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大雷
史書“載文”論*
胡大雷
“成文”就是已經(jīng)寫成的文章。作為史書編纂的史料,編纂單篇 “成文”入史,是史書通例。無論是編年體 《左傳》的以事為綱還是紀傳體 《史記》、《漢書》的以人為綱,史書都有 “載文”。史書典志又有專門化、單一化的 “載文”。因此 “載文”使史書也承擔著文章讀本的職責。但史書 “載文”是為了敘事,史書可以不承擔文章讀本的職責,這就為文章總集的誕生留出極大的空間。史官機構(gòu)秘書監(jiān)掌藝文圖籍及 “成文”,最有利于編纂文章總集,故文章總集的編纂者,往往是秘書監(jiān)任職者。
史書 史職 史例 史官機構(gòu) 文章總集
文章最早的存世方式之一是以 “成文”而被史官作為史料保存的。 “成文”就是已經(jīng)寫成的文章。“成文”在史書正式編纂前就已存在,《漢書·藝文志》所稱 “古之王者世有史官,君舉必書”,而 “左史記言,右史記事”者并非就是史書,只是編纂史書的原始材料,至 “事為 《春秋》,言為 《尚書》”者,才是史書。[1]故劉知幾 《史通·外篇·史官建置》論 “為史之道,其流有二”云:“書事記言,出自當時之簡;勒成刪定,歸于后來之筆。”[2]史書是依照 “當時之簡”的 “刪定”而 “勒成”的,“當時之簡”中有已成型的文章,這才是所謂 “成文”。 《國語·楚語上》載申叔列舉太子學習的九種教材,除 《詩》、《禮》、《樂》外,有記事的史書 《春秋》、《世》,記言的史書 《令》、《語》、《故志》、《訓典》,這些 “言”就是 “成文”。 “言”之所以是 “成文”,是因為作為表達的 “言”具有較強的自足性,自有界限,自成單位,其成為文體的最后一步就是以行為動作為其命名了,故稱這是古代文體生成方式之一,即 “由行為方式向文本方式的變”。[3]而對史書編纂來說,這些 “成文”就是史料。
文章最早的傳播方式之一是被編入史書。史官把 “成文”編入史書,即 “載言”、“載文”。劉知幾《史通》有 《載言》、《載文》專門討論史書載錄 “成文”的問題。所謂 “言為 《尚書》”,即以 “載言”構(gòu)成史書??装矅?《〈尚書〉序》稱:“芟夷煩亂,剪截浮辭,舉其宏綱,撮其機要,足以垂世立教,典、謨、訓、誥、誓、命之文,凡百篇?!盵4]劉知幾 《史通·六家》稱:“蓋 《書》之所主,本于號令,所以宣王道之正義,發(fā)話言于臣下,故其所載,皆典、謨、訓、誥、誓、命之文?!盵5]《尚書》就是“本于號
令”,是由 “話言”構(gòu)成的。而編年體史書 《左傳》以 “言之與事,同在傳中”及 “言事相兼”構(gòu)成史書,其表現(xiàn)就是 “載言”、“載文”。 《左傳》中多錄有 “成文”,《史通·申左》云:“尋 《左氏》載諸大夫詞令,行人應(yīng)答,其文典而美,其語博而奧,述遠古則委曲如存,征近代則循環(huán)可覆。必料其功用厚薄,指意深淺,諒非經(jīng)營草創(chuàng),出自一時,琢磨潤色,獨成一手。斯蓋當時國史已有成文,丘明但編而次之,配 《經(jīng)》稱 《傳》而已也?!盵6]尤其是 “其文典而美,其語博而奧”的 “大夫詞令,行人應(yīng)答”更應(yīng)該是 “成文”,是左丘明把它們編纂進史書的。
司馬遷作 《史記》,也是掌握一批 “成文”的。 《史記·太史公自序》“談為太史公”,《集解》:“如淳曰:‘《漢儀注》太史公,武帝置,位在丞相上。天下計書先上太史公,副上丞相,序事如古 《春秋》?!?《史記·太史公自序》:“自曹參薦蓋公言黃老,而賈生、晁錯明申、商,公孫弘以儒顯,百年之間,天下遺文古事靡不畢集太史公。太史公仍父子相續(xù)纂其職?!彼抉R遷撰作 《史記》,也是收錄 “成文”的。 《史記·太史公自序》“遷為太史令,史記石室金匱之書”,《索隱》:“如淳云:‘抽徹舊書故事而次述之。’”[7]由于 《史記》的 “載言”、“載文”,“成文”為 《史記》的主要篇幅之一。
“成文”又有總匯。有一種史書為 “言”之 “成文”的總匯,這就是 《尚書》。
劉知幾所論 《左傳》中 “當時國史已有成文”者不僅僅是 “大夫詞令,行人應(yīng)答”,還有其他 “成文”。①邵炳軍 《左氏春秋文系年注析》一書對 《左傳》“成文”有詳盡的載錄。 《左氏春秋文系年注析》,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此處以 《文心雕龍》所稱 《左傳》“載文”來考察。
《詮賦》:“至如鄭莊之賦 ‘大隧’,士蒍之賦 ‘狐裘’,結(jié)言短韻,詞自己作,雖合賦體,明而未融。”[8]此二者為 《賦》,前者為 《隱公元年》“鄭伯克段于鄢”的尾聲,鄭莊公與其母因 《賦》而 “遂為母子如初”。[9]后者為 《僖公五年》所載之事,士蒍的 《賦》為:“狐裘尨茸,一國三公,吾誰適從?”[10]述說了晉國的亂象。
《頌贊》:“晉輿之稱原田…… (丘明)謂為頌,斯則野頌之變體,浸被乎人事矣。”[11]此為 《誦》,輿人之誦為 “原田每每,舍其舊而新是謀”,[12]晉文侯以此確定了戰(zhàn)的決心。
《祝盟》:“蒯瞆臨戰(zhàn),獲佑于筋骨之請。”[13]此為 《?!?,蒯瞆在臨戰(zhàn)曾禱告祖先,其中有請求 “無絕筋,無折骨,無面?zhèn)?,以集大事”?shù)語。[14]
《祝盟》:“盟者,明也。骍毛白馬,珠盤玉敦。陳辭乎方明之下,祝告于神明者也?!盵15]“骍旄”即“骍旄之盟”,《襄公十年》載伯輿之大夫暇禽 “坐獄于王庭”的爭訟之語:“昔平王東遷,吾七姓從王,牲用備具。王賴之,而賜之骍旄之盟,曰:‘世世無失職?!盵16]以此駁斥本微賤之說。
《銘箴》:“魏絳諷君于后羿,楚子訓民于在勤。”[17]“魏絳諷君”者為 《虞人之箴》,其曰:“芒芒禹跡,畫為九州,經(jīng)啟九道。民有寢廟,獸有茂草,各有攸處,德用不擾。在帝夷羿,冒于原獸,忘其國恤,而思其麀牡。武不可重,用不恢于夏家。獸臣司原,敢告仆夫?!盵18]“楚子訓民”者,楚莊王告誡國人,箴曰:“民生在勤,勤則不匱?!盵19]
《誄碑》:“逮尼父之卒,哀公作誄,觀其慭遺之切,嗚呼之嘆,雖非叡作,古式存焉?!盵20]孔丘卒,魯哀公誄之曰:“旻天不吊,不慭遺一老。俾屏余一人以在位,煢煢余在疚。嗚呼哀哉!尼父。無自律?!盵21]
于邾?!盵24]
《論說》:“及燭武行而紓鄭?!盵28]鄭國大夫燭之武說服秦軍退兵,[29]后世摘錄出為 《燭之武退秦軍》。
《檄移》:“晉厲伐秦,責箕郜之焚?!盵30]晉厲公派呂相指責秦國,《左傳·成公十三年》所錄此即為《檄》。[31]
《書記》:“《春秋》聘繁,書介彌盛。繞朝贈士會以策,子家與趙宣以書,巫臣之遺子反,子產(chǎn)之諫范宣,詳觀四書,辭若對面。”[32]秦大夫繞朝贈晉大夫士會書曰:“子無謂秦無人,吾謀適不用也。”表示自己已識破晉國之計。[33]鄭國子家派人送書與趙宣子,說明鄭國有功于晉,愿與晉結(jié)盟。[34]巫臣結(jié)怨子反,逃亡晉過,子反殺其族人,巫臣寫信指責,并說要讓他疲于奔命而死。[35]鄭子產(chǎn)寫信勸諫晉范宣子減少向諸侯各國征收財物,稱這樣對晉及范宣子都不利。[36]此四書都成為 《左傳》敘事的一個環(huán)節(jié)。
從上述所引,可得出兩個結(jié)論:一是 《左傳》的 “載文”是具有文體意味的;二是 《左傳》的 “載文”是為了敘事,因為其 “言”或 “文”本身是敘事的一個環(huán)節(jié)。于是我們就可理解 《左傳》為什么是“事經(jīng)”,《文心雕龍·史傳》所稱是 “舉得失以表黜陟,征存亡以標勸戒;褒見一字,貴逾軒冕;貶在片言,誅深斧鉞”,[37]這是要以敘事表達出來的,這就是 《左傳》“載言”、“載文”的意味。
但 《左傳》等編年體史書的 “載言”、“載文”還是有遺憾的。劉知幾 《史通·二體》說,如果按照左丘明以事為綱即重在 “事當沖要者,必盱衡而備言”的做法,那么,“其有賢如柳惠,仁若顏回,終不得彰其名氏,顯其言行”,即有品行而未能參與大事件者,就不能青史留名;還有撰作文章而未能參與大事件者,也不能青史留名;所以劉知幾說,“此其所以為短也”,“丘明自知其略也,故為 《國語》以廣之”。[38]
紀傳體史書以人為綱,那么,對人物言行、思想、才華等方面的關(guān)注自然可以并列于對事件的關(guān)注,如 《史記》、《漢書》通過 “載文”即表現(xiàn)出這樣的特點。
我們先來看 《史記》的情況。 《屈原賈生列傳》載錄 《懷沙之賦》、《吊屈原賦》、《鳥賦》,其篇末云:“太史公曰:余讀 《離騷》、《天問》、《招魂》、《哀郢》,悲其志。適長沙,觀屈原所自沈淵,未嘗不垂涕,想見其為人。及見賈生吊之,又怪屈原以彼其材,游諸侯,何國不容,而自令若是。讀 《鳥賦》,同死生,輕去就,又爽然自失矣。”[39]司馬遷談到此二人的作品,一稱 “悲其志”,二稱 “又爽然自失”,完全是就傳主的情感而言,非就 “事”而言。 《魯仲連鄒陽列傳》載:“鄒陽者,齊人也。游于梁,與故吳人莊忌夫子、淮陰枚生之徒交。上書而介于羊勝、公孫詭之間。勝等嫉鄒陽,惡之梁孝王。孝王怒,下之吏,將欲殺之。鄒陽客游,以讒見禽,恐死而負累,乃從獄中上書?!彼抉R遷錄 《獄中上書》全文,篇末太史公曰:“鄒陽辭雖不遜,然其比物連類,有足悲者,亦可謂抗直不橈矣,吾是以附之列傳焉?!盵40]純粹就是為存文辭而錄文。又,《司馬相如列傳》載錄傳主文章,原因是武帝 “讀 《子虛賦》而善之”,于是,司馬相如 “請為 《天子游獵賦》,賦成奏之”。此文章本與敘事關(guān)系不大;甚或作品又有著充分的虛構(gòu)性,“相如以 ‘子虛’,虛言也,為楚稱;‘烏有先生’者,烏有此事也,為齊難;‘無是公’者,無是人也,明天子之義。故空藉此三人為辭,以推天子諸侯之苑囿”。[41]載錄賦作的原因就是作品是美文,“相如他所著,若 《遺平陵侯書》、《與五公子相難》、《草木書》篇不采,采其尤著公卿者云”,[42]“著”者,美文也。
《史記》還通過載錄傳主的文章,來關(guān)注所載錄人物的思想、學術(shù)淵源,如 《李斯傳》、《始皇本紀》記載秦統(tǒng)一前后李斯的幾次上書以及 《焚書令》原文,這就不單單是敘事了,也為后代保留了有關(guān)秦代政治歷史的重要文獻資料。又如班固 《漢書》多有增補 《史記》之處,具體就在多 “載文”上,如 《賈
誼傳》末載,“賈誼言三代與秦治亂之意,其論甚美,通達國體”,所以 “凡所著述五十八篇,掇其切于世事者著于傳云”,[43]收入有 《治安策》等。
但紀傳體史書 “載文”,亦有缺陷。章學誠 《文史通義·內(nèi)篇五》之 《古文十弊》云:“夫古人之書,今不盡傳,其文見于史傳;評選之家多從史傳采錄。而史傳之例,往往刪節(jié)原文,以就隱括,故于文體所具,不盡全也?!盵44]此如 《史記·司馬相如傳》稱 《子虛》、《上林》所言的 “刪取其要”:“無是公言天子上林廣大,山谷水泉萬物,及子虛言楚云夢所有甚眾,侈靡過其實,且非義理所尚,故刪取其要,歸正道而論之?!盵45]又如 《后漢書》列傳中所載各家之文,就有經(jīng)范曄潤飾刪改者,這是應(yīng)該注意的。
《漢書》列傳中 “多載有用之文”,如比較完整地引用詔書、奏議、對策、著述和書信,西漢一朝有價值的文章,《漢書》幾乎搜羅殆盡,這是 《漢書》的重要特點。如 《晁錯傳》收入 《言兵事書》和《募民徙塞下》,《董仲舒?zhèn)鳌肥杖?《天人三策》,《公孫弘傳》收入 《賢良策》等。
劉知幾 《史通》“二體”、“載言”篇稱,《漢書》假如按照 《左傳》體例,“晁錯、董生之對策,劉向、谷永之上書”之類 “識洞幽顯,言窮軍國”者,“或以文煩事博,難為次序,皆略而不書,斯則可也”;然既 “設(shè)紀傳以區(qū)分”,則 “凡所包舉,務(wù)在恢博,文辭之記,繁富為多。是以賈誼、晁錯、董仲舒、東方朔等傳,唯止錄言,罕逢載事”云云。[46]章學誠 《文史通義·詩教下》則盛贊 《史記》、《漢書》“載文”:“馬、班二史,于相如、揚雄諸家之著賦,俱詳著于列傳,自劉知幾以還,從而抵排非笑者,蓋不勝其紛紛矣,要皆不為知言也。蓋為后世文苑之權(quán)輿,而文苑必致文采之實跡,以視范史而下,標文苑而止敘文人行略者,為遠勝也。然而漢廷之賦,實非茍作,長篇錄入于全傳,足見其人之極思,殆與賈疏董策,為用不同,而同主于以文傳人也?!盵47]這樣說來,由于 “載文”,《史記》、《漢書》還兼作文章讀本了,史稱 《漢書》,“當世甚重其書,學者莫不諷誦焉”,[48]世人讀史,還在讀 “文章”了。
對于 《史記》、《漢書》的 “載文”多辭賦,劉知幾 《史通·載文》批評說:“若馬卿之 《子虛》、《上林》,揚雄之 《甘泉》、《羽獵》,班固 《兩都》,馬融 《廣成》,喻過其體,詞沒其義,繁華而失實,流宕而忘返,無裨勸獎,有長奸詐,而前后 《史》、《漢》皆書諸列傳,不其謬乎!”[49]劉知幾就史論史書,認為史書不能作為文章讀本。趙翼 《廿二史劄記·漢書多載有用之文》則稱之為班固的個人愛好:“總計《漢書》所載文字皆有用之文。至如 《司馬相如傳》所載 《子虛賦》、《喻蜀文》、《諫獵疏》、《宜春宮賦》、《大人賦》(《史記》亦載),《楊雄傳》載其 《反離騷》、《河東賦》、《校獵賦》、《長楊賦》、《解嘲》、《解難》、《法言》序目,此雖無關(guān)于經(jīng)術(shù)政治,而班固本以作賦見長,心之所好,愛不能舍,固文人習氣,而亦可為后世詞賦之祖也?!盵50]如果說 《漢書》“載文”多辭賦確為作者個人愛好,那么,班固則有把史書視作文章讀本的意思了。
晉時出現(xiàn)以 “言”之 “成文”的總匯為史書者,如東晉孔衍撰 《漢尚書》、《后漢尚書》、《魏尚書》,集錄各時代有關(guān)政治的言論為史書,仿 《尚書》體,已佚。 《史通·六家》對此有所評價,稱 “取其美詞典言,足為龜鏡者,定以篇第,纂成一家”的做法,已不適合時代的需要,“原夫 《尚書》之所記也,若君臣相對,詞旨可稱,則一時之言,累篇咸載。如言無足紀,語無可述,若此故事,雖有脫略,而觀者不以為非。爰逮中葉,文籍大備,必剪截今文,摸擬古法,事非改轍,理涉守株。故舒元所撰 《漢》、《魏》等書,不行于代也”。[51]但是,這種做法表明了文章有總集,而也有以 “言”之總匯即全由 “載文”構(gòu)成為史書,也曾是一種時尚。
另外,編纂于南朝梁的文章總集 《文選》錄有皇甫謐 《三都賦序》,而編纂于唐代的 《晉書》只提及此序,而錄有張載為注 《魏都》、劉逵注 《吳》 《蜀》之序及陳留衛(wèi)權(quán)所作 《三都賦略解序》。這不能不令人推測是因為 《文選》錄了 《三都賦序》故 《晉書》未錄,而 《文選》未錄 《魏都》序等,故 《晉書》載錄。
史書典志的 “載文”,可以說是編纂單一化、專門化的 “言”、“文”總匯。
一是典志本來多有 “載文”。 《史記》有 “書”,《漢書》有 “志”,“書志”亦多 “載文”,如 《史記·樂書》載錄魏文侯與子夏論樂、孔子與賓牟賈論樂、子貢與師乙論樂、平公與師曠論樂等;《漢書·禮樂志》載錄賈誼論樂、董仲舒對策、王吉上疏、劉向之說及 《安世房中歌》十七章、《郊祀歌》十九章。在 《漢書》的十志中,也有重要歷史文獻的收載,如 《食貨志》收入晁錯的 《論貴粟疏》等。如果“文章”也作為典志的一類,其 “載文”就成為文章總集。
二是史官又有編纂其他檔案材料進行分類總匯的職責,他們編纂的合集載錄在史部。如 《隋書·經(jīng)籍志二》論 “儀注”合集的 “編于史志”:“儀注之興,其所由來久矣。自君臣父子,六親九族,各有上下親疏之別。養(yǎng)生送死,吊恤賀慶,則有進止威儀之數(shù)。唐、虞已上,分之為三,在周因而為五。 《周官》:宗伯所掌吉、兇、賓、軍、嘉,以佐王安邦國,親萬民,而太史執(zhí)書以協(xié)事之類是也。是時典章皆具,可履而行。周衰,諸侯削除其籍。至秦,又焚而去之。漢興,叔孫通定朝儀,武帝時始祀汾陰后土,成帝時初定南北之郊,節(jié)文漸具。后漢又使曹褒定漢儀,是后相承,世有制作。然猶以舊章殘缺,各遵所見,彼此紛爭,盈篇滿牘。而后世多故,事在通變,或一時之制,非長久之道,載筆之士,刪其大綱,編于史志。而或傷于淺近,或失于未達,不能盡其旨要。遺文余事,亦多散亡。今聚其見存,以為儀注篇?!盵52]又如 《隋書·經(jīng)籍志二》論 “舊事”的合集:“古者朝廷之政,發(fā)號施令,百司奉之,藏于官府,各修其職,守而弗忘。 《春秋傳》曰 ‘吾視諸故府’,則其事也。 《周官》:御史掌治朝之法,太史掌萬民之約契與質(zhì)劑,以逆邦國之治。然則百司庶府,各藏其事,太史之職,又總而掌之。漢時,蕭何定律令,張蒼制章程,叔孫通定儀法,條流派別,制度漸廣。晉初,甲令已下,至九百余卷,晉武帝命車騎將軍賈充,博引群儒,刪采其要,增律十篇。其余不足經(jīng)遠者為法令,施行制度者為令,品式章程者為故事,各還其官府。搢紳之士,撰而錄之,遂成篇卷,然亦隨代遺失。今據(jù)其見存,謂之舊事篇?!盵53]《隋書·經(jīng)籍志二》論 “刑法”的合集:“漢初,蕭何定律九章,其后漸更增益,令甲已下,盈溢架藏。晉初,賈充、杜預(yù)刪而定之,有律,有令,有故事。梁時,又取故事之宜于時者為 《梁科》。后齊武成帝時,又于麟趾殿刪正刑典,謂之 《麟趾格》。后周太祖,又命蘇綽撰 《大統(tǒng)式》。隋則律令格式并行。自律已下,世有改作,事在 《刑法志》。 《漢律》久亡,故事駁議,又多零失。今錄其見存可觀者,編為刑法篇?!盵54]其中有晉陳壽 《漢名臣奏事》、《魏名臣奏事》等。 《史通·載言》:“案遷、固列君臣于紀、傳,統(tǒng)遺逸于表、志,雖篇名甚廣而言無獨錄?!盵55]這些 “舊事”、“儀注”、“刑法”等合集,彌補了紀傳體史書 “言無獨錄”的缺陷。
自魏晉以來,多有把 “各有故事,而布在職司”者,[56]編纂為合集。這些合集,又有在集部者,如魏應(yīng)璩編書記之文的 《書林》,或者利用 “典志”材料編纂某一文體的總集,如晉荀勖 《晉歌詩》、《晉宴樂歌辭》。當文章成為檔案材料的一類,文章總集的生成就是自然而然的了。
史書是否可以少 “載文”甚或不 “載文”?這個問題可以有肯定的答案,《三國志》做出示例。 《廿二史劄記·三國志書事得實處》稱 《三國志》“簡凈”:“袁宏 《漢紀》,曹操薨,子丕襲位,有漢帝命嗣丞相魏王一詔,壽 《志》無之。 《獻帝傳》,禪代時,有李伏、劉廙、許芝等 《勸進表》十一道,丕下令固辭,亦十余道,壽 《志》亦盡刪之,惟存九錫文一篇,禪位策一通而已?!盵57]《三國志》“簡凈”的表現(xiàn)之一,即其少于 “載文”,如 《三國志》不錄魏賦。魏人賦作盛行,如 “時鄴銅爵臺新城,太祖悉將諸子登臺,使各為賦”,[58]《魏書》稱曹丕 “故論撰所著 《典論》、詩賦,蓋百余篇”,[59]曹植所著賦作眾多,自不待言,建安七子的王粲善于辭賦,但 《三國志》不錄魏賦,全書僅有錄吳賦一例。 《吳書·胡綜傳》:“黃武八年夏,黃龍見夏口,于是權(quán)稱尊號,因瑞改元。又作黃龍大牙,常在中軍,諸軍進退,視其所向,命綜作賦曰:……”[60]《文選》所錄三國名篇34篇,除去入 《晉書》的阮籍、嵇康4篇,《三國志》只錄諸葛亮 《出師表》、曹植 《求自試表》、曹植 《求通親表》、鐘會 《檄蜀文》數(shù)篇而已。也未錄有曹丕 《典論》的文字。 《三國志》“載文”過簡,人們經(jīng)常舉的一個例子就是對九品中正
制的記載,《魏志·陳群傳》只有“制九品官人之法,群所建也”數(shù)字,[61]不見上疏、奏議等討論此項政策。又如陳壽同時代的摯虞所編撰 《文章流別集》,其所論 “建安中,文帝與臨淄侯各失稚子,命徐干、劉楨等為之哀辭”,這些作品 《三國志》就未錄。
《史通·載文》云:“歷選眾作,求其穢累,王沈、魚豢,是其甚焉;裴子野、何之元,抑其次也。陳壽、干寶,頗從簡約,猶時載浮訛,罔盡機要。”[62]記載三國的史書,有陳壽 《三國志》、王沈 《魏書》、魚豢 《魏略》,陳壽 《三國志》留存至今。 《三國志》“歷選眾作”的 “頗從簡約”告訴我們,如果史書簡約,要省的可以是盡量少 “載文”,即 “載文”并非史書的必要條件;史書 “載文”是為了敘事,史書可以不承擔文章讀本的職責,能簡則簡。這就為文章總集的誕生留出極大的空間。但史書的“載文”在南北朝依然盛行,直到新舊 《唐書》開始,史書 “載文”才少起來。
《后漢書·馬融傳》有典校秘書之語。蓋古代圖書集中帝室,西漢時藏于天祿閣,東漢時藏于東觀,故謂之秘書;亦以東漢崇尚讖緯,故取秘密之意。魏武帝時之秘書令,改為機要之職,后乃改稱中書令,而以秘書令仍為監(jiān),掌藝文圖籍之事,晉代之秘書監(jiān)兼統(tǒng)領(lǐng)著作局,擔當修史之任,秘書監(jiān)可謂史職。秘書監(jiān)保存 “成文”,它對個人文章作品也有所收藏,如 《三國志·魏書·陳思王傳》載魏明帝詔曰:“撰錄 (曹)植前后所著賦、頌、詩、銘、雜論凡百余篇,副藏內(nèi)外”。[63]
秘書監(jiān)首要職責之一即編纂史學文獻,這當然也最有利于其編纂文章總集。以下歷敘在秘書監(jiān)工作而編纂 “文章志”、文章總集者。
荀勖,字公曾,領(lǐng)秘書監(jiān),曾整理記籍,撰次汲冢古文竹書。
摯虞,字仲洽,歷秘書監(jiān),“撰 《文章志》”,“又撰古文章,類聚區(qū)分為三十卷,名曰 《流別集》,各為之論,辭理愜當,為世所重”。[64]
李充,字弘度,為大著作郎,“于時典籍混亂,充刪除煩重,以類相從,分作四部,甚有條貫,秘閣以為永制”。[65]《隋志》著錄其 《翰林論》三卷,梁時五十四卷。[66]
宋明帝劉彧,宋文帝第十一子,“世祖踐祚,為秘書監(jiān)”,“好讀書,愛文義,在藩時,撰 《江左以來文章志》”。[67]《隋志》著錄其 《賦集》四十卷。[68]
謝靈運,曾出就秘書監(jiān)職,宋文帝 “使整理秘閣書,補足遺闕。又以晉氏一代,自始至終,竟無一家之史,令靈運撰 《晉書》,粗立條流”。[69]《隋志》著錄有:《賦集》九十二卷,《詩集》五十卷 (梁五十一卷),《詩集鈔》十卷,《雜詩鈔》十卷、錄一卷,《詩英》九卷 (梁十卷),《七集》十卷,《連珠集》五卷。[70]
殷淳,字粹遠,“少好學,有美名。 (宋)少帝景平初,為秘書郎,衡陽王文學,秘書丞”,“在秘書閣撰 《四部書目》凡四十卷,行于世”。[71]《隋志》著錄其 《婦人集》三十卷。[72]
謝朏,字敬沖,宋末 “領(lǐng)秘書監(jiān)”。[73]《隋志》著錄其 《雜言詩鈔》五卷。[74]
沈約,字休文,吳興武康人。 《梁書·沈約傳》稱,齊時,“文惠太子入居東宮,(沈約)為步兵校尉,管書記,直永壽省,校四部圖書”,“遷太子家令,后以本官兼著作郎”。[75]《隋志》著錄其 《集鈔》十卷。[76]
由此可知,在秘書監(jiān)擔當史職,對于編纂文章總集有著極大的便利。一是因為秘書監(jiān)保存大量的原始資料 “成文”;二是繼續(xù)史書編纂 “載文”的傳統(tǒng),對 “成文”有著必要的關(guān)注;三是文章總集直接載錄自史書的 “載文”,如 《文選》就多直接載錄 《漢書》的 “載文”。①詳見胡大雷:《〈文選〉編纂研究》,桂林: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9年,第86-100頁。這些,一方面可看出 “左史記言,右史記事”對文字作品發(fā)展的引領(lǐng)作用,另一方面可看出不僅 “六經(jīng)皆史”而且一切文字 “皆史”。
[1][43][漢]班固:《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2年,第1715、2265頁。
[2][5][6][38][46][49][51][55][62][唐]劉知幾:《史通》,《史通·文史通義》,長沙:岳麓書社,1993年,第110-111、1、142、7-8、8-9、42、2、10、44頁。
[3]郭英德:《中國古代文體學論稿》,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5年,第29頁。
[4]《尚書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14頁。
[7][39][40][41][42][45][漢]司馬遷:《史記》,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3287-3319、2503、2469-2479、3002、3073、3043頁。
[8][11][13][15][17][20][22][25][28][30][32][37][56][南朝梁]劉勰撰,詹锳義證:《文心雕龍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274、319、366、377、413、429、526、540、708、764、920、566-567、830頁。
[9][10][12][14][16][18][19][21][23][24][26][27][29][31][33][34][35][36]《春秋左傳正義》,《十三經(jīng)注疏》,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7年,第1717、1795、1825、2157、1949、1933、1880、2177、1866、1934、1883、2172、1831、1911-1912、1852、1860、1903、1979頁。
[44][47][清]章學誠:《文史通義》,《史通·文史通義》,長沙:岳麓書社,1993年,第174、23-24頁。
[48][南朝宋]范曄:《后漢書》,北京:中華書局,1965年,第1334頁。
[50][57][清]趙翼:《廿二史劄記》,北京:中華書局,1984年,第31、25頁。
[52][53][54][66][68][70][72][74][76][唐]魏征等:《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 ,第971-972、967、794、1082、1082、1082-1087、1082、1084、1082頁。
[58][59[60][61][63][晉]陳壽:《三國志》,北京:中華書局,1982年,第557、88、1414、635、576頁。
[64][65][唐]房玄齡等:《晉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429-1427、2391頁。
[67][69][71][南朝梁]沈約:《宋書》,北京:中華書局,1974年,第151-170、1772、1597頁。
[73][75][唐]姚思廉:《梁書》,北京:中華書局,1973年,第262、233頁。
責任編輯:王法敏
I206.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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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00-7326(2015)02-0132-06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重大項目 “中國古代文體學發(fā)展史”(10&ZD102)和 “廣西特聘專家”經(jīng)費資助項目的階段性成果。
胡大雷,廣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 (廣西 桂林,5410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