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姑

覃太祥

四姑終于死了。四姑死的時候，剛剛過了六十六歲的生日，這也正好印驗了我們那里的“男怕生前女怕生后”的諺語。

其實，四姑很早就不想活在這個世界上了。在四姑十七歲那一年，她就無數(shù)次地尋過死，但每次尋死都不順利，不是被丫環(huán)發(fā)現(xiàn)了，就是被親人救活了。尋死不成的四姑便坐在床上哭，四姑哭的時候，就成了一道美麗的風景，除了看見水晶般的淚珠從她迷人的眼睛中滾滾而下外，是聽不見她哭泣的聲音的。四姑哭的時候，丫環(huán)小玉也哭，不同的是小玉只是站在床前，看著四姑一起哭。小玉還邊哭邊勸四姑：“小姐，你別哭！”

四姑邊哭邊想：“怎么想死也這么難呢？”

在尋死不成的日子里，四姑便整天地坐在繡房（現(xiàn)在已經(jīng)是四姑的香房了）的窗前，望著對面的禮堂出神?，F(xiàn)在的大禮堂是靜悄悄沒有一點鮮活之氣，在其他人的眼中大禮堂有一種陰森森的感覺。可在四姑的眼中呢？大禮堂里卻有個人正在忙碌著，那個人用靈巧的雙手，正在把廢舊的金銀銅鐵重新打制成漂亮的餐具和美麗的飾物。

四姑看著禮堂，手中總離不了把玩著掛在脖子上的銅心佩。銅心佩已變得金子般光亮閃閃了，和四姑伏著的香案上的銅香爐一樣，透出一股清純的氣息。

四姑第一次看見銅心佩時，就愛上了這個并不昂貴卻逗人喜歡的飾物。細小的銅鏈，連著一顆小巧別致的銅心。掛在脖上，樸素又美觀。

四姑得到銅心佩時，身邊的丫環(huán)不是小玉，小玉那時還是大奶奶房中的小丫環(huán)。自從四姑的丫環(huán)雪梅被老爺用家法賜死后，大奶奶才把小玉送過來服侍四姑。盡管小玉天真純潔善解人意，很受四姑喜愛，但四姑仍然常常想念雪梅。特別是那天雪梅拿著銅心佩回來時的情形，四姑至今還記憶猶新。

那天，雪梅還在樓下就大聲喊：“小姐！你看這銅心佩哦，做得好漂亮呢！”四姑抬起頭，就想看那令雪梅大驚小怪的銅心佩。

四姑拿在手中一看，果然是個很精致的飾物。口中便和雪梅一樣贊不絕口。四姑掛在脖子上以后，走到小銅匠打制的銅鏡前，左看，右看，越看越高興。她問：“哪里弄來的，做得這么精巧？”

“大奶奶讓小銅匠特意給小姐你打的，這個小銅匠手藝和人一樣好！”

“是不錯，居然能把堅硬的銅打制成這樣細的鏈子?！彼墓谜f著，不覺走到窗前，去看正在大禮堂的首飾作坊里勞作的小銅匠。

小銅匠正在忙著干活，透過薄薄的影壁子，四姑只能看見他高大的背影，而且還朦朦朧朧的。四姑以前在女紅做累了時，也經(jīng)常偷偷地看大禮堂，但內(nèi)心從沒有產(chǎn)生過強烈地想看到小銅匠的欲望。那天拿著小銅匠打造的銅心佩后，心中多了一絲情愫，就是想看到小銅匠。

雪梅說：“小銅匠的手藝可好啦，老爺很喜歡他。剛才老爺說，小銅匠打造的餐具和首飾給老爺?shù)纳烫枓炅撕芏噱X呢！老爺還說，等大奶奶房中最漂亮的春梅滿了十七歲后，就送給小銅匠做媳婦，這樣就能讓小銅匠長期在首飾作坊做工了。春梅姐真是好福氣呵！”

四姑一聽，心里就好像少了點什么東西似的，情緒變得憂郁起來。這種憂郁，唯有坐在窗前偷偷地看著小銅匠干活時，才得到一絲化解。于是，四姑便常常坐到窗前，透過薄薄的窗戶紙偷偷地看小銅匠干活了。

小銅匠姓覃，是宣恩縣水田壩人。祖上是施南土司主管工藝的舍把老爺，先皇對施南土司實行改土歸流后，他祖上也隨土王去了武昌，做了一個金銀首飾作坊的督辦。因為思念故土宣恩，就唆使土王一同偷偷回到宣恩。后來，土王被抓回武昌，他祖上便成了宣恩有名的工匠！

四姑的父親到宣恩任職時，小銅匠的父母已死，他家的工藝作坊被縣太爺聯(lián)合人強占了，小銅匠成了一個幫別人幫工的小徒弟。四姑的父親有一次去水田壩游玩，看上了小銅匠的手藝，就把他請回利川老家，開辦了首飾工藝作坊。

時令漸漸地變暖了，四姑常常偷看小銅匠干活的那扇窗，便也悄然地打開了。現(xiàn)在展現(xiàn)在四姑眼前的，不只是由小銅匠點綴起來的四姑百看不厭的風景，還有撩撥著四姑心扉的聲響，也從窗口傳了進來。以前，小銅匠也唱歌，但四姑沒有什么感覺，如今，小銅匠叮叮咚咚的敲打聲，伴隨著他優(yōu)美動聽的歌聲，常常使四姑聽得如醉如癡。有時，四姑聽著聽著臉上便飛起了一朵紅云，心也就咚咚地跳著響著，神情癡迷中略帶嬌羞，口中輕輕地飛出一句：“不正經(jīng)的小子，好壞！”

原來，小銅匠正在唱的歌叫《虞美人》。

《虞美人》是土家族男人最愛唱的風流歌，是土家族女人最愛聽又怕聽的情歌。這首歌描寫了一位多情的土家少女因失戀得了相思病，不能和情郎相會的情景：正月盼郎來，二月郎未來，三月才知我郎得了相思病……

如果小銅匠不發(fā)現(xiàn)四姑坐在窗前看他干活，如果四姑聽小銅匠唱歌的癡迷狀態(tài)不被小銅匠發(fā)現(xiàn)，后面就沒有故事了。

小銅匠的身材偉岸挺拔，容貌端莊俊美，歌聲雄渾悠揚，曲調優(yōu)雅煽情。情郎和情妹的綿綿情意，被小銅匠優(yōu)美的歌聲渲染得淋漓盡致。四姑覺得，小銅匠就是那個放牛的土家小阿哥，自己就是那個梳頭的土家小阿妹。

小銅匠發(fā)現(xiàn)四姑后，四姑的美麗，同樣使他陷入了癡迷的狀態(tài)，魂魄在剎那間便離他而去。小銅匠心里想，他看見的是凡人還是仙姑？小銅匠只顧發(fā)呆，就忘了唱歌。四姑發(fā)現(xiàn)沒了歌聲，飛走了的魂魄才回到軀體上，于是便看見了小銅匠火辣辣的眼光。四姑羞紅了臉，微微一笑，便趕緊把頭低了下去，對雪梅說：“快把窗子關上！”

雪梅說;“才打開呀，為什么又要關上呢？”

“不為什么，叫你關上就關上?！?/p>

雪梅就去關窗子，她發(fā)現(xiàn)小銅匠正癡迷地望著四姑，就說：“小姐！你快看啊！小銅匠把你看進眼里去了！”

四姑說：“你再亂說，小心打你！”

雪梅就裝出害怕的樣子說：“小姐饒了我吧，我再不亂說了?！?/p>

在后來的日子里，小銅匠便很少唱風流歌了，只要四姑繡樓的窗子一打開，他就專揀那好聽的，動人的情歌，聲情并茂地唱。四姑聽得情切切意綿綿，心慌慌神亂亂，從內(nèi)心對小銅匠生出了千般柔情，萬般愛戀，以致于那天小銅匠沒有出現(xiàn)在大禮堂的作坊時，四姑便心神不安，一點精神都沒有了。到了下午，四姑便忍不住問雪梅：“小銅匠今天怎么沒來干活兒？”

“可能有什么事吧。對了！會不會是去與春梅姐合八字了呢？”

四姑心里一緊，急急地說：“這怎么可能呢？不會的！不會的！小銅匠不會去和春梅合八字的。”四姑邊說邊起身朝閨房走，身子搖搖晃晃站立不穩(wěn)。雪梅便扶住四姑走到了床邊。四姑面向里躺下后，淚珠便像斷線的珠子滾落下來。雪梅裝做什么也不懂，說：“小姐，你今天不繡花了，我也偷會懶，去春梅姐那里看熱鬧行嗎？”

“別人合八字關你什么事，乖乖地呆著，哪里也不許去！”雪梅服侍四姑三四年了，四姑這樣惡聲惡氣地和她說話還是頭一次。

雪梅又說：“人家想去看看小銅匠是不是與春梅合八字嘛?！?/p>

“不許玩兒，快去快回?！?/p>

雪梅便偷偷地伸了下舌頭，開門出去了。四姑一個人躺在床上，覺得好孤獨，好可憐。

不知過了多久，雪梅才回來。她什么也不說，只顧催四姑去飯廳吃飯。四姑紅腫著一雙眼睛說：“我身子不好過，不想吃飯，對了，你看見春梅沒有？”

“我不僅去看了春梅姐，而且還打聽了小銅匠為什么沒有出工?！?/p>

“小銅匠為什么沒有出工？”四姑抬起上半身問。

“小銅匠病了?！?/p>

四姑一聽，就側身子坐了起來：“小銅匠病了？！什么病，病得厲害嗎？！”

“他昨天燒大爐出了一身汗，后來天氣突然轉涼了，受了寒氣?！?/p>

“哎呀，這可不是小??！快，我的箱子里有抗傷寒的藥丸，你找出來快送過去?！?/p>

“小銅匠病了，關我們什么事呢？要我們給他送藥去，我不送，你讓春梅送吧？”雪梅偷偷地笑著說。

“死丫頭，不聽話了？當心我用家法打你?！?/p>

雪梅便裝出害怕的樣子說：“好小姐，饒了我吧！我去送藥還不行嗎？”

“那還站著干什么，快去呀！”

“你吃了飯我才去，你不吃飯，你就是打死我，我也不去送藥?！?/p>

“好吧！你把藥送去后，回頭從廚房要點吃的到房里來吃?！?/p>

雪梅拿著藥丸走后，四姑的心情好了一點，但她仍然很擔心小銅匠的病情。

端午節(jié)這天，是四姑近十幾天最開心的日子。她站在吊腳樓上，不僅看了鄉(xiāng)民們在磨刀溪上劃龍船，回到繡房后，還聽見了小銅匠在大廳中唱《龍船調》。四姑顛著一雙小腳，跑到窗前，見小銅匠正深情地看著窗口。四姑看見已康復了的小銅匠，激動得渾身有氣流在轉動似的，眼淚也直往外流。四姑看著消瘦了許多的小銅匠，心中涌起一股柔情，這一次，四姑和小銅匠的目光相遇后，沒有將眼光移開，更沒有讓雪梅把窗子關上。四姑有很多話想對小銅匠說，苦于被森嚴的禮教制約著，被高高的繡樓閨帳阻隔著，只能將千言萬語化著眼波，傳遞給小銅匠。

四姑是六月初四出生的，在六月初四這天，四姑就滿十七歲了。四姑滿十七歲的頭一天，大奶奶留四姑一起吃午飯。大奶奶說：“孩子，你已經(jīng)長大成人了，馬上就是十七歲了，姑娘一過十七，便是別人家的人了?！贝竽棠陶f著眼淚就掉了出來。

四姑說：“娘！我不離開你和爹不行嗎？”

“傻孩子，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眼前，你父親的很多同僚、朋友和大戶人家都向你父親提親了。我們選來選去，覺得杜府的二公子最好，那娃兒正在重慶讀公學，很有出息了。等你滿十七歲后，他家便來下聘?！?/p>

四姑聽著大奶奶的述說，漸漸地就覺得胸悶得慌，她站起來說：“娘！我身子有點不好過，想回房去躺一會兒?！?/p>

“去吧！好好睡一覺?！贝竽棠虗蹜z地把四姑送出了門，對雪梅說：“好好服伺小姐?！毖┟窇艘宦暠惴鲋墓蒙狭死C樓，回了閨房。

四姑坐在床上對雪梅說：“把紙和筆拿來?！毖┟繁隳贸隽思埡凸P，并且快速地磨起墨來。四姑又說：“我上次繡的那香荷包呢？也拿來?！彼墓帽銓懥藦堊謼l，隨后取下手上的金戒子，一同裝進了香荷包。最后趕到窗子前。正好小銅匠也滿含期望地不時看一眼窗口。四姑便向他招招手，小銅匠遲疑了一下，看了看四周，就立即跑下了禮堂，來到繡樓下面。四姑就把香荷包丟了下去，深情地看了小銅匠一眼后，才轉身回了閨房。小銅匠接住香荷包，迅速地回到作坊后，才迫不及待地打開來看。

香荷包是用錦緞繡的，里面包了一個大大的麝包，清香的麝香味能驅寒避訝，減輕暑熱。字條上寫著：父母要將我許人了，你快想辦法。

小銅匠看后，心急如火燒，他清楚，以自己的身份和地位，明媒正娶世代官宦人家的小姐，比登天還難的，唯一的辦法是帶著四姑私奔。他有了這個主意后，就去找老爺結帳。老爺很吃驚：“你怎么突然要結帳，是我家待你不好嗎，嫌工錢低了？”

“不不不！不是的！是我想回老家置份田產(chǎn)，安安心心地成家立業(yè)?！?/p>

“哦！是這樣，好說！田產(chǎn)嘛！我在這里幫你置。等到年關以后，我就把春梅姑娘送給你做媳婦，幫你成個家，你不就成家立業(yè)了么？”

“不成不成！老爺，我在這里人單勢薄，別人會欺負我的?！?/p>

“在這里，我譚家是赫赫有名的大家族，有我給你撐腰，誰人敢欺負你呢？別說了，就這么決定了。這里有一個五兩的金錠，拿去做首飾，做好一點，是向老爺為他剛娶的姨太太訂做的首飾?！?/p>

小銅匠便唯唯諾諾地退了出來。晚上，他用搭鉤鉤住窗欞后，緣著系在搭鉤上的繩子爬上了繡樓，四姑便將雪梅趕去睡了。雪梅走后，四姑便撲進了小銅匠的懷里：“我爹爹要將我許給別人了，你快帶我逃走吧！”

小銅匠說：“老爺不結工錢，還說要把春梅許給我！”

“你同意沒有？”四姑抬起頭問。小銅匠搖搖頭：“沒有?！彼墓靡娦°~匠搖頭，懸在心上的一塊石頭才落了地。

小銅匠拿出金錠說：“這是老爺讓我打制首飾的金子，我想用他頂工錢，你如果同意，我們十五就走?！?/p>

四姑狠狠地點著頭說：“可以可以。十五的晚上，你在后花園門口等我。”

說好后，小銅匠便要走，四姑緊緊地拉住他不讓走，小銅匠便彎下腰將四姑抱起，一步步地朝鳳床走去。在小銅匠將四姑放到床上時，桌上的桐油燈“啵”地爆出一個燈花后便熄滅了。

十五這天，四姑心里很高興。她站在窗口深情地看了小銅匠一會兒，便回房叫雪梅收拾換洗的衣服，打成一個小包。快吃中飯時，大奶奶房中的小丫環(huán)小玉，卻意外地來叫四姑到上房去。四姑便心驚肉顫地到了大奶奶房中。大奶奶說：“蘇馬蕩的杜家二公子從公學里回來休暑假了，今天要來打樣。”

一提打樣，四姑的身子不禁打了一個寒顫，搖搖晃晃地仿佛站不住腳似的要倒。大奶奶問;“寶貝兒，你怎么了？”

四姑說：“娘，我不要杜家來打樣，我不想離開您和爹爹?！?/p>

大奶奶說：“兒啊，我知道你有孝心，但男婚女嫁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啊。你想招上門女婿，也不是我們娘兒倆能做主??！今天來打樣，是你父親訂的，娘無法改變。”

打樣，是土家族獨特的婚俗。男方如果怕自己去相親時，對方的親人相不中自己，就請一個有學問，長得也很英俊的人，代替自己去相親，這樣的相親方式叫打樣，被請去打樣的人叫做樣人?，F(xiàn)在，農(nóng)村的老人在夸某個后生長得英俊時還說：“你們看，這個娃兒長得像個樣人?！焙髞?，土家人就統(tǒng)指相親為打樣了。

大奶奶還說：“兒?。〉葧耗憔偷娇蛷d的屏風后面，去看看杜家二公子就行了。你放心，他是看不見你的?！?/p>

四姑聽后，淚水就流了出來，她對大奶奶說：“娘！我不要看，我不愿意嫁給杜二公子?！?/p>

大奶奶便把四姑摟在懷里：“傻丫頭，女人長大了，是要嫁給一個男人的。你是我和你父親的寶貝，為了你的婚事，你父親沒少操心。杜家二公子，你父親在杜家見過好幾回，人很不錯，你放心吧，你比你大表姐幸運多了。”

四姑聽大奶奶提到大表姐，心便像掉進了冰水里。記得大表姐出嫁后不久，回門看望娘家親人時，一進四姑的閨房，就哭得昏了過去。大表姐向四姑哭訴她的不幸時，四姑也跟著哭了起來。

大表姐的丈夫不僅丑得被人稱為向二麻子，而且仗著父親是知縣而強奸民婦，尋花問柳，染了一身怪病，現(xiàn)在如同廢人。

雪梅問：“表姐在打樣時沒仔細看么？”

大表姐哭得更傷心了。原來，那天到大表姐家去打樣的，是向家從私塾里請了個姓羅的先生做樣人。大表姐在屏風后面一看，見未來的夫君英武，高大，談吐不凡，風流倜儻，顯得很有知識，吊在嗓子眼上的心就落回了原位，她慶幸上天賜給她一位風流俊逸的如意郎君。于是，大表姐便高興地等待著下聘，等待著過禮，等待著撮步，等待著洞房花燭……可誰知……

四姑聽了大表姐的哭述后，便常常為自己的婚姻而害怕……

迫于母命，四姑無奈地藏在了屏風后面。當杜家二公子和老爺進了客廳后，大奶奶便將屏風弄開一條小縫，四姑匆匆地望了一眼后便逃命似的回了繡房。

四姑坐在窗前，覺得時間過得真慢，她看了一眼天上的太陽，還老高老高地掛在天上，四姑恨不得找根長長的木桿，把它從天上捅下來。

在四姑焦慮的等待中，天好不容易才黑了下來。四姑讓雪梅早早地從廚房打來了飯菜，主仆二人飽飽地吃了一餐后，就悄悄地來到了后花園。小銅匠伸手接過雪梅手中的包袱，背在身上后，便扶著四姑，沿著一坡石階朝山下的官道走去。

月亮好圓好圓，將大地照得像白天一樣，路很好走，下完石階便是官道?？墒撬墓檬莻€小腳，從沒走過遠路。她堅毅地邁著一雙小腳，先經(jīng)殺人坳，再過三陽關，可還沒到亮梯子，就再也走不動了。小銅匠便把包袱遞給雪梅，自己背著四姑艱難地朝前走。

四姑和小銅匠私奔，是春梅發(fā)覺的。十六的早上，大奶奶讓春梅叫四姑去她房中吃早飯。本月十七日，杜家便要來下聘了，下聘后，四姑便是杜家二公子的媳婦了。為了不讓杜家說三道四，有關婦道方面的禮數(shù)，大奶奶還要仔細地教四姑。

春梅在門外喊了很久，怎么也喊不應雪梅，她便伸手去敲門，門便開了一條縫。春梅推門進到了里面，里里外外，閨房繡房，連一個人影也未見著。春梅便跑回去告訴了大奶奶。大奶奶說了一句：“別出聲?！北愀好返搅怂墓玫拈|房。在四姑的梳裝臺上，大奶奶看見了四姑留給她的字條：爹娘，我不愿意嫁給杜家二公子，我嫁給小銅匠了。

大奶奶看后，只說出幾個字：“快！請……老……爺，”便昏了過去。

四姑和小銅匠離開譚府后，因為道路不熟，四姑又不能走路，才走了六十多里路，便被分頭騎馬追來的家丁們抓住了。回到譚府后，小銅匠和雪梅被捆在家廟前的石柱上，老爺命家將們用家法狠狠地打。四姑在大奶奶的房中，便能聽見小銅匠和雪梅不像人樣的嚎叫聲。四姑大叫一聲：“是我害了你們”雙眼一閉，便朝梳妝桌撞去。

四姑醒來時，她仔細聽家廟那邊的動靜，但什么聲音也沒有了。她對同樣淚流滿面的大奶奶說：“娘！小銅匠和雪梅呢？為什么他們不出聲了？”

大奶奶說：“小銅匠已承認，他是想把你騙出去之后，再來向老爺敲詐一筆錢。老爺念他在作坊當師傅時很老實，便把雪梅賜給他做媳婦，現(xiàn)在已經(jīng)打發(fā)他們回老家去了?！?/p>

“你騙我，我剛才看見他們給小銅匠綁了石頭，沉進磨刀溪的黑龍?zhí)读??！?/p>

大奶奶臉色頓變，話語不清地說：“沒有，沒有，小銅匠是騙子，是壞人，雪梅也是，你不要想他們……你爹沒有將他們沉進黑龍?zhí)?。?/p>

“不不不！他們是好人，是我害死了他們?。『λ懒诵°~匠，我也不想活了。”四姑說著又昏了過去。后來，四姑一有機會就尋死，大奶奶只好把四姑房中的剪刀、繩子和金屬頭飾都拿走了，并選派了幾個老媽子輪流守護在四姑身邊。

四姑過了很久，精神才漸漸地好起來。四姑精神好起來后，便去作坊里拿了一個小銅匠打制的銅香爐，將它放在梳妝臺上。四姑再也不在梳妝臺前對著小銅匠打制的銅鏡梳妝了，她把梳妝臺當做了香案。她坐在香案前，整天地把弄著銅心佩，看著香爐里的香一點一點地燃。后來，很多達官顯貴，因傾暮四姑的美麗，紛紛上門提親，愿納四姑為姨太太。剛開始，大奶奶還來勸說。第一次，四姑說：“我己經(jīng)嫁給小銅匠了，我要和他過一輩子，絕不會改嫁的?！贝竽棠瘫銣I水漣漣地求四姑，四姑便從抽屜里拿出一把剪刀，狠狠地刺向自己的喉管，丫環(huán)小玉縱身一撲，才使剪刀從四姑脖子旁邊劃過。

過了很久，大奶奶以為四姑已溶化了以前的記憶，從痛苦中走出來了。別人又來提親時，她從四姑自身的歸宿方面著想，再次來勸說。四姑一句話也不說，見大奶奶還在說，四姑便點頭。大奶奶便說：“我說的幾家，不管是家境，人品都不錯，你同意哪一家，便告訴我?！彼墓糜贮c點頭。

大奶奶剛走，四姑便撕一段綢緞將自己懸在了空中，幸虧小玉拚命呼救，用吃奶的力氣將四姑向上托起，己昏死過去的四姑才又被救活了。

如此又折騰了好幾次后，大奶奶和老爺才確信四姑己死了嫁人之心，便順其自然任其所為了。

小玉伺候了四姑七年后，四姑讓大奶奶恢復了她的自由之身，并讓其父母領回去許了人家。從此，四姑就不讓其它丫環(huán)進入她的香房了，更不容許其他女人把玩她視為生命的銅心佩。

四姑是六月初四滿六十六歲的，六月初十便臥床不起了。四姑臥床不起后，就命丫環(huán)把香爐搬到了床頭上。四姑說：“還有六天就滿七七四十九年了，可要支撐到十六?。　?/p>

十六這天早上，四姑讓丫環(huán)去把已經(jīng)是族長的小侄兒叫來，隨后又要眾侄媳們把她扶到繡房的窗前。四姑望著大禮堂，便看見小銅匠背著一個包袱，在向她招手，四姑說：“你等一等，我還有點事辦完了就來?！?/p>

當族長的小侄兒進門后，就跪在四姑面前。四姑說：“我給譚家丟了臉，沒有臉面去見譚家的先人，我死后，不要埋在譚家的祖墳地里。但！四姑有個心愿你要答應?！?/p>

見到已經(jīng)是族長的小侄兒點了點頭，四姑才說：“這個香爐和這個銅心佩，一定要放進我的棺材里。”

族長又點了點頭，四姑又說：“另外，小銅匠如果沉了潭，你們就把我也沉進潭里，如果小銅匠沒沉潭，就把我埋進他的墳里?！彼墓谜f完后，還沒看見侄兒點頭，便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