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宮梅芳
(北京林業(yè)大學 外語學院,北京 100083)
《圣經》中有很多女性的形象雖然逐漸被淡化,繼而慢慢地從核心舞臺消失,但是她們的地位和生命體驗仍然在《圣經》中得以點滴記錄。將這些點滴串起來后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個鮮活、生動的生命歷程。在這些人物之中,有一位可以與希伯來的直接祖先,后被上帝改名為以色列的雅各相提并論的女人,那就是雅各的第二位妻子拉結。雅各在雅博河邊與上帝角力而不輸,被神改名為以色列,意思是“與神角力的人”(《創(chuàng)世紀》32:28)①本文所引《圣經》均出自和合本。如無特殊標注,以下引文均出自《創(chuàng)世記》。。而拉結實際上也用自己的方式與生活和命運角力,只是有著不一樣的結局。
拉結與雅各一樣,在出生順序上沒能成為長子/女。但是雅各雖然在出生順序上沒有占得先機,他在哥哥打獵歸來口渴難忍之時卻趁機用紅豆湯買來了以掃作為長子的名分,后來又在母親的幫助下騙得了父親把他當作長子的祝福。然而拉結在與長子/女繼承權的傳統(tǒng)的斗爭中就沒有那么幸運了。本來雅各愛上的是拉結,心甘情愿為拉結的父親拉班白白工作七年為交換,為的是娶拉結為妻。新婚之夜,新娘卻被調包,坐在婚床上的是拉結的姐姐的利亞。新娘的父親,即雅各的舅舅解釋道:“大女兒還沒有給人,先把小女兒給人,在我們這地方沒有這規(guī)矩?!?29:26)于是拉結不但在出生順序上處于劣勢,而且因此導致了在婚姻上先嫁的失敗。面對長女先嫁的風俗,她被調包的遭遇似乎在暗示:長幼有序,自然順序為大。
雅各后來為了拉結甘心再為拉班工作七年,拉結也如愿嫁給雅各,并且雅各“愛拉結勝似愛利亞”(29:30),但是拉結的婚后生活所面對的卻是一個大難題:不育。與《創(chuàng)世記》,甚至整部《圣經》中所有的女人一樣,生子是妻子們的頭等大事,正如上帝在造人之時的指示——“要生養(yǎng)眾多,遍滿地面”(1:28)。利亞雖然失寵于丈夫,卻得到上帝的眷顧:上帝對她頗為照顧。我們不知道上帝為什么對利亞和拉結區(qū)別對待,現(xiàn)實情況是利亞不斷懷孕生子,而拉結的肚皮卻始終悄無聲息。利亞接連生了四個兒子,分別起名為流便(意思是“有兒子”)、西緬(意思是“聽見”)、利未(意思是“聯(lián)合”)和猶大(意思是“贊美”)。這幾個兒子的名字既象征著利亞與神的交流——神使她有兒子,聽見她的苦情,又充滿了利亞的希望,希望“丈夫必愛我”,并贊美耶和華。
于是,“拉結見自己不給雅各生子,就嫉妒她姊姊”(30:1a)。在這樣的背景下,《創(chuàng)世記》第一次記錄了拉結的直接引語:“她對雅各說,你給我孩子,不然我就死了?!?30:1b)《圣經》中的人物第一次開口說話非常重要,是人物刻畫的重要手段,往往表現(xiàn)了人物重要和核心的特點(Alter,1996:157)。但是《圣經》所記錄的女性話語常常很少,直接引語的聲音更是少之又少。拉結自從在《圣經》中第一次出現(xiàn)到第一次開口說話按推算已經過了十多年。而這第一次的聲音卻以如此令人震驚的慘烈的方式出現(xiàn),這幾乎為拉結的一生定下了基調——難過、絕望。
經歷了在婚姻上與長幼順序斗爭失敗后的拉結面臨著更大的困境:如果沒有兒子,就無法立身,就是死路一條。這句話雖短,卻包含了拉結因為不育而導致的深深的痛苦:膝下無子就意味著沒有未來,就意味著死!于是,拉結想盡一切辦法。她先讓自己的使女辟拉與丈夫同房,希望能通過辟拉生子在她自己膝下,使自己有機會得孩子,得以獲得“母親”的名分。辟拉不負拉結所望,生了一個兒子。拉結大喜道:“神終于知曉我的痛苦,聽見我的冤屈”,因此她給孩子起名叫但(意思是“申冤”)。辟拉非常爭氣,又懷孕生了第二個兒子。被兩個兒子稱為母親的拉結似乎非常高興,于是給新生兒起名叫拿弗他利(意思是“相爭”),并高調宣布:“我與我姊姊大大相爭,并且得勝?!?30:8)
拉結終于得到做母親的名分,而且也對孩子行使了命名的權利,就像姐姐利亞那樣。但是讀者卻明顯看到,拉結所謂的勝利實際上是不堪一擊的,因為孩子畢竟不是她親生,在數(shù)量上遠也不如利亞,而此后發(fā)生的故事似乎也更反襯了她所謂的“得勝”是多么悲劇的反諷:在拉結將使女給了雅各后,利亞也如法炮制,她也有使女,于是就把使女悉帕給了丈夫同房,也生了兩個兒子。利亞為這兩個兒子起名為迦得(意思是“萬幸”)和亞設(意思是“有?!?(30:10-13)。利亞那一聲聲的“萬幸”和“有?!彼坪醺右r托了拉結的悲涼,在利亞自豪的聲音背后,讀者似乎能聽到拉結在背景暗處的痛苦和掙扎。
《創(chuàng)世記》中關于這兩姐妹爭斗的敘事形成了一根暗線,隱藏在關于雅各和以掃兩兄弟爭斗的背后。這兩根線不僅一明一暗,而且有著微妙的差異:在明線上,雅各雖是次子,但是上帝卻宣布“將來大的要服伺小的”(25:23),這使得雅各謀取哥哥以掃的長子權似乎具有了某種神學意義上的合法性。然而在拉結的生活中,上帝卻并沒有出手相助。雖然拉結也希望能像雅各那樣,克服出生的不利順序,勝過姐姐,她的道路卻充滿坎坷,似乎愿望難以達成。她不僅晚于利亞出生,最終也晚于利亞結婚,一步落敗處處落敗,后來生育、做母親都比利亞晚。在這場長幼次序的競爭中,她只是起到亨利·詹姆斯所謂的“提線人物”(ficelle)的作用。她雖像雅各一樣在長幼順序的逆境中努力,但卻無法在任何一個環(huán)節(jié)真正成功,她的敘事任務似乎只是從另一個角度為讀者提供更多角度來理解雅各這個人物。(Pardes,1992:64-65)
最終,上帝終于“顧念拉結”,使她懷孕。拉結生下她自己第一個兒子后說:“神除去了我的羞恥?!?30:23)她為孩子起名叫“約瑟”,意思是“增添”。新生的兒子讓拉結原本幾乎絕望的心中重新燃起更大的希望,“愿耶和華再增添我一個兒子”(30:24)。拉結果然如愿又孕育了另一個兒子,似乎要苦盡甘來。但是《創(chuàng)世記》卻并沒有讓拉結從此安享做母親和妻子的喜悅:拉結突然難產而死。她的死似乎將自己的悲劇故事推到了極致:她死于雅各歸鄉(xiāng)的途中,被孤零零葬在路邊。而雅各幾十年后臨死的時候囑咐兒孫們要將自己與先祖安葬在一起,在那里他們“葬了亞伯拉罕和他妻子撒拉,又在那里葬了以撒,和他妻子利百加,我也在那里葬了利亞”(49:29-31)。拉結一生處處落敗,甚至在死后似乎也不能與利亞相比——與雅各以及眾位先祖葬在一起的是利亞,而不是雅各所鐘愛的拉結。
拉結在臨死前為增添的這個兒子取名叫“便俄尼”(Benoni),意思是“我的傷悲 ”,用兒子的名字為自己的一生做了一個悲傷的注釋。
拉結似乎不僅是個失敗者,還是個偷竊者和說謊者。拉結偷竊父親神像的故事被認為是她一生最大的瑕疵。這個故事發(fā)生在雅各準備離開亞蘭,離開自己舅父的地盤,回到迦南的時候。雅各為了娶到拉結為妻,為拉班工作了整整14年,后來又為拉班所雇用,為他牧羊6年,如雅各自述所說,他“白日受盡干熱,黑夜受盡寒霜”(31:40),從來沒有睡過踏實覺,而拉班在這20年中10次修改工價,剝削雅各。但是雅各受神眷顧,又精于牧羊,他耍手段從拉班那里獲得很多羊群,變得十分富有。后來因為害怕拉班因嫉妒而害他,雅各帶著妻妾兒女、所有的牲畜以及其他財產不辭而別,想悄悄返回迦南。到了第3天拉班才發(fā)現(xiàn),于是拉班帶著自己的兒子們去追趕他們,到了第7天才追到。
拉班追上雅各,質問他道:“現(xiàn)在你雖然想你父家,不得不去,為什么又偷了我的神像呢?!?31:30)于是雅各提議讓拉班自己搜,如果從誰那里搜出來,就“不容誰存活”。此時敘述者插入道:“原來雅各不知道拉結偷了那些神像?!?31:32b)當拉班搜到拉結的帳篷時,拉結把神象藏在駱駝的馱簍里,自己坐在上面,拉班搜遍了整個帳篷,并沒有摸著(31:34)。這時只剩下拉結坐著的馱簍,拉結對父親說道:“現(xiàn)在我身上不便,不能在你面前起來,求我主不要生氣?!?31:35)聽到這樣的話,拉班退出帳篷,神像“竟沒有搜出來”。
對于拉結所稱的“身上不便”這一說法最容易的解釋是婦女的月經。也許正如女性主義學者所揭露的,敘述者認為拉結利用這個女性特有的生理現(xiàn)象作為她欺騙父親的工具,并借拉結對女性整個群體進行了間接的批評,成為證明女性劣于男性的證據(jù)(Fuchs,1988:79-80)。但是將“身上不便”的說法理解為月經只是文字表面的含義。在欽定本《圣經》中,這句希伯來語被譯為“the custom of women is upon me”,而新標準修訂版(NRSV)的翻譯更接近希伯來原文的含義,譯為“the way of women”,即“女人之道”。根據(jù)拉普斯利的研究,在《圣經》的其他文本中都沒有用“the way of women”來指代婦女月經的說法 (Lapsley,2005:27)。然而,在《圣經·箴言》第30章中卻有這樣一段話:“淫婦的道 (the way of a woman who is an adulteress),也是這樣,他吃了把嘴一擦,就說,我沒有行惡。”(18-20)這是“淫婦的道”,是挑戰(zhàn)男權傳統(tǒng)的“道”,是“沒有行惡”(have done no wrong)的女人之道,他者之道。
那么拉結為什么偷竊神像?這是否證明了她的性格和人格缺陷?實際上,對于這個偷竊情節(jié)的理解應該回到拉結與父親的關系,乃至拉結與姐姐利亞爭斗的大背景中去。在婚姻上,父親不顧她的感受用姐姐調包。在雅各臨行之前曾尋求兩位妻子的支持,拉結和利亞第一次站在同一陣線上,異口同聲譴責父親,認為他把她們當商品一樣地買賣,已經沒有了父女之情:“他賣了我們,吞了我們的價值。”(31:15)這個“賣”字非常清晰地表達了拉結對父親的怨恨(Carol A.Newsom&Sharon H.Ringe,1998:24)。但是,正如埃斯特·福斯所認為的,此處拉結偷盜行為的根源就是父權制:“女人對男人的欺騙根源于她們在社會中的從屬地位,因為父權制使她們無法采取正面的行動?!?Esther Fuchs,1988:72)作為女人的拉結無法像作為男人的雅各那樣直接表述自己的怨言,并通過與拉班立約的方式解決彼此恩怨,作為女兒和女人的拉結也許只能通過一種特殊的方式——女人的、自己的道——來表達自己對父親的不滿,甚至彌補父親長期以來對自己的虧欠,這是其一。
其次,如果這個神像果真是家族圣物,是被認為能夠給它的供奉者帶來福祉的神的象征,那么拉結拿走神像似乎有著更長遠的打算。在《圣經》中有著這樣的規(guī)定:“人若有二妻,一為所愛,一為所惡,所愛的、所惡的都給他生了兒子,但長子是所惡之妻生的。到了把產業(yè)分給兒子承受的時候,不可將所愛之妻生的兒子立為長子,在所惡之妻生的兒子以上,卻要認所惡之妻生的兒子為長子,將產業(yè)多加一分給他。”(21:15-17)拉結的第一個兒子約瑟出生之時,雅各膝下已經有了利亞所生的4個兒子,辟拉和悉帕各生的兩個兒子,那么排行第9的約瑟毫無疑問又像自己的父母一樣,在出生次序上處于極為不利的地位,他日后也難免會像自己的父母一樣為得到繼承權付出很多的辛苦和努力,甚至會像自己的母親那樣雖歷經坎坷而仍無可見的希望。但是如果有了家族神像的庇佑,他未來的生活也許就可以多一份神的眷顧,少一分坎坷。因此拉結將神像帶在身邊,一方面也許希望神像能夠給自己多舛的命運帶來起色,使自己有希望在有了兒子后獲得更多的家庭地位和權利;另一方面,神像的存在也是對兒子未來的保障,希望他通過神像的力量得到家族的繼承權(Draffkorn,1957:216-24)。而約瑟日后果然成為雅各的繼承人,我們不知道在這里面是否有拉結盜神像的間接作用。
因此,拉結也許就是為了將自己對父親的情緒,以及自己對未來的某種想法用偷神像這一行為進行了某種表達。這種想法不僅是表達了對父親的不滿,給他以教訓。同時也希望她自己能夠借神像的力量扭轉自己以及自己的兒子所面對的種種不利 (Pardes,1992:79),徹底刷新自己的生活,扭轉作為非長子的天然劣勢。更意味深長的是,這個場景發(fā)生在拉結的帳篷之中。這是個完全屬于女人的空間,一個女人主宰的空間。拉結用女人的“道”在屬于女人的空間里將屬于父親的神像坐在身下,據(jù)為己有,這不能不說是一個喜劇的反諷。拉班無法對拉結的座位進行搜索,似乎是“敗在”的女人特殊生理現(xiàn)象面前,而拉結則正是利用了女人的這一特殊性表現(xiàn)了自己的道。
實際上,拉結的一生雖然是悲劇,但是從她身上讀者看到的不是一個垮掉的凄慘生命、一個負面的象征,而是一個可以與其他重要的族母相提并論的有分量的女性形象?!秳?chuàng)世記》對拉結短短一生的短短幾次敘述凝練地表現(xiàn)了一位對生命無比熱愛,對生活不懈追求,對不利的形勢用自己的方式不斷反抗的女性形象。拉結曾為辟拉所生的第二個兒子起名叫拿弗他利。拿弗他利(naftulim)在希伯來語中意思是摔跤、爭斗(Alter,1996:159)。從某種意義上說,她像雅各一樣,是一位角力者,她對生活是主動的、積極的,并為此付出了全部的努力。
拉結與利亞的爭斗貫穿了雅各兩位妻子故事的始終,但是相比于利亞,敘述者賦予了拉結更多的主動特征。首先,拉結雖是次女,但是她先比姐姐利亞見到雅各,而且她的出現(xiàn)也是充滿動感:“拉結領著她父親的羊來了,因為那些羊是她牧放的?!?29:9)牧羊顯然是游牧民族一項很重要的工作,作為家中次女的拉結負責牧羊的任務,似乎在暗示她在家中的重要地位,或者至少是她工作和生活的某種能力。她與雅各相認后,“拉結就跑去告訴他父親”。梅厄·斯騰伯格曾對《創(chuàng)世記》第18章進行分析時指出敘述者對亞伯拉罕所使用的“跑”、“急忙”等動詞表現(xiàn)了亞伯拉罕的積極待客(Sternberg,1985:91-93)。此處拉結“領”著羊放牧,“跑”著回去,這些動詞也明顯表現(xiàn)了她在生活中積極、主動的一面。這不禁令讀者想起當年的利百加,她也是“跑”回家去,向家里人告訴遠方的親人(使者)到來的消息。這種自然而然的聯(lián)系使讀者感受到,此時的拉結就像當年的利百加一樣主動,對自己的生活和未來充滿渴望。
拉結與雅各相遇在“井”邊,綠洲中的井“明顯是未來妻子生育能力的象征”(Alter,1981:62)。然而象征著拉結子宮的這口井卻被一塊大石頭擋住。斯騰伯格在分析雅各這個人物時認為,這塊大石頭意味著雅各必須奮力地移開巨石才能幫助拉結飲羊,這預示著他必須克服困難才能得到他心愛的女人(Alter,1981:66)。但同時應該看到的是,這塊蓋著大石頭的井也預示著拉結在生育道路上的艱辛。實際上,如果說雅各在自己的生活中需要耗費體力和勞動才能換得心愛的女人,那么拉結在面對封住自己子宮的這塊大石頭時,表現(xiàn)出來的則是心理上和精神上的勇氣。讀者此時看到的是一個弱女子面對這個巨石般的困難。這個生育困境不僅沒有動搖拉結在讀者心目中的地位,相反,由于她在解決這個難題時的不懈努力令讀者油然而生敬意。畢竟,在《創(chuàng)世記》敘事中,生育困難本就是有關眾位族母的一個重要模式。在不能生育的情況下,拉結像亞伯拉罕的妻子撒拉(16:2)那樣,把使女給了雅各同房,希望用傳統(tǒng)的方式建立自己作為母親的地位 (Speiser,1982:120)。此外,拉結甚至在容貌上也與前兩位族母——撒拉和利百加——一樣,“美貌俊秀”。相反,在拉結出現(xiàn)很久之后敘述者才對利亞進行介紹:“利亞的眼睛沒有神氣”(29:17),她的容貌根本無法同拉結相比。雅各為了拉結甘心為拉班做工7年,因為他“深愛拉結”,視那7年如同幾天。在受騙娶了利亞之后,為了能如愿娶到拉結,雅各又為拉班追加打工7年。雅各這前后14年辛苦而心甘情愿的工作從側面襯托了拉結的魅力。因此,可以說,敘述者雖然沒有對拉結的一言一行進行直接描述,但是這種間接的人物刻畫是立體的、豐滿的,一位積極向上、努力生活又充滿魅力的女主人公的形象躍然紙上。
與撒拉和利百加這兩位族母類似的還有拉結在家中的地位。亞伯拉罕因為撒拉的要求與夏甲同寢,后來又應撒拉的要求將夏甲和以實瑪利母子逐出家門;利百加則左右了丈夫以撒的臨終祝福,安排雅各假扮以掃得到了對家族的繼承權。而在拉結這里,敘述者首先肯定了雅各對她的偏愛(29:20)?;蛟S當拉結說“我與我姐姐大大相爭,并且得勝”這句話時,她不僅僅是自我安慰。結合上下文,我們看到“利亞見自己停了生育,就把使女悉帕給雅各為妾”(30:9)。利亞停止生育是因為她自己的身體已經喪失了生育的功能嗎?顯然不是,因為她后來又生了兩個兒子一個女兒。所以,也許有可能是因為雅各聽了拉結的抱怨,不再與利亞同房,所以后者不再生育。拉結的得勝也許指的是得到專享丈夫的愛情和同房權利的勝利。
為了拿到利亞兒子尋到的風茄(mandrakes),拉結同意將與丈夫的同寢權與利亞的風茄交換。此處也暗示了拉結在家中(至少是在屬于女性的屋內的空間)的權威地位,甚至雅各對這樣的交換似乎也無話可說。同時,我們看到拉結對于自己的不孕始終沒有放棄努力,即便使女已經在她名下生了兩個孩子。風茄據(jù)說因為其形狀酷似人形,有催情和治療不孕的功效,也叫人形草或曼德拉草。此意象在《雅歌》中也曾出現(xiàn),“風茄放香,在我們的門內有各樣新陳佳美的果子;我的良人,這都是我為你存留的”(7:13)。但是風茄是否能使人懷孕也頗受質疑,英國17世紀詩人約翰·但恩曾在《歌》(Song)中列舉了一些不可能完成的事,嘆道,誰能“讓曼德拉草根懷上孩子”(但恩,2014:7)。不管怎么樣,拉結對風茄的渴望正是她因為長期不能生育,已幾乎絕望的寫照。為了能夠生育,她愿意嘗試任何哪怕是有一星半點可能性的方式,甚至要犧牲與丈夫同寢的權利,冒著將丈夫的愛與“敵方”分享的風險。在這里,讀者感受到的是她在生命中的真實,她在絕望中再努一把力的不甘,表現(xiàn)了一種強烈的生命的尊嚴,令讀者為之動容和動情。
拉結的名字在希伯來語中意思是“母羊”(ewe)、“好的旅行者”(a good traveller)。這正是《創(chuàng)世記》對拉結這個人物的最好概括:一方面她象母羊一樣為后代而努力,另一方面她象一個漂泊的旅行者一樣,雖然可能永遠無法到達終點,卻在永不停歇地前進。讀者在拉結為了婚姻和生育努力奮斗一生的故事中,分享著她的喜悅、她的哀傷、她的絕望、她的希望,她對男性的“道”的抗拒以及她與命運的角力。實際上,在這個有著巨大感染力的文學形象背后,讀者所感受到的是也許還有超乎個人命運之外的力量:拉結的苦難在很大程度上象征著以色列族所遭遇的苦難,她的故事也正象征著以色列民族痛苦的共同記憶。后世的先知將她看作以色列的悲情母親,正如在《耶利米書》中耶和華如此說道:“在拉瑪聽見號啕痛哭的聲音,是拉結哭她兒女,不肯受安慰,因為他們都不在了?!?耶31:15,另見《馬太福音》2: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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