅巖》更為重視的真實。在小說中,江姐、成崗、許云峰等地下黨人面對種種超過肉體承受限度的酷刑,都展現(xiàn)了不可思議的強大意志。正是這種“共產(chǎn)黨員的意志”,使江姐、許云峰贏得了獄中難友的普遍崇敬,并上升為20世紀六七十年代萬千讀者的精神偶像。但《紅巖》中的這些描寫又經(jīng)過了怎樣的本事改寫呢?這也大致可分三個方面。
第一,大致實錄?!都t巖》所寫“共產(chǎn)黨員的意志”多有沉重的本事基礎。許云峰遭受酷刑的情形基本上是真實的。江姐“釘手指”的細節(jié)有所虛構,[20]但并不意味著江姐受刑是人為編造的“謊言”。相反,她的受刑經(jīng)歷仍有很強的實錄成分。羅廣斌在《關于重慶組織破壞經(jīng)過和獄中情形的報告》中說:“江竹筠受刑昏死三次”,“江曾說過:‘毒刑拷打是太小的考驗’,在被捕同志們當中起了很大的教育作用”。[21]事實上,經(jīng)受嚴刑拷打?qū)嵤浅R娭?。商育辛與丈夫薛傳道一同被捕入獄。據(jù)她回憶:“(我)看到他傴僂著身體,左右手大拇指有很深的傷痕,他說是坐老虎凳搞的,至今小便仍在便血,直不起腰來;看到他頭上、手背上有多處焦灼傷痕,他說是上電刑時搞的;還看到頸、臉、胳膊等外露部分的皮肉傷痕累累,皆未愈合,慘不忍睹?!保?2]楊虞裳“為叛徒涂孝文所交而被捕。曾受老虎凳、竹簽子、燒紅的鐵絲烙腳等。沒有交組織,堅貞,不屈”。[23]應該說,發(fā)生在獄中的“堅貞不屈”的事跡有太多太多不能容納在一本小說中。而《紅巖》已經(jīng)寫出的部分,若非心懷成見,是完全能夠感受到其蕩氣回腸的情感沖擊力量的。
第二,合理改寫。由于經(jīng)受酷刑拷打的事實既普遍,又劇烈,所以虛構和移植主要發(fā)生在刑罰細節(jié)上。“釘手指”酷刑雖然并未真實發(fā)生在江竹筠身上,但作者的改寫毋寧是合理的。實則她三次在刑罰中昏死過去,可見所受刑種的酷烈并不下于“釘手指”。對此,徐遠舉交代說:“當時二處對革命人士使用的主要有老虎凳、水葫蘆、踩杠子、吊桿子、竹簽子種種毒刑。受過這種毒刑的革命人士即令能夠幸免于死,也會成為終身殘疾”,“(軍統(tǒng))妄圖用這種血腥的恐怖,從生理上和心理上來打擊革命人士堅強的意志”。[24]這些酷刑中的任何一種都足以叫人非死即殘。至于作家選擇哪種來展開藝術想象,都可說是合乎情理的。
第三,虛構和刪除。譬如獄中拷打較少(拷打主要發(fā)生在被捕之初,地點則主要在位于市內(nèi)的重慶行轅二處),獄中難友甚至利用空閑無事的狀態(tài)制定學習計劃(“紅巖魂陳列館”里展出了當年難友的大量學習筆記),但小說把刑罰場景主要轉(zhuǎn)移到了獄內(nèi)。同時,為增強戲劇性,小說也“創(chuàng)造”了部分情節(jié)。如新四軍戰(zhàn)士龍光華遭特務毒打后死亡,實則其原型龍光章并未遭到毒打,是因治療不及時虛弱而死。與此相應,關于成崗遭受的“誠實麻醉劑”的美式刑罰也屬虛構。較之虛構,被刪除的資料則不太為人注意。其實不難想象,面對超出肉體極限的刑罰和死亡,不是所有人都能“不屈”或不對革命產(chǎn)生懷疑。不過小說把這些人都劃入了叛徒。那么,在烈士中就不會出現(xiàn)意志軟弱之人嗎?這在邏輯上完全可能。20世紀60年代,閻肅曾在京劇《江姐》第六場(甫志高勸降江姐)中寫過一段唱詞:
多少年政治圈里較短長,/到頭來為誰辛苦為誰忙?/看清這武裝革命是空流血,/才知道共產(chǎn)主義太渺茫。/常言說英雄豪杰識時務,/何苦再出生入死弄刀槍?/倒不如,拋開名利鎖,逃出是非鄉(xiāng),/醉里乾坤大,笑中歲月長,/莫管他成者王侯敗者寇,/再休為他人去作嫁衣裝!
這段唱詞貼切地寫出了革命知識分子的幻滅感。然而,正因為“貼切”,一段小小唱詞以致引起高層注意,最終被迫刪除。那么,烈士中有無類似感覺“渺茫”甚至“看破”革命的人呢?由于“建立民族國家”同時是一個“消除蕪雜”、“凈化空間和同一性的過程”,[25]小說《紅巖》必然不會記錄這類“蕪雜”的本事資料。然而新近公開的紅巖檔案中,“有5份是被捕后關在獄中的人寫的詩稿。不過跟以前‘生當做人杰,死亦為鬼雄’的豪邁詩篇不同,這5份詩稿表現(xiàn)的都是被捕人員如何變得消沉和動搖”,“5份詩稿都沒有署名,而詩的內(nèi)容基本上都是消極被動的,其中一首中寫到‘灰飛做白蝴蝶,血淚染紅杜鵑……’,另一首則寫到‘空一床,不寢,至今三年不聞香,香也競不來,人也競不來……’明顯沒有斗志”。[26]遺憾的是,此類本事資料無法取得進入《紅巖》故事的“許可證”。
以上三層,是《紅巖》有關“共產(chǎn)黨人的意志”的本事改寫。那么,作家為什么要這樣改寫呢?這涉及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崇高敘事學。這種崇高敘事學其實已引起李楊、程光煒、宋劍華等學者的關注與探討,各有精辟之見,但從本事改寫而言,尚有進一步討論的空間。對此,可從兩個相互關聯(lián)的程序去觀察。
其一,革命與個人的辯證法。論者多以為革命徹底排斥個人,實則二者并不單純呈現(xiàn)為排斥關系。準確地講,革命排斥游離于革命之外的個人,而接納與革命合一的個人。這種“辯證法”在三個層面支配著本事改寫的方法。(1)對“個人主義”的排斥與“接納”。其實,個人利益在地下黨事業(yè)中一直存在,即使英雄也未必例外。對此,羅廣斌的“文革”交代材料可見一斑:“解放前組織調(diào)我回家作統(tǒng)戰(zhàn)工作,當時家里模糊知道我是黨員,自己怕家里阻撓工作,便說:‘你們不要說共產(chǎn)黨不好,不要我去,以后全國解放,我們還不是開國元勛?’表面上是遷就家里的落后反動思想。……解放初期,還想回家看一看,后來組織不同意,雖然算了,但‘衣錦榮歸’的封建觀念實際上是當時回家的主要原因?!保?7]這段交代是誠實的?!啊锻M報》事件”發(fā)生期間,國共內(nèi)戰(zhàn)形勢已漸明朗,有做“開國元勛”的企圖并不奇怪。但《紅巖》對此類本事材料既有排斥又有“接納”:一方面,在英雄身上徹底剝離相關痕跡;另一方面,又在叛徒身上呈現(xiàn)這些“個人主義”行跡。如甫志高就老是被這類做“開國元勛”的“個人主義”動機所蠱惑。如此剝離與轉(zhuǎn)移,使革命在接納的同時明確宣布了排斥。(2)對愛情的排斥與承認。排斥是顯然的。譬如,盡管叛徒甫志高的幾位原型人物都并非因為纏綿于男女之情而被捕,但《紅巖》仍虛構了甫志高買了“她最愛吃”的“一大包牛肉和肚條”而踏上毀滅之路的令人難忘的場景。但對格調(diào)健康的愛情,小說則予以正面敘寫,不但真實存在的江、彭愛情被簡筆寫入,甚至還虛構了現(xiàn)實中不存在的華為與成瑤之間微妙健康的戀愛。而“健康”與否,是以是否有利于革命為前提的。這暗示了愛情的合法“位置”:可以存在,但不可以超出革命邊界。(3)對親情的容納和援借。不少研究者都認為排斥人性、人情是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的基本特征,如李楊曾將之總結為“革命不回家”。這不無誤解。作為一種對儒家大眾道德有認真考量的文學,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對涉及性愛的男女感情的確保守有余,但對符合儒家天倫之樂的其他家庭感情歷來都不遺余力地凸顯,并未出現(xiàn)“人性的真實”“完全被篡改”[28]的情形。在《紅巖》中,除了江姐的思子之情因涉及重婚而被有意回避外,其他虛構的或據(jù)實而來的親情往往得到了強調(diào),如成崗與母親之間的母子深情、成崗與成瑤的兄妹之情、“雙槍老太婆”與華為的母子之情。甚至革命還有意識地援借親情。與小說中特務總是處在儒家倫理對立面不同,成崗、華為等革命者身上的親情都與革命呈現(xiàn)出相互論證的復雜特征。
其二,精神與身體的重新配置。這涉及“身體的意識形態(tài)”。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把精神與身體分離為相互對立的領域并重新配置為不同的意識形態(tài)資源。這在兩個層面影響到本事改寫。(1)身體的去精神化。這主要體現(xiàn)在作為英雄對立面的反面人物(特務)身上。在《紅巖》中,男特務多被冠以“猩猩”、“蜘蛛”之類綽號,女特務(瑪麗)則永遠只能以身體“說話”,如“妖艷的水蛇似的女人”,“見了人就來一陣媚笑”。(《紅巖》,第180頁)男女特務之間更存在著骯臟的身體關系,如“徐鵬飛一手挽著金發(fā)女人的柳腰”。(《紅巖》,第180頁)這其中多有虛構。從史料看,現(xiàn)實中的徐遠舉頗愛跳舞,但并無關于他好色的記載或暗示。相反,在諸多沾染財色的同僚之中,徐堪稱另類,頗有人“稱他為‘忠義之士’”。[29]但《紅巖》大幅“創(chuàng)造”,讓男女特務們“無不生活在‘食’、‘色’這些最基本的身體欲望之中,在這種最卑賤的動物性中無力自拔”。[30]作為他者,妖魔化—野獸化的特務形象有力地反襯著英雄主體的生成。(2)精神的去身體化。這直接體現(xiàn)在崇高英雄身上,但有兩種情形。一是有意識地“遺忘”身體。在小說中,英雄與性基本上不發(fā)生關聯(lián)。如黎潔霜夫婦是在獄中成婚并生育二子的,但小說“摒除”了這類本事材料。甚至,一些本可凸顯英雄崇高的材料也被舍棄,譬如當時女牢不提供草紙,致使女共產(chǎn)黨員月事臟污。二是凸顯身體并超越身體。這主要指通過肉體對酷刑的超常承擔來展現(xiàn)“力學的崇高”。正因此,小說才大量實錄甚至放大現(xiàn)實中英雄經(jīng)受的酷刑。江姐、成崗、龍光華遭受的酷刑和毒打因此構成了他們通往圣殿的“途徑”,他們的精神在被幾近摧毀的身體上獲得升華。對此,李楊表示:“作為純粹精神存在的共產(chǎn)黨員幾乎沒有任何身體的蹤跡,因此對共產(chǎn)黨人的身體摧殘不但不能傷害共產(chǎn)黨員的形象,相反成為了對共產(chǎn)黨人精神純潔性的考驗?!保?1]這是實存的本事改寫規(guī)則。
經(jīng)由以上兩層程序?qū)Ρ臼碌闹亟M,個人從革命獲得合法性,身體越過自身成為精神的象征。因此,英雄的“力學的崇高”得到了更可靠的敘述。
除了通過對斗爭史實、內(nèi)在意志力兩方面的本事改寫以確定主要英雄人物的“力學的崇高”之外,《紅巖》還通過對重慶黨組織真實本事更大幅度的改寫,使渣滓洞、白公館監(jiān)獄內(nèi)事實上有聯(lián)系和事實上并無關系的各位英雄都聚合為意志完整、氣勢雄渾的整體,成就了“紅巖”般堅貞、崇高的“黨魂”。譬如,小說中地下黨雖遭重大破壞,但黨組織始終堅不可摧,有力地斗爭著。在這樣的敘述中,《紅巖》的“力學的崇高”就不再通向悲壯與肅殺,而是走向圓滿與歡悅。但究其實,這些描寫與本事差異很大,虛構成分甚濃。這也可分三層予以觀察。
第一,有關獄外黨組織本事的虛構。在小說中,李敬原是地下黨最高領導,“是個干練而深沉的人,略微近視的目光,藏在墨框眼鏡里,什么也不讓人看出。即使是稀有的感情流露,也只是眼角一笑即止,分外含蓄”。(《紅巖》,第88頁)在許云峰被捕以后,李敬原有條不紊地組織同志轉(zhuǎn)移,領導成瑤等青年黨員開展新的斗爭。他一邊和獄中同志建立秘密聯(lián)系,一邊又和川東農(nóng)民武裝聯(lián)絡,策劃、指揮營救行動。這種氣定神閑使人感覺地下黨組織有如“定海神針”,永遠立于不敗之地。但考以本事,可發(fā)現(xiàn)這些描寫皆為虛構。一則重慶地下黨組織并無這般強大,實際上它面對保密局的圍捕迅速步入“崩盤”程序。二則李敬原其人并不存在。其實當時重慶市委全軍覆沒,正、副書記(劉國定、冉益智)相繼被捕并叛變,兩位市委委員一被捕(許建業(yè))、一轉(zhuǎn)移(李維嘉),并沒有類似李敬原級別的領導堅持下來維持大局。雖然后來地下黨組織又逐漸重建,但并未能有力地開展工作。據(jù)知情人回憶,《紅巖》初稿并非如此設置,而是遵照領導意見“添加”而成:“(邊)春光同志首先提出《紅巖》中黨的最高領導人放在獄外要比放到監(jiān)獄里邊去好”,“他建議重新安排設計李敬原的位置,不僅可以把李敬原黨內(nèi)職務安排高于許云峰,而且對于某些問題的判斷上(比如對叛徒甫志高的認識上),比許云峰高一招”,“把許云峰與李敬原的位置換一下,還可以暗示讀者,遭到破壞的是重慶地下黨的局部組織和部分同志,而不是全部組織被一網(wǎng)打盡。這樣既可以在許云峰、江姐入獄后,加強地下黨在外邊的活動和斗爭,同時也有利于展開獄內(nèi)黨組織與獄外黨組織的呼應聯(lián)系,互相配合,支援獄中最后的越獄突圍的斗爭”。[32]不難看出,要將現(xiàn)實中的失敗被捕者寫成“崇高”的象征,那么地下黨被“一網(wǎng)打盡”的事實就應該是“不可敘述之事”。
第二,關于獄內(nèi)黨組織的本事改寫。在小說中,獄中黨組織比較強大,不但有精神領袖(許云峰、江姐),還能切實開展行動(如組織絕食、開聯(lián)歡會、繡五星紅旗等)。這些敘述有實錄色彩,如獄中難友的確為龍光章開過追悼會并祭挽聯(lián)“是七尺男兒生能舍己,做千秋雄鬼死不還家”,絕食之事亦完全屬實,繡紅旗事除將地點從男牢改為女牢外,其他也是實寫。不過,小說仍對獄中黨組織本事做了數(shù)點較大的改動。(1)推遲許云峰被害時間,將他描寫為獄中黨組織的精神領袖。實則許建業(yè)被捕三月即被害,其時小說中許云峰領導的幾件大事皆未發(fā)生。(2)將華子良傳奇化。在小說中,華子良裝瘋、脫逃、成功送出情報一事最能顯示黨組織奇跡般的強大。華子良稱,省委書記羅世文在遇難前曾給他一個指示:“讓敵人確信我神經(jīng)失常。然后,第一,與地下黨建立聯(lián)系;第二,完成越獄突圍任務?!保ā都t巖》,第478頁)應該說,這段故事有一定本事依據(jù)。華子良原型韓子棟的確是裝瘋脫逃(現(xiàn)重慶市政府在磁器口鎮(zhèn)專門樹立了一塊旅游指示牌“華子良脫險處”),當值特務盧某亦因此被關入監(jiān)獄。不過,其中兩處特別突出黨組織“神力”的描寫皆系虛構。一是羅世文的指示并不存在;二是韓子棟和許建業(yè)、江竹筠等并不相識,更無組織關系以及聯(lián)系越獄的計劃。韓子棟1947年8月即已成功脫逃,“《挺進報》案”1948年4月才發(fā)生。而且,韓子棟脫逃后,也并未去聯(lián)系當?shù)氐叵曼h以營救同獄難友?!都t巖》中有關華子良的故事多屬虛構。(3)對秘密通道之事的改造。小說中被關在地下室的許云峰奇跡般地挖出一個地洞,為后來難友們的成功越獄提供了條件。此事倒實有其事,但與小說所敘大為不同:“事實上,許建業(yè)沒有挖穿地牢,挖穿地牢的人則是韋德?!保f德福原是軍統(tǒng)特務,“1947年,他參加重慶市大、中學校成立的‘抗議美軍暴行聯(lián)合會’,后來被捕。在牢房里,他發(fā)現(xiàn)一處石頭松動,便搬開石頭,發(fā)現(xiàn)下面是絕壁深澗。一天夜里,韋德福從地牢里爬了出去,跑過第二道警戒線,就被抓了回來”。[33]應該說,韋德福挖地洞完全是自己的單人秘密行動,且事敗被殺,但在小說中則被改寫為許建業(yè)的具有高度組織覺悟的行為。此外,獄內(nèi)黨組織精心謀劃、發(fā)動越獄之事更是虛構。事實上,與江竹筠同鄉(xiāng)的看守黃茂才倒是建議過越獄,但被獄中黨組織認為過于冒險而拒絕。
第三,關于獄外武裝組織的本事改寫。在小說中,為與獄內(nèi)斗爭形成協(xié)同作戰(zhàn)之勢,作家一直以相當篇幅描寫華鎣山游擊隊的活動??贾臼?,這方面的描寫也多半為虛構。一則華鎣山多次起義屢遭失敗,最后殘余武裝力量很弱,自顧不暇,并無針對渣滓洞、白公館的營救計劃。二則作為武裝核心的“雙槍老太婆”雖有其人,但與獄中難友亦無關系。坊間流傳“雙槍老太婆”的原型版本頗多,最接近者是鄧惠中。但鄧惠中既未半途截救江竹筠,更未率眾前來劫獄。相反,她也被關押在渣滓洞,與其次子鄧誠(華為原型)一起犧牲于“11·27大屠殺”。此外,小說還有意虛構了渣滓洞與延安的關系:“在這無聲的、陰暗的地窖里,他(許云峰)有了許多時間來沉思默想。他想過去,也想將來”,“想到黨,想到在延安學習時住過的窯洞,和第一次見到毛主席時的激動。也想到即將到來的勝利,和勝利后建設社會主義的壯麗事業(yè)”。(《紅巖》,第480頁)但細查許建業(yè)的革命經(jīng)歷,從未見他曾去過延安的記載。這番改寫,明顯是要將獄中與獄外、重慶與延安納入到共同的黨的領導之下。與之類似,現(xiàn)實中烈士們犧牲時所喊口號各種各樣,如“共產(chǎn)黨萬歲”,甚至還有“劉國誌同志萬歲”,但“在解放后的文字書寫中很快就被規(guī)范成一律的‘中國共產(chǎn)黨萬歲’和‘毛主席萬歲’”。[34]
那么,這些有關黨組織的本事改寫和大幅虛構產(chǎn)生了怎樣的敘事效果呢?這表現(xiàn)在,小說中已經(jīng)具備“力學的崇高”的英雄個體更進一步獲得內(nèi)在的完整性,因共通的黨性而成為巍峨、圣潔的英雄群像。但很顯然,這類改寫在不少關鍵環(huán)節(jié)是明顯違反史實的,其虛構成分要大大高于對斗爭史實、內(nèi)在意志力的改寫。依今日眼光觀之,其真實性與美學魅力恐怕都要大打折扣。那么,當年作者在改寫時是如何考慮的呢?對此,研究者錢振文通過“有用性”概念作過恰當?shù)姆治觯骸皩嶋H上,‘真實’和‘虛構’在‘講述革命故事’的文化行為中是一對被超越的和無用的概念,‘講述革命故事’遵循的成規(guī)是‘有用性’,與之矛盾的是‘無用性’,而不是‘虛構’”,“‘革命故事’達到自己的目的使用的策略和成形手法是看似矛盾的兩個方面:一是強調(diào)所講故事是‘親眼所見’、‘親耳聽到’的歷史事實,用‘當事者’和‘歷史事實’來賦予故事權威性;同時,對故事進行‘加油加醬’的夸張,以達到驚人、憤怒或強烈的認同。因此,只要符合邏輯、能夠‘自圓其說’,群眾允許作者做出適度的夸張和渲染”,“(《紅巖》)是遵循著這個‘有用性’的成規(guī)來運作的”。[35]這一分析比較到位。在1950年代后期的中國,讀者(觀眾)能夠接受甚至主動要求這種“有用”的虛構。據(jù)載羅廣斌解放初期多次做有關渣滓洞、白公館烈士的報告,“有時候因為擺的多了,難免串臺,張冠李戴”,但聽眾卻并不責怪他的報告的真實性,相反,“大家給他出主意,使他講的故事如何自圓其說”。[36]這種場景,幾乎等同于集體地、主動地講述“假故事”。何以如此?因為在那個年代,共產(chǎn)黨對國家和民族的挽救被認為是“基本的事實”,而對黨和新中國的熱愛亦是普遍的真誠的情感。在此情形下,關于《紅巖》中黨組織本事的改寫與虛構,與其說無中生有,不如說是時代精神的自然“衍生物”。在某種意義上,這類改寫的確是艾勒克·博埃默所說的敘事“修補”:“對歷史的修補,把一個民族群體成熟的過程敘述出來,這在一個民族的自我想象過程中起著至關重要的作用?!保?7]在當時的中國,將一個事實上比較失敗的革命事件通過繁復的“修補”技術講述成黨的成長和成熟的歷程,是能為讀者在感情上普遍接受的。因此這種被承認的改寫不僅是歷史合法性的再度確認,也具有在歷史挫折(“三年困難時期”)中重建文化認同的現(xiàn)實意義。
對黨組織本事的改寫,以及前述對共產(chǎn)黨員內(nèi)在意志力和地下/地上斗爭史實的重述,共同構成了《紅巖》英雄本事變遷的主要內(nèi)容。無疑,隨著時光的流逝,這部“共產(chǎn)主義教科書”的真實性及其“力學的崇高”的美學魅力必將面臨文學史不斷的“拷問”。對此,有兩個問題頗值得注意。第一,兼含大量虛構的英雄本事改寫并不可以簡單地被指認為“不真實”。這涉及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對“自然的真實”和“本質(zhì)的真實”的基本區(qū)分。早在1951年,《文藝報》主編蕭殷就明確指出:“一篇作品是否真實,不在于它‘如實地’描寫了事實或現(xiàn)象,關鍵在于是否通過了現(xiàn)象透視到本質(zhì),是否通過生活現(xiàn)象的描寫反映了生活真實面貌(本質(zhì)的面貌)。”[38]這即是說,一個文學事實在現(xiàn)實中是否真的發(fā)生過并不緊要,真正關鍵的是此“文學事實”是否包含“歷史的真實面貌”和“歷史的真理”。所以,如果說社會主義優(yōu)于資本主義、共產(chǎn)黨戰(zhàn)勝國民黨是這一時代人們普遍相信的“歷史的真理”,那么前述諸多虛構便是合理的藝術創(chuàng)造。羅廣斌等重新講述許云峰、華子良、江姐的故事,大膽虛構李敬原以及黨的組織的有機整體性,就無疑是比“自然的真實”更高的“本質(zhì)的真實”了。倘若真以“真人真事”作為標準去“剪裁”《紅巖》,那就不免失卻文學研究之本義了。第二,《紅巖》英雄本事的改寫高度依賴于歷史語境的“滋養(yǎng)”,這使之無法擺脫內(nèi)在的接受危險。這是指《紅巖》在進行“歷史的修補”時往往大膽逾過“自然的真實”,此種“修補”在革命的“歷史的真理”普遍為人信從的年代自然不會遭受質(zhì)疑。但進入21世紀以后,隨著許建業(yè)、江竹筠等烈士與讀者共享的“歷史的真理”的倒塌,“本質(zhì)的真實”就難以再度為《紅巖》提供“天然”的意義根基了。在此情形下,依靠“自然的真實”召喚人性深處的移情體驗,就成為小說作為“經(jīng)典”再生的前提。那么,在未來歲月中,將“自然的真實”處理為“次要的真實”的《紅巖》能否經(jīng)受住文學史的拷問、它的“力學的崇高”是否還能擁有真實的魅力,顯然并非那么可靠。而且,隨著當下社會不滿情緒不斷累積成對曾經(jīng)的革命的“歷史的真理”的抵制,這種欠缺也構成了社會主義現(xiàn)實主義文學普遍的傳播障礙。
[1][美]海登·懷特:《后現(xiàn)代歷史敘事學》,陳永國、張萬娟譯,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第78頁。
[2][11]張羽:《我與〈紅巖〉》,《新文學史料》1987年第4期。
[3][5][9][24]公安部檔案館編注:《血手染紅巖——徐遠舉罪行實錄》,北京:群眾出版社,1991年,第41、51、45、23頁。
[4][13][21][23]厲華等:《魔窟:來自白公館和渣滓洞的報告》,重慶:重慶出版社,2011年,第235、340、140、240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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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楊益言:《關于小說〈紅巖〉的寫作》,《新文學史料》1980年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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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程光煒:《重建中國的敘事》,《南方文壇》2002年第3期。
[18]宋劍華:《〈紅巖〉:知識分子的鳳凰涅磐》,《河北學刊》2009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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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何蜀:《江姐受過的是什么酷刑》,《文史精華》2004年第5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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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羅廣斌:《羅廣斌在“文化大革命”初期的檢查》,楊耀?。骸丁醇t巖〉作者羅廣斌的冤案》,《文史精華》1999年第7期。
[28][30][31]李楊:《家庭、身體與虐戀——作為〈紅巖〉主題結構的三重關系》,《黃河》2000年第3期。
[29]文強:《徐遠舉其人及其與我的交情》,《〈紅巖〉中的徐鵬飛》,北京:中國文史出版社,1993年,第78頁。
[32]王維玲:《邊春光與〈紅巖〉》,《中國圖書評論》1990年第2期。
[33]王士強:《“紅色美學”的生成:對讀〈紅巖〉與〈在烈火中永生〉》,《長城》2011年第4期。
[34]錢振文:《“深描”一件被人忽略的往事——細數(shù)〈紅巖〉作者們解放初期的第一次文學活動》,《渤海大學學報》2008年第4期。
[35]錢振文:《作為政治文化的歷史講述——〈紅巖〉寫作“前史”》,《文化與詩學》2008年第2期。
[36]馬識途:《公子·革命者·作家——回憶羅廣斌》,劉德彬編:《〈紅巖〉·羅廣斌·中美合作所》,重慶:重慶出版社,1990年,第102頁。
[38]蕭殷:《生活的真實與藝術的真實》,《文藝報》1951年第3卷第12期。
責任編輯:王法敏
I206.7
A
1000-7326(2015)10-0150-09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一般項目“中國當代文學本事文獻的整理與研究”(14BZW128)、廣東省高等學校學科與專業(yè)建設項目“中國當代文學本事文獻的整理與研究”(1413008)的階段性成果。
張均,中山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士生導師(廣東廣州,51027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