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又禮
圖/本刊記者 梁瑩菲
“火車司機”曾被稱為離地三尺活神仙(司機駕駛室距離地面約三尺高),所以在真正進入那個5平方米見方的秘密園地之前,我在過去的20年間,對它想象萬千。一旁站著的程維財師傅見我神游,再三提醒:攀云梯時,務必不能分神。開了27年的車,他還是一如剛?cè)胄袝r的步步謹慎。
“記者,你運氣真好,很少有人能進駕駛室的,還碰上最新的車頭。”——駕駛臺上的儀表盤、手閘、用以調(diào)節(jié)不同參數(shù)的一大排推鈕、監(jiān)測器,都在銀黑色的新漆下閃著鋒利的光。由觸屏和各種字母數(shù)字搭建而成的“現(xiàn)代化”,搭配上程師傅眉心、掌間那一條條又深又硬的紋路,很是奇妙。我原以為如此高科技的玩意兒,只有年輕人才能駕馭得來。但他卻操作得輕車熟路,他說:習慣就好。
1987年,程維財從廣西退伍,正在不知去從的節(jié)骨眼上,得知“部隊期間表現(xiàn)好、26歲以下又未婚的,可以去開火車”。當時他并不清楚“火車司機”這4個字究竟意味著什么,只覺得起碼有個前景貌似不錯的未來了,便與其他9位戰(zhàn)友一塊兒,來到廣州機務段。
我原以為,對于那種在血氣方剛的年紀卻不得不與分秒抗爭的枯燥與煎熬,他會記憶猶新。但顯然,二十幾年前的感受,不論多么真切深刻,都被時間磨平了。
當年,廣州機務段的火車頭已經(jīng)率先完成了技術改革,所以程維財不曾歷經(jīng)蒸汽機車時代——它們剛被新一代的內(nèi)燃機車趕出鐵軌。對此他感到慶幸,“在那之前司機更累,還要自己鏟煤加煤,完全是體力活。”
起初程維財作為學徒,跟著老師傅,開始載著一車車貨物往返于京廣線之間。京廣線通常被長沙和武昌兩個節(jié)點分為三段,每段都有各自的司機上車替換,然后上一段的正副司機下車,在當?shù)氐蔫F道招待所或司機行車公寓休息個半天一天,再把從另一頭駛來的列車開回終點站。
駕駛室里,柴油機長年累月發(fā)出分貝不高、卻無休止的轟鳴,溫度也比外頭要高上五六度,在裝上空調(diào)之前,湘粵兩省的夏天能把司機迅速變成一塊被汗液浸泡的海綿。
此外,晝夜顛倒、飲食不規(guī)律,這些在常人眼中無法將就的生活基本需要,到了程維財這里,統(tǒng)統(tǒng)逐漸成為了“習慣”。他說這大概是因為自己從農(nóng)村來、又當過5年兵,“本身對吃苦就已經(jīng)很習慣了”。
從學徒到副司機,不過3年,程維財也成了帶徒弟的師傅。那時他開貨車,只有春運期間人手不夠時,才會去支援客車。直到2001年內(nèi)燃機車又被電力機車替代,他才真正從“拉煤”轉(zhuǎn)型到“拉人”。
談到第一次載客,程師傅笑瞇瞇的一張臉上終于顯出情緒。開法都一樣,甚至還是同一個駕駛室,但壓力就真的“壓”了過來?!熬o張啊。畢竟你拉的不是一千噸煤,而是一千個人。車輪每往前滾一下,就好像能聽到后面無數(shù)人跟著你顛了一下似的?!?/p>
見到程維財之前,我在幾個關于火車司機的論壇及貼吧上,看到不少宣泄不滿與壓抑的帖子,有些僅僅是一兩句隨口的抱怨,卻也跟帖無數(shù)。其中很多人在表達觀點之前,會寫自己開了多少年的火車、在哪個機務段任職,里面絕大多數(shù)司機的年齡都介于22至30歲。而他們的癥結,幾乎都是圍繞“孤獨”、“壓力”與“無聊”。
駕駛室里自然沒有多少樂趣可言,因為這原本就不是一份創(chuàng)造性的工作。在一個司機年年月月都看厭了同一路風景、坐膩了同一個座位、干倦了同一件事情,一切新鮮感都已經(jīng)逃之夭夭以后,要怎么繼續(xù)下去呢?
站在程維財身后,看他反復檢查用以剎車的風量、看他用對講機與總臺和列車長溝通各種情況、看他推動手柄慢慢地將這十幾節(jié)龐然大物開成軌道上狂奔的馬。窗戶外面的站臺、舊樓、灰街、昏天,都已經(jīng)向后倒退到不見蹤影,出現(xiàn)的是野草、小山、水塘和天邊的云柱,他臉上的神情也稍微放松了一點。但并不是把車開出去、不出事故、盡可能不晚點不早到就萬事大吉了,駕駛臺中間正襟危坐著的一支老式錄音筆,和室頂右上角閃著紅點的一個攝像頭,讓任何一個坐在駕駛位的司機,不得松懈半分。
這些錄音和錄像都會被交到分管每個司機組的指導員那里,進行隨機抽樣檢查。這套系統(tǒng)名為列車運行監(jiān)控記錄裝置,是對司機進行考核的重要依據(jù)之一。所以在開車的同時,程師傅必須隨時向它“匯報”。比如說前面亮起了綠燈,他會抬起右手,伸出并攏的食指與中指,指向前方的那盞燈,說:前方綠燈、可以通過。不論身邊有沒有人。
這只是十幾種常用口令與手勢之一,有時候“指令”多起來,空著的那只手就要指上指下,時而“比劍狀”時而“握拳狀”。程師傅見我一臉驚奇,哈哈一笑:“是不是看著挺怪的,沒事,你就當我在跟火車聊天吧?!?/p>
但其他司機卻未必如此樂觀。頭頂這雙時刻觀察著他們的“眼睛”,同樣也是網(wǎng)路上被年輕人吐槽的重點之一:沒有私人空間、侵犯隱私、不自由。程師傅聽完這些理由,眉眼間嚴肅起來,在他看來,這些大都是新一代過分追求所謂“個性”與“自我”時的副作用。
我慢慢發(fā)現(xiàn),自由的邊界,對于火車司機這一行來說,似乎是不帶什么討論余地的。原因就像程師傅所講:“你要是追求自由、想隨性發(fā)揮,或者因過于感性而情緒泛濫,毫無疑問都會影響到開車,分神了,一出事故,說不好就是牽連到一千多個家庭的事情?!?/p>
“這種工匠型的職業(yè),的確是沒有‘自己’可言的。況且我們那一代人,概念里只有集體觀念,哪有什么個人主義……”程師傅說罷低下頭,喝了口杯子里的濃茶。
在等待跟隨程師傅進入駕駛室的半個鐘頭里,負責他這一組的林指導將我?guī)нM了他們的辦公室。4張辦公桌分別屬于4個指導員,每人管理25至30名年齡各異的司機。小小的房間,始終有一撥接一撥的司機來來去去。他們拿資料、討論業(yè)務、上交錄音,間雜著插科打諢。
房間里空氣不大清新,漂浮著速溶咖啡、茶、五葉神和玉溪、泡椒風爪以及檳榔的味道。
這些都可以被歸結為“職業(yè)氣息”——為了在行車過程中保持清醒狀態(tài),司機們養(yǎng)成了共同的習慣。在這些司機中,28歲以下的占了85%以上,其余就幾乎都是45歲以上的老師傅了。林指導告訴我,中間的這部分年齡斷層,要么轉(zhuǎn)了文職,要么選擇去條件要好許多的動車組。與此同時普通火車的趟數(shù)卻又不減反增,唯一的辦法就加大原有司機的工作量。
好在留下的,都打心底里喜歡開火車。當我問到究竟喜歡哪一點,他們出人意料地給出了近乎一模一樣的回答:喜歡那種“感覺”。再問下去,卻沒有一個人解釋得清。
正是這“感覺”,讓他們熬過了孤獨、重復、家庭角色的缺位、極少的節(jié)假日、與人交流的需求、腰椎勞損、慢性胃炎、血壓不穩(wěn)等困難。
程維財說駕駛室里的時間要精確到分秒,開車的關隘不在“開”,而在“?!?,停在恰當?shù)奈蛔?、恰當?shù)臅r間點,比什么都緊要。對他來說,有時研究起“停得更好”的技巧,竟也成了樂趣。
談到平凡卻不渾噩的半生,程維財并不感到遺憾,他說這就跟停車是一個道理,不能總是追求速度,要“知足”。
“不是任誰都可以當偉人和藝術家的,大多數(shù)人都是這么平平淡淡就過完一輩子了,不是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