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 濤
(遼寧大學 文學院,遼寧 沈陽 110036)
戀子情結,即母親對兒子的一種極端的依戀和占有,表現為一種畸形變態(tài)的母愛。作為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種題材,戀子情結被廣泛應用到文藝創(chuàng)作之中,在中外很多優(yōu)秀的文藝作品中,都能找到戀子情結的蹤影。然而,由于社會文化因素的諸多差異,戀子情結在中國的文藝作品中,展現出與西方完全不同的表現形式?;谶@種思考,本文旨在社會文化的廣闊視域下,運用文化詩學的研究方法,探討戀子情結在中國文學中獨特的表現形式,并進一步探究這一變式產生的文化原因以及其中蘊含的文化意味,最后闡述由此引發(fā)的現實思考。在中國傳統(tǒng)的文學作品中,戀子情結往往寄身于“寡母”這一典型的文學形象中,由此演變出“寡母—戀子—欺媳”這一文學模式。無論是《寒夜》中的汪母、《孔雀東南飛》中的焦母,還是《金鎖記》中的曹七巧以及《原野》中焦大星的母親,都是典型的“寡母”形象,這些作品無一例外都充分展現了寡母與獨子這種家庭模式下戀子情結的人性悲劇。戀子情結在中國的這一范式轉變有著深厚的文化意味,它是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特定產物。我國的文藝創(chuàng)作歷來深受儒家文化的滲透影響,因而,不同于西方文學作品中對戀子情結的直接揭露,在中國的文學作品中,戀子情結以一種嶄新的變式得到了更為隱晦委婉的藝術展現。可以說,“寡母—戀子—欺媳”這一變式正是戀子情結這一文藝題材與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相結合的產物,它帶有濃重的中國特色,蘊含著深厚的文化意味。
在中國的文學作品中,戀子情結首先表現為寡母對兒子的情感獨占。寡母在情感上對兒子有一種強烈的占有欲,由于丈夫的過早離世,母親只能孤身一人獨守著殘破的婚姻,長久以來愛的缺失使得她們的心靈飽受摧殘,因此只能將對情感的渴慕全部寄托在兒子身上。兒子的身體中流淌著丈夫的血液,他的身上,隱約可見丈夫的身影。寡母們把兒子當做丈夫的替身來愛,她們將自己生命全部的愛交付于兒子,因此也要求兒子給予自己同等的回報,想據兒子全部的愛為己有。對于兒子的愛人,母親的嫉妒與仇恨相交織,她們將兒媳視作母子之間感情的“第三者”,嫉妒她們的年輕貌美,痛恨她們分享了兒子的愛,于是便對他們的愛情婚姻百般地阻撓與破壞?!犊兹笘|南飛》中的焦母,早年喪夫,她的婚姻短暫到還沒來得及感受便倉促結束,愛情的花蕾還未來得及完全盛開,便被現實無情的風雨殘忍地澆打,過早地凋零。愛情殘留的溫存,年輕的身體無從滿足的情欲,在這片婚姻的廢墟上茍延殘喘著。她的身邊,只剩下兒子焦仲卿,他成了母親情感的全部寄托。焦母在內心深處把兒子幻想成丈夫,從而將沉積在心中的對愛情的渴慕和身體上情欲的需求得以借由母愛的形式宣泄出來,以此間接地得到滿足。在長期的情感壓抑的過程中,尤其是在男性繼承家業(yè)的傳統(tǒng)倫理觀念的支配下,焦母將所有情感變本加厲地寄托在兒子身上,她把焦仲卿當做丈夫來愛,對于兒子的婚姻戀愛、夫妻生活都欲橫加干涉甚至操控左右??梢?,焦母已然把自己放在兒子愛人的位置,而不是母親的位置,她企圖霸占兒子生命的一切,獨占兒子全部的情感。
戀子情結在中國文學作品中的另一個典型表現,即是寡母對兒媳的欺壓虐待。母親將兒媳視為自己的情敵,痛恨年輕的女孩搶走了自己的愛子,于是她們想盡辦法對兒媳進行欺壓虐待,企圖逼迫她們徹底離開,從而重新將兒子據為己有?!逗埂分型粑男哪赣H,厭惡并痛恨兒媳樹生,盡管樹生與文宣已經結婚十四年,并有了小宣,她仍不承認樹生作為兒媳的合法地位,對于樹生與兒子的婚姻,她稱為“姘居”,并屢次譏諷樹生為“姘頭”、“花瓶”。她數次規(guī)勸文宣休掉樹生,認為樹生不孝敬母親,不疼惜丈夫,不關心兒子,終日打扮得花枝招展,在外面陪別人吃喝玩樂、交男朋友。為了逼走樹生,汪母不斷挑起婆媳間的戰(zhàn)爭,對樹生進行無故的刁難和無理的謾罵,甚至強迫文宣在母親與妻子之間做出非此即彼的選擇。在《寒夜》章十八中,汪母聽說離家出走的樹生要回來,“自語似地說:‘我什么苦都受得了,就是受不了她的氣!我寧肯死,寧肯大家死,我也不要再看見她!’她咬牙切齒地說,仿佛就在咬那個女人的肉似的?!盵1]399當文宣向她妥協(xié),稱不讓樹生回來后,汪母說:“只要你肯答應我,只要我不再看見那個女人,我什么苦都可以吃,什么日子我都過得了……她露出一點得意的口氣說,她覺得自己得到勝利了。”[2]460汪母無視兒子的痛苦,而享受著戰(zhàn)勝另一個女人的快意。她固執(zhí)地用全部的熱情搶奪兒子的愛,對兒媳顯得十分專橫、挑剔而刻薄。終于,樹生無法忍受汪母頻繁的刁難和娼妓不如的謾罵,離開文宣,遠赴蘭州。同樣地,《金鎖記》中的曹七巧,為了實現對兒子長白的變態(tài)獨占,故意將新婚不久的兒子留在房中為她徹夜燒煙,并以兒媳芝壽的床底隱私在眾人面前羞辱她,無情地踐踏她的自尊。芝壽深感“這是個瘋狂的世界,丈夫不像個丈夫,婆婆不像個婆婆,不是他們瘋了,就是她瘋了”。[3]35她不僅被剝奪了正常的婚姻幸福,還染上肺疾,最終因無人照料而離開人世,后來的涓姑娘也被折磨得生吞鴉片自殺。
“寡母—戀子—欺媳”這一戀子情結的范式轉變有著深厚的文化意味,它是戀子情結這一文藝題材與中國傳統(tǒng)的儒家文化相結合的產物,帶有濃重的中國特色,蘊含著深厚的文化意味。首先,寡母戀子的背后,是儒家傳統(tǒng)的貞節(jié)觀對女性的束縛。貞節(jié)觀原本是儒家傳統(tǒng)倫理道德對女性美德的一種認可和贊揚,但是后來卻基于維護封建父權統(tǒng)治的需求,逐漸演變?yōu)橐环N以喪失女性自主人格為代價的教條規(guī)則,它是封建禮教殘害壓迫女性的典型表現。按照儒家傳統(tǒng)貞節(jié)觀的要求,“婦人有三從之義,無專用之道。故未嫁從父,既嫁從夫,夫死從子”。女子喪夫,雖年華正茂,卻必須堅守貞節(jié),放棄再次尋求幸福的權利。寡母們早年失去丈夫,但是由于她們深受儒家傳統(tǒng)貞節(jié)觀的影響,將“忠臣不事兩國,烈女不更二夫,故一與之醮,終身不移,男可從婚,女無再適”當做女性恪守的信條,堅信“餓死事小,失節(jié)事大”,遵守著貞節(jié)觀的嚴格約束,因此她們只能背負著貞節(jié)的大旗,一生獨守空房,與兒子相伴艱難地生活。合理的情感欲望長期得不到滿足,必然造成身體與心靈的壓抑與苦悶,使得她們的心靈扭曲畸變,將欲求指向兒子,產生戀子情結。封建傳統(tǒng)的倫理道德不僅在肉體上殘害婦女,更在精神上壓抑婦女,寡母們的戀子情結正是儒家傳統(tǒng)的貞節(jié)觀對婦女身體和心靈雙重壓迫的結果。然而,更為可悲的是,寡母們深受這種倫理綱常的毒害,不僅沒有意識到封建道德觀對她們的殘害,反而以守寡為榮,認為節(jié)婦夫死不嫁的從一而終是一種值得稱贊的堅守?!逗埂分型粑男哪赣H,當她向樹生談及自己的過去時,處處充溢著不言自表的光榮和自豪感。張愛玲筆下人性扭曲的的曹七巧,《孔雀東南飛》中嚴厲無情的焦母,無一不是在這種封建貞節(jié)觀念的迫害下,產生了心靈的畸變。
在“寡母—戀子—欺媳”這一戀子情結的中國變式中,寡母對兒媳的欺壓虐待,同樣體現了儒家傳統(tǒng)的倫理觀念對女性的束縛和迫害。戀子情結最直接的受害者,便是以母親的“情敵”身份存在的兒媳。母親把兒媳視為母子感情的妨害,因此對兒媳百般刁難與折磨,無情地踐踏她們的自尊,破壞她們的愛情,殘忍地埋葬了她們應有的人生幸福。而兒媳面對這種殘忍的欺凌,卻因為傳統(tǒng)婦德與孝道的約束規(guī)訓而無從反抗。儒家傳統(tǒng)道德對女性的要求主要體現在“順”字上,認為妾婦之道,關鍵在于順從,這其中包括對丈夫的無條件順從以及對家長的服從。據《禮記·昏義》記載,女子在成婚后,要進行一系列的活動,表明自己對夫家長輩的孝順之心。在儒家傳統(tǒng)的道德觀念中,女性之“順”有著重要的意義:“是故婦順備,而后內和理,內和理,而后家可長久也。故圣王重之”。在這種倫理觀念的影響下,女性在嫁入夫家之后受到丈夫及其家長的雙重壓迫,地位低下卻又無力反抗。
儒家文化作為我國的正統(tǒng)文化,千百年來統(tǒng)治著人們的精神世界,女性倫理觀作為其中不可忽視的重要組成部分,同樣長久以來受到人們的信奉和遵從。然而,“隨著中國父權宗法制統(tǒng)治的確立與穩(wěn)定,父權統(tǒng)治針對女人制定的為維護男權社會秩序的倫理信條越來越縝密與周延,這些信條將女性推到政治倫理等級的下層,從而淪為男性‘附庸’、‘仆從’”。[4]儒家傳統(tǒng)倫理道德對女性的要求是完全站在男權主義的立場之上的,它禁錮了女性的思想和自由,剝奪了她們的獨立地位與人生追求,造就了她們身輕言微、隱忍退讓的悲劇命運。女性在封建倫理觀念的桎梏下始終處于從屬的地位,沒有自主的人格和獨立的地位?!叭龔乃牡隆笔莻鹘y(tǒng)倫理道德加之于婦女身上的枷鎖,她們被牢牢囚禁于倫理綱常的鎖鏈之中,沒有追求幸福的權利,也無法掙脫現實的迫害,其命運總是帶著無從逃脫又無力反抗的悲涼和無助。從《孔雀東南飛》中的劉蘭芝,到《寒夜》中的樹生,乃至《金鎖記》中的芝壽和涓姑娘,我們都看到了在傳統(tǒng)女性倫理觀的禁錮下弱女子的無奈與無助,也看到了不公正的封建倫理制度對于女性獨立生命及個體權利的迫害與剝奪。樹生最終犧牲了自己的愛情遠走他鄉(xiāng),而劉蘭芝、芝壽和涓姑娘則以生命為代價成為封建禮教的殉葬品。
總之,作為文藝創(chuàng)作的一種題材,戀子情結在中國文學作品中的范式轉變有著深厚的文化意味,是受中國傳統(tǒng)文化影響演變而成的特定產物?!肮涯浮獞僮印巯薄边@一文學模式不僅具有極高的藝術魅力,充分揭示了人物內心豐富而復雜的感情,展現了人性的矛盾與沖突,同時還具有一定的現實啟示意義,寄托了作者們現實的人性關懷。首先,通過對這一人性悲劇的揭示與展現,啟發(fā)人們關懷女性的情感世界,關注女性的心理健康,維護女性獨立平等的自主權利。同時,也引發(fā)了我們對現代家庭觀和子女教育問題的深刻思考。母愛是世間最無私而圣潔的感情,作為母親,有責任與義務為孩子的成長做積極健康的引導,以使其能充分獨立地成長,促進他的感性、知性和理性的全面的發(fā)展,培養(yǎng)健全的人性和完整的人格。母愛之所以神圣,源于這愛中所具有的偉大的犧牲和無私的奉獻,而并非自私的索取和殘酷的毀滅。最后,寡母戀子的悲劇還提醒我們,應正確地處理好家庭的各種關系,諸如夫妻、婆媳、母子關系等,以包容和理解搭起家人之間愛的橋梁。只有這樣,才能共同成就幸福的人生,構建美滿的家庭與和諧的社會。
[1]巴金.巴金選集(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2]巴金.巴金選集(上)[M].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05.
[3]張愛玲.張愛玲文集[M].合肥:安徽文藝出版社.1992.
[4]王純菲.女神與女從——中國文學中女性倫理表現的兩極性[J].南開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06):2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