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璐
重返古典自然法
——米歇爾·維萊法哲學思想評述
李璐
作為二戰(zhàn)以降法國法哲學界的領軍人物,維萊通過法哲學史的研究建立起古代客觀實在論和現代主觀唯名論二元對立的體系,斷言現代法律思想濫觴于14世紀奧卡姆的唯名論。維萊在此宏大敘述的基礎上提出重返亞里士多德古典自然法的主張,其中辨別法的獨特目的是首要問題,借此才能實現法與其他學科如道德的區(qū)分,并保障事實與價值的融合。維萊認為法的目的是特殊正義,法是對政治共同體內部的客觀利益的正義分配。在維萊重視的法的實踐領域,法官需要運用辯證法來觀察事情的本性,即案件事實情況,努力尋找其中客觀存在的正義關系,據此做出判決。維萊的主張對解決當下法律實踐難題具有啟示意義。
米歇爾·維萊 法哲學史 古典自然法 特殊正義 辯證法
自西方法律思想史的啟蒙運動時代以降,法國的法哲學貢獻了眾多世界聞名的學者,但是從現代的開端便始終活躍的法國法哲學,到了當代卻突然沉寂下來。即便是法國的民法和公法仍是世人關注的熱點,即便是法國一般哲學依然風靡,它的法哲學也都更多地局限于法語世界內部。究其原因,法國的法學思想偏重于實證主義,關注點集中于國家實證法律的制定適用解釋等相關理論,而對所有形而上學以及關涉價值的思考不甚感冒。[1]實證主義法學的強大地位,先是源于法中心主義觀點的影響。法中心主義認為,只有法律 (la loi)才是法 (le droit)的唯一淵源,行政權威或法官做出的所有決定不過是從法律演繹出來的。拿破侖民法典曾經壓倒性的主導地位和孟德斯鳩的名言 “法官只是宣告法律的嘴”指明了把司法活動當成是簡單的法律機械運用的流行觀點,進而法律實踐者的職業(yè)培養(yǎng)變成了單純的技術性培訓。另外,還有更深層次的一般哲學對實證主義盛行造成的影響。首先,笛卡爾通過 “我思故我在”的邏輯,將個人意識和 “我思”(cogito)置于有關存在的所有反思的中心,人在其外部環(huán)境中的處境猶如是在深林中迷路的旅行者,他只能將自己的福祉寄希望于意志的堅定,這構成了揭示規(guī)范性的獨特視域。從17世紀開始的現代性轉向對主體及意志的強調,先是導致了相悖于古典自然法的現代主觀主義自然法,隨后延伸出了實證主義的統(tǒng)治地位。其次,孔德開創(chuàng)的實證主義堅決要求去除形而上學,在人
類理性的基礎上強調經驗的重要性,堅持限于事實的研究。孔德實證主義理論在法國思想界獲勝之后,延續(xù)了該種主張的實證主義法學將法局限于現有的文本,把人類意識置于法律的中心地位,它才是法的獨有淵源,并由立法者表達出來。這種明確和簡單的視域將思辨的思考從法律人的職業(yè)中排除出去,并將其工作縮減到法律解釋的技術性運用和僅限于適用法律決定這一狹隘領域。最后是唯心主義哲學的影響,它是上述法律簡化論的起源。與將法視作宇宙中一物的古代實在論相反,現代的唯心主義認為法是精神的產物,來自人的理性或意志。這最終導致了嚴守法規(guī)的實證主義在法國成為主流。
誠然,這種嚴守法規(guī)的實證主義在法國思想發(fā)展過程中并非一成不變,在19世紀末期開始的民主化運動使得人們開始重新思考,如何用理想的法給實證法設置公正的標準。到了當下,這種以規(guī)范和理性的理想機構形式存在的立法壟斷在面對政治經濟社會飛速發(fā)展的情況下,必然地走向了衰落。
在實證主義法學占主導地位的法國法學思想潮流之中,米歇爾·維萊 (1914—1988)則是一個大大的異數。維萊自二戰(zhàn)之后始終逆潮流而行,希望恢復當下法國法學研究所缺少的哲學維度。哲學的重要性在于,它在多種學科間扮演著指路人的角色,因此它能夠確定相對于道德、政治和經濟等學科而言的法的確切領域,并能區(qū)分出法的特殊淵源和法律科學的特有方法。維萊聲稱,只有法哲學才能明確定義法是什么并解決諸多方法之間的沖突。作為教育者和學術權威,他扮演了開創(chuàng)者的角色,很長時間內他是法國法哲學領域內唯一的代表。[2]維萊的作品代表了他的時代即1945年以來西方思想流派的截然對立,一方是凱爾森姿態(tài)的實證主義,另一方是新托馬斯主義的自然法學說。在這場爭論中,維萊明確地反駁了主觀權利的觀念并且拒絕法律實證主義這一方的理性法 (vernunftrecht)觀念。
維萊按照歷史研究的路徑建立他的理論,他希望通過發(fā)掘遺忘古典自然法的路徑,能夠恢復法的古代智慧。維萊的宏大敘述將西方法律思想史設置為古代實在論客觀主義和現代唯名論主觀主義的全然對立:追隨亞里士多德特殊正義的路徑,古典時期的羅馬法和托馬斯·阿奎那將其觀念加以闡明完善,把法定義為對外在利益的正義分配;這種古典自然法因14世紀奧卡姆唯名論的出現而遭到了徹底敗壞,奧卡姆將傳統(tǒng)觀念轉變成一種主觀自然權利觀念的理論,此舉開創(chuàng)了哥白尼式的語義學革命,由此逐漸導致了現代法律思想中法的衰落和遺忘。相應地,解決辦法首先是返回該歷史轉折點,回顧西方現代思想是如何在十字路口迷失了自己,錯誤地放棄了傳統(tǒng)實在論的路徑。
(一)現代法律思想的起源——奧卡姆的唯名論
奧卡姆的哲學是在有關方濟各會與教皇若望二十二世之間關于貧窮問題的論戰(zhàn)中次要地設計了法學說,他發(fā)展出了主觀權利理論和法律實證主義,并且唯名論在其理論形成中扮演著決定性角色。1323年若望二十二世一改以往教皇對方濟各會的寬容立場,要求其放棄對貧窮的主張,承認對自身所使用之物擁有財產權。在維萊看來,奧卡姆對此的回應是主觀權利歷史的決定時刻。[3]jus原本是一種客觀實體(如債本身,債權人與債務人之間的客觀關系等),奧卡姆把這個概念和能力 (postestas)結合起來,于是jus變成了附于主體身上的法律能力。[4]這種能力是主體的固有屬性,在沒有理由或未經同意的情況下不可能被剝奪。這種能力首先來自于神的絕對能力,同時神把這種能力賦予人。因此這種能力是無限的,但是其他人同樣也擁有這么一種無限的能力,所以需要設定各能力的邊界。總之,個人主觀權利填補了客觀自然法缺失后的空白。這些權利都是絕對的,它們可以被意志執(zhí)行或放棄。
主觀權利的理論來自于唯名論的邏輯:唯名論否認一般概念,它只是人造的符號,是幫助我們操作個別現象的工具,因此可以被任意地運用。所以面對jus這個詞,奧卡姆可隨意地進行含義的置換,把它從客觀法變成了主觀權利。除此,維萊還認為奧卡姆是實證主義的開創(chuàng)者。[5]奧卡姆主張只有單一個別的個體存在,這是我們認知的獨一真實對象。面對法律規(guī)范,人們能認識到的只是個人意志的表達,意志的地位被極大地提升了。首先是神,沒有任何理性和自然秩序能夠制約神的絕對能力,神法的內容非由善惡而定,全憑神的意志確定;然后,神將其絕對權力傳遞給人類,人類之法,像神法一樣來自于
個人意志。因此法的唯一淵源是個人的意志,要么是神,要么是人類,這導致實證法律的唯一性。
奧卡姆的唯名論開啟了現代西方法律思想的轉向,現代主觀主義理論、對人的理性之吹捧、人權的極端高揚等都濫觴于此。接下來的宗教改革、文藝復興時期的人本主義對希臘思想的重新解讀以及后期經院哲學和法律理性主義等各路思潮沿著唯名論的道路不可避免地開啟了一條從此之后完全是個人主義特征的道路,現代法律話語逐漸呈現,而17世紀初的科學機械革命則使得這門新學說的激進化和體系化成為可能。維萊的長篇敘述在霍布斯的社會契約理論那里畫上了句號。維萊把霍布斯作為現代法律思想的集大成者,“現代法律科學的先知”。[6]
(二)現代法律思想的弊病
至此,維萊所描繪的現代圖景已大致完成,現代法律思想沿著奧卡姆唯名論的路徑建立起個人權利的現代制度。在這幅整齊劃一的圖景當中,維萊猛烈抨擊的現代法律思想的弊病可粗略歸納如下。
第一,現代法律思想忽略本體論,放棄從整體的角度看待存在,從而形成各種二元對立。世界被分割成不同的領域,每一個領域都是一種固有的研究種類的對象。這造成了是與應當、事實與價值的徹底分離。事實的世界屬于嚴格意義上的科學領域,它應區(qū)別于應當——道德的內容。于是,我們設想了一個區(qū)別于真實世界的價值世界,而且這些價值來自于我們的評估和自由決定。如此一來,價值像思維一樣來源于人的意志,是人類精神的產物。這與古代的一元論形成鮮明對比。
第二,現代法律思想對個人的狂熱崇拜。西方現代文明的開端是一個世俗化的過程,神學的影響逐漸褪去,但最終人們只是用一個大寫的人置換掉上帝而已。個人主義的新觀念受三個因素的影響——基督教主義、人文主義和唯名論。[7]個人主義追求所有個人之間的平等,假設人們擁有共同的本性,并呼吁一個一致的完美狀態(tài),所有人應該擁有相同的權利,即擁有人權。對人的共同本性的預設和對平等的追求體現了現代普遍正義的角度,這種普遍正義的目的是秩序的實現,其含義與道德法律相同,這造成了法與道德的混淆。維萊認為人權的觀念依據具有普遍性的 “人性”概念,無限制地增加著個人權利。[8]這些權利由形式自由組成,形式上所有人都是平等的,但實質上這些權利僅保留給了富人。那些實體權利即社會經濟和文化權利也有同樣的問題。[9]偽普遍主義的主觀權利更多是為了保障既存的財富分配,現代財產權、自由均等是對富人的保護,是由富人制定的規(guī)則,體現了現代資產階級的因循守舊。
第三,現代法律思想將法定義為行為規(guī)范體系——區(qū)別于古代所定義的對外在利益的正義分配關系,這造成了法與其他學科的混淆。這種定義受到現代科學發(fā)展的影響,體現了現代一般學說建立封閉理論體系的偏好,追求最大化的一致性,以謀取可接受的安定性、判決的確定性及其可預見性、社會控制的有效性等等?,F代的定義是將法等同于法律 (國家有權機關制定的實證法律)了:法律作為一種行為規(guī)范,是對個人行為的普遍性指導,告訴人們可以做什么、禁止做什么等,而維萊則堅持認為法是一種客觀事物,是對政治共同體內部外部利益和責任的正義分配。法律永遠都只是尋找正義的解決方案的工具,因為在合乎法律的正義之外,還有自然正義,法作為自然正義的實現,超越了法律。
總之,唯名論的哲學取代了傳統(tǒng)的實在論哲學,這導致了法律實證主義無法避免的騰飛。一邊是對實證法律的無條件服從——這是現代意識形態(tài)的產物,卻是難以實踐的,另一邊是由不尊重傳統(tǒng)者 (法社會學、自由法學派、現實主義等)掀起的對法律的反動,這是兩種全有或者全無的體系,這兩個極端造成了現代法的衰落和方法論的死亡。
維萊試圖對法的形成過程中哲學的影響進行歷史性闡釋,并證明哲學史的視角可以為法填補批判的功能。那么在大致了解西方法律思想的現代轉向之后,我們可以把目光投向其源頭——亞里士多德的古典自然法,維萊認為那里蘊含著解決法的一切問題的寶藏。維萊主張恢復法的古代智慧,而為了獲得“古典哲學的純金”,應將其從 “現代思想的黏土”中分離出來。[10]維萊明確反對進步主義,像許多學者一樣迷戀遠古的黃金時代,力求恢復古典自然法的理論和威信。維萊所主張的古典自然法發(fā)源于亞里士
多德 《尼各馬克倫理學》第五章,并且由托馬斯·阿奎那加以闡明,堅持實在論客觀主義的路徑。亞里士多德自然法學說的內容與大多數現代自然法截然不同。現代自然法的解決方案是從原則出發(fā)的演繹,這些原則要么是先驗的實踐理性 (康德學派),要么是人之本性的抽象定義 (現代自然法學派)。但亞里士多德完全不是這樣,他是實在論而非唯心主義的,踐行觀察的方法:他以植物學家的方式,收集他所處時代的城邦和帝國的經驗。 “自然法是一種經驗的方法?!盵11]
(一)法的定義與目的——法是對一個政治共同體內部的客觀利益的正義分配
借助于亞里士多德的目的論世界觀念,[12]維萊超越了現代是與應當的二元對立,價值并非像現代思想認為的那樣來自于人的評估,而是蘊含于事實之中。事實是價值的載體,是與應當、事實與價值是結合在一起的,不像現代設想的二元分離。維萊將亞里士多德所談論的正義關系視作法,并將正義的理論知識轉變成法的實踐知識,這正是維萊的創(chuàng)新之處。亞里士多德區(qū)分了作為道德德行的正義和作為在特定背景之下事情的客觀正確地位的正義,后者存在于事情的本性當中。第二種含義尤其與法學相關,提供了一個完整法哲學的基礎。法的目的是正義,而且法只與特殊正義有關,這將它與其他學科區(qū)分開來。特殊正義是一個特定的德性,不應當與道德的整體相混淆。[13]毫無疑問特殊正義是整體道德、普遍正義的一部分,但是它區(qū)別于那些構成普遍正義的整體中的其他善。對亞里士多德來說,正義的人是在一個社會團體中沒有多拿或少拿不屬于分配給他的那部分外在利益。
因此,法是對一個政治共同體內部的客觀利益的正義分配,讓每個人各得其所 (suumcuiquetribuere)。首先,法是外在于人的客體。作為一種正義的關系,法于人的存在之外獨立存在,不是主體的固有屬性。對于法來說,不可能是由一個立法者憑自己的獨斷意志制定,然后法官據此推演出判決。法官需要通過觀察,努力尋找事情中所包含的正義的關系,據此做出判決,法官所實現的正義的分配比例即為法。其次,法僅僅處理那些被分配的客體,物質利益、義務、公共職能等。最終分配給每個人的始終是一個有限的數量,并且人與人分配到的部分不會相同,分配是根據功績而定的。維萊對利益的共產主義毫無興趣,只是認為對公共利益 (善)的分配應該有利于每一個人。最后,法存在于事情之中,事情的本性確定了自然正義的關系為何,因此通過觀察自然便可獲知法的內容。
(二)法的方法——亞里士多德—阿奎那的辯證法
法是一種分配活動,但問題的關鍵在于如何尋找恰當的比例和獲知每人應得者為何。正義的分配比例不是通過簡單的計算便可確定。相異于現代法律思想從人之本性出發(fā)所做的諸種演繹,維萊倚重 “事情的本性”(la nature des choses)的觀念。法的本質存在于事情的本性之中,事情的本性確定了自然正義的關系為何,人們可通過觀察外部世界去尋找它。首先,觀察自然獲得客觀確定的知識是可能的,因為客體獨立存在于主體,即獨立于認識。認識并未創(chuàng)造出第二個、區(qū)別于真實世界的世界,然后這第二個世界單獨作為我們認識的客體。對真實世界的認識,是獨立存在于主體的認識能力的。其次,觀察自然并不是僅僅觀察現代科學的各種事實,目的使得人們可以發(fā)現事實中的價值內容。事情的本性是一種朝向目的和本質的本性,是 “是”和 “應當”之間的交織。在充滿偶然性和人們在一個團體內部的狀況并非一目了然的情況下,人們在目的的指引之下通過謙遜地探索能夠到達一種充滿價值的存在。
法的內容是通過觀察自然、城邦和社會團體獲知的,“觀察自然”并非是現代自然科學的含義,但是 “自然”、“事情的本性”等詞語在當代人看來似乎是相當空洞虛無的東西。事實上,在維萊肯定了亞里士多德和羅馬法的法之本體論理論之后,他宣稱古典方法論同樣沒有過時,如何在自然和事情的本性中尋覓到正義的關系需要依賴于辯證法的古老藝術。辯證法是將影響人的行為的不同甚至對立的各種因素綜合在一起考慮以求獲得具有普遍性結論的努力,是發(fā)現法的恰當方法。
第一,辯證法是審慎的藝術。審慎暗示了我們擁有正確與錯誤、正義與非正義的觀念,從而能夠幫助我們遵循正確的行為。鑒于包含于事情之中的自然法總是在變動且具有多樣性,審慎能夠幫助人們在其行為所處的各種可能的和獨特的情況之中,發(fā)現恰當的解決方案。這正是判例的解決思路,判例的確
切目的是研究個案,通過嘗試性的辯證程序匯集對立各方的視點,以求發(fā)現公正的解決方案。[14]
第二,辯證法具有多元視點。為完成法的認知這項集體工作,辯證法從不同觀念出發(fā),但它不是簡單的多重磋商的結果,也就是說不是以說服他人為目標。辯證法意味著承諾否棄自己的片面以實現多人之間的視點的交流。視點不是一種簡單主觀觀念的反映,而是存在的理性,反映了真實的某一方面,證明了在局限的和局部的透視主義中真理的某一形式。辯證法會評估這些視點并按其權威性依據的等級進行排序,力求超越那些觀念間的分歧以達到一個共同的真實。
第三,辯證法前提的不確定性。作為法的淵源的自然秩序 (nomos)是藏于事情之中的宇宙秩序,它是未標明的,不能作為演繹推理的前提。辯證法推理的出發(fā)點是一個問題或者說難題,這與法的特征相符,法是內在于事情本性之中的正義比例,不是確定已完成的內容。自然是動態(tài)的,政治共同體內的各種關系處于運動之中,無法運用科學推理的方式從法的淵源推出有關法的知識。正義是以部分的、片面的方式產生于相關利益各方之間的比例,這只能從有分歧的觀點出發(fā),這正是辯證法的典型場所。[15]
第四,辯證法處于科學和修辭學之間。[16]正義的解決方案固然無法簡單地通過三段論演繹得出,但因此走向另一個極端認定它只是人的恣意的產物或是純粹的人們被說服接受的內容同樣是不恰當的。首先辯證法不像科學那樣獲得唯一為真的結論,但是它的終極目的是追求具有普遍性特征的真實的認知。辯證法這一審慎的藝術能夠幫助法官找出隱藏著的正義比例關系。辯證法并不能保證通往真理,經辯證法而得的規(guī)則只是相對的和暫時的權威。不過它是在追求真實,追求一種對所討論事情的更完整和充分的理解。其次辯證法又不像修辭學那樣只是單純的說服技巧。修辭學更注重用修辭來論證而非與其他參與者進行辯論,它是自我表白而不是相互討論。修辭學的目標只是說服聽眾,而辯證法是要探尋真正的知識,它從團體的不同觀念出發(fā),但是目的在于超越它們。
在凱爾森的規(guī)范主義占主流的法國法哲學領域中,維萊的理論并非顯學,但是維萊重建法哲學的努力在法國的影響是顯著的,法學家開始跳出法律注釋與適用的狹隘界限,關注規(guī)范的有效性及合法性等問題,法哲學一點點地恢復生機了。筆者認為,法和當代法律科學并沒有脫離哲學的影響,因此維萊從哲學角度進行的批判與反思,雖看似陳舊且與當代諸多學者的批判無甚重大區(qū)別,但仍是具有現實意義的。維萊思想研究的重點不在于他在多大程度上正確理解了其論題所牽涉的眾多學者的思想,而在于他的重新解讀對法的實踐的應用。他在法的實踐和法哲學史之間建立起關系,試圖論證對于法官來說,法是什么。簡言之,在面對具體案件時,法官以國家實證法律為前提,運用辯證方法在實證法律和事實情況的本性之間建立起最具正義的關系,他根據該最正義的比例關系做出的判決即為個案的法。在維萊自稱完全來自對亞里士多德和圣托馬斯的重新解讀因而沒有任何創(chuàng)新的古老理論中,包含著被當今法學界遺忘的解救現代法律體系缺陷的可能方案。
第一,恢復法官的中心地位?,F代法律思想將法簡化成行為規(guī)范的總和,進而將法等同于法律。當嚴守法規(guī)的實證主義陷入困境之后,其他流派又轉向另一極端,讓法聽任于事實的擺布。這種全有或全無非此即彼的做法無力應對法的實踐。在維萊的法觀念里,法官的職業(yè)處于核心地位,他是法的發(fā)現者與實現者,且整個發(fā)現法的過程都是從法官的視角出發(fā)的。法是一個團體中利益和責任的正義分配,這說明了法官的角色何以如此重要:法官是決定該比例,也就是說每人應得份額的主宰者。一方面,在承認實證法律文本必要性的前提下,維萊主張法是藝術,而不是演繹的科學。它是由觀察而生的對于正義的探尋,而不是通過原則體系的適用從中推導出判決。另一方面,法官發(fā)現法的做法不同于現實主義法學派聲稱的法是對法官判決預測的主張,因為法官應當決定的分配比例,不是個人獨斷意志或恣意的產物,而是在法官的介入之前便客觀地蘊涵在事情的本性之中。法既然是獨立于人的意志被定義,那么法就不是人的專斷意志的產物,從而使法有更大的合法性和認知可能。
第二,將法作為客觀的存在,實現對現代事實與價值二元對立的超越。筆者認為,維萊的法觀念能
夠超越現代事實與價值二元對立所造成的事實與規(guī)范之間的緊張關系。 “目的”和 “事情的本性”等核心觀念表明價值是一種客觀的、內在于事實的存在,從而實現事實與價值的融合。維萊不僅借用亞里士多德的自然、目的因等觀念證明價值是蘊涵在事實之中的,而且他還使用了同樣古老的辯證法以確保在實踐中人們能夠在辯證法的幫助下通過觀察自然獲知價值的內容,具體到法律實踐領域,便是確定具體訴訟中蘊涵在案件事實情況中的正義比例。
在本體論層面正義的比例關系是客觀存在的,而法官能否發(fā)現該關系是認識論的問題。對觀察這一功能的重新發(fā)現意味著法可被客觀理論闡釋,而不只是唯意志論。法是正義的關系,如果法官可發(fā)現那些關系,乃是因為它們獨立存在于法官的判決。法官不應將訴訟人的訴求作為判決的基礎——這只是律師的視角,而應著眼于訴訟人之間的關系,該關系獨立于他們所宣稱的內容。維萊式的法官始終假定存在自然正義的解決方法——獨立于相關當事人的意志或利益的正義,而法官的任務就是通過運用辯證法確認這一解決方法,并在他的判決中加以指明。因此法是亞里士多德辯證法的現實化:如何實現利益或責任的正義分配的集體和論辯式的探尋。辯證法的嘗試是無期限地開放和靈活的,但在實際案件中法官必須在期限之前做出無法完全排除專斷的選擇決定。在法官的探尋過程中,永遠存在著一定的獨斷。意志應當內在于法中,不是因為自然的正義不存在,只有由人的意志創(chuàng)造出的人造正義,而是因為自然正義無法通過確定無疑的方法被認知。因而法官的判決,或者說個案的法,只具有溫和的甚至是有爭議的權威,它不是絕對的真實亦非全部來自人的意志或恣意,這種全有或全無的思維方式是錯誤的。
不可否認,正義關系或比例這種定義要求法官具有足夠寬廣的視角,以超越個人自私自利視域的狹小限度。特殊正義的訴求并非一個簡單的任務,法官要將事情的狀態(tài)恢復到分配之事的數量和人們的不同特質之間達成合適比例的平衡狀態(tài),這堪比德沃金筆下的海格力斯式法官。但是面對當下法律的僵化與缺陷以及法官判決的合法性等諸多難題,維萊的路徑不失為一種新穎且具一定可操作性的解決方案。法作為客觀存在的正義關系,雖然法官難以完全地認知它,但在辯證法的幫助下,經由公正的法官的審判獲得一個公正的判決是可能的。
[1]Alexandre Viala,Philosophie du droit,Paris,Ellipses,2010,p.7-12.
[2]Fran?ois Ewald,《Droit et histoire》,Droit,nature,histoire:Michel Villey,philosophie du droit,Michel Garcin(éd.),Aix-en-Provence,Presses Universitaires d’Aix-Marseille,1985,p.129.
[3]Brian Tierney,The Idea of Natural Rights:Studies on Natural Rights,Natural Law and Church Law,1150-1600,Atlanta,Scholars Press,1997,p.22-28.
[4][5][10][11]M.Villey,La Formation de la pensée juridique moderne,texte établi,révisé et présenté par Stéphane Rials, Paris,PUF(《Léviathan》),2003,p.259-260,230-240,377,90.
[6]M.Villey,Le droit et les droits de l'homme,Paris,PUF(《Quadrige》),2008,p.36.
[7][9][13]M.Villey,Philosophie du droit I,Définition et fins du droit,Paris,Dalloz,1982,p.132-139,162,71-76.
[8]Norbert Campagna,Michel Villey.Le droit ou les droits?,Paris,Michalon,2004,p.103-104.
[12]M.Villey,《Abrégé du droit naturel classique》,Archives de philosophie du droit,1961,p.45.
[14]M.Villey,“Law in Things”,Paul Amselek,Neil MacCormick(eds),Controversies about Law’s Ontology,Edinburgh,Edinburgh University Press,1991,pp.2-8.
[15]Stéphane Bauzon,Le métier de juriste:Du droit politique selon Michel Villey,Québec,Press de l’Université Laval, 2003,p.105.
[16]M.Villey,Philosophie du droitⅡ,Les moyensde droit,Paris,PUF,1984,p.54-57.
責任編輯:羅 蘋
B565.56;D903
A
1000-7326(2015)06-0020-06
李璐,北京大學哲學系博士后流動站研究人員 (北京,10087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