齋而名軒意味長

摘 要：長期以來，研究者對歸有光何以將自己小小的書齋命名為“項脊軒”的研究一直停步在“項脊”上，對“軒”字意味的探究則極少關(guān)注。筆者認(rèn)為，“軒”字不僅值得探究，而且歸有光將書齋命名為項脊“軒”既合理夠格又合情緣志，真正意深味長。

關(guān)鍵詞：歸有光 書齋命名 “軒”字探究 合理夠格 合情緣志 意味深長

在教學(xué)《項脊軒志》時，有個學(xué)生提出了這樣一個問題：歸有光為什么要給自己的書齋命名為“項脊軒”而不是項脊閣、項脊窗、項脊室乃至項脊什么齋、堂、廬、屋、居等等？

看得出，這個學(xué)生愛動腦肯鉆研，下了功夫，查了資料，很值得表揚鼓勵。他提出的問題確實很有價值。對這個問題，此前的研究者要么忽視了，根本沒有想到這里還存在值得琢磨的問題；要么都將注意力集中在“項脊”的研究上，卻忽視了對“軒”字意味的探究。經(jīng)這個學(xué)生的提醒，筆者對此作了一番探索，現(xiàn)不揣冒昧，將之貢獻(xiàn)出來，以就正于大方之家。

一、名“軒”合理夠格

（一）實在只是個“閣子”

“項脊軒，舊南閣子也。”作者開篇破題就明說“項脊軒”在成為“軒”之前是個閣子?！伴w子”，是木板構(gòu)成的小房子。古代建筑材料以土木為主，建筑物一般下土上木，甚至有全木結(jié)構(gòu)的。這從文中“娘以指叩門扉曰……吾從板外相為應(yīng)答”可約略得知。至于“小”，那可真的是?。骸笆覂H方丈，可容一人居”。

可能歸家本來還有一個“北閣子”，“南閣子”應(yīng)該是他家里人對這個閣子的習(xí)慣性叫法。這個叫法影響力太強太深了，以至于與歸有光志同道合的妻子也隨順大家的叫法，稱它為“閣子”：“聞姊家有閣子，且何謂閣子也？”如果他的妻子不是“閣子”“閣子”這樣叫慣了，以至于“歸寧”時也時不時的這樣稱呼它，她的“諸小妹”是不會這樣好奇地詢問的。就是歸有光自己有時也這樣叫它——“乃使人復(fù)葺南閣子”——連自己都不知不覺隨順了眾人的叫法，稱它為“閣子”了，看來它實在真就只是個閣子。

（二）修葺改造成就“軒”

既然只是個閣子，歸有光為什么要“強”稱它為“軒”？又既然要改名，為什么不改為別的什么閣呀室呀窗呀齋呀等等呢？筆者認(rèn)為，首先是因為從建筑學(xué)的角度講，經(jīng)過歸有光修葺、改造后，閣子不再是“閣子”，而有了“軒”的形制。

“軒”在建筑上是怎樣的呢？美國大都會博物館的明軒曾經(jīng)名噪一時，其實它是以蘇州網(wǎng)師園的明軒為藍(lán)本的。據(jù)此，我們可以比較直觀地了解“軒”到底是怎樣的一種建筑物。綜合圖片說明與詞典解釋，筆者認(rèn)為，作為建筑物的“軒”，應(yīng)該具備這些條件：首先本身得敞朗，其次得坐落在庭院中，再次得配以欄桿、長廊之類建筑物與之構(gòu)成一個整體，最后還得融入自然、與自然合而為一。

歸有光已經(jīng)在閣子上動了大手術(shù)：“前辟四窗”?！笆覂H方丈”的小閣子其一面墻上竟然就開了四扇窗，可謂敞朗矣。當(dāng)然，從建筑學(xué)的角度講，小室而有四窗，僅僅滿足了“軒”的一個基本條件：“以敞朗為特點的建筑物”。要使“閣子”真正成為嚴(yán)格意義上的“軒”還必須做其他工作。首先是要能借用現(xiàn)成的建筑，這對家道日益中落的歸有光來說顯得非常重要。好在歸家原先畢竟是大戶，所謂“官家印不如歸家信”，歸家在當(dāng)時的昆山城里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因而“庭中通南北為一”的這個“庭”應(yīng)該不會小，這正好可以借用來做“軒”的庭院；即使“迨諸父異爨，內(nèi)外多置小門墻”，“庭”院被分割了，但“往往而是”之“墻”不正好省卻了歸有光“垣墻周庭”的功夫嗎？它也正好自然地劃出了構(gòu)成小“軒”的一個小院落。而且“往往而是”之“墻”抹上白粉后恰用來返照日影，使“室”洞然。不僅庭院是現(xiàn)成的，現(xiàn)成的還有“欄楯”。從后文“室西連于中閨”看，這些欄楯還相當(dāng)有規(guī)模。這為“軒”的構(gòu)成又提供了有利條件。

但是，僅有這些還不夠，因為庭院、矮墻、欄楯、閣子、窗戶，這些建筑物畢竟都相對死板靜寂了些，缺乏鮮活靈動之感。因此，歸有光“又雜植蘭桂竹木于庭”，錯落交雜種下的植物，既相互映襯又能起借景美化作用，不僅達(dá)到了“增勝”的目的，而且還吸引來了“時來啄食”“人至不去”的小鳥。動靜，明暗、光影……構(gòu)成了人與自然和諧相處的怡人氛圍。

現(xiàn)在，閣子不再僅僅是閣子了，“軒”開始登上歷史舞臺，歸有光完全有理由以“軒”命名自己的書齋了。

二、名“軒”合情緣志

當(dāng)然問題依然存在，那就是古人以“某物志/記”為題的文章作者往往會在文中介紹寫作緣由，如范仲淹《岳陽樓記》之“屬予作文以記之”；或者交代得名由來，如蘇軾《喜雨亭記》開篇之“亭以雨名，志喜也?！庇秩缭丁端密幱洝罚骸八密幷?，袁子藏書處也。袁子之好眾矣，而胡以書名？蓋與群好敵而書勝也?！被蛘邇烧啐R備，如歐陽修《醉翁亭記》、蘇轍《黃州快哉亭記》、桑悅《獨坐軒記》等。為什么歸有光的《項脊軒志》既不說得名由來也不講寫作緣由呢？

這確實有點不合常情。怎么來解釋這種異常現(xiàn)象呢？筆者覺得，這與歸有光的偉大志向尚未實現(xiàn)有關(guān)。

前面已經(jīng)提到，歸家原先十分顯赫，一度曾有“官家印不如歸家信”的說法——當(dāng)年何其雄闊！但是后來日漸敗落，“迨諸父異爨，內(nèi)外多置小門，墻往往而是。東犬西吠，客逾庖而宴，雞棲于廳?！薄直离x析的場景慘不忍睹。“庭中始為籬，已為墻，凡再變矣?！薄獋€中酸楚身歷其境者不忍言說。光宗耀祖，人之常情，哪個讀書人不想？振興家族的責(zé)任雖不能說是天然地落到了歸有光身上，但作為一個有抱負(fù)有志向的青年，歸有光卻主動地承擔(dān)起了這份重任，否則他不會“竟日默默”“讀書軒中”，以至于“大類女郎”的，因為當(dāng)時歸有光才十五六歲，正是活潑好動的年齡！

其實歸有光的這一志向在文中早有表述，雖委婉含蓄，但依舊清晰明了。在本“志”末尾，歸有光以曾經(jīng)昧昧一隅但最終卻名揚天下的蜀清、諸葛孔明自比，明眼人一看就明白“此其志不在小”；他雖自嘲為“坎井之蛙”，但這種自嘲背后卻分明要讀者讀出自己高度的自信。更重要的是，這個結(jié)尾是以模仿“太史公曰”的“項脊生曰”的形式出現(xiàn)的：此時“風(fēng)華正茂”的歸有光“書生意氣”十足，我們雖不能斷定他也希圖“究天人之際，通古今之變，成一家之言”，但撲面而來的那種“指點江山，激揚文字”的勃勃自信、郁郁豪情還是可以領(lǐng)略得到的。

唯其自信，歸有光才會覺得項脊軒能夠多次免于火災(zāi)是因為“殆有神護(hù)”。那么歸有光默默地祈盼神靈護(hù)佑什么呢？護(hù)佑他能實現(xiàn)志向。什么志向？振興家族乃至名揚天下的志向。

但是，歸有光畢竟家道中落，畢竟7歲喪母，畢竟寫此“志”時尚未考取秀才，種種傷痛促使他不免內(nèi)斂些，不免含蓄些，所以他沒有明確交代此“志”的寫作緣由，也沒有清楚點明此“軒”的得名由來。只等功成名就、躊躇滿志之時他就可以“開誠布公”了。（古人不往往如此嗎？）可惜的是，歸有光的科舉之路并不順暢，非但不順暢，簡直可以說異常坎坷！直到20歲，他才考取秀才。因此，他18歲作《項脊軒志》前半部分時，連個生員都不是！即使補作后半部分時，他也還在“八上公車”的艱難路途中。因此，除了“今已亭亭如蓋矣”的浩嘆之外，他還怎么好意思明說明示呢？

三、名“軒”意深味長

無論是典雅宏麗的高堂，還是簡陋窄小的斗室，齋名往往是主人情感世界的映射。齋而名“軒”，更是這樣。“軒”有“高”的意思，如“軒敞”“軒昂”“軒然大波”等，這層意思是“閣”“窗”“室”“齋”“廬”“屋”“居”等等所不具備的（至于用“樓”“堂”“臺”等又顯然與“項脊軒”本是閣子這一點不符）。盡管“軒”本指古代一種有圍棚或帷幕的車，但飽讀詩書的歸有光不可能對“軒舉”“軒特”“軒秀”“軒昂”“軒峙”“軒眉”這類褒義詞語不熟悉。以“軒”名齋，隱約透露出家道中落的歸有光復(fù)雜的內(nèi)心世界：曾經(jīng)的興盛榮耀令他神往自豪，但早成明日黃花；現(xiàn)在的衰敗離析使他痛苦無奈，只好期待它盡快結(jié)束；將來的中興再起催他振作奮發(fā)，需要有個東西來抒發(fā)來表白。器宇軒昂、軒然霞舉、鴻軒鳳翥、駟馬軒車……這些詞語讀了哪個不令人心馳神往、意氣風(fēng)發(fā)？“區(qū)區(qū)處敗屋中，方揚眉、瞬目”的歸有光正日思夜想著能早日挺拔秀出，多么需要用內(nèi)涵豐富的這個“軒”字來激勵自己鞭策自己啊！就讓內(nèi)心的一切寄托在“軒”字上吧！

更何況歸有光身上還寄托著全族人的期望：歸家子弟“讀書久不效”而歸有光九歲即能屬文的事實凝聚成祖母等家人的殷殷期盼；太常公執(zhí)以上朝的象笏，成了對自己最好的激勵之物；修葺后的閣子儼然讀書人的天堂——這一切形成一股合力，激勵鞭策著歸有光。通過苦讀而后鴻飛高舉，想象軒昂自若乃至軒蓋如云正是少年歸有光的理想，怎么可以不“軒”一下呢？那就從命名書齋開始吧——不管別人怎么看，“我的書齋我做主”——于是項脊生的書齋就叫“項脊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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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國慶 江蘇昆山震川高級中學(xué) 2153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