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人為什么越來越不會說漢語？

[胡赳赳]

中國人為什么越來越不會說漢語？

[胡赳赳]

▲▲▲中國人的漢語水平受限于三個條件：一是歷史原因的割裂；二是中文系或漢語寫作的攤薄，能碼字的多了，會寫作的少了；三是缺少對漢語起碼的尊重，敬惜字紙曾經是傳統(tǒng)，而今是傳說。

漢字五千年，白話文百年，網絡流行語十五年，中國的語言還未走出去，中國人還沒學會說漢語

網上熱議一封大唐休書，據說原為1900年莫高窟出土：“蓋說夫妻之緣，伉儷情深，恩深義重。論談共被之因，幽懷合巹之歡。凡為夫妻之因，前世三生結緣，始配今生夫婦。夫妻相對，恰似鴛鴦，雙飛并膝，花顏共坐；兩德之美，恩愛極重，二體一心。三載結緣，則夫婦相和；三年有怨，則來仇隙。若結緣不合，想是前世怨家。反目生怨，故來相對。妻則一言數口，夫則反目生嫌。似貓鼠相憎，如狼羊一處。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以求一別，物色書之，各還本道。愿妻娘子相離之后，重梳蟬鬢，美掃娥眉，巧逞窈窕之姿，選聘高官之主，弄影庭前，美效琴瑟合韻之態(tài)。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三年衣糧，便獻柔儀。伏愿娘子千秋萬歲。”

休書寫得極委婉、透徹，充滿人情味，富有哲理感。放在如今，一句“約嗎”速戰(zhàn)、速決、速朽。

中國人語言的問題，本質是思維的問題、情感的問題、教養(yǎng)的問題。我們的思維單一、情感粗鄙、教養(yǎng)闕如——以前老一輩說一句“沒教養(yǎng)”，是很重的話，如今它根本不是個衡量標準，夠不夠“壕”才是關鍵。

百年前的白話文運動，功過需要兩論：其功自不待言，使得語言通俗化，民智開啟，接引科學，也造就一大批語言文體大師，故有論曰“白話文一起步就是高峰”；但其弊端很大，與傳統(tǒng)文化割裂，舊學日后成為“破四舊”對象，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成為故紙堆，華學或曰國學，自此難以成為日常風景、禮樂精神，中國人的現(xiàn)代化以西方為標準進行嫁接，先生之風，山窮水盡。

不會說漢語的中國人，活得很茍且、很麻木、很糟心。

白話文古已有之，但“五四”運動給了它地位

1915年開端的白話文運動，并非一蹴而就，實乃其勢必然。其背景是孫中山所言“中國三千年未遇之大變局”。曾經儒家圣學一統(tǒng)天下的局面，因近現(xiàn)代西方思想、科技、制度的傳入，面臨著難以應對的復雜局勢。

人和人的關系，靠語言，靠一套倫理法則維系；但現(xiàn)代性恰恰是器物的創(chuàng)造和傳播，槍炮、輪船、飛機、電燈、高樓大廈實實在在改變了這種關系，人和物的關系，成為比人和人的關系更可靠的關系?！拔镔|”和“經濟”使得“資本”的力量日益強大，人和人的關系弱化，人和物的關系強化，此時，社會進步靠的是科學和制度。

那時，孫中山即翻譯《羅伯特議事規(guī)則》，針對的是中國人開會效率低，言不及義，放任自流；傳教士在西方報紙開專欄，寫中國人的性格》，大量描述中國人的不精確和模糊心態(tài)。這也引來魯迅的深深痛心，因此寫出了白話小說的巔峰之作《阿Q正傳》。周作人的白話文已經達到某種微妙、豐富的境地，而給當今人看，也許嫌其啰嗦。“書上面一定要有序的么？這似乎可以不必，但又覺得似乎也是要的，假如是可以有，雖然不一定是非有不可?！边@段能將人繞暈的話，出自周作人為一本書所作的序。若是交給現(xiàn)在的語文老師，可能就會判不及格，或者要求語言簡潔易懂。但恰恰是這樣的話，說明白話文的品質，從一開始就能傳遞出作者心底最微妙、糾纏的情態(tài)。同樣的情境，今天的我們會說：親，這序你到底想寫呢還是不想寫呢，“捉急”。

為了科學和制度，白話文放開了。究其實，白話文一直活躍在中國古代民間，有別于士大夫的詩教傳統(tǒng)。中國的四大名著，可以說都是白話文的集大成之作。鄭振鐸在《中國俗文學史》中說：差不多除詩與散文之外，凡重要的文體，像小說、戲曲、變文、彈詞之類，都要歸到俗文學的范圍里去?！边@個俗文學，一直是中國有別于官方文學的一支潛流，在白話文運動時，終于成了主流。

“白話”一語，就有“講白”之意，即口頭語言，非正式的書面語言。可以說，中國白話文絕非從五四”運動發(fā)端，只能說它是從“五四”運動一躍成為官方和民眾通盤接受的統(tǒng)一性語言。自此，文言文系統(tǒng)幾乎退出了大眾使用的舞臺。“用進廢退”，白話文系統(tǒng)的正式確立，標志著文言文成為保留的活化石，只為研究者使用，而不再是日常性的語言文字工具。

白話文的流變恰似一個變局，但其中亦有騙局

白話文有它的傳統(tǒng)及模式演變過程。它并非無源之水、無本之木，“古典”是它最重要的氣息和傳統(tǒng)。好的白話文必然是在古典的基礎上形成的，故往往只有通舊學的文學家才能寫出絕妙的好文章。

如果把白話文理解成對文言文的“稀釋”，那就大錯特錯了。語言應有的質感、體積，語言應有的多義性和詞源性，可能就都會被遮蔽、消失。我們現(xiàn)在往往只知道一個詞的引申義，而對其詞源學上的本來意思，視而不見。比如“烏”字，黑色是引申義，其本義是“黑色的鳥”（因其黑色所以看不見眼睛，故名烏）。在胡蘭成的書中，還會有“烏飛兔走”一說，但誰現(xiàn)在敢說“烏”也是鳥的一種，一定會被當作錯誤。

除了古典傳統(tǒng)，“五四”運動造就了白話文的第二個傳統(tǒng)：現(xiàn)代性。由于有一系列語言大師的成就，這段民國時期的確是意外的高峰，胡適、周氏兄弟、沈從文等不勝枚舉的語言大師，造就了白話文的現(xiàn)代性。

但接下來，就是白話文的另一個傳統(tǒng)：無產階級文藝腔。無產階級的語言與現(xiàn)代廣告的用語類似，它希望能在最短的時間內植入最令人印象深刻的語言。因此具有絕對意味、片面色彩的句式層出不窮，語言變成了一種精神上的立場思維和不容置疑的先驗合法性判斷。傅雷就曾批評此類文風：“五四以后，消耗了無數筆墨的是關于主義的論戰(zhàn)。仿佛一有準確的意識就能立地成佛，區(qū)區(qū)藝術更是不成問題。哪一種主義也好，倘沒有深刻的人生觀、真實的生活體驗、迅速而犀利的觀察、熟練的文字技能、活潑豐富的想象，絕不能產生一樣像樣的作品。而且這一切都得經過長期艱苦的訓練?！?/p>

無產階級文藝腔與“口號”、“標語”、“語錄”之間有著近親的關系，尤其適用于歌頌和批判，其本質是培養(yǎng)一種主觀的立場和簡單化的單一思維?，F(xiàn)今大多數中國人的漢語水平，依然像孩子指認電影中好人壞人角色一樣，只要得到一個yes或no的簡單判別，就心滿意足了。而對于語言之中的蘊藉、玄奧、可以再三品咂的豐富和多感，則不再關心，也無能為力。

此外，白話文的流變中，還有一個傳統(tǒng)來自翻譯。其中日語的翻譯和英語的翻譯對它影響甚大。中文中很多西方的詞語，都是由日語借鑒過來的，而英語的翻譯直接造成了漢語的另一個腔調：翻譯腔。早期如林語堂的散文，就是用這種翻譯腔寫就的，因為他可以用雙語寫作。林語堂的作品中大量充斥著細節(jié)描寫，具有精確性，句子結構比較長；但缺點就是過于直白，沒有回味的余地，表情達意上總是流于淺薄而沒有深刻內蘊。這也是他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地位始終無法前進一步的原因。

而當今用翻譯腔寫作的漢語亦日漸成為主流。尤其是在小說寫作和非虛構文體上，幾乎不采用西方的標準和閱讀習慣就寸步難行。畢竟從技法而言，如同油畫，現(xiàn)代小說和非虛構寫作都是西式的產物。但至今未見能將中西兩種技法融合得很好的文體家出現(xiàn)。若用傳統(tǒng)的中式寫法，未免顯得酸味十足；若用純然西式的寫法，又丟掉了內在的味道。漢語因此就別別扭扭地向前滑行著，直到迎來了網絡語言的翻新。

網絡語言的出現(xiàn)解放了漢語，但也異化了漢語

網絡流行語的成因之一是網友自發(fā)使用、形成的熱潮。這是網絡流行語的一支正面力量，頗具網民智慧。像一些新成語的生成，如“地命海心”、“喜大普奔”等，都得自網絡。但網絡流行語的最大問題是生命力，流行程度很難逾越一年。

大多數漢語作家還會在正統(tǒng)的書寫中，有意識地與網絡語言拉開距離，他們漠視那些熱門網文、網絡作家擁有的龐大粉絲量。由于網絡中文寫作成為一種可能，類似南派三叔這樣的網絡中文寫作者，勤奮程度令人吃驚，每天至少有一萬字的生產量。網絡作家的高產已逼近倪匡、金庸等高產作家行列（2000萬字是起步）。

但真正幕后操作網絡流行語的，是各種公關公司和品牌營銷。有時莫名其妙一個熱詞就火了，背后往往有強大的利益驅動和營銷團隊的影子，當然，各種網絡水軍也是推波助瀾的因素?！百Z君鵬，你媽喊你回家吃飯”即是其中的一例。

漢字的繁簡之爭，讓“識繁用簡”已經成為大多數知識界中人的共識，但如何應對網絡語言，目前尚無科學的、學術的定論——盡管漢語詞典也在不斷收錄一些新產生的網絡詞語。

有一個共識是：網絡語言的出現(xiàn)從某種意義而言解放了漢語，漢語第一次變得具有無限創(chuàng)造力和可塑性?；ヂ?lián)網的“涌現(xiàn)”特征給了漢語一次自我更新和繁殖的機會。但令人不無擔憂的是，它毫不猶豫地異化了漢語，使?jié)h語的標準化界線變得模糊。這也是當下最令語文老師頭痛的原因——學生的組詞造句已經網絡化了：“如果：假如果實可以吃。”

網絡語言，我們該擁抱它還是屏蔽它？這顯然也是中國人才有的單一思維。但只有這種單一的思維才能引來圍觀和爭議。這是中國人議題設置的技巧。網絡語言是漢語中一道豐富的礦脈，蘊含著巨大的能量，平民化、民主化的諸多特征，代表著未來的走向。因此，首先要正視它，其次要開發(fā)它，而不是用簡單的思維和情緒去接納或排斥。這需要更精深的漢語匠人出現(xiàn)，抽絲剝繭，去劣存精。

回到經典、重讀原典，是中國人最快速提高漢語水平的方法

“漢字熱”的興起，恰恰反映人們對傳統(tǒng)漢字的隔膜和渴望。流沙河著《白魚解字》、臺灣人寫的《漢字樹》、《澄衷蒙學堂字課圖說》的復原再版等一系列出版現(xiàn)象，表明了我們對自己的漢字認知還處在一個羸弱的階段。

有學者認為，由于缺少訓詁、小學的基礎，我們的漢字認知水平僅僅處在一個不斷重復的階段，對漢字的根源性掌握疏離已久?！罢f文解字”類重新認識漢字的方式正在努力緩解這種疏離。

擁有什么樣的語言方式，就擁有什么樣的思維模式。維特根斯坦甚至將其上升到這樣一種高度：“想象一種語言即意味著想象一種生活方式?！本W絡時代的我們再也沒法明白漢語中那種“既可言傳、尚需意會”的神韻。無論是商業(yè)形態(tài)還是意識形態(tài)上的塑造，漢語都成了一種工具而不是它本身。

正是在這樣的基礎之上，漢語的豐富性大打折扣。有論者認為漢語是最適合詩歌與哲理的語言之一，但在實際應用過程中，漢語又是最缺少時態(tài)、缺少精確性的語言。一位海外的語言學博士說：“漢語常常沒有主語，只可意會不能言傳。但這也會在脫離語境時引來歧義?！庇幸粋€藝術家的著名裝置作品《今天下午停水》即是如此：沒有“主語”對停水負責，也不知是誰導致了停水。

海外漢學家陳世驤甚為推崇語言文字在歷史中的地位，他在《中國文學的抒情傳統(tǒng)》一書中對漢語文學的信心甚高：“中國文學可以被視為歷史與文明中最偉大的凝聚力之一?！蓖瑫r他也觀察到：“它也會引發(fā)停滯，至少也會導致遲緩，所獲得的發(fā)展則通常來自對異質文明的仿效與交融?！?/p>

漢語是用途最廣、日用性最高但最易受忽略的語言系統(tǒng)。但不知道一心奔向豐裕社會的中國人，是否還有坐下來的時間。

摘自《新周刊》2015年5月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