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雪松[玉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 廣西 玉林 537000]
作 者:羅雪松,玉林師范學院文學與傳媒學院教授,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吳組緗的宗法題材小說創(chuàng)作于20世紀30年代,并結集出版了《西柳集》和《飯余集》,主要代表篇目有《官官的補品》《一千八百擔》《天下太平》《樊家鋪》《竹山房》等。吳組緗的小說在研究界一直受到較多的好評,出現(xiàn)了不少有影響的研究成果。這些成果大多關注吳組緗的宗法題材小說的思想性以及他的寫作技巧,但對他筆下的女性人物形象研究不多,尤其是對女性人物形象的意義挖掘也不夠。吳組緗的家鄉(xiāng)在皖南農(nóng)村,而貞節(jié)牌坊和宗祠堂是皖南農(nóng)村最有封建社會文化特征的標志性建筑,它們所承載的道德文化規(guī)范,一直影響著當?shù)嘏缘纳睢5搅松鲜兰o30年代,雖然中國各階級矛盾日益激化,社會也處在劇變中,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觀念也受到一定程度的沖擊,但還不足以動搖與改變?nèi)藗冾^腦中固有的傳統(tǒng)觀念,大多數(shù)的鄉(xiāng)村女性還是生活在“貞節(jié)牌坊”的陰影下,她們的悲慘命運沒有得到什么改變。吳組緗敏銳地發(fā)現(xiàn)了這一現(xiàn)象,在創(chuàng)作中融入了自己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思考,塑造了一系列有獨特意義的女性形象,如線子(《樊家鋪》)、奶婆(《官官的補品》)、二姑姑(《竹山房》)等,她們或在封建禮教的枷鎖中掙扎,或在動蕩的社會中茍活,無一例外都淪為舊時代的犧牲品。
在我國現(xiàn)代文學史上,吳組緗的小說被界定為宗法題材小說,而吳組緗表現(xiàn)宗法制度下婦女悲劇命運的小說,目的主要不是揭示婦女在宗法社會所受的經(jīng)濟壓迫,而是重在表現(xiàn)封建宗法觀念影響下的人生悲劇,她們是封建宗法觀念的犧牲品,而這些女性大多是鄉(xiāng)村中的閨秀。小說《字金銀花》里的女子,是一個二十多歲“相當年輕豐美”的寡婦,因非婚而孕,無處安身,臨產(chǎn)前向娘舅求救,但舅舅是禮教中人,視名節(jié)比外甥女的性命更重要??蓱z的女子無家可歸,蓬頭散發(fā)的她棲身在一段破墻旁用“敝敗的竹蕈蘆禮席搭蓋的小棚子”里,只有一張竹床和一床薄被子,這大概就是舅舅最大的憐憫了。痛苦的呻吟聲伴著破墻里的野草瓦礫,在六月暑熱的空氣中低回,直到生命結束。
在《金小姐和雪姑娘》中的金小姐是一個思想半新半舊的姑娘,因為接觸了新思想對自由戀愛有著熱切的向往,但又覺得自由戀愛會帶來麻煩與苦厄,還不如父母包辦來得干脆。由于禮教的羈絆,她處在極度的矛盾與搖擺中。而雪姑娘,是被吃人的社會擺布的一個無瑕女子,她被男人所騙,墮入風塵,因墮胎死在血污中。這是宗法社會常見的悲劇,且不說“嫁出去的女是潑出去的水”,也不說女人身上的血是“污穢”的,更重要的是如果一個女人“做了社會不容的事”,那么對她的懲罰采取什么方式也不為過,無論她們的結局多么悲慘,都會認為她們是罪有應得、自食惡果。
20世紀30年代是中國社會異常動蕩的時期,全國的農(nóng)民暴動此起彼伏。在吳組緗的家鄉(xiāng)皖南農(nóng)村,也受到過武裝暴動的影響,加上世界經(jīng)濟危機的波及,皖南農(nóng)村普遍破產(chǎn)。吳組緗的《樊家鋪》就是在這樣的背景下創(chuàng)作的。小說中的線子是童養(yǎng)媳出身,與丈夫一起長大,同甘共苦,夫妻恩愛。線子的母親給有錢人家當傭人,與線子關系疏遠。線子的丈夫小狗子本來是個老實巴交的農(nóng)民,由于社會動蕩,民不聊生,小狗子在走投無路之下被迫去殺人放火,結果傷及無辜,被抓進了官衙。為了打通關系救出丈夫,線子向母親借錢未果,趁母親不備去偷她的錢而與母親發(fā)生爭執(zhí),錯手殺死了母親。小說通過線子與母親的矛盾反映在社會動蕩中,農(nóng)村宗法社會經(jīng)濟破產(chǎn)以及人性的淪喪。線子和丈夫以及母親都成為這個劇變時代的殉葬品。
《官官的補品》中的奶婆也是這個劇變時代的犧牲品,如果不是社會的動蕩導致丈夫無辜被處死,她還可以安穩(wěn)地做她的奶婆。小說中的官官是有錢人家的兒子,已經(jīng)是成年人的他,因為身體虛弱要吃人奶做補品,奶婆就是為他提供補品的女人。這是封建社會貧富懸殊矛盾下的特殊現(xiàn)象,官官要靠奶婆的奶來滋補身體,奶婆要靠賣奶水的錢來維持生活。官官媽對奶婆很關照,不僅留奶婆吃飯,還給奶婆高于市價的錢。奶婆對此也感激不盡,她不知道,官官媽對她的照顧是讓她的奶水更有營養(yǎng)而已。她更不知道,她的丈夫曾給官官輸過血,而今卻被官官的大叔草菅人命、下令處死了。在悲痛中的奶婆不但沒人同情,還被催促回去為官官擠奶水?!短煜绿健分行「W拥钠拮?,因為貧窮也靠出賣奶水維持生計,自己的親生女兒卻被活活地餓死?!秲芍恍÷槿浮芬裁鑼懥艘粋€奶媽的悲劇,她為了給小主人抓兩只麻雀而不顧洪水災害,犧牲了自己的性命。這些底層婦女的生命賤如草芥,這種靠出賣“奶水”養(yǎng)家糊口的女人,在吳組緗的小說中反復被書寫,可見,這在當時的皖南農(nóng)村絕非偶然現(xiàn)象。在這種貧富懸殊中,看到的是中國文化深層結構中的女性人生的悲苦狀態(tài)。
吳組緗筆下的女性形象,既與五四文學、左翼文學的傳統(tǒng)一脈相承,又有自己獨到的發(fā)現(xiàn)。在五四新文化運動過程中,“人”的發(fā)現(xiàn)使女性解放問題找到了新的文化支持,許多有識之士對女性貞操、節(jié)烈、人格、命運問題進行了諸多的探索。例如,葉圣陶在《女子人格問題》中明確指出:“男女應該有共同的概念,我們是‘人’,個個是進化過程中的一個隊員,個個要做到獨立健全的地步,個個應當享光明、高潔、自由的幸福?!雹俟粼谕瓿蓺v史劇《三個叛逆的女性》后鄭重指出:“女子和男子也同樣的是人,一個社會的制度或者一種道德的精神是應該使各個人均能平等地發(fā)展他的個性?!雹谠谖逅拈_創(chuàng)的“人的文學”的時代潮流中,反映婦女命運、為婦女解放探索出路的文學作品不斷出現(xiàn),文學主角的席位也出現(xiàn)了女性形象。比如,葉紹鈞的《一生》,通過一個勞動婦女的非人遭遇,發(fā)出“什么是人”的驚心動魄的質問。廬隱的《海濱故人》《勝利以后》《何處是歸程》和馮沅君的《隔絕》《隔絕之后》《慈母》《旅行》等作品,細致描寫了五四時代的女性掙脫封建禮教的束縛、追求戀愛婚姻自由的心路歷程,是女性苦苦探索人生的心靈記錄。凌叔華的《中秋晚》《繡枕》《太太》《送車》等小說,以舊家庭的太太、小姐為主人公,她們蜷縮在家庭,在宗法秩序的大家庭中求生存。而對女性命運的探索,最有深度的要數(shù)魯迅的作品。魯迅筆下的女性,從單四嫂子到祥林嫂,從愛姑到子君,她們一步步地抗爭著自己的命運,作者對她們叛逆的、獨立的人格因素極為呵護和贊許,對她們獨立人格的形成充滿了期待。到了20世紀30年代,出現(xiàn)柔石《為奴隸的母親》、葉紫的《湖上》和艾蕪的《一個女人的悲劇》等一系列反映農(nóng)村婦女命運的左翼小說,在秉承五四人格書寫的同時,反映了更為復雜的社會矛盾。
而吳組緗20世紀30年代的小說,傳承五四文學對女性問題思考的傳統(tǒng),正如孫玉石先生所言,吳組緗“自覺接受了五四以后以魯迅為代表的新文學現(xiàn)實主義傳統(tǒng)的影響,真誠地站在中國最窮苦的廣大的農(nóng)村勞動人民一邊。他用他那支對安徽農(nóng)民滿懷感情的坦誠的筆,真實地寫出了農(nóng)村的宗教關系與社會矛盾,寫出了農(nóng)民生活中的痛苦與歡樂,美好與丑惡,善良與貪婪,麻木與憤怒,覺醒與無知。他不但追求一種生活層面的真實,而且更強烈地探求人們心靈底層蘊藏的喧囂與騷動。”③尤其是對女性問題的探索,更顯出吳組緗對歷史與現(xiàn)實的尊重,也多了一份對歷史的反思。在吳組緗看來,一場運動或革命不可能在短期內(nèi)改變宗法社會婦女的思想和命運,那些閉塞的鄉(xiāng)村女性,依然還受傳統(tǒng)道德秩序的約束。無論是線子還是奶媽們,她們無法在生命中感受到女性作為有尊嚴的人的存在;無論是雪姑娘還是二姑姑,她們無法享受到青春生命的甘甜與幸福,這一切是因為她們都在“歷史和社會特為女子安排的氛圍中過活,不敢造次,不敢疏忽”④。
吳組緗宗法題材小說中的女性形象是現(xiàn)代文學女性形象畫廊中不可或缺的,這些形象從時間上傳承了五四“人的文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在空間上拓展了左翼文學主題表現(xiàn)的范圍。文學不僅要表現(xiàn)復雜的階級性,還要表現(xiàn)更深刻的人性,同時也讓讀者明白,中國鄉(xiāng)村女性解放之路是漫長的。
① 葉紹鈞:《女子人格問題》,《新潮》第1卷,第2號。
② 郭沫若:《寫在〈三個叛逆的女性〉后面》,轉引洪深:《中國新文學大系·戲劇集·導言》,上海良友圖書出版公司1935年版,第149頁。
③ 季羨林等:《吳組緗先生紀念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95年版,第3頁。
④ 吳組緗:《西柳集》,中國文聯(lián)出版社1995年版,第45頁。
⑤ 吳組緗:《苑外集》,北京大學出版社1988年版,第15頁。
⑥ 肖尚明:《論吳組緗小說》,《惠州大學學報》2001年第1期,第60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