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迎春
(吉林建筑大學外國語學院,吉林長春130118)
托馬斯·哈代是英國維多利亞時期最受歡迎的詩人、小說家,一生共發(fā)表20余部長篇小說和多部描寫威塞克斯地區(qū)的中短篇小說。他的作品繼承了英國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優(yōu)秀傳統(tǒng),為20世紀英國文學的發(fā)展鋪平了道路。1896年,哈代發(fā)表了耗時三年完成的著作《無名的裘德》(Jude the Obscure)。小說主人公裘德?lián)碛羞h大的志向,希望能夠步入大學的殿堂,卻一直被大學拒之門外。他分別與阿爾貝拉和淑產(chǎn)生過感情,二人卻都沒有成為他最理想的愛人,裘德終日酗酒,不到30歲便抑郁而終。
《圣經(jīng)》是研究西方文化的一個主要源泉,對文學作品的研究應該從《圣經(jīng)》這一重要源頭開始。在《無名的裘德》中,哈代對《圣經(jīng)》的間接引用多達456處,直接引用有112處,足見《圣經(jīng)》對這部小說產(chǎn)生的巨大影響[1]。本文從主題、情節(jié)模式、意象三個方面進行分析,揭示《圣經(jīng)》原型對《無名的裘德》產(chǎn)生的深遠影響。
據(jù)《圣經(jīng)》中《出埃及記》記載,先知摩西聽從上帝的指令,帶領眾多被奴役的希伯來人逃往迦南,路上遇到各種艱難險阻卻始終堅持不懈,經(jīng)歷幾十年的艱難跋涉,希伯來人最終獲得了自由的新生活。《圣經(jīng)》中摩西執(zhí)著的追尋成為不同時期各種體裁的文學作品中的一個重要主題。《無名的裘德》中裘德的追尋首先體現(xiàn)在求學上。他11歲時由于父母雙亡成為孤兒,由貧窮的姑媽養(yǎng)大成人,做過多種艱苦的工作,如面包店的小廝、石匠學徒等。雖然生活貧困,但他一直有自己遠大的理想,那就是進入知識圣地基督寺并成為受人尊重的牧師。他向往的圣地是一個“美麗的城市”、“富有吸引力的城市”、“熠熠生輝的城市”[2]。他為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在艱苦的工作之余一直努力自學,但他的求學之路卻因為阿爾貝拉而一度受阻。阿爾貝拉是當?shù)氐拿郎倥?,裘德因為貪戀美色而沒有經(jīng)得住她的引誘,阿爾貝拉欺騙他說自己懷孕并騙婚成功。后來由于人生觀和價值觀不盡相同,兩人生活一段時間后便分道揚鑣。裘德為了成為一名牧師,來到了基督寺并在附近工作,希望能夠得到入學的機會。經(jīng)過一番努力,他發(fā)現(xiàn)進入大學還是困難重重。朋友約翰認為“那種地方不是給貧窮的人預備的,而是給那些有錢人預備的”[2]。約翰的話使他逐漸醒悟,但他與約翰的談話中并沒有承認自己的想法是錯誤的,還是希望通過自己的努力能夠進入基督寺?;剿潞髞砭芙^了他的求學申請,他才終于明白沒有進入大學并不是自己的能力不夠,而是由于出身貧賤。他并沒有因為被拒絕而對自己多年付出的努力感到后悔,他認為對學業(yè)的追尋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事情。
裘德追尋的另一目標是愛情。他希望能夠得到以感情為基礎的婚姻。經(jīng)歷了與阿爾貝拉建立在物欲基礎上的失敗婚姻后,他在基督寺遇到了表妹淑。淑是受過教育、有思想的年輕女子,他們在很多方面能夠產(chǎn)生共鳴。兩人在交往中逐漸產(chǎn)生感情,但由于兩人的血緣關系,淑只好違心嫁給費勞孫。沒有與心愛的人在一起,裘德傷心不已。他一直沒有放棄與淑的感情,經(jīng)過一番強烈的思想斗爭后,他清除了宗教、倫理道德方面的困擾,頂住多方面的壓力與淑在一起短暫地同居。雖然兩人最終沒有生活在一起,但他對真愛的追尋一直沒有放棄。與淑短暫的同居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時刻。
哈代自幼熟知基督教義及其經(jīng)典著作《圣經(jīng)》,榮格的集體無意識理論表明《圣經(jīng)》對哈代的小說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潛移默化的影響。作品中男主人公在求學和愛情兩個方面體現(xiàn)出《圣經(jīng)》中的追尋主題。哈代通過神話原型批評中的“置換變形”原理把這一主題運用到作品中,將《圣經(jīng)》和這部作品巧妙地結合起來。在創(chuàng)作過程中,哈代經(jīng)常借用《圣經(jīng)》中的原型來借古諷今,男主人公在求學和愛情兩個方面的追求體現(xiàn)出維多利亞晚期英國資本主義社會的真實面貌。英國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的同時也加劇了社會內(nèi)部階級矛盾的惡化,一些不公平的現(xiàn)象也隨之產(chǎn)生,如資產(chǎn)階級虛偽的道德、不公正的法律、空虛的生活、信仰的破滅等。哈代對資本主義的發(fā)展持保留的態(tài)度,他洞悉了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背后的道德和人性問題。裘德一直試圖通過自身努力奮斗來追尋屬于自己的事業(yè)和愛情,卻落得悲慘的結局,這無疑是哈代對維多利亞后期資本主義社會的真實描寫和無情諷刺,表達了他對資本主義社會人類命運的憂慮。
善與惡的沖突是《圣經(jīng)》的主要情節(jié),《圣經(jīng)》中的多個故事都體現(xiàn)了善與惡的沖突,如參孫與大利拉、約瑟與他的十個哥哥、耶穌與猶大等?!稛o名的裘德》運用了《圣經(jīng)》中善與惡的沖突這個情節(jié)模式,主要體現(xiàn)在裘德與阿爾貝拉的關系上,二人其實就是《圣經(jīng)》中參孫與大利拉的化身。參孫當上了猶太人首領后,與漂亮姑娘大利拉結婚。大利拉為了得到1000銀幣的獎賞而不惜出賣自己的丈夫,把參孫的弱點告訴敵人并導致他死在神廟之下。裘德出身貧寒,具有善良、誠實、勤勞等優(yōu)秀品質;阿爾貝拉擁有漂亮的外表,卻是一個自私、邪惡、懶惰的人。阿爾貝拉用色相引誘不諳世事的男主人公,并謊稱自己已經(jīng)懷孕,善良的裘德對此深信不疑,沒有看清阿爾貝拉與他結婚的真正目的。阿爾貝拉是屠夫的女兒,沒有受過良好的教育,粗俗下流且富有心計?;楹蟛痪?,她丑惡的本性逐漸表露出來,很多方面與善良的丈夫格格不入,而且她發(fā)現(xiàn)他缺乏賺錢的能力,開始嫌棄他。為了滿足物質上的需求,她不惜跑到澳大利亞嫁給一個有錢的酒吧老板。被阿爾貝拉拋棄后的裘德非常傷心,情緒低落,甚至用自殺的方式去殉情,可見他對阿爾貝拉的感情是多么深厚。然而阿爾貝拉與他的婚姻并不是建立在愛情基礎之上的,她只是為了滿足自己的欲望。酒吧老板去世后,阿爾貝拉重新回到英格蘭,邪惡的阿爾貝拉再次去誘惑善良的裘德,他懷念他們在一起的感情,再一次娶她為妻。而阿爾貝拉卻不是一個善良的人,在丈夫病危的時候,她還去勾引一個江湖醫(yī)生,完全不管丈夫的死活,全身散發(fā)著物欲和肉欲,與丈夫的善良形成鮮明的對比。
神話原型批評家把人物原型劃分為善和惡兩種類型,裘德的原型是“善”的一類,阿爾貝拉的原型則是“惡”的一類,他們的沖突可以看作參孫與大利拉的善與惡的沖突。哈代在小說中三次提到參孫和大利拉,第一次是他們約會時在一家酒店里喝茶,裘德看見墻上掛著一張參孫和大利拉的畫兒;第二次是被阿爾貝拉拋棄后,他自殺未遂,一個人去酒店里喝酒消愁,也看到酒店墻上掛著一幅參孫和大利拉的畫兒;第三次是阿爾貝拉引誘裘德與她再次結婚,這時的他已經(jīng)成為阿爾貝拉剃去了頭發(fā)的參孫。哈代多次把《圣經(jīng)》中的原型人物直接引用到小說中,但他對《圣經(jīng)》中原型人物的借鑒并不是簡單地直接引用,而是起著暗喻和嘲諷的作用。參孫和大利拉在小說中的第一次出現(xiàn)暗示著裘德和阿爾貝拉的婚姻同其一樣結局悲慘;后兩次出現(xiàn)增加了小說的悲劇色彩,突出了裘德的性格弱點和悲慘命運。哈代運用《圣經(jīng)》中的原型人物體現(xiàn)《圣經(jīng)》中的情節(jié),更加突出了《圣經(jīng)》對其創(chuàng)作產(chǎn)生的重要影響。
根據(jù)神話原型批評理論,意象可以分為啟示的意象、魔幻的意象和類比意象?!妒ソ?jīng)》中出現(xiàn)過多種意象,如神明世界、人類世界、動物界、城市、水、火、巖石等,下面對作品中出現(xiàn)的《圣經(jīng)》意象進行分析。
榮格認為創(chuàng)造過程包含著對某一原型意象的無意識的激活,以及將該意象精雕細琢地鑄造到整個作品中去……誰講到了原始意象誰就道出了1000個人的聲音,可以使人心醉神迷,為之傾倒?!盵3]無論是否被稱為耶路撒冷,一座城市在啟示意義上都可以看作是一座建筑或一個寺廟,或者可以看作是一個有許多住處的家宅[4]。耶路撒冷是《圣經(jīng)》中的圣域,是眾生向往的地方。小說中的基督寺就象征著耶路撒冷,但它是經(jīng)過哈代所“轉化”的耶路撒冷,不是《圣經(jīng)》中所描繪的圣域,而是一個墮落、腐朽的地方。小說前半部分,基督寺在一直是裘德向往的知識圣地,他“對基督寺一往情深,如同年輕的戀人暗自提起意中人名字時候”[2]。他把進入基督寺作為人生的重要目標,他與基督寺就像母子一樣感情深厚,試圖通過自己的虔誠和努力進入這座圣域。小說的后半部分,出身貧賤的他發(fā)現(xiàn)進入基督寺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簡單,淑的話使執(zhí)迷不悟的他開始覺醒,“基督寺在他心里當然是個根深蒂固的幻象……看不出來它的真面目,其實那地方不過一大群碌碌無能的教師躲風避雨的巢穴,他們的獨到之處就是對傳統(tǒng)卑怯地打躬作揖?!薄盎剿驴梢稽c兒也不惦著你啊”[2]?;剿虏⒉幌袼胂蟮媚敲瓷袷?,勢利的校長和碌碌無能的教師玷污了這個圣地,使真正有能力的人不能進入,而成為主要為有錢人準備的地方。所以,小說中的基督寺象征著墮落、腐朽的耶路撒冷。
包括鐵路、公路、城市街道等在內(nèi)的道路和“探求類文學”有著密切的關系,在《圣經(jīng)》中,這類意象所預示的是贖罪和毀滅的道路和途徑[5]。道路既有通向光明的,也有通向毀滅的。哈代對資本主義工業(yè)的發(fā)展持保留的態(tài)度,他認為鐵路、公路的發(fā)展促使英國農(nóng)村宗教制度崩潰,在精神和物質方面給農(nóng)村人們帶來了巨大的災難,因此小說中的鐵路主要象征著毀滅之路。裘德在生命垂危的時候,乘坐發(fā)出尖叫聲的火車到阿爾夫瑞頓去找淑,他“身上裹得怪模怪樣,臉白得像石膏像,別的旅客都盯著他看”[2]。他本來想用自己的真情來挽回與淑的愛情,但事與愿違,飽受折磨的淑無法面對巨大的社會壓力,斷然與他分手。在鐵路上飛奔的火車把裘德逐漸帶到了死亡的深淵。
《圣經(jīng)》對西方文學乃至世界文學的創(chuàng)作產(chǎn)生了深遠的影響。正如美國著名學者宇文所安所說,《圣經(jīng)》可以被看作西方傳統(tǒng)的原型書,在西方文學思想的傳統(tǒng)中被用作寫作的典范,是可以隨身攜帶的萬物之道,相當于上帝心目中的生活世界[6]。哈代在創(chuàng)作中勇于創(chuàng)新,在《無名的裘德》中運用了大量《圣經(jīng)》中的主題、情節(jié)和意象原型,并把這些原型巧妙地安排到作品之中,使這部小說成為經(jīng)久不衰的著作。
[1]臧玉潔.《無名的裘德》對圣經(jīng)原型的戲仿[J].大舞臺,2011(11):287-288.
[2]托馬斯·哈代.無名的裘德[M].李建利,譯.北京:世界圖書出版公司,2010.
[3]馮川.神話人格——榮格[M].武漢:長江文藝出版社,1996:262.
[4]葉舒憲.神話—原型批評[M].西安: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11:178.
[5]諾思洛普·弗萊.偉大的代碼:圣經(jīng)與文學[M].郝振益等,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1998:208.
[6]宇文所安.追憶:中國古典文學中的往事再現(xiàn)[M].鄭學勤,譯.上海:三聯(lián)書店,2004:8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