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華
傳說女媧造人,她的身體又是誰造的?對詩人的“天問”,怎樣作出地上的回答呢?生物學的回答是:人是由動物進化而來的;神話學的回答是:神是人的想象。
從中國的神話譜系來看,女媧是中國的第一女神,若不強調性別,則可以說,媧是中國的第一神?!皨z”是女媧的專用名,一個字專指一位神,這在中國神話中唯此一例。《說文》:“媧,古之神圣女,化萬物者也?!辈恢故窃烊恕?/p>
女媧化育萬物,這種說法在現存神話中語焉不詳,只在《山海經·大荒西經》中記有十個神人,是女媧的腸子化成的,因此就叫女媧之腸,他們除了橫道而處,也不見什么作為。
化育萬物的神話,后來出名的是垂死化身的盤古:氣成風云,聲為雷霆,左眼為日,右眼為月,四肢五體為四極五岳,血液為江河,筋脈為地里,肌肉為田土,發(fā)髭為星辰,皮毛為草木,齒骨為金石,精髓為珠玉,汗流為雨澤,身之諸蟲因風所感化為黎甿(三國吳徐整《五運歷年記》)。
盤古為自然捐軀,順便也為人類捐軀——他身上的蟲子化為了黎民百姓,創(chuàng)世問題和造人問題一塊解決了。
但相對于最早出現在《天問》中的女媧,盤古在文字記載中是后起的神話,盤古是男性,這位萬物之父當是男權的產物,以取代作為萬物之母的女媧。
即使不講女權男權、母系父系,孕育和生殖的直觀也決定了人的想象:在創(chuàng)世和造人方面,最早的神只能是一位女神。
這位名為“媧”的女神,怎樣出現在上古初民的想象中?人怎樣造神,并且命名?
既然“媧”字為女媧專有,那么,造神即造字。從“媧”字看,左右結構。女字旁,這不用說了。右邊的“咼”(繁體“咼”),這也好說:從它與別的偏旁組成的字中可以看出其意思——渦、蝸、萵、窩、堝、鍋,這些東西都有漩渦或呈漩渦狀;如果是神示的漩渦,那是“禍”。所以,從字形上看,媧:女人的漩渦。
從字音上聽,“媧”同“哇”,哭聲。母親生產時,往往要疼得哭的,而新生兒來到這個世界,一定哇哇大哭——因為哇哇,就被叫成了娃娃。
想象可以超驗,但總有經驗的底子。一個迷狂的人涂鴉,總會畫出一些漩渦紋,這是頭暈目眩的結果。女媧這位造人的女神,在上古初民的想象中出現的時候,仍舊沒有離開人類自身生殖的經驗。在一個個新生命誕生的時候,初民目睹旋渦狀的女性生殖器,耳聞嬰兒哇哇的哭聲,一個被命名為“媧”的女神就在人的想象中誕生了。
人是有想象力的動物。這是對人的一種定義。人的定義已經有無數條,只要愿意,你也可以往無數條里再加一條,以至N條。對人下定義,這是另一種造人,在神話和宗教之外,在哲學上造人。
人是沒有羽毛的兩足動物。人是會思考的蘆葦。人是社會關系的總和。這些著名的定義牽扯到植物、動物和人自身,實際上是瞎子摸象,各有其片面的深刻。深刻而片面,片面而深刻,它們各自在觀念上塑造著人。如何全面?那得把無數條定義加起來,求得總和,包括下面一條:人是有羞恥的動物。或者說,在神的面前,人是含羞草。
在神造人、亦或人造神的過程中,羞恥已經誕生。
女媧造人的神話先后有兩種說法。
第一種,摶土,也就是玩泥巴。中國民間,玩泥巴玩成了一種工藝——泥塑。古籍記載,女媧最早玩泥巴:俗說天地開辟,未有人民,女媧摶黃土作人,劇務,力不暇供,乃引絙于泥中,舉以為人。故富貴者,黃土人;貧賤者,引絙人也(漢應劭《風俗通》)。
女媧當初以一己之力,玩累了就偷懶,用粗繩從泥巴中甩出人來。女媧一偷懶,或者說人一認命,后果很嚴重,人有等級了。富貴的,是女媧親手捏出來的;貧賤的,是女媧用繩子甩出來的。繩子是手的延伸,工具;用工具來批量生產,當然不如純手工的好了。唉。
《圣經》里說上帝造人,材料也是土,塵土。上帝沒用什么工具,不過多了一道工序:將生氣吹在他鼻孔里,他就成了有靈的活人,名叫亞當。
上帝也不會搞批量生產,他照著自己的形象造一個亞當,然后取了亞當的一根肋骨,造他的配偶夏娃。接下來就是亞當和夏娃的事了。
女媧造人,不完全是照自己的形象。神話中說,她是人面蛇身。跟中國神話中的眾多形象一樣,人面獸身,這是神的人格化,又尚未脫掉獸形。女媧造人,其實是把人“立”起來了,把人臉升到了一定的高度——人的高度。
人直立的結果,除了上肢的解放,還有面孔的上升。如果面孔和屁股處于同一高度——獸的高度,人不會有羞恥感,也不會有羞恥觀。
如果只說吹氣,女媧也是吹過的,因為對象不止一人,而是一批一批,女媧只好間接地吹——通過樂器把氣吹到人的耳朵里,人就活蹦亂跳了。
古籍上說,女媧作笙簧。笙簧是一種裝有簧片的管樂器,從字面上即可看出,是竹子做的,管子用竹桿,簧片用竹葉。古籍上還說,笙簧有笙斗以作共鳴,是用匏瓜作的。為什么叫“笙”呢?因為,笙,生也。為什么用匏瓜來共鳴呢?因為匏瓜多籽,籽,子也,多子,正是先民所求。匏瓜比葫蘆瓜大,跟葫蘆一樣,是母胎的象形。
女媧制作并吹奏笙簧,實際上是在給人類催生。這種衍生人類的配樂,尚可實證于現今苗族的蘆笙——聽起來,如橫空出世的哭聲,有驚天地、泣鬼神的莊嚴。
中國上古有黃帝、蚩尤大戰(zhàn),苗族是在戰(zhàn)敗后遷徙西南地區(qū)的,深山如深閨,上古文明的活化石很多已經藏到西南山野里了。
中國西南的苗、瑤等族又有女媧兄妹入葫蘆避洪水、再造人類的傳說,這種諾亞方舟式的傳說源于洪荒時代,在世界上版本眾多,相同的一點是,涉及了性,但省略了性描寫。
女媧造人的第二種說法是性交,這是科學的說法,說明先民已經搞清了性與生殖的關系:昔宇宙初開之時,有女媧兄妹二人,在昆侖山,而天下未有人民。議以為夫妻,又自羞恥。兄即與其妹上昆侖山,咒曰:天若遣我二人為夫妻,而煙悉合;若不,使煙散。于煙即合。其妹即來就兄,乃結草為扇,以障其面。今時取婦執(zhí)扇,象其事也(唐李冗《獨異志》)。
“女媧兄妹二人”,證以他書,即伏羲和女媧。跟女媧一樣,伏羲也是人面蛇身。在出土的漢畫像石和唐帛畫中,伏羲、女媧都留下了交尾的形象。
在文人的敘述中,伏羲、女媧兄妹結為夫妻,是有亂倫的恐懼和性的羞恥的,哪怕他們身處“宇宙初開之時”。不過,這則兄妹結為夫妻的神話,出現在當今所能見及的文字中,已經是唐朝了,因此給“宇宙初開之時”打上倫理化的烙印,也很正常。這則神話的背后,是人類早期血親婚姻的歷史,被文人加上倫理化的想象以后,只是用來解釋一種婚俗了:何以“取婦執(zhí)扇”?
以性為羞,以性為恥,這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對女人的身心塑造。但是人的再生產又是必需的,生殖又是離不開性的。那么,兩全其美的辦法是:“結草為扇,以障其面”。既有了性,又保住了面子。
在中國古代,保住女人面子的方式很徹底,就是跟社會隔絕,只囿于家庭。而遮蔽女人的除了扇子,有比扇子更大的東西,比如閨房,比如后花園,于是有閨怨,有紅杏出墻。
《圣經》中,亞當、夏娃偷吃了禁果,兩人的眼睛就亮了。這類似于上帝說要有光就有了光,人的混沌也像自然的混沌一樣,開了。但亞當、夏娃也從此有了羞恥心,拿無花果樹的葉子遮住了自己的私處。
亞當、夏娃的羞恥,跟伏羲、女媧的羞恥一樣,都是文明人加給他們的性的羞恥。樹葉是自然生長的,拿來編裙,它就是文明的產物了。草也是自然生長的,結草為扇,它也是文明的產物了。
不同的是,《圣經》中人類的第一次遮羞,遮的是私處;中國神話中的第一次遮羞,遮的是臉面。
有關遮羞,還有一點:亞當、夏娃是兩人都遮了,伏羲、女媧卻只有女媧一人遮之。
《圣經》把女人視為“第二性”,是從男人身上取出來的骨中的骨,肉中的肉。偷吃禁果,夏娃在蛇與亞當之間當的是二傳手,上帝因此懲罰夏娃:我必多多加增你懷胎的苦楚,你生產兒女必多受苦楚。你必戀慕你丈夫,你丈夫必管轄你。
這樣看來,《圣經》中的女人跟中國古代的女人一樣,也是男人的從屬。但在羞恥心上,男女還是同樣具有的。禁果畢竟是兩個人吃的,身體也都是裸露的,所以亞當、夏娃都羞恥,都躲著上帝——然后就被上帝趕出了伊甸園。中國的伏羲哥哥,則是在昆侖山上對天“咒”了一番,就以天意去掉了羞恥,跟女媧妹妹合為夫妻了——然后他們就下了昆侖山,天下也就有了人民。
昆侖山是一座神山,從音和形上看,昆侖其實就是從混沌中生長起來的山。伏羲、女媧下昆侖山,跟亞當、夏娃出伊甸園一樣,都是人類走出混沌,走向文明。不過一個是帶著“原罪”,一個是帶著“天意”。O,MyGod!哦,我的天!
天,老天,老天爺,天的人格化就是中國的“上帝”(God)。中國男人仰面朝天的時候,就是把臉露給上帝了,只看上帝肯不肯賞臉。而中國女人,在傳統(tǒng)中從來都是低眉順眼,時不時還要以扇遮面。
唐時娶婦執(zhí)扇的婚俗,后來發(fā)展為新娘頂著紅蓋頭。極端的情況是:紅蓋頭揭開,新郎、新娘才初次見面。女人面孔的非社會化至此已達頂點。
紅蓋頭是一塊雙重遮羞布,既針對面孔,也針對性。終成惡俗,代之以潔白的婚紗。
伏羲、女媧在神話中最早結為夫妻,因此他倆又被尊為婚姻之神。古籍上說,女媧當了最早的媒婆;伏羲創(chuàng)制了嫁娶,男方給女方的聘禮是兩張鹿皮。鹿皮作為聘禮,當然會隨著鹿的減少而變成其他物件。終于西化,易之以訂婚的戒指。
戒指戴了,婚紗披了,又一個家庭組成了。然后,如果性與生殖不分離,那么很快,又一個新生兒哇哇大哭著來到了這個世界,呼吸著對他(她)來說絕對新鮮的空氣。
赤條條地來,比新鮮的空氣還新鮮——這位赤子根本不知羞恥為何物,但是在父母的教導下,他(她)也終于學會表示羞恥的動作——用食指刮一下紅彤彤的臉蛋。從此,他(她)不再赤條條了,即便最后赤條條地去,也是一張打滿了文化烙印的臭皮囊。
女媧造人的兩種說法,在羞恥觀上都指向了人臉。面孔的上升,使人與動物有了區(qū)別;面孔的遮蔽,使女人和男人有了區(qū)別。但如果沒有家庭和社會,人會對羞恥有所感,有所觀,而且長出一顆羞恥心嗎?
人類以婚姻建立家庭,而婚姻歷經搶奪、介紹、自由等形式。神話中伏羲、女媧創(chuàng)制婚姻,實際上是開辦婚介所——女媧擔任媒人,伏羲規(guī)定彩禮——處在搶婚和自由戀愛之間。
至于配偶的數量,雖然表面上看,伏羲、女媧是一夫一妻的單偶,但實際上應處于從對偶到單偶的過渡當中,又帶有血親婚姻的烙印。
女媧造人的第一種說法不涉及男人。如果把這則神話歷史化,對應的應是人類最早的群婚時代——多偶帶來的結果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欲知其父,至少要從群婚到對偶婚,一妻多夫,或者一夫多妻。而從一妻多夫到一夫多妻,正是從母系到父系,從女權到男權。然后,對偶演變?yōu)閱闻迹环蛞黄?。如果找神話上的對應,就是女媧造人的第二種說法,女媧有了“哥哥”——伏羲。
婚姻形式變化,人的羞恥觀也會變化。比如在群婚時代,性的羞恥感就應該不會強烈。比如在搶婚時代,搶婚并不羞恥,如果在自由戀愛時代再去搶婚,那就臉上無光,會被人罵為“不知羞恥”。
婚姻形式的變化,會帶來家庭形式的變化。比如從妻妾成群到一夫一妻,比如從四世同堂到兩代空巢,中國的大家庭已分解為小家庭。小家庭相對于大家族,隱私更易保護和自我保護。被保護的隱私,逃脫了外人的羞恥觀的糾纏,是否給自身以羞恥感,就取決于一顆羞恥心是怎么長的了。
家丑不可外揚。中國人在處理家庭和社會的關系時,其實是注重隱私觀念的。而社會對家庭的侵犯,在上演過“抄家”這樣極致的荒誕劇以后,已經止步于一扇門前。
曾經以扇遮面的女人,早已走出家門,到社會上“拋頭露面”去了。很好——不管化妝與否,只要不戴假面。從前的她們在人前笑不露齒,現在的她們四處微笑,不僅露齒,而且八顆。這也很好——不管是否皓齒,只要不是假笑。
露,還是不露?從牙齒上即可看出,羞恥觀隨時代而變,就這樣塑造和改造著女人的面孔。露,還是不露?從衣飾上更可看出,羞恥觀隨時代而變,就這樣塑造和改造著女人的身體。
男人呢,一如既往在社會上“拋頭露面”,從無皺紋到有皺紋,并且往皺紋里填寫著名譽、地位、金錢、權力之類的東西。他們囿于宿命又不甘于宿命,七竅之間皺紋糾結——糾結于女媧造人第一種說法中的“黃土人”和“引絙人”。富貴還是貧賤,這是個問題。
找到女媧留下的指紋?掙脫女媧手中的繩子?中國人宿于先天之命,又在后天塑造和改造著自我。這樣,總會有人忘了長一顆羞恥心,結果就長出了一張不知羞恥的臉。
一張不知羞恥的臉,就是沒有從獸的高度升至人的高度的臉。要把面孔升上來,要叫別人不齒冷,不用打自己耳光,只要重新像小孩一樣學習羞恥——伸出食指,刮一下自己的臉:臉紅,還是不紅,這是個問題。
女媧造人,是對中國面孔的最早塑造,上升或遮蔽,適度的羞恥平衡著矛盾的身心。
一張揚起來的臉,是驕傲的;而仰面天空,這張臉同時又是謙卑的。如果真的面對神,人只夠作含羞草——人性經不起神的審視和觸碰。
作為中國的第一女神,女媧兄妹在洪荒時代再造人類的傳說正如前述,已流入苗瑤山野。女媧最初化育萬物的神話在文字中也已殘缺,但她在洪荒時代再造世界卻是有文字全記錄的——這就是女媧補天的神話。
牽引中國人頭顱、映照中國人臉龐的蒼天,在神話中是女媧補過的。在天崩地裂的往古之時,是女媧重建了天圓地方的秩序。從女媧“積蘆灰以止淫水”來看,往古之時正是洪荒時代;洪荒時代在全球各地神話中普遍出現過,只是補天的神話,似乎中國獨有。
神話中說,女媧煉五色石以補蒼天。在中國人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天空應該是五彩的吧——只要國人“立”起來,而且昂頭:女人濃妝淡抹,或者素面;男人頂天立地,哪怕叉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