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迎
李銳小說中的“困境”書寫——以《人間》《張馬丁的第八天》為例
彭迎
(河南廣播電視大學,河南鄭州450000)
李銳的《人間》和《張馬丁的第八天》延續(xù)了他對人類困境的關(guān)注?!度碎g》中白蛇、粉孩兒、秋白陷入了作為異類被人群排斥的困境,《張馬丁的第八天》中的張馬丁為了堅守內(nèi)心真誠的準則,而陷入多重困境。李銳在探尋困境產(chǎn)生的原因時,聚焦到了人類自身,并在不斷的逼近、審視中,探測人性的深度,他用真誠而艱難的探索,表達了對人性中善良、真誠的珍視,對人性瘋狂、狹隘、偏執(zhí)的慨嘆,言說著全人類普遍的生存困境。
李銳;困境;異類;人性
李銳是新時期以來一位重要作家。他“拒絕合唱”,始終以一種清醒獨立的姿態(tài),在眾語喧嘩的新時期文壇發(fā)出自己的聲音??v觀李銳的小說創(chuàng)作,可以發(fā)現(xiàn),從《厚土》到《太平風物》,從《舊址》到《銀城故事》,從《無風之樹》到《萬里無云》,從《人間》到《張馬丁的第八天》,他銳意創(chuàng)新,不斷變換著小說的人物、情節(jié)、結(jié)構(gòu)以及敘事方式,但不變的是他始終表達著對人類困境的關(guān)注。“從個人出發(fā)去追問人類的困境”可以看作是李銳一直以來的文學追求。因此,許多研究者對李銳小說中的“困境”書寫有著較多的研究。這些研究大多集中于以下幾個方面:一是呂梁山人物質(zhì)與精神的困境,多以《厚土》系列和《太平風物》系列為研究對象;二是下鄉(xiāng)知青虛妄理想破滅的困境,多以《黑白》《北京有個紅太陽》《無風之樹》《萬里無云》為研究對象;三是蕓蕓眾生在無理性歷史中的困境,多以《舊址》《銀城故事》為例。這幾個方面的論述較多,也比較完備,但對于李銳的《人間》和《張馬丁的第八天》這兩部作品,相對分析較少。然而,通過研究這兩部作品,可以看出李銳對人類困境的追問又有了新的質(zhì)素。
李銳的《人間》是對中國傳統(tǒng)白蛇傳故事的重新講述,小說以套層結(jié)構(gòu)講述了白蛇、秋白前世今生的故事,并穿插了言仕麟(粉孩兒)與香柳娘、小青與范巨卿的故事。
《人間》的主人公白蛇,修煉了三千年,只是為了“做人”來到人間。她為了做一個真正的人,收起自己的法力,嚴格按照人的準則生活——在西湖邊開起繡莊,依靠自己的雙手養(yǎng)活自己,怒斥小青依靠妖的法力投機取巧的想法。和許宣的姻緣,讓她更加安于人間生活。然而,隨著法海的到來,打破了一切平靜。為躲避法海,白蛇夫婦和小青來到遙遠的碧桃村,開起了藥鋪,并生下粉孩兒。碧桃村也不是世外桃源,白蛇的回春丹救了村民的命,也暴露了自己妖的身份。在碧桃村的一場瘟疫中,她用自己的血拯救了碧桃村的村民,但善行換來的卻是人們對她“妖”的“本質(zhì)”的更加固執(zhí)的認定。她所救的人們,此時卻義正辭嚴地要殺死她。許宣在白蛇的請求下,和鄰居順娘帶著粉孩兒逃離了碧桃村。在眾人的集體壓力下,小青死于她所深愛的小生范巨卿的刀下,白蛇在絕望中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
在小說前世今生的結(jié)構(gòu)中,白蛇轉(zhuǎn)世到20世紀初的杭州城,成為知識分子秋白。秋白延續(xù)了白蛇的困境,在那個“鳴放”的春天,因為幾句抱怨,成了人群中的“異類”。大字報、批判會接踵而至。秋白的丈夫更是在批判會上將夫妻二人的夜半私語,將她的憤懣不滿全盤托出,說她是包藏禍心的“美女蛇”。在眾人激情澎湃的口號中,秋白就像她的前世白蛇那樣,被人們“以正義之名驅(qū)逐到了人群之外”[1]。
小青是個無憂無慮的小蛇妖,因為驚異于人間花紅柳綠的美景,來到了人間;因為不舍與白蛇相依為命的感情,留在了人間;更因為與俊俏的小生范巨卿的男女之愛,留戀這人間。她不辭辛苦地千里奔波,找到身染瘟疫而被同伴拋棄的范巨卿,用自己的鮮血治好了他的病。然而,范巨卿終于得知小青是“妖”這一事實,親手用劍刺入了小青的心臟。
粉孩兒作為白蛇的兒子,無法擺脫蛇類天生的本能。有了白蛇的悲劇在先,他的父親和后母知道,粉孩兒的怪異舉動必將引起人們的恐慌和對峙,甚至招致殺戮,于是極力隱藏他的蛇類本能,期待他能像普通人一樣過著平靜的生活。粉孩兒為自己不得不掩藏的隱疾痛苦不已,只能偶爾偷偷釋放自己的蛇類本能,在這種秘密的宣泄中,粉孩兒感到愉悅和興奮,卻不免產(chǎn)生深深的罪惡感和羞恥感。他明白自己“永遠都將是人群中的一個異類、妖異”[1],他為此感到苦惱,但是“他身上奇怪的癖好和習性,那讓人群驚異害怕”的東西,“不是他想甩脫就能甩脫的”[1]。身為“異類”的困擾,壓抑不能言說的痛苦,使他感到孤獨,他只有和天生殘疾、只會笑不會哭、同樣被人們視為異類的香柳娘結(jié)為知己。他一次次在夢中與香柳娘相會,互相傾訴,互相安慰,盡情哭泣。香柳娘在自私的族人逼迫下,選擇自縊身亡。粉孩兒則厭倦了壓抑本性的生活,他躲開容不下異類的喧囂人群,進入一個全部由畸零人組成的雜耍團,盡情釋放本性,像蛇一樣狂舞……
白蛇等人的悲劇,是眾多人合力絞殺的結(jié)果,每一個人都難辭其咎。法海以除妖、維護人間正義之名,使白蛇的身份被發(fā)現(xiàn),間接殺了白蛇;胡老爹的貪婪、自私、恩將仇報,有意煽動村民對白蛇的敵對情緒,直接造成了白蛇的死亡;還有碧桃村以及附近的民眾,他們冷酷無情,加上偏執(zhí)、盲目的群體造成的狂熱力量,雖然沒有人親自動手,卻是白蛇自殺的直接原因;還有范巨卿,在偏見和眾人的蠱惑下,他親手殺了為他奉獻真心的小青……
在《人間》中,古代的白蛇、青蛇、粉孩兒與20世紀秋白的故事相互交織,為讀者展示出不同時代、不同背景、不同經(jīng)歷的人們幾乎相同的人生境遇——被指認為“異類”而被排斥、被殘害的人間悲劇。人們對于異類的警惕、惡意和排斥無處不在:眾人看見粉孩兒像蛇一般扭動起舞時的如臨大敵,發(fā)現(xiàn)白蛇的妖異身份時反戈一擊,胡老爹“是妖必害人”的無理論斷,人們對秋白的聲討和揭發(fā)……人類對異類的排斥萬古如斯。在李銳看來,這些悲劇的原因,來自人性自身的弱點:“沒有什么生靈比人類更不能容忍異類的”[1]。
在《張馬丁的第八天》中,人類的精神困境依然是李銳要表達的主題。小說主線講述了清朝末年,喬萬尼·馬丁跟隨主教萊高維諾千里迢迢來到中國傳教,成為天石鎮(zhèn)教堂的執(zhí)事,改名張馬丁。在與當?shù)赜駮慕膛蓻_突中,張馬丁為保護主教,遭石塊擊中死亡。萊高維諾主教對官府施加壓力,要求在拆除娘娘廟和處死迎神會會首張?zhí)熨n二者中選其一。張?zhí)熨n為保住娘娘廟,選擇以身殉道,被判斬首。三天后,被誤認為死亡的張馬丁“復(fù)活”。張馬丁不顧主教勸告,執(zhí)意要向世人坦白自己沒死的真相,激怒主教被趕出教會。在流浪了七天后,張馬丁倒在了娘娘廟,被張?zhí)熨n的遺孀張王氏救下。幾近癲狂狀態(tài)的張王氏認定張馬丁是張?zhí)熨n轉(zhuǎn)世,執(zhí)意與他交合……
張馬丁的困境可以從幾個層面分析。第一個層面是張馬丁“選擇的困境”。張馬丁“復(fù)活”后,面臨兩個選擇:一是接受主教的安排,把復(fù)活當作天父的恩典,隱姓埋名,平安度過一生,但是必須隱藏自己沒有死的真相。第二是選擇說出真相,承認自己沒有死,卻意味著與他如父親一樣崇敬的主教決裂,面臨著被逐出教門、眾叛親離的后果,并隨時可能被憤怒的天石村村民當作殺害張?zhí)熨n的兇手。虔誠的信徒張馬丁因為堅持信仰“不可作假證陷害別人”,而成為“叛徒”;但若不被當作“叛徒”,卻要背棄自己一直以來真誠的信仰,成為真正的叛教者。這是張馬丁面臨的選擇悖論,也是他的第一個困境。
張馬丁面對內(nèi)心的真誠,不愿看到張?zhí)熨n因為自己枉死,不愿意違背自己的信念,“不希望有任何人被強迫而信天主,哪怕只有一次,只有一件事”,于是他選擇了說出真相。最后,他走出了教堂大門,忍受著饑餓、寒冷對身體的摧殘。更令他難受的,還有精神的折磨。不但當?shù)仄胀癖娏R他“洋鬼子,死了又活,活了又死”,連教民的孩子也把石子、土塊、口水投向他,罵他是猶大、叛徒、魔鬼、毒蛇……當他真的成了人們口中的“叛徒”,他一直虔誠信仰的教義似乎動搖了,“叫他傷心不已百思不解的是,自己只不過按照內(nèi)心最真實的想法做了最誠實的決定,卻一下子就跌進了萬劫不復(fù)的深淵,莫非自己真的選擇了一條不歸的迷途?”[2]張馬丁以一個受難者姿態(tài),接受著世間給他的懲罰。
流浪了七天的張馬丁昏倒在娘娘廟,被張王氏當作轉(zhuǎn)世的丈夫而救活了。盡管張馬丁極力說明,自己不是她丈夫,而是間接害死她丈夫的罪人,但悲傷的張王氏始終不相信。張馬丁想要公布真相,卻不被受害者接受。他抱著必死的決心接受懲罰,死亡是他救贖自己的方式。但面對這個絕望的女人,“丈夫的轉(zhuǎn)世復(fù)活成了這個女人活下去的最后理由和希望”,張馬丁連赴死都成了過錯。他一直堅持的真誠,卻可能讓這個傷心的女人絕望而死。張馬丁再一次獨自面對這種精神困境,善與惡、真誠與虛偽、生與死,在此時此刻,成為一個個無解的追問。這是張馬丁的又一個困境。
當萊高維諾主教不惜使用權(quán)勢要將天主教堂矗立在娘娘廟的廢墟之上,當義和團的“天兵天將”像一股狂熱的火焰橫掃一切,留下橫尸遍地時,張馬丁卻用生命堅守著自己的真誠。
李銳作為一位思想型作家,他的作品離不開他的思想起點——“文革”。在《厚土》中,“文革”作為虛化的背景,隱藏在敘述之后;《無風之樹》《萬里無云》中作為實實在在的環(huán)境和書寫對象;到后來,他對“文革”的思考,逐漸成為一種思想資源,向更遙遠的歷史深處追溯,在《人間》《張馬丁的第八天》中,他的筆觸也延伸到“反右”時期,以至于近代歷史,甚至是神話傳說。始終不變的是李銳對人類生存境遇的反思和對人類存在方式的追問。
在李銳以往的作品中,給人類帶來困境的,要么是具有神秘色彩的、難以捉摸的命運,要么是無理性的歷史。在《人間》《張馬丁的第八天》中,李銳將困境的制造者聚焦到了人類自身,并在不斷擴大的矛盾中逼近、審視,探測人性的深度。
《人間》涉及族群界定、政治斗爭,《張馬丁的第八天》寫到了文化沖突、教派紛爭,都是人與人之間產(chǎn)生的困境。人們?yōu)榱瞬煌睦碛?,各自盤算,互相爭斗、傾軋、屠殺。胡老爹和眾人,因為“妖必害人”這一看似正當?shù)睦碛?,對從來沒有害過人的白蛇等人行屠殺之實,這源于人性中的自私、狹隘和群體的盲目;秋白的丈夫為了贏得組織的信任,求得自身的安全,不惜出賣了妻子,這是人們軟弱、自保、從眾的心理作祟;法海因為師父教導(dǎo)“不可因小善而忘大義”,陷入情與理的掙扎;萊高維諾主教犧牲一切來到中國傳教,甚至以性命相許,但當他傳教遇到阻力時,“為了侍奉他唯一的神,他不能容許異教雜音;為了成全無上的大我,他否定任何小我”[3],這源于人性中的執(zhí)念、“我執(zhí)”;打著“扶清滅洋”旗號的“大師兄”等一眾人,不但屠殺了洋人和教徒,也傷及了眾多無辜者,這則更凸顯了人性中的丑惡和獸性。人類為了自己制造出來的各種理論、觀念,打著各自不同的名義,互相殘殺。從古到今,從遠古時期野蠻人的部落戰(zhàn)爭,到文明社會中的族群界定、政治運動、教派紛爭,人們從來就沒有停止過對“異類”的屠殺。即使是人類文明高度發(fā)達的當代社會,仍然阻止不了人類群體之間的紛爭。人們依然生活在自己為自己制造的困境中,這就是李銳深深體會到的人類無可解脫的宿命?!爱斊群σ揽苛松袷サ恼x之名,當屠殺演變成大眾的狂熱,當自私和怯懦成為逃生的方法,當仇恨和殘忍變成照明的火炬的時候,在這人世間,生而為人到底為了什么?”[4]
白蛇拯救了瘟疫籠罩下眾人的性命,反而被人們的自私、殘忍、瘋狂所絞殺。張馬丁直面真相,以身殉道,就像為了拯救眾生來到人間的耶穌。張王氏對不同派別的教徒一視同仁的救助,如同救苦救難的菩薩,最后張王氏在絕望中順著天母河漂流而去……李銳嘆息,“在所有的拯救者離開之后,在諸神退場之后,這個無神的世界,這個無可寄托的人間就只剩下了人自己”[5]。李銳對人性一直抱以悲觀態(tài)度,不愿意給出廉價的救贖或希望,就像魯迅說的“絕望之于虛妄,正與希望相同”。
當我們反觀現(xiàn)實,我們?nèi)缃裆钤谌蚧拇蟊尘跋?,不同文化背景下的群體的交流、碰撞逐漸增多,人類該如何在不同的文化沖突中走向交融?這是擺在每一個人面前的難題。李銳用真誠而艱難的探索,表達了對人性中善良、真誠的珍視,對人性瘋狂、狹隘、偏執(zhí)的嘆息,始終言說著全人類普遍的生存困境——這就是李銳困境書寫的意義。
[1]李銳.人間:重述白蛇傳[M].重慶:重慶出版社,2007:11-151.
[2]李銳.張馬丁的第八天[M].南京:江蘇文藝出版社,2011:7.
[3]王德威.一個人的“創(chuàng)世紀”[M]//人間:重述白蛇傳.重慶:重慶出版社,2007:10.
[4]李銳.偶遇因緣(代序)[M]//人間——重述白蛇傳.重慶:重慶出版社,2007:2.
[5]李銳,傅小平.歷史從來都是萬劫不復(fù)的此岸——關(guān)于李銳《張馬丁的第八天》的對話[J].黃河文學,2011,(10):108-116.
I207.4
A
1671-2862(2015)04-0056-03
2015-06-25
本文系河南省教育廳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項目“李銳小說中的‘困境’主題研究”(項目編號:2015-QN-541)的階段性成果。
彭迎,女,文學碩士,河南廣播電視大學助教,研究方向: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