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子公共領域”——淺析網絡公共性

王滿滿

（復旦大學新聞學院 上海 200433）

（作者系復旦大學新聞學院2010級博士）

媒介與權力都被視作擁有眾多觀察和思考角度的“多棱鏡式”概念。由于“現(xiàn)實是稀缺的資源”，而媒介恰恰可以掌握和控制對“現(xiàn)實”的建構，因而成為一個重要的權力場域。媒介通過符號生產再現(xiàn)及突顯了事實、建構了世界并提供了意義，就如布爾迪厄所認為的符號“使人能在社會世界的意義上達成共識，從根本上說，這一共識助推了社會秩序的再生產?！盵Bourdieu，P．Language and Symbolic Power．Cambridge：Polity．1991：166.]正因如此，媒介常常與公共性、公共領域的討論結合在一起。

伴隨上個世紀末以互聯(lián)網技術為基礎的新媒體技術在全球范圍內得到廣泛興起和使用以來，網絡似乎正在創(chuàng)造一個隱喻的世界去影響人們的現(xiàn)實生活。關于媒介/網絡重構與改變現(xiàn)實生活、拓展民眾個人權利、實現(xiàn)平等參與及對話、發(fā)展民族國家乃至全球民主政治生活等的熱烈討論此起彼伏，網絡民眾甚至被稱為“第五種權力”（fifth estate）。

既然隨著媒介技術的進步和發(fā)展，尤其在發(fā)展中國家通過社交媒體等網絡平臺組織社會運動/行動、“倒逼”政府權力結構改革、形成民眾平等參政議政的“公民社會”等方面紛紛以各種網絡行動/網絡公共事件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與此同時，通過媒介公共性的探求而促進社會民主政治建設的愿景也往往是發(fā)展中國家的一個現(xiàn)實課題。那么，重新梳理和思考網絡公共性問題在理論和現(xiàn)實層面具有雙重緊迫性。

無論是否在網絡公共性認知上達成一致，人們似乎已然身處互聯(lián)網等新媒體技術所帶來的電子公共領域的情境里了。馬克·斯勞卡在《大沖突：賽博空間和高科技對現(xiàn)實的威脅》中對互聯(lián)網技術對現(xiàn)實政治帶來的影響進行了預測，因為“數(shù)字革命在其深層核心，是與權力相關的”[馬克·斯勞卡；汪明杰．大沖突——賽博空間和高科技對現(xiàn)實的威脅[M]．南昌：江西教育出版社．1999：152.]。

一、具有“民主潛能”的“公共領域”

持樂觀主義的觀點認為網絡等數(shù)字技術擁有較之前所有媒介都更重要、更先進的“民主潛能”，約翰·基恩認為新的數(shù)字技術是具有革命性的核心技術，對整個公民社會和國家產生了影響、削減了成本、拓寬了可利用的范圍，使公民用以前不可想象的方法進行溝通。它們是一種潛在的“民主技術”。[約翰·基恩；劉士軍．媒體與民主[M]．上海：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3：142.]本蒂維納將這種潛能歸納為“互動性”（interactivity）、“共存”（copres?ence）和“非居間化”（disintermediation），能夠降低成本、高速運行、無界限限制。[Bentivegna，S.‘Politics and New Media’，in L.Lievrouw and S.Livingstone（eds），Handbook of New Media， 1 st edn.London： Sage， 2002：54-56.]更為熱烈的歡呼認為世界的新電子基礎設施把地球變成了“一個思想大市場”，所以，作為“一場名副其實的革命的見證人；權力的確在走向人民。”阿爾溫·托夫勒認為即使互聯(lián)網有某些夸大其辭的趨勢，也必須被視為改變現(xiàn)今政治生活的重要因素。

總的來說，持樂觀態(tài)度的理論者傾向將互聯(lián)網看做是一種虛擬的“公共領域”，提供了民主決策過程中必須的民眾參與和互動，并為全球化的民主政治圖景提供可能。不過，以上的觀點有可能將網絡與公共領域視為天生共存的關系，而忽略了具體社會情境和權力關系的考察。

二、“數(shù)字崇拜”的迷思

與此同時，就如拉金（Larkin）所說的“媒介是什么是需要拷問而不是預設的”[Larkin，B.Signal and Noise：Media， Infrastructure and Urban Culture in Nigeria.Dur?ham，NC：Duke University Press.2008：3.]那樣，也有眾多學者和分析家對網絡公共性的問題表示出了謹慎抑或悲觀的態(tài)度，畢竟每一次媒介技術的變革都會伴隨出現(xiàn)政治與社會聯(lián)系的新形式，在廣播和電視以新的媒介技術面目橫空出世時，由其產生的“公共領域歡呼”也并不鮮見?；蛟S對于類似“民主技術”的提法應有所警惕，因為作為重要的制度性力量的媒介深嵌于復雜的社會權力結構之中，“媒介中心主義”的傾向很容易將網絡跳脫出政治、經濟和文化結構而成為一種“迷思”。

莫洛佐夫警告人們不能過于沉迷“網絡幻覺”[Moro?zov，E. （2011， xvii） The Net Delusion.London：Allen Lane.]，否則“網絡”一詞就有空心化的危險。例如，對于網絡技術的接近與使用上，有學者認為網絡未能重構‘普通人’與媒介的關系，海因德曼認為博客就是“新精英媒介”，查德維克指出，互聯(lián)網給政治精英提供了許多機會，他們維護自己權力地位的方式得到強化，更加多樣化了。[尼克·庫爾德利；何道寬．媒介、社會與世界：社會理論與數(shù)字媒介實踐[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126.]安德魯·基恩認為在web2.0時代，高貴的業(yè)余者將實現(xiàn)專家統(tǒng)治。[安德魯·基恩；丁德良譯．網民的狂歡——關于互聯(lián)網弊端的反思[M]．?？冢耗虾３霭婀?2010：35.]博赫曼則強調盡管電子空間里涌現(xiàn)的公眾為跨國公共領域創(chuàng)造了條件，但這些公眾本身并不民主，除非他們能在現(xiàn)實制度和政治環(huán)境中發(fā)揮作用[Bohman，J.Expanding dialogue： the Internet， the public sphere and prospects for transnational democracy.In N.Crossly&J.M.Roberts （eds）.After Habermas.Oxford： Blackwell.2004：146.]。對于網絡推進社會民主政治的實際作用上，庫爾德利認為這種基于網絡的公民議政常常和權力的實踐脫離，由精英們控制的網絡輿論以及眾多小規(guī)模民主行動與現(xiàn)實權力關系的斷裂導致無法使有限的民主成果進入到正式制度領域的決策層面。[尼克·庫爾德利；何道寬．媒介、社會與世界：社會理論與數(shù)字媒介實踐[M]．上海：復旦大學出版社．2014：126.]甚至有學者直接宣稱，網絡技術最終仍會被既有的社會結構所同化，成為既有權力的附庸。[Ferdinand，P.The Internet，Democracy and Democratiza?tion.Routledge.2000.]

三、“聯(lián)系主義者”的“網絡社會”

在這兩種態(tài)度之外，以卡斯特為主要代表的網絡理論家提出的有關網絡傳播權力觀似乎別具一格，有很強的中立色彩?？ㄋ固卣J為，網絡重構了新的社會形態(tài)，而網絡化邏輯的擴散實質性地改變了生產、經驗、權力與文化過程中的操作與結果?？ㄋ固靥岢隽恕熬W絡社會”和“流動空間”的概念，即跨越國家界限、以數(shù)字傳播網絡為中心而建立的社會結構，網絡社會由“節(jié)點”構成，這使得網絡權力從國家等轉移至控制網絡節(jié)點的人或組織，但正如卡斯特所說的“如果網絡中的一個節(jié)點停止發(fā)揮其有效機能，它就會被逐步淘汰出網絡，并且網絡會重新自我安排——就像細胞在生物進程中所做的那樣”[Castells 2000b,15]，其視野中的權力關系轉變是一種“容納/排斥”的二元邏輯[Robert Prey，The Network’s Blindspot：Exclusion，Exploitation and Marx’s Process-Relational On?tology.253-273.http://www.triple-c.at]，更多以“個人能力”為考量標準的“排斥”成為了主流，這種橫向的、水平的網絡社會描述可能使得立體、復雜的社會現(xiàn)實被壓縮和扭曲。從而有可能轉移批判性看待網絡與權力、網絡公共性的觀點，因此也引發(fā)了眾多批評。

四、網絡公共性與中國實踐

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中國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社會結構急劇轉型，政治、經濟和文化各領域的沖突與危機讓各社會群體的利益之爭變得日漸清晰，工人、農民等群體的利益與主體性某種程度上在市場化進程中被褫奪了，城鄉(xiāng)差距、貧富差距、教育和文化差距等日漸拉大，社會資源與社會利益分配的不均和民眾相對剝奪感高度累積，以及維權意識的不斷增強導致中國群體性事件數(shù)量急劇上升。

上個世紀末，互聯(lián)網引入中國，從2003年的孫志剛事件開始，中國網民借助QQ群、BBS聊天室、論壇、博客和微博等新媒體平臺頻頻推動了社會事件的公共化，并展開一系列線上或線下的網絡行動。新媒體被認為在某種程度上彌補了中國社會其他參與渠道嚴重缺乏和失效，促使了政府、媒體以及民眾的參與和轉變，這種“賦權”成為了推動公民行動、建設公民社會、實現(xiàn)民主政治的重要前提和途徑，引發(fā)了種種關于電子公共領域的歡呼。

潘忠黨曾在研究中提出，“很多中外學者認為，互聯(lián)網正在促進中國社會的民主化發(fā)展”。[潘忠黨．互聯(lián)網使用和公民參與：地域和群體之間的差異以及其中的普遍性[J]．新聞大學．2012（6）：42-53.]對于網絡可以推動公眾輿論和民主進步的原因，胡泳認為主要有兩方面的原因，一是中國在現(xiàn)實中缺乏一套能充分容納民意表達、并將民意反映到公共政策和公共事務的決策和裁判中去的機制。例如中國至今沒有建立在充分的競爭和開放式的參與基礎之上的現(xiàn)代選舉政治，司法的不獨立使得法院經常與某些政府官員共謀，普通人面對權勢和腐敗，只好訴諸“網絡法庭”以圖獲取司法公正。二是中國缺乏“新聞自由”傳統(tǒng)，人們更習慣的“輿論監(jiān)督”基本上是政府權力的一種延伸和補充，且傳統(tǒng)媒體的輿論監(jiān)督環(huán)境也在不斷惡化，民意表達的其他渠道也不通暢。因此，互聯(lián)網成為了一個相對安全和限制較少的公共空間，民眾獲得了更多的發(fā)言機會，且采取著自己認為應該采取的行為。[胡泳．眾聲喧嘩——網絡時代的個人表達與公共討論[M]．桂林：廣西師范大學．2008:310-311.]

但是，正如馬克思提出：“人們自己創(chuàng)造自己的歷史，但是他們并不是隨心所欲地創(chuàng)造，并不是在他們自己選定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而是在直接碰到的、既定的、從過去承繼下來的條件下創(chuàng)造?！盵馬克思恩格斯選集第1卷［M］．北京：人民出版社，1995：585．]相較于前新媒體時代的狀況而言，網絡等新媒體技術的確憑借其共享、開放和互動的特點對信息傳受角色、傳播機制及傳播效果產生了重要影響。但值得注意的是，“網絡的確提供了新的討論空間和新型的公共領域的可能性，但這并不是說網絡媒體可以避免其他媒體的困境?！捎诰W絡有自由的表象，從而對于網絡的限度的自覺意識也就更為困難?！盵汪暉，許燕．“去政治化的政治”與大眾傳媒的公共性——汪暉教授訪談[J]．甘肅社會科學．2006（4）．]不同于招致技術決定論批評的網絡社會理論家卡斯特等理論中所暗含的過于集中關注網絡外部關系傾向、或者是哈特與奈格里對“大眾潛在地自治并有能力靠自己的力量創(chuàng)造社會”的過度自信，社會結構與技術發(fā)展兩者之間是互動有機的關系，也帶來了一系列權力關系的變化，而且權力是一個在流動中動態(tài)變化的過程，其中媒介扮演了重要角色。

例如，對于在一系列網絡公共事件中表現(xiàn)活躍的意見領袖及行動者，他們是否真正能夠代表廣泛民意是值得懷疑的。網民并不能代表民眾、也無法等同于民意，例如復旦大學“輿情與傳播研究實驗室”2012年的研究結果就顯示，在新浪微博里最有影響力的是以媒體人、學者、作家和商人為主體的用戶群，他們擁有相當?shù)慕洕Y本、社會資本或文化資本，主要關注財經、施政、社會、制度、環(huán)保等公共性政治問題。[轉引自王維佳，楊麗娟．“吳英案”與微博知識分子的“黨性”[J]．開放時代．2012（5）．]不僅所謂的草根階層沒有獲得“值得歡呼”的話語權，作為中國社會人民主體的工人和農民更是被排斥在外。趙鼎新認為，微博平臺一方面缺乏現(xiàn)實社會中的禮儀和權威關系的約束，而另一方面卻特別容易在網絡公司、金錢等等的操縱下迅速形成虛假輿論和權威。從一定意義上說，在微博公共空間中，人們的表現(xiàn)會接近于勒龐所描述的‘烏合之眾’，他們一方面表現(xiàn)得特別不服從權威，另一方面又在操縱下特別容易對權威產生崇拜甚至盲從。[趙鼎新．民主的限制[M]．北京：中信出版社．2012：273－277頁.]

網絡公共事件表現(xiàn)出的絕不僅是技術形態(tài)上的轉變，它在傳播內容、話語權、媒體系統(tǒng)內部互動等方面都反映出社會變遷的新趨勢，必須回到社會權力結構和傳播話語機制的層面上來考察。[邱林川、陳韜文主編．新媒體事件研究[M]．北京：中國人民大學出版社.]因此，應該注意的是，一方面需要肯定網絡技術對底層民眾的賦權、提供了更多參與表達的可能、改變了之前的傳播權力結構，對國家公共生活產生了影響；另一方面，應立足中國和拋棄簡單的技術決定論思維模式，在具體的社會背景和權力結構中考量互聯(lián)網與公共性的關系?！?/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