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凡
在馬克思主義與民粹主義之間
——對恩格斯與特卡喬夫論戰(zhàn)的反思 (中)
周凡
1874年,俄國民粹主義的洪流終于沖開了歷史的閘門,它咆哮怒號、傾瀉而下,思想之流變成了塑造社會歷史的激進運動。正是在這一歷史時刻,它與那個時代早已震撼歐洲并試圖影響整個世界的另一股思潮——馬克思主義——發(fā)生了全方位的遭遇。這場遭遇戰(zhàn)的先鋒戰(zhàn)將,馬克思主義一方是老將恩格斯,俄國民粹派一方是小將特卡喬夫。恩格斯與特卡喬夫之間的這場較量使19世紀兩種激進主義形態(tài)被迫開始了相互沖擊、相互消磨、相互蠶食而又相互交融、相互吸收、相互塑造的痛苦過程。從一定意義上說,不了解這一痛苦過程,就不能理解馬克思晚年閱讀、思考、寫作的微妙變化,就不能理解俄國革命民粹主義的內(nèi)在沖動及其缺陷,就不能理解列寧主義的理論淵源的整個復(fù)雜性,就不能理解馬克思主義的俄國效應(yīng)及其在東方社會的存在與演變形態(tài)。本文嘗試還原這場遭遇戰(zhàn)的來龍去脈、前因后果及其進行過程中的諸多細節(jié),希望借此為人們反思馬克思主義與民粹主義之間的 “互構(gòu)性”關(guān)系賦予一些激發(fā)性要素,同時也為人們審視當代 “后馬克思主義”接合民粹主義邏輯的努力提供更加深遠的背景。
馬克思主義 民粹主義 特卡喬夫主義 巴枯寧主義 拉甫羅夫主義
五
拉甫羅夫指責(zé)恩格斯 “主寫”的小冊子,恩格斯自然不高興,盡管他與拉甫羅夫是不錯的朋友?;蛟S正因為是朋友,恩格斯才更不高興:既然是朋友,為什么偏偏為自己的敵人說話?當恩格斯第一次讀到 《前進!》第2期上的 《工人運動年鑒》的時候,想必就動了反駁的念頭,并且,恩格斯應(yīng)該是在特卡喬夫與拉甫羅夫爭論之前就已經(jīng)讀了 《工人運動年鑒》。在1874年10月致洛帕廷的一封信中,恩格斯寫道,“我在仔細閱讀了 《致俄國社會革命青年》的小冊子以后,確實不再由于我們的朋友對我們使用異常尖銳和毫無道理的言詞而對他懷有任何怨恨”。[1]這就無意間透露出,恩格斯在讀到拉甫羅夫與特卡喬夫論戰(zhàn)的小冊子——《致俄國社會革命青年》——之前確實由于拉甫羅夫在 《工人運動年鑒》中“使用異常尖銳和毫無道理的言詞”而 “怨恨過”拉甫羅夫。只是在讀了 《致俄國社會革命青年》之后,恩格斯才 “怨消氣散”。為什么恩格斯?jié)M肚子怨氣的時候,不去駁斥拉甫羅夫,而等 “怨消氣散”之后,
卻要撰文回應(yīng)呢?
筆者判斷,很可能是馬克思勸阻了恩格斯即時的 “自衛(wèi)還擊”,理由有三個。第一,馬克思對拉甫羅夫印象一直不錯。長期以來,拉甫羅夫與馬克思主義的關(guān)系被遮蔽了,在我們所能見到的馬克思主義發(fā)展史或馬克思主義哲學(xué)史教科書或種種學(xué)術(shù)著作上,鮮有人提及拉甫羅夫,而實際上,拉甫羅夫是馬克思恩格斯十分看重的朋友,并且,在革命民粹主義理論家中,他的思想與馬克思主義的兼容度最高。拉甫羅夫自1870年流亡歐洲以來,一直和馬克思恩格斯保持著良好的個人關(guān)系,特別是1871年4月,他從巴黎來倫敦拜見馬克思,向馬克思匯報巴黎公社起義的經(jīng)過,就像伊滕貝格所說,“拉甫羅夫是為馬克思搜集到關(guān)于巴黎公社的完全可靠信息的為數(shù)不多的幾個人中的一個”。[2]也有學(xué)者提出,馬克思寫作 《法蘭西內(nèi)戰(zhàn)》時利用了拉甫羅夫的一些觀點,特別是拉甫羅夫的反集權(quán)主義觀念對 《法蘭西內(nèi)戰(zhàn)》的民主思想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第二,正是由于馬克思與巴枯寧的激烈斗爭,才導(dǎo)致拉甫羅夫?qū)︸R克思的抱怨與疏遠,不過,在1874年,馬克思自認為他在這場斗爭中已經(jīng)取得了明顯的優(yōu)勢。1874年3月,《前進!》編輯部從蘇黎世遷到倫敦不久,拉甫羅夫就拜訪了馬克思。馬克思會把拉甫羅夫的拜訪看做是自己與巴枯寧的斗爭取得優(yōu)勢后附帶產(chǎn)生的一個積極效應(yīng)。既然拉甫羅夫離開了巴枯寧勢力集結(jié)的瑞士,不遠萬里來到英國,來到倫敦之后,又不計前嫌,登門請教,就是看在共同的朋友洛帕廷的面子上,也不能對人家過于苛責(zé)。馬克思也并不是一個徹底拒斥 “和為貴”的人,和不和,還是要看對象,跟一貫倡導(dǎo)和氣的拉甫羅夫講和,馬克思還是樂意的。不管怎么說,拉甫羅夫的到訪給兩人緩和近兩年來有點緊張的關(guān)系帶來了轉(zhuǎn)機。第三,馬克思這個時候,正在加緊研究俄國社會問題,既然 《前進!》是俄文雜志,他也希望這個雜志能夠給他提供更多的關(guān)于俄國社會問題的有價值的資料。再說,《前進!》遷到倫敦,也為馬克思施加對于 《前進!》雜志的影響提供了機會。說不定,還可以把 《前進!》雜志朝著更正確的方向引導(dǎo)呢!好事找上門,為什么要往門外推呢?
也不排除有這樣一種可能性:恩格斯讀了 《前進!》第2期之后,按捺不住滿腔怒火,立即著手撰文反駁,而當聽了馬克思的意見后,恩格斯寫了一半就停了下來,這個已寫出的一半就是后來發(fā)表的《流亡者文獻 (三)》的第一部分。等恩格斯讀了特卡喬夫與拉甫羅夫各自所寫的小冊子之后,恩格斯才接著寫 “第二部分”。如果真是這樣的話,那么,后來續(xù)寫的這個 “第二部分”就更顯得奇妙了:它使本來不宜發(fā)表的第一部分變得可以向拉甫羅夫展示了,毋寧說,添加的這一部分改變了原有部分的性質(zhì)。這正是 《流亡者文獻 (三)》的奧妙之處:如果只有第一部分,而沒有第二部分,那么,這篇文章就是一篇純粹回擊拉甫羅夫的文章,而有了第二部分,整個文章的意味就發(fā)生了微妙的變化:文章的重心不在于 “批判”而在于 “教育”。
1873年秋天,當拉甫羅夫讀恩格斯的小冊子時,心情無比沉重。1874年秋天的恩格斯則有著另一種情緒。坦白地說,筆者讀 《流亡者文獻 (三)》時,不知怎么的,腦子里多次蹦出杜甫的兩句詩: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也許在潛意識里,筆者是把特卡喬夫與拉甫羅夫當成兩個鳴柳的黃鸝了,而恩格斯則仿佛是直沖云霄的白鷺。白鷺比兩個黃鸝飛得高。據(jù)說,杜甫在寫這首絕句的時候,蜀中戰(zhàn)亂剛剛平定,加之聽說故友嚴武還鎮(zhèn)蓉城,所以心情異常喜悅。正是由于詩人心情舒暢,他才能妙筆生花,眼中才有 “窗含西嶺千秋雪,門泊東吳萬里船”那樣窗含千秋、門納萬里的宏闊景觀。恩格斯寫作 《流亡者文獻 (三)》時的心情大抵與杜甫一樣歡快。當他讀完拉甫羅夫的小冊子時,他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痛痛快快地說了一句:“現(xiàn)在我們可以滿足了”。[3]此語既出,似乎意猶未盡,他又把拉甫羅夫所寫的一段文字搬過來,略微改動了一下,以玩笑的形式來抒發(fā)心中的快意:
我們不知道,作者們?nèi)绾慰创a(chǎn)生的效果。我們的大部分讀者想必會像我們一樣感到 “愉快”,我們就是懷著這種心情閱讀這篇文章和為了履行史家的職責(zé)而在我們的刊物上披露這些 “特殊”現(xiàn)象的。[4]
不能簡單地把恩格斯的愉快解讀為他抓住拉甫羅夫的把柄之后的幸災(zāi)樂禍,在玩笑的背后,寄寓著
嚴肅的教誨。恩格斯此時,似乎正在向拉甫羅夫講述一則寓言,情節(jié)則類似于 “農(nóng)夫與蛇”或 “東郭先生與狼”,主人公就是拉甫羅夫與特卡喬夫,找到了這樣生動的說教材料,恩格斯哪能不高興呢:曾幾何時,你拉甫羅夫說我不該寫小冊子,指責(zé)我不該在社會主義者之間挑起爭論,現(xiàn)在,你為什么也印制小冊子呢?你為什么要與特卡喬夫公開爭論呢?你不是要我們寬容巴枯寧主義者嗎?如今,特卡喬夫以巴枯寧主義者的姿態(tài)毫不寬容地向你發(fā)起了攻擊,你又作何感想呢?你把自己弄得有苦難言,又能怪誰呢?好好想想吧!我的朋友,巴枯寧以及所有的巴枯寧主義者都是一些毒蛇,你敞開胸懷溫暖它、挽救它,它反過來要一口咬死你。啊,可憐的拉甫羅夫!你這個受傷的黃鸝,你的遭遇已經(jīng)夠不幸了,我們也不好再多說什么,就是希望你能從中吸取教訓(xùn)!如果你老是督促別人學(xué)習(xí),而自己卻不善于學(xué)習(xí),你永遠也不明白為什么黃鸝不能 “上青天”而白鷺卻能。至于那個特卡喬夫,那個與你一起 “鳴翠柳”的另一個黃鸝,實在乏善可陳,如果不是為了讓你警醒,我提都懶得提他!
這就是恩格斯介入拉甫羅夫與特卡喬夫爭論的全部奧秘:它是一種非常奇特的介入,它好像是介入,又好像不是介入。說它是介入,因為可以斷定,恩格斯是看了拉甫羅夫和特卡喬夫各自的小冊子之后,才動手寫這篇文章,甚至可以說,如果沒有拉甫羅夫與特卡喬夫的爭論,恩格斯就不會寫這篇文章。說它不像是介入,是因為,從文章的內(nèi)容看,恩格斯并沒有分析爭論雙方理論上的異同,也沒有明確贊同任何一方的論點。既不能說文章是為了批判拉甫羅夫主義而寫,也不能說文章是為了批判特卡喬夫主義而寫。德波拉·哈迪甚至認為,恩格斯這篇文章 “沒有什么實質(zhì)內(nèi)容”。[5]從這個意義上說,它似乎算不上是對拉甫羅夫與特卡喬夫之間爭論的一種介入。但是,一旦你試著感受一下恩格斯寫作 《流亡者文獻 (三)》時的情緒,你就會發(fā)現(xiàn),《流亡者文獻 (三)》又分明是對拉甫羅夫和特卡喬夫爭論的一種偏向性的、干預(yù)性的介入。自1872年以來,拉甫羅夫與恩格斯幾乎斷絕了通訊聯(lián)系,這與1870—1871年間兩人頻繁的書信交往形成了巨大的反差。 《流亡者文獻 (三)》是破開友誼之河上的堅冰的信號。只不過,恩格斯對朋友的教誨是隱藏在批判性文字背后的,不明就里的洛帕廷一開始好像沒有讀懂,誤以為恩格斯要與朋友彼得決裂,于是,恩格斯回信明言相告:“這根本不是我的意圖。相反,我是在盡可能地使之緩和……無論什么時候,只要他能像我一樣心平氣和地對待所有這一切,那我隨時都愿意和他握手”。[6]那個昔日的 “西多羅夫”①“西多羅夫”是拉甫羅夫的化名,恩格斯和拉甫羅夫通信時使用這個名字稱呼拉甫羅夫。顯然是讀懂了恩格斯的這篇 “友愛的政治學(xué)”,他依稀聽到了恩格斯隱藏在文字背后的友愛的召喚,所以,《流亡者文獻 (三)》發(fā)表之后,他選擇了沉默。但是,或許正是這種沉默,卻預(yù)示著某種聲音的出場。
六
1874年夏天,身在巴黎的特卡喬夫在讀了拉甫羅夫的小冊子后,想再寫小冊子予以反駁,可是,當初為他出版 《俄國的革命宣傳的任務(wù)》的薩仁印刷所已經(jīng)關(guān)閉。1874年6月21日,他致信拉甫羅夫,要求在 《前進!》雜志第3期上繼續(xù)辯論,②特卡喬夫的這封信被鮑·尼古拉耶夫斯基 (Б.И.Николаевский,1887—1966)發(fā)表于 《在異國》1925年第10期。沒想到,拉甫羅夫斷然拒絕在他的雜志上刊登關(guān)于“流亡者文獻的私人宣言”。[7]特卡喬夫一時失去了發(fā)表文章的渠道,他憋了一肚子反擊拉甫羅夫的話,這些話像是更具殺傷力的子彈,只要找到機會,就朝拉甫羅夫身上更加猛烈地掃射過去,遺憾的是拉甫羅夫已無心再戰(zhàn)。找不到對手的特卡喬夫悶悶不樂地離開法國重新回到瑞士?;氐教K黎世不久,特卡喬夫在10月初 《人民國家報》上讀到了恩格斯的 《流亡者文獻 (三)》,在這篇主要批評拉甫羅夫的文章中,恩格斯順便對特卡喬夫冷嘲熱諷了一番,這令窩了一肚子火的特卡喬夫十分生氣:我與拉甫羅夫爭論,關(guān)您恩格斯什么事,您為什么橫插一杠子?我又沒招惹您老人家,您干嗎在那兒說三道四?您對拉甫羅夫不滿,盡管把火發(fā)到他身上,您憑什么拿我撒氣?您說什么:順便提了我一下名字,這一提卻惹
起了我的可敬的憤怒。好像我是一個一聽到別人提及自己的名字就會狂躁不已的精神病人似的!我對自己的名字一點都不過敏,您也不想想:您是怎樣 “提”的?有您那樣 “提”的么?您說我 “是一個幼稚的、極不成熟的中學(xué)生”,還把我比作德國幽默作家戴維·卡利希創(chuàng)造的一個淺學(xué)之徒、紈绔子弟的形象——小卡爾·米斯尼克,您的真正意圖就是要把我們這些俄國流亡者滑稽可笑地介紹給德國讀者。您不僅譏諷我 “胸懷壯志卻一事無成”,而且,在您眼里,我向拉甫羅夫宣講的道理竟成了 “幼稚的、枯燥的、矛盾的、翻來覆去喋喋不休的議論”,更可氣的是,我關(guān)于俄國革命的言論中竟被您貶斥為一堆煩人的 “廢話”。您向我們俄國人表示了您最深的蔑視。也太不給豆包當干糧了!盛怒之下的特卡喬夫,要向恩格斯開火了。本來,他的靶子是拉甫羅夫,誰知恩格斯這時沖了上來。于是,在1874年冬天,恩格斯要 “代友受過”了,這似乎是書寫 “友愛的政治學(xué)”的一種代價。
但是,特卡喬夫明白,恩格斯畢竟不是拉甫羅夫,不能把恩格斯當做拉甫羅夫來批判,也不適宜把那些向拉甫羅夫說的話都講給恩格斯聽。因此,我們看到,《給弗里德里?!ざ鞲袼瓜壬墓_信》不僅比 《給 〈前進!〉雜志編輯的信》要短得多,而且,它不是呈現(xiàn)為一種內(nèi)部的爭吵,而是要站在一般俄國革命者的立場上對懷疑俄國革命的 “外人”講話,這正是 《給弗里德里?!ざ鞲袼瓜壬墓_信》一個最重要的特色:它無意于突顯特卡喬夫不同于其他俄國革命理論家的地方,而只是努力展示俄國民粹主義者所共有的信念,不妨說,這封冬天里的公開信具有一種摒棄前嫌、一致對外的氣度。這不僅僅是特卡喬夫的應(yīng)對策略,它也是那個時代俄國流亡者通常的做法,就像德波拉·哈迪所說的那樣,“盡管俄國激進流亡者相互爭吵不斷,但是,他們盡量保持團結(jié),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才可以正當?shù)匕阉麄兎Q作在西歐形成的 ‘移民群體’。在瑞士,與在英國、法國一樣,這些流亡者努力保持相互接觸,并且,在外國人面前維持他們共同的身份”。[8]德波拉·哈迪舉出了一個特別的例子:每當有俄國流亡者去世,那些曾與死者有過激烈爭論的俄國僑民也往往會出席死者的葬禮,“在這樣的時刻,昔日最嚴重的分歧在悲哀的死亡和為革命再獻身的氛圍中變得黯然失色”。[9]在1886年初,拉甫羅夫就參加了特卡喬夫的葬禮并在葬禮上發(fā)表了講話。雖然特卡喬夫在1874年冬天不是面對某種死亡的悲哀,可是,他從恩格斯的 《流亡者文獻 (三)》中儼然讀到了比死亡更令他震撼與悲憫的東西,仿佛有一種最寶貴、最神圣的東西被剝奪、被褻瀆了,一種巨大的喪失與沉痛緊緊攫住了他的心靈,正是這種情懷,使得特卡喬夫暫時拋開狹隘的 “小我”,主動地把自己融入到一個更大的群體之中。
恩格斯說,他連想都沒有想到要把特卡喬夫看做是俄國革命者的代表,[10]這應(yīng)該是真話;特卡喬夫的代表權(quán)確實非常有限,歷史學(xué)家有大體一致的描述:特卡喬夫是一個內(nèi)向而孤獨的人,并且,他的一些獨到的觀點在他那個時代并沒有得到大多數(shù)俄國革命者的認同。但是,我們不能由此否認特卡喬夫的革命者身份。我們不去討論特卡喬夫是否有資格代表其他一些俄國革命者,我們只需關(guān)注特卡喬夫在公開信里是否提出了俄國革命民粹主義者在1870年代普遍思考的重大問題。答案無疑是肯定的。如果說,特卡喬夫的公開信有什么意義的話,那么,它的意義首先就在于,它比米海洛夫斯基1877年10月發(fā)表在 《祖國紀事》雜志上的 《卡爾·馬克思在尤·茹柯夫斯基先生的法庭上》一文更早地提出了 “俄國能否走一條不同于西歐國家的獨特革命道路”的問題。在特卡喬夫看來,恩格斯從來不愿意認真對待這一問題或者說干脆拒絕思考這一問題,并且,對于這一問題的提出及其解決,恩格斯是 “極端無知”的。特卡喬夫的公開信就是把恩格斯的這種 “無知”作為貢品奉獻于俄國特有的 “革命”觀念之前。具有諷刺意味的是,特卡喬夫用來對付恩格斯的方法恰恰是拉甫羅夫式的:拉甫羅夫不是主張學(xué)習(xí)嗎?您恩格斯不是把他當做朋友嗎?那么,最應(yīng)該響應(yīng)拉甫羅夫號召的就是您恩格斯,因為您習(xí)慣于用權(quán)威的口氣向俄國革命者講話,可是,您對于俄國社會卻缺少必備的知識:
您在您的文章中主要是稱贊德國革命工人黨清楚俄國革命者的意圖,以及給他們一些建議和最符合他們利益的實踐指示。這是多么美好的目標!不幸的是,要達到這些目標,僅僅有良好的意愿是不夠的,——還需要具備一些知識,而您缺少這些知識,因此,您的有益教訓(xùn)將在我們俄國人中
產(chǎn)生這樣的感覺,也許您已經(jīng)感受到了,就像一個偶爾學(xué)習(xí)德語但從未去過德國也從不關(guān)注德國文學(xué)的中國人或者日本人,如果突然在他頭腦中出現(xiàn)一個奇特的想法,帶著中國人或者日本人的傲視教導(dǎo)德國革命者應(yīng)該怎么做,那么他會被拒絕。中國人的想法只是非常可笑但完全無害;而我們面臨的完全是另一種情況。他們不僅是最可笑的, 而且還產(chǎn)生很大的害處,因為您以對我們最不利的色調(diào)來向德國工人描寫俄國革命政黨的國外代表、我們的意向和我們的著作,他們自身不夠了解我們,必然相信以過于自信的權(quán)威口氣說話的人,尤其是,他們認為這個人非常偉大。您用這樣的方式描述我們,違反了國際工人協(xié)會綱領(lǐng)的基本原則。[11]
《給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先生的公開信》的基本敘事任務(wù)就在于向恩格斯灌輸關(guān)于俄國社會和俄國革命的基本知識。德波拉·哈迪指出,“特卡喬夫值得稱贊的地方在于,他的答復(fù)超越了微不足道的謾罵,盡管這個年輕人一定知道恩格斯享有巨大的聲望,但是,他并沒有從爭論中退縮。他的公開信幾周之后就在蘇黎世發(fā)表了,這封信雖然不是完全沒有個人嘲諷,但是,它針對馬克思主義者的觀點對民粹主義立場進行了經(jīng)典的辯護,也就是說,它捍衛(wèi)了特卡喬夫這樣一種認識:俄國具有特殊的國情,因此,它必然要走一條特殊的革命道路”。[12]特卡喬夫?qū)Χ鞲袼沟闹饕肛?zé)在于,恩格斯只是盲目地讓 “俄國人融入國際不可避免的命運”,即俄國的革命運動 “從今以后要在歐洲其余國家的面前并在它們的監(jiān)督之下進行”,[13]可是,他不知道,“我們國家的情況是非常特殊的,它與西歐任何一個國家沒有任何共同之處。西歐國家采取的斗爭手段對于我們至少是不適用的”,[14]因此,他必須向恩格斯描述恩格斯沒有看到的東西,即俄國不同于西歐國家的地方。
特卡喬夫迫不及待地告訴恩格斯,俄國之所以不能照搬西歐工人運動的模式,是由于俄國根本不具備西歐國家的工人進行社會主義革命斗爭所具有的基本條件:
像你們在西方尤其在德國所具備的那些為革命服務(wù)的斗爭手段,我們在俄國一樣都不具備。我們沒有城市無產(chǎn)階級,沒有出版自由,沒有代表會議,總之,沒有一件東西可使我們希望把無知識的勞動人民聯(lián)合 (在現(xiàn)代經(jīng)濟情況下)在一個組織、紀律都很好的工會中——正是在這樣的工會中,他們才能意識到自己的狀況以及改善自己狀況的方式。在我們這里,為工人出版書報是不可思議的,即使能出版,也不會有任何意義,因為我們的人民多數(shù)是文盲。個人對人民的影響未必有任何重要的長遠的意義,即使它能帶來真正的益處,它對于我們也是完全不可能的。根據(jù)不久前頒布的政府敕令,受過教育的階級與 “愚昧”農(nóng)民的任何接近都被視為犯罪。 “到人民中間去”只有在穿上別人的大衣和使用虛假的身份才是可能的。閣下,您一定同意,在這樣的條件下把國際工人協(xié)會移植到俄國土地上來,這是幼稚的夢想。[15]
雖然俄國不具備這些條件,但這并不表明 “社會革命在俄國勝利比在西方更加值得懷疑、更加沒有希望”。[16]你們西方有的,我們沒有;可是,我們東方有的,你們西方也沒有——正是因為俄國擁有西方所沒有的這些東西,使得俄國不僅不會因為缺少西歐國家所具有的那些條件而與革命無緣,反而會比西方國家更容易爆發(fā)革命。(1)俄國沒有城市無產(chǎn)階級,但也沒有資產(chǎn)階級,這樣革命就少了一層阻礙。(2)俄國人民是無知的,但是他們絕大多數(shù)都充滿著公有制原則的精神,他們是本能的、傳統(tǒng)的社會主義者。(3)俄國人民習(xí)慣于奴役和順從,但是他們一直在反抗、在不斷地反抗,他們是本能的革命者。(4)俄國的革命知識分子人數(shù)不多,但是他們有堅定的革命信仰,他們除了社會主義理想之外,沒有任何其他理想。(5)俄國是專制主義國家,但是,它比西方國家更加薄弱?;谏鲜鰩追矫娴膬?yōu)勢,特卡喬夫自信地說道:“我們相信社會革命在俄國最近實現(xiàn)的可能性,我們不是空洞的幻想家,不是幼稚的中學(xué)生,我們站在堅實的土地上,我們的信仰不是沒有牢固的根基,它們多產(chǎn)是從我們熟知的俄國人民的生活條件中得出結(jié)論”。[17]
這顯然是19世紀六七十年代俄國民粹主義各派觀點的一般性綜合,其實在每一個要點里面可能存在諸多的分歧,但特卡喬夫在公開信中盡量說得簡略一點、模糊一點、籠統(tǒng)一點,以便塑造一個共同一
致的 “我們”的形象。挾民粹派之眾以共御外侮,特卡喬夫好像在扮演一個思想盟主的角色。恩格斯顯然看出了這一點,他隨后發(fā)出的第一聲抗議就是,“必須首先確定,‘俄國革命者’無論先前和現(xiàn)在都與這里的問題毫不相干,我們應(yīng)當把特卡喬夫的 ‘我們’到處都讀做 ‘我’”。[18]然而,在1874年冬天,孤獨的特卡喬夫特別需要 “我們”。在與拉甫羅夫爭吵之后,面對 “外人”對俄國革命的懷疑以及對俄國革命者的輕蔑,他好像是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了 “我們”的重要性,“我們的志同道合者越多,我們就越感到自己有力量”。[19]特卡喬夫就是要借用 “我們”的力量來圍剿恩格斯,在他的這個總結(jié)陳詞中,句句都有一個 “我們”,一個同仇敵愾的 “我們”。這是企圖陷恩格斯于四面楚歌之中:您恩格斯反對我特卡喬夫,就等于是與所有俄國革命者為敵!最后,特卡喬夫也沒有忘記對恩格斯使出他最狠的一招:“您忘記了,我們進行反對俄國政府的斗爭,不僅是為了祖國的利益,而且是為了整個歐洲的利益,為了全部工人的利益,因此,這個共同的事業(yè)使我們成為您的同盟者。您忘記了,您嘲笑我們,就是為我們共同的敵人即俄羅斯國家很好地效勞”。[20]這與說拉甫羅夫 “為第三廳的利益和目的效勞”[21]沒有什么兩樣,特卡喬夫終于解恨了:恩格斯已經(jīng)孤苦伶仃地被一層又一層的 “我們”所包圍,正遭受著真正革命者的質(zhì)疑與拷問的目光。連恩格斯自己也感覺到,“卡爾這個孩子也開始威脅我了”。[22]其實,一點都不用怕,這通常是 “小卡爾”在自認為受到侵犯之后做出的一種虛張聲勢、故意嚇人的滑稽姿態(tài)。
七
雖然特卡喬夫在致恩格斯的公開信中竭力表現(xiàn)的是 “我們”,但是,在這個由特卡喬夫敘述的 “我們”中還是不可避免地夾雜著一些 “我”的痕跡。致恩格斯的公開信篇幅不大,其重點在于展示俄國民粹派的重疊共識,但是,說它一點也沒有發(fā)出特卡喬夫主義的信號恐怕也是不真實的。與 《俄國的革命宣傳的任務(wù)》相比,《給弗里德里?!ざ鞲袼瓜壬墓_信》的一個最大理論貢獻在于它對 “政治問題”的進一步闡述,這些闡述集中在三個方面:政治權(quán)力的優(yōu)先性,激進主體的建構(gòu),東西方國家的結(jié)構(gòu)性差異。這些方面要么圍繞國家問題,要么涉及國家問題,因此,這封公開信表現(xiàn)出明顯的 “國家—革命”論證邏輯:國家問題是革命問題的前提,只有清楚地說明俄國的國家狀態(tài)與西歐國家不同,才能合乎邏輯地得出俄國可以走不同于西歐的道路這一結(jié)論。
首先,特卡喬夫以十分凝練的語言把他在 《俄國的革命宣傳的任務(wù)》中關(guān)于 “政治優(yōu)先性”原則的闡述又向前推進了一步。在與拉甫羅夫的論戰(zhàn)中,特卡喬夫指出,“對你們來說,社會問題,即作為歷史性的基本原則的一般經(jīng)濟原則,是首要問題,因此你們的雜志將特別注意與這些原則有最密切最直接的聯(lián)系的事實,那些人民經(jīng)濟生活中的事實;至于那些只能間接地體現(xiàn)經(jīng)濟原則的事實,你們將不予以多大關(guān)注,把它們放到次要的地位”。[23]他強調(diào),由于俄國經(jīng)濟生活對政治領(lǐng)域的影響并沒有西歐那樣更突出、更明顯,所以,在俄國,擺在革命首位的不應(yīng)該是經(jīng)濟問題而是政治問題——“即那個使我們大家都感到壓抑的政治問題,專制制度的瘋狂肆虐,殘暴的政府的令人氣憤的專橫跋扈,我們的普遍的毫無法制,我們的可恥的奴隸制度”。[24]這一闡述代表著經(jīng)濟主義模式的普適性在俄國革命激進主義面前的崩潰瓦解并朝向以政治優(yōu)先性為中心的新激進觀念前進的一個關(guān)鍵點。其政治意蘊在于,革命性斷裂不再被構(gòu)想為單一的經(jīng)濟矛盾之展開的必然的、預(yù)定的點,而是取決于各種政治力量關(guān)系的霸權(quán)斗爭。
在致恩格斯的公開信中,特卡喬夫?qū)⒄蔚膬?yōu)先性更直接更尖銳地概括為 “與政治權(quán)力作斗爭”。[25]單從字面上看,很難說這就是典型的特卡喬夫主義表述,主張同政治權(quán)力作斗爭,也是巴枯寧主義的訴求,但是,這一訴求在特卡喬夫那里還是呈現(xiàn)出了一些不同尋常的特征。(1)特卡喬夫明確把政治斗爭分為相輔相成的兩個方面:“一方面認為號召人民反抗現(xiàn)存政權(quán)是自己的責(zé)任,另一方面在自己的隊伍中建立保證在幾個地方同時起義的紀律與組織”,[26]其實,這就是他后來在 《能實際達到的近期革命目標應(yīng)當是什么》一文中所說的革命的雙重目標:“革命破壞活動和革命建設(shè)活動”。[27]后一方面是特卡喬夫政治思想的重心所在,也是他不同于巴枯寧的地方。(2)特卡喬夫?qū)懽髦露鞲袼沟墓_信之際,正值無政府主義國際布魯塞爾大會召開不久,這次大會引起激烈爭論的問題就是無產(chǎn)階級革命是 “推翻國
家”還是 “奪取國家”的問題,拉甫羅夫后來在談?wù)撨@次大會的報告中概述了這一問題:
鑒于在某些國家 (特別是在英國和德國)中工人階級有一種政治趨勢,這種趨勢的動力今天雖然是立憲主義的,但明天就可能是革命的,它的目的不是推翻自上而下組織起來的現(xiàn)有國家,而是奪取國家,并為了無產(chǎn)階級解放的目的,而由國家利用高度的中央集權(quán);鑒于這些國家中的任何一國在這件事上也許或可能引起別國的反應(yīng)——我們就得好好追問一下,這種根據(jù)產(chǎn)業(yè)集團而進行的社會改組,這種從上而下實現(xiàn)的國家組織,是否不成為社會革命的起點和信號,是否不致引起它的多少還有些遙遠的結(jié)果。[28]
特卡喬夫密切關(guān)注無政府主義國際布魯塞爾大會關(guān)于國家問題的爭論,他在致恩格斯的公開信中不僅提到這次會議,而且在談到俄國革命者關(guān)于社會變革的條件和方式的爭論時,將這些爭論的很多要點列舉出來:比如,“政治家是否應(yīng)該拋棄權(quán)力”,“是否利要用國家或完全拒絕它的支持”,“革命力量是否需要集中在唯一的集體領(lǐng)導(dǎo)之下”。[29]這些問題在 《俄國的革命宣傳的任務(wù)》還沒有提出來,在這封信中特卡喬夫不僅提出這些問題,而且強調(diào)他是按 “另一種方式提出并表述這些問題”。這等于暗示,他主張政治家不應(yīng)該拋棄權(quán)力、要利用國家、革命力量要集中在唯一的集體領(lǐng)導(dǎo)之下,而這些 “建設(shè)性命題”正是特卡喬夫主義的鑒別性特征。如果把 “同政治權(quán)力作斗爭”與之前的 《俄國的革命宣傳的任務(wù)》的相關(guān)論述聯(lián)系起來,就不難發(fā)現(xiàn)它的獨特含義:同政治權(quán)力作斗爭,并不是拒斥政治權(quán)力,而是通過斗爭來改造它、利用它,就像特卡喬夫后來強調(diào)的,“社會革命的主要問題與其說是改變現(xiàn)存社會秩序的結(jié)構(gòu)或形式倒不如說是改變它的內(nèi)容”。[30]
其次,特卡喬夫以特有的方式表述了俄國革命的主體建構(gòu)方式:圍繞國家這個 “空能指 (empty signifier)”構(gòu)造一個廣泛的 “人民譜系 (genealogy of people)”。特卡喬夫不是以簡單的階級對抗關(guān)系來設(shè)想一種單一性的革命主體,在他看來,當時俄國階級關(guān)系還沒有充分分化,俄國只是為兩個階級 (地主階級和資產(chǎn)階級)的形成準備了條件,但是,它們畢竟還沒有完全形成。所以革命并沒有一個先驗的主體,而是由具體的社會條件 “造就”出來,“一切受到專橫暴虐的壓迫的人民,遭到剝削者的痛苦折磨的人民,注定世代被迫以自己的血汗供養(yǎng)一撮游手好閑的寄生蟲的人民,被經(jīng)濟奴役的鎖鏈捆住手腳的人民,——一切這樣的人民,由于他們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的條件本身的促使,都是革命者,他們隨時都能夠革命,他們始終愿意革命,他們隨時準備投入革命”。[31]這些多元化的、處于各階層的人民怎樣才能形成一種統(tǒng)一的力量呢?有兩個關(guān)鍵性策略,首要的是讓這些人認識到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敵人——即國家。圍繞這個共同的 “對抗關(guān)系”形成一個 “等同鏈條 (an equivalential chain)”,一如拉克勞描述的那樣,“一旦多樣性訴求之間的等同關(guān)系超出了一定程度之后,我們就擁有了反對整個體制的廣泛動員,我們在此也就見證了作為更普遍的歷史行動者的人民的出現(xiàn),其目標必然圍繞一個作為政治認同的對象的空能指聚合而成”。[32]為了構(gòu)建一個作為普遍主體的 “人民”,必須要把那個共同政治的對象虛化一個“空能指”:
我們的國家只有從遠處看才是力量。實際上它的力量只是表面的、虛構(gòu)的。它在人民的經(jīng)濟生活中沒有任何根基,它自身并不體現(xiàn)任何階層的利益。它壓制所有社會階級,所有人都憎恨它。他們?nèi)萑虈?,他們完全冷漠地忍受它的野蠻專制。但是這種容忍,這種冷漠不應(yīng)該使您產(chǎn)生錯覺。它們只是欺騙的產(chǎn)物:社會創(chuàng)造了俄國的虛假實力,并且受到這種虛假的迷惑。[33]
緊密相關(guān)的另一策略是,革命必須要由少數(shù)勇敢、聰明、剛毅的革命知識分子來引導(dǎo),正是由于他們的引導(dǎo),人民內(nèi)在的一切主動精神才能釋放出來,他們才有勇氣打破常規(guī),才能克服相互間的隔閡與差異,形成一種統(tǒng)一的政治力量。即是說,破除俄國國家虛假性幻覺的,正是這些革命知識分子。普列漢諾夫曾經(jīng)指出,特卡喬夫 “獨到的思想”,[34]是他在 《俄國的革命宣傳的任務(wù)》對少數(shù)革命知識分子的關(guān)鍵作用的描述:“只有當少數(shù)人不愿再等待而自己去認識自己的需要,并且下決心把這種認識可以說是強加于多數(shù)人的時候,只有當少數(shù)人促使一直埋藏在人民心中的對自己境遇的不滿情緒爆發(fā)出來的時
候,暴力革命才發(fā)生”。[35]必須看到,上述關(guān)于 “國家的虛構(gòu)性”的文字,是特卡喬夫在談?wù)摳锩R分子的力量時引入的,因此,對這一段文字的理解應(yīng)該把它放在革命主體建構(gòu)條件的意義上加以把握,而不宜將之作為一種國家理論的實證性闡釋。特卡喬夫不是不知道俄國的專制國家是 “最強大的敵人”,不是不知道 “它擁有軍隊和巨大的物質(zhì)財富”,[36]但是,在動員人民進行革命的時候,為了構(gòu)建一個敢于與這個強大敵人作斗爭的 “大寫的主體”,必須讓人民感到人民比國家更有力量,在更強大的人民的面前,國家的力量是虛弱的。但是,人民的力量是潛在的、分散的,需要由革命精英來開發(fā)這一力量,來鏈接這一力量,來組織這一力量。因此,不能將特卡喬夫的論述僅僅看做是為了 “激發(fā)對現(xiàn)存制度的不滿和憎恨情緒”的鼓動式宣傳,更重要的是,應(yīng)該把它看做特卡喬夫?qū)Ω锩R分子 “建構(gòu)人民 (constructing a People)”的能力的一種確信。似乎可以說,特卡喬夫在歐內(nèi)斯托·拉克勞之前一百多年就已經(jīng)明白:建構(gòu)人民是激進政治的主要任務(wù)。[37]
不過,即便從國家結(jié)構(gòu)的分析上,特卡喬夫的說法也可以在當代國家學(xué)說中找到某種呼應(yīng)。一些政治理論家指出,在封建主義國家向資本主義國家的過渡中,存在著一種 “專制主義過渡國家類型”——在這種國家中,中央的統(tǒng)治權(quán)已經(jīng)不受任何封建意義的法則限制,但也不受資本主義經(jīng)濟關(guān)系的嚴格規(guī)定,這種過渡性國家一個結(jié)構(gòu)性特征就是政治與經(jīng)濟環(huán)節(jié)相對獨立,國家權(quán)威主要靠軍隊和官僚機構(gòu)來維持,官僚機構(gòu)的職能 “不再依靠它們同管轄區(qū)的一部分保持經(jīng)濟和政治聯(lián)系,而在于它們執(zhí)行國家政權(quán),因此,執(zhí)行這些職能不再視為實現(xiàn)掌權(quán)者的經(jīng)濟和政治利益,而是執(zhí)行代表全體利益的國家職能”。[38]如果19世紀六七十年代的俄國屬于這種過渡性國家類型,那么,特卡喬夫關(guān)于俄國專制國家 “不體現(xiàn)任何階層利益”的說法不僅具有一定的合理性,而且較為成功展示了專制國家的一個結(jié)構(gòu)性缺陷:國家與社會階級的經(jīng)濟利益之間的關(guān)系是非對稱的、失衡的,或者是錯位的甚至是空位的——一些社會階級可能在經(jīng)濟上具有實力而在政治上還沒有上升到應(yīng)有的地位,還有一些社會階級可能經(jīng)濟上、政治上受到雙重的剝奪與壓迫。只要弄清楚,這里所說的 “任何階層”并不包括參與國家管理的特權(quán)階層,而所謂的 “社會階級”也不包括統(tǒng)治階級,我們就可以感受到特卡喬夫這種表達里蘊藏的憤怒情感:在俄國,人民的經(jīng)濟利益在政治權(quán)力體系中缺少一個應(yīng)有的位置,所以,不是國家不代表階級利益,而是階級利益不被國家代表。這是站在 “人民”的立場——即民粹派的立場——對俄國專制國家 “草菅”社會層面廣大民眾利益的譴責(zé)。俄國的廣大人民,他們的經(jīng)濟利益在國家這個層面沒有得到基本的保障與維護,在國家與供養(yǎng)國家的人民之間存在巨大的斷裂,而這個斷裂帶正是革命的溫床。
八
最后,由專制國家的 “虛構(gòu)性”過渡到東西方國家結(jié)構(gòu)的比較,這顯示出特卡喬夫在國家結(jié)構(gòu)分析上操持靈活的 “雙重模式”:就資本主義國家而言,他認可馬克思的分析模式,而對于還沒有達到資本主義國家的過渡性國家,他挪用黑格爾的分析模式。黑格爾國家學(xué)說的靈魂在于:國家不同于社會但又高于社會。特卡喬夫?qū)⑦@一 “靈魂之光”照進了俄國專制國家的內(nèi)在機理,但同時,他又閹割了黑格爾的理性——國家中的 “客觀精神”(即那要實現(xiàn)的 “普遍性”)卻了無蹤影,于是,只剩下一付高高在上的空殼,在革命激情的風(fēng)暴中無力地搖曳:
在你們那里,國家不是虛構(gòu)的力量。它用雙腳站在資本上面;它本身體現(xiàn)著一定的經(jīng)濟利益。鞏固它的不像我們這里只是軍隊和警察,資產(chǎn)階級關(guān)系的整個制度都在鞏固它。在沒有消滅這個制度之前,戰(zhàn)勝國家是難以想象的。在我們這里,則恰恰相反——我國社會形式本身的存在有賴于國家的存在,這個國家可以說是懸在空中的,它和現(xiàn)存的社會制度毫不相干,它的根基是過去,而不是現(xiàn)在。[39]
這里,我們再一次發(fā)現(xiàn)了 “普遍性”的三個不同版本:一個是黑格式的作為倫理實體的普遍性;一個是馬克思式的作為特權(quán)階級主體的虛假普遍性;一個是特卡喬夫式的階級利益缺位的空洞普遍性。俄國激進理論家與馬克思一樣致力于否定黑格爾國家理念中的普遍性,但是,他們的處置方式迥然不同:
馬克思通過顛倒國家與社會的關(guān)系把黑格爾所謂的 “絕對自在自為的理性”變成一種既非自在也非自為的存在,而俄國激進知識分子則通過擴大國家與社會的分離 (“它與現(xiàn)存的社會制度毫不相干”)來虛無化 “倫理實體”的客觀性,這是民粹主義者藐視國家的學(xué)理依據(jù)。特卡喬夫的獨特之處在于,他并不像巴枯寧那樣任意地把 “國家對社會優(yōu)先性”升格為一種普遍的國家哲學(xué),而只是將其嚴格限定在 “不完備國家”的范圍之內(nèi),因此,東、西方國家的區(qū)分不僅僅具有比較的意義,而且具有一種消解普遍性之僭越的形而上學(xué)批判功能。如果國家內(nèi)在的 “普遍性”形態(tài)尚且具有非普遍性,那么,革命道路的普遍性無非就是神話。正由于秉持這樣的信念,特卡喬夫才果敢地向恩格斯表白:“我們完全擁護歐洲工人黨基本的社會主義原則,但不贊同它的策略,也不贊同而且也不應(yīng)該贊同只能通過唯一的做法和革命斗爭方式 (至少是以馬克思和恩格斯先生為首的派別的方式)去實現(xiàn)這些原則”。[40]
追求馬克思的目標,卻不走馬克思指定的道路。這令人想起,俄國十月革命勝利后不久,葛蘭西提出的一個大膽的論斷:布爾什維克革命是反對卡爾·馬克思的 《資本論》的革命。葛蘭西熱情謳歌了布爾什維克對馬克思 《資本論》的 “革命圖式”的背離,“如果說布爾什維克否定了 《資本論》中的某些結(jié)論,但他們并沒有拋棄它的富有生命力的內(nèi)在思想??傊@些人并不是 ‘馬克思主義者’,他們并沒有用這位大師的著作教條主義式地去編織一種容不得討論的僵化理論,他們實踐著馬克思的思想——一種不朽的思想”。[41]不知葛蘭西對布爾什維克革命這種看似矛盾的評述是否適用于特卡喬夫的革命主張?如果適用的話,我們不妨說,特卡喬夫才是歷史上第一個構(gòu)想 “反 《資本論》的革命”的革命家。
毫無疑問,特卡喬夫在敘述 “我們”時留下 “我”的記號。遺憾的是,恩格斯對此絲毫沒有感知。恩格斯似乎是矛盾的:他一方面堅決主張?zhí)乜▎谭蚴褂玫拇~ “我”不能代表作為俄國民粹派的 “我們”,另一方面又極力否認特卡喬夫的 “個我”的獨特性。恩格斯聲稱,特卡喬夫的 “才能的光芒”在《俄國的革命宣傳的任務(wù)》和 《給弗里德里希·恩格斯先生的公開信》中 “并沒有放射出來”。[42]恩格斯之所以如此武斷,無非是受到了馬克思與巴枯寧在第一國際內(nèi)部的斗爭的余波的過度 “雕琢”。一如歷史學(xué)家安德烈·瓦利基指出的,“特卡喬夫與恩格斯論戰(zhàn)的背景與其說是俄國的還不如說是第一國際的——整個爭論圍繞著巴枯寧與馬克思之間的意識形態(tài)分歧以及他們爭奪第一國際的領(lǐng)導(dǎo)權(quán)的斗爭問題而展開”。[43]恩格斯僅僅把特卡喬夫的觀點置于第一國際內(nèi)部馬克思主義與巴枯寧主義的斗爭中來衡量,其關(guān)注的只是特卡喬夫與巴枯寧 “趨同”的地方,因而,那些 “存異”之處皆沒有進入他的 “法眼”。
加達默爾曾說,“誰想理解,誰就一開始便不能因為想盡可能徹底地和頑固地不聽本文的見解而囿于他自己的偶然的前見中——直到本文的見解成為可聽見的并取消了錯誤的理解為止”。[44]問題就在于,恩格斯從一開始并沒有打算以一個 “詮釋者”的身份對特卡喬夫的 “本文”做出一種開放性解讀,所以,不是恩格斯沒有眼光,而是某種歷史性處境吞沒了他發(fā)現(xiàn)特卡喬夫本文的 “另一種存在”的眼光。在 《流亡者文獻 (四)》中,恩格斯斬釘截鐵地說,“特卡喬夫先生想硬要我認真看待他的小冊子,這當然是絕對辦不到的”。[45]既然恩格斯發(fā)誓絕對不認真對待特卡喬夫的作品,他自然也就絕對看不出特卡喬夫的獨特性。不過,縱使恩格斯確如加達默爾所說 “盡可能徹底地和頑固地不聽本文的見解”,我們也不應(yīng)該把恩格斯 “失察”的責(zé)任完全歸咎于恩格斯本人。
必須看到,1874年,特卡喬夫在與拉甫羅夫的論戰(zhàn)中,其核心任務(wù)是表明他與溫和派的不同,還沒有把區(qū)分行動派之間的不同觀點與策略提到議事日程上來,因此,《俄國的革命宣傳的任務(wù)》自然而然地表現(xiàn)出與巴枯寧的親緣性。恩格斯根據(jù)這種親緣關(guān)系而斷言特卡喬夫使用了 “巴枯寧主義詞句”,也不算過分。在那個時候,特卡喬夫剛剛進入國際舞臺,他還沒有確立自己 “一家之言”的地位,更沒有自己的學(xué)派。德波拉·哈迪曾說,“如果特卡喬夫不從俄國流亡到國外,他可能根本不會取得與巴枯寧和拉甫羅夫平起平坐作為革命行動的主要理論家的地位”。[46]在1874年,特卡喬夫還沒有達到與巴枯寧和拉甫羅夫平起平坐的地步,那時俄國民粹派還沒有形成三足鼎立的局面,人們只知道行動派與溫和派的對立,不知道行動派中間還有什么對立。行動派首當其沖的人物當然是巴枯寧,特卡喬夫在批駁拉甫
羅夫的 “等待主義”時,表達的是 “直接行動”的革命觀念,所以把他的觀點歸屬在巴枯寧主義名下是比較自然的事情。盡管如此,恩格斯在 《流亡者文獻 (三)》中,還是留有一定余地的,他并沒有一口咬定特卡喬夫是一個巴枯寧主義者——也許恩格斯心里是那么想的,但他畢竟沒有那么說。
恩格斯只是在 《流亡者文獻 (四)》中才開始明確地把特卡喬夫劃入巴枯寧主義陣營。之所以會有如此的劃定,在很大程度上是因為特卡喬夫本人在致恩格斯的公開信中更加露骨地為巴枯寧辯護。在致恩格斯的公開信中,特卡喬夫不僅有意淡化自己個性化的立場,以經(jīng)典民粹主義的一般性觀點來對抗恩格斯,而且還堅定地宣稱自己就是要站在巴枯寧一邊。特卡喬夫似有點逆反心態(tài)——您不是說我使用“巴枯寧主義的詞句”嗎,我就是要為巴枯寧鳴冤:
您用盡一切罵人的話來攻擊我,因為您在我的小冊子里找到了目前為止我所不知的 “巴枯寧主義的詞句”,您從中發(fā)現(xiàn),我們的同情,正如大部分與我們同心協(xié)力的革命黨人的同情,不是站在您這邊,而是站在敢于舉起義旗反對您和您的朋友的人那邊,站在那個從現(xiàn)在起成為您的不共戴天的敵人和您的啟示錄的夢魘那邊。[47]
特卡喬夫與拉甫羅夫一樣表達了對恩格斯 “主寫”的小冊子——《社會主義民主同盟和國際工人協(xié)會》——的強烈不滿:“您和您的朋友力圖玷辱我們所處的這個革命時代最偉大和最富有自我犧牲精神的代表之一”。[48]在馬克思主義與巴枯寧主義之間斗爭處在你死我活不可調(diào)和的敵對狀態(tài)下,特卡喬夫這樣大張旗鼓地為巴枯寧吶喊助威,這樣故意地在恩格斯眼前晃動著巴枯寧式的鬼臉,已經(jīng)遠遠超出了恩格斯所能承受的底線,恩格斯必須表達自己的憤怒。難怪恩格斯在 《流亡者文獻 (四)》中一而再、再而三地給特卡喬夫的臉打上巴枯寧主義者的烙印:“這一次他表明自己是一個真正的巴枯寧主義者”、[49]“這里在我們面前的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巴枯寧主義者”、[50]“特卡喬夫先生擺出一副無辜受辱者的德行高超的面孔,即擺出一副對一切巴枯寧主義者都是極為相稱的面孔”。[51]《流亡者文獻 (五)》發(fā)表之后,恩格斯仍然余怒未消,他在1875年5月為 《論俄國的社會問題》單行本所寫的導(dǎo)言中再次明告天下:特卡喬夫致恩格斯的公開信是一個 “劣等作品”——“這篇劣等作品從形式到內(nèi)容都帶有一般的巴枯寧主義的烙印”。[52]
文秋瑞在其論述俄國民粹主義的不朽之作中說,“討論恩格斯與特卡喬夫的爭論是有趣的”,[53]文氏所說的 “有趣”無非是指:恩格斯與特卡喬夫決斗,一開始槍口明明指向特卡喬夫,可是,出人意料的是,最后中槍的卻是巴枯寧。 “恩格斯把自己局限于攻擊特卡喬夫的綱領(lǐng)中的巴枯寧主義因素,然而,這些東西并不是根本性的”。[54]這或許是歷史理性的 “狡計”,它只讓恩格斯隱約聽到特卡喬夫的聲音,卻不讓恩格斯一睹特卡喬夫的真容。歷史把驗明特卡喬夫 “真身”的重任留給了弗拉基米爾·伊里奇·烏里揚諾夫。一代人有一代人的使命,在1874—1875年,也許恩格斯只能那么看待特卡喬夫了。
[1][6]《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73年,第652頁。
[2]B.S.Itenberg,Rossiiai Parizhskaia Kommuna,Moscow:Nauka,1971,p.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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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12][46]Deborah Hardy,Petr Tkachev:The Critic as Jacobin,University of Washington Press,1977,p.204,204,186.
[7]Philip Pomper,Peter Lavrov and the Russian Revolutionary Movement,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p.158.
[8][9]Deborah Hardy,The Lonely éigré:“Petr Tkachev and the Russian Colony in Switzerland”,Russian Review,vol.35, no.4(Oct.,1976),p.400,402.
[11][14][15][16][17][19][20][25][26][29][33][39][40][47][48]Революционный радикализм в России:век девятнадцатый. Документальная публикация./Под ред.Е.Л.Рудницкая.М.:Археографический центр,1997,С.336,336,337,337,339,342,343,337,341,343,338,339,336,343,343.
[21][23][24][31][35][36]特卡喬夫:《俄國革命的宣傳任務(wù):致 〈前進〉雜志編輯的信》,《俄國民粹派文選》,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49、365、349、354、347、352頁。
[27]特卡喬夫:《能實際達到的近期革命目標應(yīng)當是什么》,《俄國民粹派文選》,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第380頁。
[28]斯切克洛夫:《第一國際》,北京:生活·讀書·新知三聯(lián)書店,1974年,第299-300頁。
[30]P.N.Tkachev,“Nakanuneinadrugoi den'revoliutsii”,Nabat,no.1-2(1877),p.18.
[32][37]Ernesto Laclau,“Why Constructing a People Is the Main Task of Radical Politics”,Critical Inquiry,Summer, 2006,vol.32,no.4,p.656,pp.646-680.
[34]普列漢諾夫:《我們的意見分歧》,北京:人民出版社,1955年,第64頁。
[38]尼科斯·波朗查斯:《政治權(quán)力與社會階級》,北京:中國社會科學(xué)出版社,1982年,第177頁。
[41]《葛蘭西文選》,北京:人民出版社,1992年,第10頁。
[43]Andrzej Walicki,The Controversy Over Capitalism:Studies in the Social Philosophy of the Russian Populists,University of Notre Dame Press,1989,p.142.
[44]加達默爾:《真理與方法》上卷,1999年,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第345頁。
[52]《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8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4年,第641頁。
[53][54]Franco Venturi,Roots of Revolution:A History of the Populism and Socialist Movements in Nineteenth-Century Russia,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60,p.415.
責(zé)任編輯:羅 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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