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 志 雄
(香港能仁專上學院 中文系)
【司馬遷與《史記》研究】
《史記》紀年的“我”
曾 志 雄
(香港能仁專上學院 中文系)
在非對話的語境中使用第一人稱代詞“我”字記載歷史,是中國史學傳統(tǒng)的一種特殊筆法?!妒酚洝泛汀洞呵铩范加胁簧龠@樣的“我”字。對《史記》這類“我”字作窮盡性檢查,并與《春秋》的“我”字比較,可以了解《史記》這類“我”字的特點以及與《春秋》的“我”字用法的分別。
《史記》;《春秋》;我;第一人稱代詞
“我”是漢語第一人稱代詞,在對話中用于自稱,在記事中用于自述,古今如是。自甲骨文時代以來,“我”的第一人稱用法就已建立,沿用至今,沒有例外。
根據(jù)李波統(tǒng)計,《史記》有“我”字1176個[1]62,除了用作人名的“子我(20個)、宰我(4個)”共24個以外,其余1152個“我”字都是第一人稱代詞。
按照這種“我”字在《史記》文本的用法,可分三類。
第一類用在直接對話中。例如:
(1)古公曰:“我世當有興者,其在昌乎?”[2]115
第二類用在引述的文獻中。例如:
(2)故周文公之頌曰:“載戢干戈,載櫜弓矢,我求懿德,肆于時夏,允王保之?!盵2]135
按:所引周文公之頌即《周頌·時邁》。
第三類用于記事。例如:
(3)鄭人或賣其國于秦,秦繆公發(fā)兵往襲鄭。十二月,秦兵過我郊。襄公元年春,秦師過周,無禮,王孫滿譏之。[2]1670
(1)(2)的自稱,是古今常見的“我”字用法;(3)雖然也是第一人稱用法,但既非直接對話,也不屬于引述,而是一種特別的記述史事的用法。
《史記》(3)這種用法的特別之處,在于記述者記述這段歷史既不是晉國人,也不是與該段歷史同時的人,但在表述這段晉國歷史時卻用了“我”來稱述。然而,這種用法,并非《史記》獨有,也并非司馬遷始創(chuàng)。在司馬遷之前,《春秋》經(jīng)文中已有47個這樣的“我”字。例如:
(4)冬,齊人、宋人、陳人伐我西鄙。(莊公十九年)
(4)的“伐我西鄙”和(3)的“過我郊”,就意義和結(jié)構(gòu)來說,二者十分相似。作為漢代史官,司馬談、司馬遷父子受《春秋》的影響很大,二人曾聲稱“繼《春秋》”“踵《春秋》之后”。*“繼《春秋》”是司馬談臨終的遺言,見《太史公自序》(第3296頁);“踵《春秋》之后”是司馬遷自述,見《六國年表》(第687頁)。因此不免引起筆者思考:這種類似于《春秋》的“我”字,它在《史記》中出現(xiàn),是全部仿照《春秋》而成為全書體例,還是局部仿效《春秋》或個別引用史料造成?它們在《史記》中有什么特點?和《春秋》的“我”有沒有分別?
首先我們要明白,在話語或文章中使用代詞,如果要清晰明白,必須參照先行詞的語境。例如(1)的“古公”就是先行詞,在該例中它與“我”互相照應,同指一人,讓人知道“我”就是“古公”。同樣,(2)的先行詞是“周文公”,它和“我”照應,使人知道“我”即作者“周文公”自稱。但(3)的“我”字前面卻沒有先行的照應詞。因為“秦”或“趙”都不可能與“我”同指。原因是,“秦兵過我郊”的“我郊”如果是“秦郊”的話,依照古漢語的寫法,便應該承前省略“秦”字;如果把“我郊”理解為“鄭郊”的話,那么秦兵通過了鄭郊,那就不是襲鄭。加上這個“我”字不可能指稱作史的司馬遷本人或其所屬國家(即自述),因此句中的“我”是誰,就無法以代詞的照應規(guī)則判斷,閱讀時多少令人感到模糊,甚至造成混亂。
眾所周知,《春秋》是魯國史書,是一本編年體國別史,全書以“我”字指稱魯國而不用“魯”字。因為記述者為魯人(一般以為孔子是《春秋》作者),又以魯國為記事本位?;谶@個原因,書中雖然全用第一人稱代詞“我”而不用“魯”字指稱魯國,無論如何都不會造成含糊混亂。因此國別史在采用第一人稱自述式的記述法時,只要讀者知道全書的記述以哪一國為本位,閱讀時就不會含混。
但《史記》是一本通史,包含二千多年的時間范圍,它所記的朝代、諸侯又不只一朝、一國,如果全部都用“我”字指稱各個朝代和諸侯國,勢將造成很大的混亂,在通史中顯然不是一種理想的記述用語。
然而,第三類的“我”在《史記》共有450次,它們都出現(xiàn)于史事記述的語境;在每項的記事中,又都有年份甚至月份伴隨,這是本文稱這類“我”字為紀年的“我”的原因。
《史記》雖然有450次紀年的“我”字,但并非所有的紀年敘事都用這種“我”字指稱傳主,這是《史記》和《春秋》在使用“我”字時一個很不相同的地方。在《史記》的記事中,傳主有時不用“我”字而用具體的國名。例如:
(5)(殤公)二年,鄭伐宋。(《宋微子世家》)[2]1632
(6)(殤公二年)鄭伐我,我伐鄭。(《十二諸侯年表·宋》)[2]551
(7)魏聞楚喪,伐楚,取我陘山。(《楚世家》)[2]1721
(5)和(6)都是《史記》對同一事件的敘述。(5)出現(xiàn)在《宋微子世家》,但該文字不用“我”字指稱宋國,對涉事的雙方全用國名;(6)出現(xiàn)于宋國年表的紀年中,傳主用“我”指稱,另一方則采用國名。(7)出現(xiàn)在《楚世家》,同屬傳主,被伐時用“楚”,被取時用“我”??梢娫凇妒酚洝返挠浭轮校o年的“我”不是唯一或統(tǒng)一的寫法。
前文說過,“我”字在甲骨文時代就出現(xiàn)。在甲骨卜辭的記事里頭,“我”字除了用于主體格和客體格之外,還用于領(lǐng)事格*所謂“主體、客體、領(lǐng)事”,請參考邵敬敏、任芝锳、李家樹、稅昌錫、吳立紅等《漢語語法專題研究》(增訂本),北京大學出版社,2009年版第194頁;下文又分別稱之為“主格、受格、領(lǐng)格”。,情況和今天一樣。例如:
(8)貞:我受年。(《合集》9686)
(9)河祟我。(《合集》2415正)
(10)土方侵我田十人。(《合集》6057反)
(8)是主格用例;(9)是受格用例;(10)是領(lǐng)格用例。
《史記》紀年中的“我”字用法也有主格、受格和領(lǐng)格三種。例如:
(11)我入蔡。[2]609(《十二諸侯年表·晉》)
(12)武成王七年,齊田單伐我。(《燕世家》)[2]1559
(13)桓公三年,晉敗我一將。(《秦本紀》)[2]196
(11)為主格用法;(12)為受格用法;(13)為領(lǐng)格用法。
分析《史記》450次紀年“我”的語法分布,我們發(fā)現(xiàn)“我”字主格有22次,受格有199次,領(lǐng)格有225次,另外有4次屬于與事格。*所謂與事格,是指“伐晉,取羈馬。怒,與我大戰(zhàn)河曲”(《諸侯十二年表》,第607頁)一類在連詞后的“我”字;下文又簡稱“與格”。相對于《春秋》來說,47個“我”,主格1次,受格1次,領(lǐng)格45次,比例略有不同,但二者的領(lǐng)格偏多則一致?!洞呵铩窙]有與格,《史記》的與格數(shù)量比例太少,本文不予討論。
通常,漢語名詞的主格用作句子主語,受格用作賓語;領(lǐng)格帶中心語時,既可以用作主語,也可以用作賓語。但《史記》225次的領(lǐng)格“我”,只有2次用作主語,5次用作補語*《史記》用作主語的2次領(lǐng)格為“我?guī)熍c人伐鄭”(《十二諸侯年表》,第533頁)及“十年,秦擊我于太行,我上黨郡守以上黨郡降趙”(《韓世家》,第1877頁);用作補語的5次為“宋王死我溫”(《六國年表》,第740頁;又《魏世家》,1853)、“楚為我援”(《十二諸侯年表》,第633頁)、“衛(wèi)鞅亡歸我”(《六國年表》,第726頁。按:此例為省中心語之領(lǐng)格)、“秦兵過我郊”(《晉世家》,第1670頁)。,其余218次都用作賓語;可見用例傾向以作賓語為主,與《春秋》的45次領(lǐng)格1次用于主語而44次用于賓語非常相似。*《春秋》領(lǐng)格“我”作主語的一次為“我?guī)煍】儭?莊公九年)。
表1 《春秋》《史記》各類“我”的語法分布表
*《春秋》無與格“我”;《史記》與格“我”4次
從表1看到,《史記》主格“我”數(shù)量不到5%,與《春秋》也很相似。我們認為,《史記》主格“我”那么少,主要是因為漢語的主語位于句子開頭,是先行詞出現(xiàn)的位置;先行詞通常不使用代詞,只使用具體名詞以便照應其后的代詞。而在國別史中,這個具體先行詞如果屬于自述式主語,行文時經(jīng)常都會省去,像《春秋》那樣。其次,當古漢語的分句主語使用代詞的時候,又往往承前省略,減少了出現(xiàn)機率。至于領(lǐng)格代詞,雖然不是句子必要的成分,但它不能單獨使用,通常出現(xiàn)在名詞中心語前面擔當定語;如果中心語需要表達得更明確、更具體的時候,這個領(lǐng)格定語必不可少?,F(xiàn)在以下例說明這種情況:
(14)(魏惠王)十七年,(i)與秦戰(zhàn)元里,秦取我少梁,(j)圍趙邯鄲。十八年,(k)拔邯鄲。(《魏世家》)[2]1845
(14)的(i)(j)(k)位置因為承前“魏惠王”省略了“我”,三者都指稱“魏”,省略之后句子的意思仍然清楚明白*《六國年表》趙成侯二十二年(相當于魏惠王十七年)作“魏圍我邯鄲”;惠王十八年作“邯鄲降”,趙成侯二十三年作“魏拔邯鄲”,見點校本《史記》第722頁。;相對來說,“我少梁”這個“我”定語雖然也指稱“魏”,但它在“少梁”之前作為特指定語,就不宜承前省略,因為省略之后變成“秦取少梁”,少梁的領(lǐng)屬關(guān)系不明確,理解時便容易引起混亂(不知道是哪一國的少梁)。
有時候,《史記》紀年中的主語在句中全部省略,語境殘缺,閱讀時如果不尋繹傳主是誰,就無法解讀。例如:
(15)(六年),(i)伐晉,(j)取羈馬。(k)怒,(l)與我大戰(zhàn)河曲。[2]607(《十二諸侯年表·秦》)
(15)一開頭就沒有主語,各分句省去的主語因而無法得到照應或回指,造成理解困難。原因是主語(i)本來是傳主,指稱“秦”,由于這句出現(xiàn)在年表中秦國一欄,所以一開頭便因傳主身份省去;(j)與(i)同指,因而省略,也是指“秦”。(k)與先行詞“晉”同指,在句中因探前照應而省略;(l)則為承前省略,仍指“晉”。不過,如果在分國記事時,(i)屬于自述式主語,其省略是理所當然的。*以下一例更可以看到《史記》即使在同一篇中如果分別對同一件事加以記述,也會因主語是不是傳主而有省與不省的分別。例如“齊伐魯”一事,在《十二諸侯年表》魯文公十七年(前610)、襄公十五年(前558)、襄公十六年(前557)的魯國一欄均記作“齊伐我”,主語不是傳主,采用具體名詞,不??;而在同篇齊國一欄三者均記作“伐魯”,主語是傳主,本當使用的“我”被省去。可見在敘事中,由于主、客身份不同,主語也出現(xiàn)省與不省的分別。
由于《史記》全部紀年的“我”都不出現(xiàn)在對話語境,沒有對話者,所以它指稱的對象都不能夠以對話的照應原則推斷,只能通過篇題或傳主來暗示。像(15)那樣,就需要利用篇題或傳主來尋繹句中省略成分,這種情況在《史記》篇章中非常普遍。本來,通過語境照應而省略主語(包括承前省略和照應省略),閱讀時會造成一定的困難;*上文(14)“圍趙邯鄲”一句,如果沒有《六國年表》的參照,也不容易解讀。如果再加上通過傳主暗示而省略主語的話,語義就變得更晦澀了。所以一般古籍只采用語境照應的省略,很少使用傳主暗示的省略;唯獨《史記》既不是國別史,記事又不屬于自述式,卻在句子的主語位置上出現(xiàn)大量的傳主暗示省略,是頗值得注意的。
以上種種,綜合說明了《史記》主格代詞“我”的數(shù)量大大少于領(lǐng)格代詞“我”的重要原因。
最后,《史記》紀年的“我”還有一項特點值得注意,就是受格“我”字在賓語位置時,全部的資料都用作“侵害類”動詞和“取予類”動詞的賓語,*受格“我”全部出現(xiàn)在“伐、攻、擊、侵、圍、襲、報、敗、破、拔、卻、滅、虜、執(zhí)、倍(背)、反、詐、殺”和“取、歸、與、予”這些動詞之后,我們把前者稱之為“侵害類”動詞,把后者稱為“取予”類動詞?!洞呵铩焚e語“我”只用作“葬、伐、侵、執(zhí)”四個動詞的賓語,沒有“取予類”,比較單純?!妒酚洝返膭釉~較多和較復雜,應該是語言發(fā)展的結(jié)果。沒有例外;而且,領(lǐng)格“我”帶中心語基本和受格“我”合流,都用作賓語(領(lǐng)格只有二例用作主語,見表1)。*從《史記》文本的現(xiàn)實看,(16)(17)(18)三例顯示的似乎是領(lǐng)格“我”和受格“我”合流同作賓語;但從《春秋》到《史記》兩書用例的歷史看,《史記》的受格“我”數(shù)量較多,顯然是由于《左傳》領(lǐng)格“我”的中心語省之后,“我”由領(lǐng)格搖身一變而為受格造成的。即是說,《史記》大量的受格“我”應該由早期的領(lǐng)格“我”省去中心語之后變成,仔細比較(16)(17)(18)三例也可以看到其中語法變化的端倪。這兩類動詞,不但具有明顯的動作目標,而且往往要求一個對象明確的賓語。因此,這些動詞的賓語在句中通常不會省略。例如:
(16)秦敗我。(《趙世家》)[2]1804
(17)楚敗我?guī)煛?《吳世家》)[2]1450
(18)晉敗我一將。(即(13))
(16)(17)(18)“敗我”的“我”是受格,“敗我?guī)煛薄皵∥乙粚ⅰ钡摹拔摇笔穷I(lǐng)格,但三例都是動賓結(jié)構(gòu),“我、我?guī)煛⑽乙粚ⅰ倍际莿釉~“敗”的賓語。這些賓語,不能省略,否則句子的意思就會改變。*例如(16)的“秦敗我”省略后變成“秦敗”,意思截然不同。這是《史記》紀年“我”的受格和領(lǐng)格數(shù)量比主格數(shù)量多的另一原因。
換言之,《史記》紀年的“我”,雖然語義角色可以分為主格、領(lǐng)格、受格三類,然而,三者在語用功能上只有主語(主格“我”)和賓語(領(lǐng)格“我”、受格“我”)的區(qū)分。由于漢語的主語通常不用代詞指稱,用代詞指稱時又往往承前省略,加上《史記》紀年的“我”作為賓語時又固定出現(xiàn)于“侵害類”和“取予類”動詞之后,無法省略,從而造成《史記》中紀年的“我”用作賓語的數(shù)量達到93%之多。
自先秦以來,中國史學家對歷史的記敘很重視記事體例,《左傳》的“書法”或“法”,《史記》的“義法”*《左傳》“書法”見宣公二年;“法”是“書法”的省稱,見莊公二十三年及宣公二年?!妒酚洝贰傲x法”見《十二諸侯年表》(第509頁)。,都可以說是記事體例的不同名稱?!妒酚洝愤@幾百個紀年“我”字,會不會是《史記》的記事“義法”呢?也是本文關(guān)心的另一個問題。
上文雖然描述了幾百個《史記》紀年“我”的語法屬性規(guī)律,但這些規(guī)律都從語言學角度出發(fā),并不足以說明它們就是《史記》記事體例的表現(xiàn)。要確定這些“我”的用法是不是《史記》的記事體例,有必要檢視它們在《史記》全書的分布狀況,看看這些狀況屬于普遍用例還是特殊用例。
通常,普遍的體例——不管首創(chuàng)還是沿襲——都會有以下兩個特點:一是普遍運用于(出現(xiàn)于)全書各部分,特別是相同性質(zhì)的有關(guān)部分,不應該有例外;二是運用(出現(xiàn))的機會平均分布,或者用例按篇數(shù)、字數(shù)數(shù)量的多寡呈正比。
為了易于觀察,我們先量化這些紀年的“我”字,把每一年的記事(不管一年之中有多少個“我”字)作為一個單位,算作一條。以此計算,《史記》450次的紀年“我”字可以統(tǒng)合為413條。經(jīng)檢視后,發(fā)現(xiàn)在《史記》的《本紀》《表》《書》《世家》《列傳》五種體裁里頭,它們只分布在《本紀》《世家》和《表》的三體之中,并沒有普及于全書各體。其次,在出現(xiàn)紀年“我”的三種體裁之中,《本紀》(12篇)有2條,《世家》(30篇)有120條,《十二諸侯年表》(1篇)有176條,《六國年表》(1篇)有113條,分布數(shù)量并不平均。因此,單從篇數(shù)來看,紀年“我”字在普遍使用和按比例出現(xiàn)這兩方面,似乎都沒有表現(xiàn)出這是《史記》全書的體例。
為了深入了解,我們再從體裁分類的細節(jié)看看紀年“我”字的分布情況。
1.《本紀》紀年“我”的分布
《史記》的《本紀》有12篇,就是《五帝本紀》《夏本紀》《殷本紀》《周本紀》《秦本紀》《秦始皇本紀》《項羽本紀》《高祖本紀》《呂太后本紀》《孝文本紀》《孝景本紀》《孝武本紀》。這12篇《本紀》,記載的都是帝皇的出身和家世,屬于性質(zhì)相同的體裁。12篇之中,據(jù)李波《史記字頻研究》統(tǒng)計,字數(shù)最多的是《秦始皇本紀》,有13093字;字數(shù)最少的是《孝景本紀》,有1318字,其余各篇字數(shù)由2875字(《殷本紀》)至9477字(《高祖本紀》)不等。但這12篇《本紀》,只有《秦本紀》出現(xiàn)了2條紀年的“我”,其他各篇都沒有這種“我”字;更奇怪的是,與《秦本紀》有密切關(guān)系和字數(shù)最多的《秦始皇本紀》,連一個紀年“我”字也沒有。這些初步觀察,顯示《本紀》中紀年的“我”不但不符合比例原則,也不符合“性質(zhì)相同”的普遍用例。因此,我們認為《本紀》中紀年的“我”,是一種個別用法而非普遍用例。
2.《世家》紀年“我”的分布
《世家》有30篇,據(jù)李波統(tǒng)計30篇中字數(shù)最多的是《晉世家》,有12151字;最少的是《楚元王世家》(不等于《楚世家》),有758字,其余各篇字數(shù)由11387字(《趙世家》)到1080字(《荊燕世家》,不等于《燕世家》)不等。
《世家》中紀年的“我”字有120條,分布在以下9篇之中,見表2。
表2 《世家》紀年“我”的分布
可見,并不是每一篇《世家》都有紀年“我”字,只有表2的9篇才出現(xiàn)紀年的“我”。這9篇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都屬于秦始皇年代以前的諸侯國。在出現(xiàn)“我”的各篇《世家》之中,《魏世家》《韓世家》《趙世家》《楚世家》的“我”字較多,《吳世家》的“我”字最少?!稌x世家》在30篇中雖然字“我”最多,但該篇紀年的“我”字接近最少;《趙世家》的字“我”雖然排行第3,但該篇的紀年“我”卻落后于《韓世家》和《魏世家》頗多。可見在《世家》各篇中,紀年“我”不但沒有普遍出現(xiàn)于各篇之中,而“我”字的出現(xiàn)數(shù)量也沒有跟篇幅字數(shù)構(gòu)成正比,說明了《世家》“我”字的出現(xiàn)并非普遍用例而具有個別因素。
3.各《表》中“我”的分布
《史記》的《表》分為《世表》《年表》《月表》三類,一共10篇?!妒辣怼分挥小度辣怼?篇,《月表》只有《楚漢之際月表》1篇,《年表》共有8篇,計為《十二諸侯年表》《六國年表》《漢興以來諸王年表》《高祖功臣侯者年表》《惠景間侯者年表》《建元以來侯者年表》《建元以來王子侯者年表》《漢興以來將相名臣年表》。
《表》的作用主要用來紀年,是《史記》全書的紀年骨干。但上述10篇《表》頭里,也不是每篇都有紀年的“我”;當中只有《十二諸侯年表》和《六國年表》兩篇才有紀年“我”字。這兩篇所記的年代同樣也在秦始皇以前。
《十二諸侯年表》雖然題為“十二諸侯”,卻記錄了14個國家的紀年。該《表》紀年的“我”有176條,分布情況見表3。
表3 《十二諸侯年表》紀年“我”的分布
同樣,《六國年表》雖然題為“六國”,卻記錄了8個國家的紀年。該《表》紀年的“我”有113條,分布情況見表4。
表4 《六國年表》紀年“我”的分布
根據(jù)表3、表4,《十二諸侯年表》和《六國年表》紀年的“我”,普遍出現(xiàn)在《表》中所列的各國,符合普遍分布的原則。又據(jù)李波統(tǒng)計,《十二諸侯年表》有16778字,《六國年表》有9082字,前者的“我”有176次,后者的“我”有113次,二《表》的“我”比例為1∶0.54,次數(shù)比例為1∶0.64,二者比例相若,構(gòu)成正比。此外,這二《表》中的“我”字,未見像(7)那樣和具體國名同時并用,使用“我”字的一致性也比較明顯。可以說,《史記》一書只有《十二諸侯年表》和《六國年表》兩篇的“我”字才符合普遍原則和比例原則的分布,而且用法比較一致。
這樣看來,《十二諸侯年表》和《六國年表》中紀年的“我”的字應該是嚴格的記事體例的表現(xiàn);換言之,在《史記》中只有這兩篇具有嚴格的記事體例。
4.《史記》紀年“我”的特點
通過以上觀察,我們可以看到《史記》全書紀年的“我”有以下特點:
(1)它們只出現(xiàn)在句子的主語和賓語位置,前者占5%,后者占93%,還有2%為補語;(2)主語位置上的“我”,經(jīng)常因篇題或傳主暗示而省略;(3)無論在主語或賓語位置,“我”并不是唯一的寫法,在《世家》中有時候還使用具體的國名例如(5)(7)例句;(4)所有“我”字,都不出現(xiàn)在對話之中,閱讀時必須參照篇題或傳主資料才能解讀;(5)它們并非普遍出現(xiàn)于《史記》全書,只集中出現(xiàn)在《十二諸侯年表》《六國年表》二篇(約占全部“我”字的70%),并且在這兩篇中呈普遍分布和比例原則,用法又非常一致;(6)在時代方面,它們集中出現(xiàn)在記述春秋、戰(zhàn)國時期(秦始皇以前)的篇章。
從上文幾點看,《史記》紀年的“我”肯定不是全書的記事體例,它們主要出現(xiàn)于《十二諸侯年表》和《六國年表》,并且集中分布在東周初年至秦始皇初年之間的篇幅里。由于其所表現(xiàn)的普遍分布和比例原則,具備了體例的一致性和嚴密性特點,這些“我”字儼然是《十二諸侯年表》和《六國年表》兩篇的敘事原則。因此,如果紀年的“我”字在《史記》里頭是一種記敘體例的話,那只是局部而非整體的,是個別而非普遍的。然而,這些個別篇章的體例是司馬遷仿照前人用例的寫法還是他在引用史料時原裝引入,仍然值得推敲。
在目前所見的先秦史料中,《春秋》是唯一的魯國編年史。該書以魯國為敘事主體,全書對魯國的稱呼皆用“我”字而不用“魯”字,以示主、客關(guān)系和人、我之分,沒有一次例外,顯然是嚴格的體例。這種寫法,無疑是中國史學最早的史例。司馬遷父子作為漢代史官,以繼承、效法孔子的《春秋》為職志,他們不但對《春秋》推崇備至,而且還在《史記》中屢屢提及《春秋》?!妒酚洝吩诩o年中大量使用“我”字,不能說沒有受到《春秋》的影響。
根據(jù)前文分析,《史記》在紀年時雖然也大量使用“我”字表明“人我”或“主客”之分,但這種“我”字主要集中在《十二諸侯年表》和《六國年表》,同時又普遍用于各國傳主而非專用于魯國史事;這種“我”字,在受格和領(lǐng)格方面,跟《春秋》比較還有量的差異。這種量的變化,應該是語言本身質(zhì)變之后的結(jié)果。可見司馬遷筆下的“我”字,從語法結(jié)構(gòu)說,已非《春秋》原來“我”字的同質(zhì)語言,更遑論原文照錄了*不照錄原文并沒有否定《史記》參考或引用“諸侯史記”。趙生群認為《史記》中的“我”字是“《史記》取材于諸侯史記的一條確鑿證據(jù)”。。[3]138如果說《史記》在使用“我”字時承襲《春秋》的話,這無非是以“我”字突出各篇傳主,顯示“人我、主客”關(guān)系而已。
在《春秋》一書的記事中,除了大量用“我”字表示記述主體之外,還記錄了大量日食天象,這點司馬遷顯然也注意到?!短旃贂氛f:“蓋略以《春秋》二百四十二年之間,日蝕三十六,彗星三見,宋襄公時星隕如雨?!盵2]1344
這段引文和今本《春秋》記事時間由魯隱公元年(前722)至哀公十六年(前479)共243年,所錄日食(蝕)37次,二者數(shù)字即便相差1次*《史記正義》謂司馬遷的二百四十二年由魯隱公元年計至魯哀公十四年獲麟(1344頁)。今本《春秋》所錄日食37次,共35年。因為魯襄公二十一年及二十四年各有二次日食,今本《春秋》均逐次記錄?!短旃贂匪^“日食三十六”,不知指次數(shù)還是指年數(shù)。但無論是次數(shù)或年數(shù),與37或35相差仍然為1。,卻凸現(xiàn)了《春秋》的另一特色:詳記司馬遷所謂242年36次的日食天象。在先秦史籍中,像《春秋》那樣詳記日食是絕無僅有的?!妒酚洝芬粫?,所記先秦日食天象也有32次(32年)。除了8次見于《六國年表》、3次見于《秦本紀》,其余21次都見于《十二諸侯年表》中魯國部分,而且這些日食紀年和《春秋》所記吻合無間。雖然《十二諸侯年表》所記日食次數(shù),和今本《春秋》比較,尚少了桓公三年,莊公十八年、二十五年、二十六年、三十年,僖公五年、十二年,文公元年,成公十六年、十七年,襄公二十三年,昭公二十四年,定公十二年及哀公十四年的14次日食記錄,但畢竟比《左傳》的10次多了一倍多。*《左傳》所記的10次日食為桓公十七年,莊公二十五年,僖公十五,文公十五年,襄公二十七年,昭公七年、十七年、二十一年、二十四年、三十一年,《春秋》都有記載??梢姟妒酚洝返娜帐秤涗洸⒎且浴蹲髠鳌范浴洞呵铩贰?/p>
又今本《春秋》經(jīng)文,記錄日食時行文全部寫作“日有食之”,而《十二諸侯年表》除了用“日食”(1次)之外,還用“日蝕”(17次)、“日有食之”(1次)、“日再食”(2次),與《春秋》寫法略有不同。而“日再食”的2次,今本《春秋》在襄公二十一年和二十四年分別記錄,寫成4次,而《史記》則把它們各自合記于一年之內(nèi)。從這些日食天象記錄來看,如果說《史記》引用《春秋》的話,在引用時也不是按文本照抄,還是經(jīng)過修改和選擇的??梢姡词咕唧w的日食天象,《史記》的記述也并非原文照錄《春秋》的。
因此,《十二諸侯年表》中魯國一欄的“我”和“日蝕”,作為記敘體例,即使很有可能承襲自魯史《春秋》,但二者都不是直接移錄,原封不動;可見司馬遷仿照取材于前人之余,還經(jīng)過一定的文字修飾和義法調(diào)整。其余各部分的史體也應該這樣看待。
司馬遷在《太史公自序》說:“余所謂述故事,整齊其世傳,非所謂作也?!盵2]3299-3300從《史記》中“我”字敘事用法和“日蝕”記錄看,這位偉大的歷史學者在“述故事”時,顯然運用了自己的語言。
《史記》紀年的“我”字雖然可視為司馬遷繼承傳統(tǒng)的一項記事特色,但從這個字在《史記》內(nèi)特有的分布及其用法特點,我們也可以窺探到先秦歷史記事的一些發(fā)展線索:
一是中國歷史中紀年的“我”和國別編年史應該是同時的產(chǎn)物,大概起源于東周初年,《春秋》是其代表作品。歷史紀年和“我”的關(guān)系也由此時開始特別密切?!洞呵铩纷钤绲募o年“我”字見于魯隱公八年(前715),《史記》最早的紀年“我”字見于宋殤公二年(前718),二者年代相若。*《春秋》:“(隱公八年三月)庚寅,我入祊?!薄妒T侯年紀·宋》:“(殤公二年)鄭伐我,我伐鄭。”(第551頁)由于東周以前無確切的紀年(年代),因此《史記》夏、商、周的《本紀》《三代世表》和不紀年的《列傳》各篇,都沒有這種“我”字。
二是東周初年國別編年史興起之后,當時大概各國都有這樣的編年史,而且都以“我”作自述稱謂,所以《十二諸侯年表》和《六國年表》的各國在表上都有“我”字出現(xiàn)。有了這些編年史,司馬遷才得以寫成《十二諸侯年表》和《六國年表》。司馬遷在《史記》中所稱的“史記”,應該是這些國別編年史的共同名稱。*司馬遷提及“諸侯史記”“史記”(二者均見《六國年表》,第686頁)和“孔子史記”(《十二諸侯年表》,第510頁)等,這些都應該是西周以后出現(xiàn)的國別編年史。又《正義》云:“諸國皆有史以記事,故曰史記?!?《周本紀》,第148頁)
三是秦始皇統(tǒng)一天下之后,燒滅各國史記*“秦既得意,燒天下詩書,諸侯史記尤甚?!?《六國年表》,第686頁);秦、漢以后,紀年的體例又有不同,不再用紀年“我”。
[1] 李波.史記字頻研究[M].北京:商務印書館,2006.
[2] [漢]司馬遷.史記[M].北京:中華書局,1959.
[3] 趙生群.史記文獻學叢稿[M].南京:江蘇古籍出版社,2000.
【責任編輯 王 萍】
The “I” in the Chronicle of Historical Records
TSANG Chi-hung
(Chinese Department, Hong Kong NanYang College of Higher Education)
It is a special historical narration technique in ancient China to narrate history in the non-dialogue context with the first personal pronoun wo in Chinese which means I in English. There are so many examples of such wo in both Historical Records and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This paper examines all of these wo in Historical Records and compare them with some of wo in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Based on this, it also exemplifies their features in Historical Records and their differences in Historical Records and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Historical Records; The Spring and Autumn Annals; wo(我); first personal pronoun
K207
A
1009-5128(2015)03-0039-08
2014-10-21
曾志雄(1948—),男,廣東中山人,香港能仁專上學院中文系客座副教授,哲學博士,主要從事古代漢語、古文字、《史記》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