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申高(湖南)
南江市是一座年輕而富有朝氣的縣級市,建市不到五年,這里就成了周邊人們最為向往的地方,被人喻為江南宜居之城。短短五年,能把一座小城建設(shè)得如此美好,與年富力強的市長覃士淵是分不開的。為此,覃士淵受到了當?shù)乩习傩盏囊恢潞迷u。
覃士淵有一個習慣,每天清晨都要和愛人一道在沿江的景觀大道上晨練。前兩天一直大雨不停,只好間斷了。這天清晨,雨過天晴,兩人又到沿江大道上晨練,路過一段回水灣時,愛人指著河灣中的一片水草說:“你知道嗎?前天在那里打撈起一具女尸,聽說是個二十多歲的盲人?!?/p>
覃士淵一驚,問:“知道是怎么死的嗎?”
愛人說道:“我也不清楚。有人猜測可能是生存壓力大,對生活失去信心后自殺的。”
覃士淵沒有再問。沒想到上班后,他無意中在報上看到一則新聞,說的就是投河自盡的女盲人。整個新聞不到百把字,很不起眼。如果不是早上聽愛人說起這件事,覃士淵根本不會在意這條新聞。結(jié)果這一看,他不由在心里咯噔了一下,投河自盡的女盲人叫沈筆蓉,這個名字他非常熟悉。
沈筆蓉是一位鄉(xiāng)下姑娘,生活在一個偏遠的山村,上初中那年,因患上嚴重的眼疾,不得不輟學回家,不久,就雙目失明了??伤須堉静粴?,把屋后的一片山林圈起來,專養(yǎng)烏雞,經(jīng)過幾年的摸索,已經(jīng)初見成效。
半個月前,覃士淵在市殘聯(lián)的一次表彰大會上見到了她。她雖然雙目失明,但看起來陽光燦爛,很有感染力。她作為自強不息的盲人代表上臺領(lǐng)獎,并作了發(fā)言,精彩的發(fā)言迎來了一陣陣熱烈的掌聲。給她頒獎的就是市長覃士淵,所以覃士淵對她的印象非常深刻。
就是這樣一位積極開朗奮發(fā)向上的姑娘,怎么突然會投河自盡呢?覃士淵沒法相信。他思忖片刻,給市公安局打了一個電話。
公安局的負責人告訴他,前天早上,大雨傾盆,有群眾報警,說在景觀大道回水灣處發(fā)現(xiàn)了一具女尸。警察趕到現(xiàn)場后,立即打撈起女尸,通過勘查,基本排除了他殺的可能。至于是投河自盡還是墜河身亡,目前無法確定,有待進一步的調(diào)查了解。
聽完對方的匯報,覃士淵在電話中督促,希望盡早查明原因。
一晃過了半年,轉(zhuǎn)眼到了冬季,公安局對沈筆蓉的死因一直沒有查出一個結(jié)果來,此事似乎不了了之了。覃士淵也因為工作繁忙,差不多忘了這件事。
誰知這天清晨,他和愛人晨練時,在回水灣附近,遇到了一位盲人,這人50來歲,戴一副墨鏡,看樣子非常精明,如果不是手中的盲杖暴露身分,很難相信他是個盲人。
當覃士淵夫婦與他擦肩而過時,他突然沖覃士淵叫道:“請問,是覃市長嗎?如果我沒猜錯,你就是覃市長?!?/p>
覃士淵驚訝不已,答道:“是的,我是覃士淵?!彼恢肋@位盲人是怎樣認出自己來的。
不料,盲人主動解答了他的疑惑:“聽說覃市長有晨練的習慣,我在這等候多天了。剛才老遠聽到你們說話的聲音,我就知道是你了?!?/p>
沒等覃士淵開口,盲人又說:“我叫老柴,你還記得我嗎?”
“噢,想起來了,你是柴三元,初中時的班長?!瘪繙Y一把握住老柴的手,“你的眼睛怎么……”
老柴說道:“我從學校出來后當上了老師,因為口無遮攔被逐出了教師隊伍。后來就當上了船工,在這河道上穿梭了半輩子,再后來因為外傷,雙眼失明了,我這次找你只為一件事?!?/p>
“什么事?你盡管說?!瘪繙Y好奇地問道。
老柴卻話鋒一轉(zhuǎn):“你還記得半年前這兒撈起的一具女尸嗎?”
覃士淵愣了一下,忙問:“你知道她的死因?”
盲人老柴說:“我說出來恐怕你們不會相信,她是被你們害死的?!?/p>
覃士淵當市長以來,一向以開明著稱,不管在任何場合,下屬也好,百姓也罷,所提意見再偏激,火藥味再重,覃士淵都能認真耐心地聽取。但老柴的這句話,卻讓他感到非常震驚。他覺得事情非同小可,決定先支開愛人,找個地方聽老柴說出原委。
沒等他開口,愛人主動說了出來,“我要上班去了,你們找個安靜地方,慢慢談吧?!?/p>
等愛人走后,覃士淵說:“要不去我辦公室吧。”說著就打算去攔出租車。
不料,老柴卻嘲諷地說道:“別動不動就辦公室呀辦公室的。多少荒唐可笑,甚至是勞民傷財?shù)氖拢褪钦Q生在你們閉門造車的辦公室呀會議室里!”老柴的一番話雖然是沖著覃士淵說的,實質(zhì)上針對的卻是官場。這些話也一直是覃士淵想說卻不敢說的,這讓他覺得老柴的話一針見血,心里不由暗自稱贊。
老柴接著說道:“今天,你還是跟我走一走吧,看一看你們引以為豪的市政建設(shè),走一走你們新修的南江大道。”說完,就拄著盲杖自顧向前走去。
此時此刻,覃士淵雖然非常被動,但為了一探究竟,也顧不上面子不面子,決定跟著老柴走一趟。
途中,老柴問:“覃市長,我想向你了解一件事。當初,公安局在打撈沈筆蓉的尸體后,是否想過要找到她的盲杖?因為盲杖是盲人的眼睛,也是她貼身的伴侶,找到了它,也許能夠說明很多問題。”
覃士淵回答不上來。他立即打電話給公安局,局長在電話中支吾了老半天,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覃士淵能夠判斷出,他們壓根兒沒想到過盲杖這個問題,他頗為不悅地掛斷了電話。
老柴說:“你別追問他們了。待會兒我?guī)阏业矫ふ?,也就找到了答案,一切就會真相大白。?/p>
很快,他們來到了新建的南江大道。這條名為南江大道的步行街,與沿江的景觀大道一樣,為這座城市增色不少,南江就在這條街上穿城而過。
因為街道新建不久,人氣不足,略顯冷清,但的確是一個閑庭信步的好去處。
老柴一直走在前面,突然間他一頭撞在了路中間的電線桿上。他用盲杖敲打著這根電線桿,意味深長地說道:“市長,你看,我沒長眼睛,這根電線桿怎么也沒長眼睛呢?”
市長不明就里,忙問:“你沒事吧?撞傷沒?我看看。”
“沒事,沒事,我剛才是故意撞的?!崩喜癫痪o不慢地說道。
“不對,你額頭上分明撞出一個大包?!笔虚L擔心地說。
“這是我昨天撞的。當時,我撞得火冒金星,蹲在這兒悶了老半天,要是有你市長的電話,我非在電話里臭罵你一頓不可。你看我的腳下,是什么?”覃士淵這才注意到他的腳下是一條黃色的十分醒目的盲道。
老柴繼續(xù)說道:“你看清楚了吧,這是一條盲道。我按你們鋪就的盲道,放心地朝前走著,卻突然撞上了電桿,這怎么不叫我火冒三丈呢?我后來特意在這條盲道上做了詳細的了解,盲道上共有五根電桿,三根電桿拉絲,還有一座報亭以及違規(guī)??康母鞣N車輛……總之,這條盲道就和全國其他城市的很多盲道一樣,形同虛設(shè),盲道上有各種各樣的障礙物,也沒有障礙提示磚,盲人根本無法通行。”
聽著聽著,覃士淵的心情沉重起來,不知道說什么才好,“對不起,這是我們的失誤。”覃士淵覺得自己說出這樣的話來太可笑了,只能給人一種輕飄飄的感覺。
老柴笑道:“我聽你這話怎么就像是在打官腔呢?先別說對不起了,更可怕的在后頭,你跟我走吧。”老柴拄著盲杖,踏著盲道繼續(xù)向前走去。那盲杖敲打地面的“篤篤”聲,就如同敲在覃士淵的心上。覃士淵的心情越發(fā)緊張起來。他感覺深不可測的老柴,很快就要給他拋出一枚可怕的重磅炸彈。
果然,老柴提醒他了,“市長,請注意我的前方,注意我的腳下?!?/p>
覃士淵往前一看,驚住了,急忙喊道:“站住,別往前走了?!?/p>
可老柴不聽他的話,繼續(xù)沿盲道往前走去。盲道的前方直指穿城而過的南江,除了沿岸的幾棵樟樹外,沒有任何護欄和阻擋物,盲道在江邊戛然而止,下面就是湍急的江水。
眼看老柴就要走到盡頭,一不小心就有可能跌入江中,覃士淵急忙伸手去拉,老柴卻即時停住了腳步。
盲道的旁邊就是橫跨南江的石拱橋,建于民國,橋身很窄,與寬闊的南江大道極不相襯。形同虛設(shè)的盲道到了江邊就無路可走,成了這座城市一處致命的敗筆。
老柴說:“我昨天是第一次走這條南江大道,這條盲道鋪的全是行進磚,到了江邊也沒鋪提示磚——提示前面有障礙。我一路放心走下去,結(jié)果掉入了江中……”
覃士淵聽得冒出了一身冷汗,他的心隱隱作疼,為自己從沒在意盲道而感到羞慚和自責。
老柴接著說道:“好在冬季河道的水不深,再加上我早年當過船工,熟悉水性,沒被淹死。但我卻發(fā)現(xiàn)了一個證據(jù),那就是沈筆蓉的盲杖。那根盲杖是我用屋后的水竹精心制作的,送給了我的學生——后來雙目失明的沈筆蓉。那盲杖上的每一個竹節(jié)和紋路我都非常熟悉……”
覃士淵的心一下被揪緊了,他輕輕地拍了拍老柴的肩膀,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老柴摘下墨鏡,拭了下眼睛,他已老淚縱橫。沉思片刻后,他痛心地說道:“就是這根盲杖告訴我,半年前的那天晚上,沈筆蓉走在這條盲道上,她太相信這條盲道了,忽略了手中的盲杖,結(jié)果一腳踩空,跌入了江中……那時是雨季,江水陡漲,不識水性的她當即就被洪水沖走。如果不是她手中的盲杖插在岸邊的淤泥中,至今也沒人知道她是死于這條奪命的盲道?!笔虚L的眼睛濕潤了,他感到深深的不安。
老柴最后說道:“我想,死去的沈筆蓉一定對這座城市有一個美好的愿望,她希望這座美麗的城市,在每一個細節(jié)上都能更為人性化,她希望所有的盲道不再是死亡之道?!?/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