邵雪松

（ 武漢大學，湖北武漢，430072 )

一、二元對立：美國主流精神的悖反

塞繆爾·亨廷頓認為，在美國人特性中占據(jù)核心地位的是于17至18世紀的早期定居者中形成的盎格魯—新教文化[1]。在這一文化圈中，喬納森·愛德華茲(Jonathan Edwards)與本杰明·富蘭克林(Benjamin Franklin)是公認的美國主流精神的代表。布魯克斯(Van Wyck Brooks)在對美國文明發(fā)展的脈絡進行奠基性的梳理時指出，自美國文明形成之日起就存在著兩條思想主線：一條是起源于清教徒宗教虔誠的超驗主義傾向，形成了愛德華茲的哲學；而另一條唯利是圖的機會主義潮流起源于清教徒生活的實際變化，形成了富蘭克林的哲學。愛德華茲的虔誠和苦惱以及他對人類墮落問題的專注，與富蘭克林的實踐和技巧以及他對成就和利益的關心，代表了美國性格的精華并沿傳至今[2]106。但奇怪的是，在應當“反映美國民族形象”[3]168的文學作品中，類似富蘭克林與愛德華茲這樣“理想的美國人”的人物卻難覓蹤跡；而似乎是有意與之唱反調(diào)，在愛德華茲與富蘭克林生活的時代尚未遠去之際，登上文學舞臺的卻是華盛頓·歐文筆下的瑞普·凡·溫克爾，一位主流精神的反叛者。

華盛頓·歐文(1783-1859)是美國第一位成功的職業(yè)作家，享有“美國文學之父”的美稱?！度鹌铡し病乜藸枴肥珍浻跉W文旅居歐洲時創(chuàng)作的《見聞札記》中，該篇小說情節(jié)跌宕，語言優(yōu)美，被譽為“美國現(xiàn)代意義上第一篇短篇小說”，同時也是美國人家喻戶曉的經(jīng)典作品?！度鹌铡し病乜藸枴烦晌挠?818年，而有趣的是，弗雷德里克·特納和亨利·亞當斯兩位美國歷史學家都認為，美國民族特性的基本要素正是形成于19世紀初期[4]4。這種時間上的重疊并非是歷史的巧合，而應當暗含著某種必然性，即瑞普·凡·溫克爾也是美國性格的承載者。許多批評家都注意到了瑞普作為美國文學中一個原型形象的意義。Leslie Fiedler認為，瑞普“引領了美國想象的誕生”，從瑞普開始，“奔跑中的人”便成為美國小說中的典型男性形象，他們逃往一切遠離“文明”的地方[5]25。Lewis Leary認為瑞普是“美國神話的象征”[6]529。Richard Lehan指出，瑞普·凡·溫克爾那種“將理想寄托于一個與之不相容的世界”的性格在美國文學中形成了一種傳統(tǒng)[3]174。中國學者田俊武也認為，瑞普象征著“處于成長時期的幼稚、粗心、富于幻想和快活的美國人”[7]60。這些論述表明了瑞普形象之于美國主流精神研究的重要性，但卻未曾解釋瑞普所代表的這些美國性格其背后深層的形成機制。值得注意的是，小說文本中存在著大量的二元對立，如男人與女人的對立，現(xiàn)在與過去的對立，夢境與現(xiàn)實的對立等等。根據(jù)黑格爾的邏輯，一切存在都是對立面的矛盾，矛盾的解決則是對立面達到綜合，即藉由正題到反題，最終達到合題的過程。其實，這些二元對立以及矛盾的最終消解與瑞普所體現(xiàn)的美國性格之間有著一種緊密的關聯(lián)。循著小說中二元對立建構(gòu)與解構(gòu)的路徑，可以看出，瑞普雖然誕生于那個富蘭克林與愛德華茲被奉為神圣的時代，但他既不是清教理想的忠誠信徒，亦非實用主義的踐行者，小說中二元對立的矛頭所指向的恰是這兩種主流的美國精神。而邊疆的開放性又令瑞普在文明社會中的壓抑得以釋放，種種不可調(diào)和的對立也通過荒野一夢得以化解，從而升華為黑格爾所說的合題。歐文在瑞普身上所寄托的，正是這種游離于主流之外，在向代表著自然的邊疆的拓殖中所形成的追求自由，反叛傳統(tǒng)的美國性格。

二、水火不容：反叛富蘭克林的瑞普

作為實用主義新教倫理的代表，富蘭克林在殖民地倡導勤儉節(jié)約、追求上進的美國精神。諸如“光陰一去不再來”、“自助者天助”等都是他的《窮理查歷書》中廣為流傳的名言。富蘭克林注重理性，講究實效，“有用”是他處世哲學中的首要原則。在《本杰明·富蘭克林自傳》的開篇，作者就聲明他之所以寫作這本書，是因為它可能對他的子孫后代們有用[8]。在窮理查的教誨聲中，美國人逐漸在宗教熱情與實用理性的天平上倒向了富蘭克林所代表的理性的一端，形成了獨特的“金錢道德”(dollar morality)與“商人態(tài)度”(tradesman's attitude)[9]64。在美國那個啟蒙運動的時代，游手好閑被視為一種罪過，因為這是一種背棄社會責任和個人責任的行為[4]12。然而在《瑞普·凡·溫克爾》中，村子里以瑞普為代表的許多男人對待這種實用主義精神的態(tài)度卻都是很不以為然的。

瑞普奉行及時行樂的生活哲學，這與富蘭克林“辛勤勞作，推遲享樂”的勸誡背道而馳。他“寧可只有一個便士而挨餓，也不愿為了一個金鎊去工作”[10]6?！柏泿?，而非實實在在給人帶來快樂的實物，是財富的象征”這樣的經(jīng)濟學概念對他來說只是一紙空言[11]。正是基于這一質(zhì)樸的財富觀，他“對于一切有利可圖的勞動都感到不可克制的厭惡”[10]5。相反，瑞普卻樂意為村里的女人跑腿，或者做那些她們自己不太聽話的丈夫不愿意做的活計?！俺怂约旱氖虑?，誰的事情他都樂意做”[10]5。瑞普更傾向于體會這種即時的、實在的快樂，而非像奉行實用主義的經(jīng)濟人那樣，享受財富累積所帶來的抽象的滿足感。

與隨和懶散的瑞普相反，他的妻子溫克爾太太卻十分能干，同時也非常兇悍。溫克爾太太恪守富蘭克林倡導的克勤克儉的行為準則，一向把家里收拾得干凈整齊、井井有條。她無法忍受丈夫的游手好閑，于是整日對他進行“滔滔不絕的家教”[10]5。男人與女人的對立是《瑞普·凡·溫克爾》中最顯著的二元對立。自上帝取了亞當?shù)囊桓吖莿?chuàng)造夏娃以來，男女兩性的對立便是文學作品中一個無法回避的主題，男性與女性在權(quán)力的此消彼長與相互制衡中形成的張力在任何社會中都廣泛存在?！拔鞣轿膶W思想中所有的二元對立，歸根結(jié)底都是男人與女人的對立”[12]。瑞普同溫克爾太太的夫妻關系體現(xiàn)了女性作為權(quán)威的象征，對試圖反叛制度的權(quán)威性的男性實行“閹割”這一文學范式。溫克爾太太是實際上的一家之主，她對家庭生活有著強烈的責任感，當然同時也掌握著家庭事務的絕對控制權(quán)。在溫克爾夫婦家中，溫克爾太太實際更多地展現(xiàn)了陽性特質(zhì)。而瑞普“受慣了潑婦的教訓”[10]5，也因此養(yǎng)成了隨和、順從、好脾氣等具有陰性氣質(zhì)的性格。Fiedler將溫克爾家庭中這種男弱女強的相處模式概括為“對于傳統(tǒng)的陰陽符號的美國式顛覆：男人象征自然，而女人則出人意料地代表組織化的社會”[5]341。在陰—陽范式之外，溫克爾太太更象征著富蘭克林式的實用主義，重視家庭責任及社會責任；而厭惡富蘭克林的說教，不愿違背天性的瑞普卻逃向了卡吉卡茲山谷，他以及他所選擇的生活方式正是自然的象征。

實質(zhì)上，瑞普與太太的夫妻矛盾只是表面現(xiàn)象，而矛盾的根源在于保有兒童天性的瑞普同溫克爾太太所代表的奉行實用主義原則的成人社會之間的水火不容。瑞普像孩子一樣專注于“個人世界”的喜怒哀樂，溫克爾太太就必須承擔起瑞普“個人世界”之外的家庭與社會責任[13]。對于瑞普來說，溫克爾太太就是家庭責任與社會規(guī)約的象征。他對于妻子那種富蘭克林式的生活方式的厭惡，其實正是本真的“童心”對制度化社會的本能排斥。中國明代思想家李贄的“童心說”認為“童心”即“最初一念之本心”，“若失童心，便失卻真心；失卻真心，便失卻真人”[14]。獨立于社會秩序與倫理規(guī)約之外的人的原初狀態(tài)才是人的真實存在，像瑞普那樣毫不掩飾自己作為人的自然天性才是“真人”的本質(zhì)。有趣的是，《瑞普·凡·溫克爾》中的男性角色似乎都是這種童心未泯的老頑童。這群內(nèi)心尚未長大的老頑童保留著兒童善于模仿且樂于模仿的天性，在這種模擬的游戲中自得其樂。然而，這樣的游戲總會被“成人”所破壞：溫克爾太太總會突然闖入，并將會上的人一一臭罵，這也表明瑞普們的“童心”終究是不容于富蘭克林式的成人社會的。

三、冷眼旁觀：躲避愛德華茲的瑞普

瑞普對富蘭克林所代表的徹底的實用主義的反叛，體現(xiàn)為男人與女人的對立以及童心與成人社會的對立，而這些二元對立都在邊疆神話所營造的夢境中被化解了。瑞普追求自然的天性與社會家庭責任的針鋒相對迫使他向邊疆尋找出路，而在去往邊疆的漫游中，他無意間闖入了一群早期清教徒的聚會，并在那里邂逅了以喬納森·愛德華茲所代表的以宗教虔誠為主要特征的美國人。愛德華茲代表著美國清教主義的理想主義傳統(tǒng)[15]。在宗教“大覺醒”運動中，愛德華茲自詡為神圣精神的代表，充滿熱情地捍衛(wèi)清教理想，勸誡教徒們恪守加爾文主義信仰。然而，歐文在小說中藉由瑞普所見到的清教徒嚴謹?shù)耐獗砼c放縱的內(nèi)心之間的對立，對愛德華茲畢其一生所追求的清教神圣理想進行了質(zhì)疑與解構(gòu)。

《瑞普·凡·溫克爾》中最為人所津津樂道的情節(jié)便是那個“南柯一夢”的故事：瑞普為了逃避太太的責罵而上山游蕩，在不知不覺中進入了一個陰森的幽谷，并因喝了一群陌生人的酒而沉睡了20年。在講述傳奇故事之時，華盛頓·歐文對這群早期清教徒的形象刻畫是大有深意的。正如瑞普所見，他們古板陌生的面孔“如同弗蘭德爾古畫上的人物”，而眼神則“像石像一般凝固”[10]10。他們似乎是愛德華茲的忠實信徒。喬納森·愛德華茲是最后一位同時也是最杰出的一位清教主義神學家[16]。在啟蒙思潮興起，清教理想式微的18世紀中葉，愛德華茲卻將其全部熱情投之于宗教復興事業(yè)。他在《自述》(Personal Narrative)中著重強調(diào)了基督徒個人生活方式的改變之于獲得信仰的“重生”的重要意義，同時提倡道德與虔敬的信仰。在他充滿熱情的布道的感召下，這群清教徒似乎踐行了愛德華茲式的宗教理想，他們遠離注重實效的文明社會，而選擇遁入深山以追求信仰的重生。這理應是一群如愛德華茲在《憤怒上帝手中的罪人》這篇布道詞中所描述的那樣，誠惶誠恐地匍匐在“發(fā)怒的上帝”腳下，將取悅上帝作為自己生命的最高職責的虔信的教徒?？墒侨鹌账姷降那榫皡s恰恰相反：在不茍言笑的外表下，在秘而不宣的山谷中，這群道貌岸然的清教徒完全將愛德華茲的勸誡拋在腦后，他們在應當進行靈修的深谷中飲酒狂歡，做著與清教教義相背離的事情。通過展現(xiàn)清教徒信仰與行動上的二元對立，歐文通過瑞普這個旁觀者對愛德華茲的神圣精神進行了質(zhì)疑與顛覆。

在美國主流精神開始由“絕對神權(quán)”向“天賦人權(quán)”過渡的時代，瑞普見到的這群愛德華茲的信徒內(nèi)心是飽受煎熬與痛苦的，他們所面對的是信仰與現(xiàn)實的兩難困境。正如瑞普所感受到的那樣，那場幽谷中的狂歡絕非輕松的娛樂；相反，所有參與者都“沉默得很神秘”[10]10。他們郁郁寡歡地喝酒，一聲不語地打球，瑞普覺得這是他見過的“最掃興”的娛樂[10]10。山巔之城的美好愿景與殖民地追求世俗利益的現(xiàn)實令這群清教徒在靈與肉的對立煎熬中痛苦不堪，宗教的力量不足以抵消現(xiàn)世的荒誕，他們只有通過放縱才能得到片刻的解脫，然而這種放縱同樣是充滿痛苦的，因為他們無法超越時代與信仰的假定，正如一個人無法揪著自己的頭發(fā)將自己拽離地面一樣。因此，愛德華茲的信徒們所面對的是一個無解的兩難困境。他們嚴謹?shù)耐獗砼c放縱的內(nèi)心形成了尖銳的對立。

四、自在自然：在邊疆中找尋自我的瑞普

在《瑞普·凡·溫克爾》中，歐文首先通過瑞普與太太之間的沖突調(diào)侃了富蘭克林的實用主義哲學——這種調(diào)侃在溫克爾太太之死這一情節(jié)中化為了絕妙的諷刺。作為富蘭克林化身的溫克爾太太竟然死于一次與小攤販的爭吵，如此不體面的結(jié)局暗示了實用主義的窮途末路。接下來歐文通過一場幽默劇透視了清教理想的悖論性危機，“山巔之城”的建造者們遭遇了精神迷茫與行為失范的雙重威脅。18世紀美國主流精神的二重性折磨著每一個既聆聽愛德華茲的布道，又奉行富蘭克林的實用哲學的美國人。布魯克斯曾辛辣地評論：“清教徒的酒潑翻之后，酒香變成了超驗主義，酒汁本身則變成了商業(yè)主義”[2]108。繼承了愛默生與富蘭克林衣缽的美國人以空前的熱情投入到國家的建設中，隨著邊疆的拓展與工業(yè)的興起，他們發(fā)現(xiàn)自己處在一個如尼采所說的“上帝已死”的時代，清教理想已然是明日黃花，美國性格對愛德華茲宗教虔誠的背離已是無可爭議的事實。如果說“現(xiàn)在”的瑞普在日常生活中反抗的是富蘭克林代表的實用主義美國精神，那么回到過去的瑞普看到的則是一群清教徒對愛德華茲的神圣理想發(fā)起的無聲抗議。瑞普的玩世不恭體現(xiàn)了解構(gòu)的特色，那些被認為是美國性格精華的元素在瑞普身上是難覓蹤跡的。

如果說小說前三分之二的篇幅分別對富蘭克林和愛德華茲所代表的主流美國精神進行了解構(gòu)，那么在小說的高潮部分，也即“未來”的時間節(jié)點上，瑞普則對主流精神的進步性展開了終極質(zhì)疑?！斑M步”的觀念是18世紀主流精神的重要遺產(chǎn)，默爾·柯蒂認為“進步”是“十八世紀對十九世紀最重要的貢獻”[9]74。瑞普離家之時，古老的村莊依然沉睡在傳統(tǒng)的靜謐中；而當他夢醒歸家，發(fā)現(xiàn)周圍的一切都變得十分陌生，他所見識到的正是在主流美國精神引導下“進步”的革命之后的美國。然而，這種社會的進步性卻是有待商榷的。文中許多細節(jié)都體現(xiàn)了明顯的感情取舍，比如，瑞普從前常去的那家鄉(xiāng)村旅店不見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東倒西歪的大木屋，連窗戶都是破爛不堪的。這一細節(jié)暗示了革命之后的社會并不牢固，革命的理想是豐滿的，然而實際的社會結(jié)構(gòu)卻同這座木屋一樣搖搖欲墜。木屋的門前和往常一樣聚著一堆人，但他們不再是瑞普所熟識的悠閑隨和的村民，而是一群忙碌、慌亂、愛爭吵的新?lián)P基人。甚至在瑞普看來，美國國旗無非是一塊畫著星星和條子的破布，而英雄華盛頓和國王喬治除了衣服不一樣，看上去也似乎沒有什么區(qū)別。這種對神圣的顛覆表明那些希望在殖民地有所作為的嘗試，無論是富蘭克林的資產(chǎn)階級共和國還是愛德華茲的山巔之城，充其量不過是“換了塊招牌”[10]14。結(jié)合歐文本身的保守主義態(tài)度，明顯可以看出這篇小說“對擴張，文化以及政治變化的描寫是奠定在對美國發(fā)展的不滿這一基礎上的”[17]188。瑞普這一文學形象雖然誕生于通常被冠以“傳統(tǒng)”與“主流”的建國初期，但他所體現(xiàn)的卻恰恰是反傳統(tǒng)與反主流的美國性格。

在反叛富蘭克林與愛德華茲所代表的美國主流精神的同時，《瑞普·凡·溫克爾》同時開啟了美國文學中的主流書寫。美國文學中描寫“將理想寄托于一個與之不相容的世界的人物形象”的文學傳統(tǒng)正是濫觴于《瑞普·凡·溫克爾》[3]174。這些人在現(xiàn)實中受挫，轉(zhuǎn)而向作為自然的表征的邊疆中尋求慰藉。逃往邊疆與荒野是美國文學中反復出現(xiàn)的主題，它反映了一種在美國人生活中“占主導地位的心境”[18]。邊疆是美國文明重要的助推劑，它在美國精神的形成中起到了不可忽視的作用。邊疆理論的首創(chuàng)者特納認為美國生活的流動性，向西擴張帶來的新機會以及與簡單的原始社會的不斷接觸，提供了支配美國性格的力量[19]。美國性格中的邊疆傳統(tǒng)肇始于美國誕生之初，那群乘坐“五月花號”來到美洲新大陸的盎格魯—撒克遜人正是舊大陸的逃離者。有趣的是，歐文寫作瑞普·凡·溫克爾的故事時借鑒了德國民間傳說，瑞普的“前世今生”恰可以看作是“歐洲移民”在“美國邊疆”的傳奇經(jīng)歷。瑞普所具有的那種“叛逆精神”（renegade spirit）是將美國文化與其歐洲母體區(qū)別開來的重要因素[20]。瑞普害怕富蘭克林式的勤奮，也無意聽愛德華茲的布道，就有神秘莫測的卡吉卡茲山谷來包容他對文明社會的反叛與對自由的追求。他逃離代表規(guī)約化社會的溫克爾太太而選擇去荒野中探險。通過向荒野的逃離，瑞普得以避開現(xiàn)實中尖銳的矛盾并有了容身之地。

邊疆大度地包容了瑞普身上那些不見容于主流社會的散漫與木訥，在幽深的山谷里，他甚至可以用20年的光陰來做一個夢。這一夢就弱化了兵戈相見的二元對立的鋒芒，所有文明社會中無法破解的困境，在自然面前似乎都不值一提。無限包容而又神秘莫測的邊疆同時賦予瑞普的失蹤以一種能夠自圓其說的解釋，使他能夠在童真的幻想與必須面對的現(xiàn)實間獲得一種平衡，即便是重歸主流社會，也能夠找到自己的位置。在小說的結(jié)尾，之前的種種二元對立幾乎都被一種無形的力量解構(gòu)了，作者的敘述也變得更加“和顏悅色”[17]239，這種二元對立的消解得益于邊疆這種“碾平”差別與矛盾的力量。正如歐文在另一部作品《睡谷傳奇》的引語中使用的“半睜半閉”一詞那樣，他是“對令人不滿的現(xiàn)實半閉著眼，對想象的可能性半睜著眼”[17]239。因為美國的邊疆既是令人不滿的現(xiàn)實的安慰劑，同時又是想象的可能性的棲居地。邊疆的神秘與包容使得同主流精神格格不入的瑞普有了第三條路徑。他不用違心地按照富蘭克林的指示或是愛德華茲的勸誡生活，而能夠“隨心所欲不逾矩”，獲得人與自然的和諧。

布魯克斯認為，愛德華茲與富蘭克林性格與行動目標的不同導致了美國性格的嚴重分裂，并使得革命成為歷史的必然。他認為民族文化的康復要依靠這些對立面的綜合[21]。通過以上的分析，我們發(fā)現(xiàn)早在愛德華茲與富蘭克林分別所代表的“理想主義”與“物質(zhì)主義”兩方面的分裂狀態(tài)為人們所注意到，并伴隨著西進運動的終結(jié)與工業(yè)革命的興起而引發(fā)社會震蕩之先，《瑞普·凡·溫克爾》中便已透露出對這兩種“美國性格的典型形象”的質(zhì)疑與嘲諷。瑞普象征的是不同于富蘭克林與愛德華茲這樣的“精英”的，在美國邊疆的拓展中所形成的一種逃避文明，追求自由的典型美國性格。

正如T.S.艾略特所言，文學史的過去會因現(xiàn)在而改變。站在后現(xiàn)代的制高點回望作為美國文學的起點的瑞普·凡·溫克爾，我們看到的是一個在美國文學中具有原型意義的典型形象。從《瑞普·凡·溫克爾》起，美國文學開始了描寫“明顯地和社會格格不入的未成年人物”的傳統(tǒng)。從馬克·吐溫筆下的哈克貝里·費恩到塞林格筆下的霍爾登·考爾菲爾德，都是這類“表面具有成年人的身份，內(nèi)心卻保留著未成年人的情感的人物”，他們“通過拒絕離開兒童時代的方式來抵御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家長式的進攻”[17]1031。這些人一方面在精神和行動兩個層面上對“組織中人”或是“社會人”表達根本的反叛，另一方面在潛意識中對塵世的真善美保持孩童般的烏托邦幻想。瑞普·凡·溫克爾是他們中的第一個，同時也是最幸運的一個。因為在歐文傳奇故事的架構(gòu)中，無限包容的邊疆以夢境的形式消解了多愁善感的個體與規(guī)約化社會之間的尖銳對立。瑞普得以逃脫了痛苦的中年而直接步入了安享天年的老年，他不戰(zhàn)而勝?！叭鹌障笳髦绹挠啄昱c不合時宜的天真，他是一個拒絕成長，而又僥幸逃避了成長過程的兒童形象”[6]531。同《麥田里的守望者》中的霍爾登、《飛越瘋?cè)嗽骸分械柠溈四苹蚴恰兜诙l軍規(guī)》中的約塞連相比，瑞普的人生似乎是一個遙不可及的美夢。瑞普是美國文學中這種具有未成年人心理的典型人物的理想化呈現(xiàn)。在美國不同時期的文學作品中，都可以看到他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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