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的紋拳曲,嫩木的紋豎直,各成天工文章,足可傳世,犯不著去毀了它的前路。
都說黃花梨木料到乾嘉時期就慢慢匱乏滅絕了,弄得降香古典家具雜器越標(biāo)越貴。其實海南火地多陽,萬木叢翳,徑粗幾十英寸的黃花梨既然還有,深山上一定也有魁梧的降香黃檀。前不久在《亞洲商業(yè)》英文雜志上讀到一篇講華夏古木家具的文章,說海南島上最近又發(fā)現(xiàn)一簇花櫚樹叢,樹還很嫩,要等好幾十年之后才可以伐木制器云云。欣喜之余,我四處托人在大陸的新聞機關(guān)和農(nóng)林單位要資料,至今不得要領(lǐng)。幸虧中國這些名貴樹木向來成長得慢,戀木再癡狂的人,也不必趕著去親炙了。
加州中國古典家具文物館做過研究調(diào)查,查到黃花梨樹長了好多好多年,直徑才有25英寸;紫檀經(jīng)歲累月,直徑到14英寸就難得極了;黃楊更矜貴,百歲高齡直徑只有四五英寸。
我跟明式家具還沒有深緣,無意中翻讀王世襄的《珍賞》和《研究》,只能算是驚艷過了。近年來醉心的是一些明清古木筆筒和提盒小匣,還有官皮箱和素轎箱,用材不大,花費不了太多木料,也算憐惜那些長得又慢又秀的古樹了。
既說憐惜,我倒真的是不喜歡雕鏤繁瑣的木器,覺得紋木自當(dāng)因紋得趣,以紋為貴,不然黃花梨上的鬼面貍斑豈不都白搭了?況且老木的紋拳曲,嫩木的紋豎直,各成天工文章,足可傳世,犯不著去毀了它的前路。明代王士性盛贊姑蘇人聰慧好古,齋頭清玩、幾案床榻,都尚古樸不尚雕鏤,那顯然比商、周、秦、漢的人豁達(dá)得多了。
但是,紋理妍秀的木器確實相當(dāng)少見。我有一件楠木筆筒,色澤淡雅勻整,通身沒有結(jié)癭生紋,卻也不減其空靈之美。反而廳堂上那翹頭長案有點別致:案面竟是三塊結(jié)癭的楠木拼成,滿面葡萄,瑰麗不可方物,不輸那個鎮(zhèn)在玻璃柜中的大件樺木筆筒。然而,花紋最起眼的當(dāng)數(shù)櫸木,手頭那件櫸本小箱,真有層層山巒重疊,是蘇州木工說的寶塔紋。我只嫌它太過雄偉,遠(yuǎn)不如那些束腰黃花梨筆筒的木紋那般柔婉。
當(dāng)然,黃花梨木色似蜂蜜般的晶黃,越是素身越清甜,看來只有黃楊木那分淡淡的錦熟容顏可以與之爭妍。明朝人好像都懂得珍惜這樣淺淡的紋木本色。聽說乾嘉以后宮廷和權(quán)貴深愛紫檀,也愛紅木,風(fēng)尚于是貴黑不貴黃,連顏色淺的黃花梨制品都給染成深色了。我當(dāng)初難免收過染深了色的黃花梨木器,也藏了些紫檀小件,后來知道西洋人上世紀(jì)30年代喜搜中國色淡紋顯的舊木家具,自己仿佛悟出樹木也有澹泊明志的心事,從此冷落紫檀,一心要黃不要黑。
家藏木器中有一件樺木方形小筆筒,四面添黃楊木龍魚吉羊浮雕,刀意玲瓏,摒絕匠氣;而樺木沉穆,黃楊活亮,竟也各自保住了本色,恢復(fù)深山里兩木爭秀的景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