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云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禪宗對陳與義思想及其詩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
張云
(南京師范大學文學院,江蘇南京210097)
佛教禪宗對兩宋時期的士大夫階層有著深刻的影響。一方面,禪宗的主要思想影響了該階層的思想發(fā)展;另一方面,禪宗的用詞釋典直接影響了該階層的詩文創(chuàng)作。本文將以詩人陳與義為主體,從詩與詩人的思想兩個角度,深入剖析禪宗對其產生的重要影響。
禪宗陳與義影響詩文
宋朝,禪宗對文人日常生活以及文化發(fā)展的影響的深度和廣度遠遠超過了前代,“以禪喻詩、以禪入畫”即為宋時在士大夫階層盛行的一種風尚。陳與義作為兩宋之交最杰出的詩人,也深受禪的影響。禪宗影響著他不同時期的文學創(chuàng)作,他的政治生涯以及人生遭遇迫使其把禪宗作為一個寄托,安置自己的理想與政治訴求。本文將從禪宗對陳與義思想的影響以及禪宗對陳與義詩文創(chuàng)作的影響兩個角度,分別剖析禪宗與陳與義的密切聯(lián)系。
陳與義二十四歲因為葛勝仲的推薦,一首《墨梅》讓皇帝大為賞識,從此進入官場。相比百考不取的某些文人來說,陳與義顯然幸運得多?;实鄣馁p識讓他的官職一升再升,他也躊躇滿志,想好好施展政治抱負,為國效力。但好景不長,做官還不到兩年,陳與義即被貶為陳留郡酒稅監(jiān),成了權臣傾軋的犧牲品。初入仕途,就遭受貶謫,這樣的打擊也迫使陳與義找一個精神的寄托。而潛心于佛學禪宗,寄情于詩歌,便是他的方式。禪宗給了陳與義一個尋求自我解脫的載體,讓他不必過分糾纏于世俗,在亂世也能保得內心的一份平靜。禪宗的思想是陳與義的精神信仰,支撐他度過起起伏伏的仕途生活,告誡他在官場中保持自身的獨立,學會明哲保身?!端问贰繁緜髦杏涊d:“(紹興)七年正月,參知政事,唯師用道德以輔朝廷,務尊主威而振綱紀。時丞相趙鼎言人多謂中原有可圖之勢,宜便進兵,恐他時咎今日之失機。上曰:‘今梓宮與太后、淵圣皆未還,若不與金議和,則無可還之理?!c義曰:‘若和議成,豈不賢于用兵;萬一無成,則用兵必不免?!显唬骸??!蓖砟甑年惻c義對于“戰(zhàn)與不戰(zhàn)”只持模棱兩可的態(tài)度,不明確表示自己的政治立場,一定程度上是宦海浮沉的經歷使然,但是也離不開“無相說”的禪宗思想的影響。往前看,陳與義之前的政治生涯中也一直受著“無相說”的影響。政治生涯無論起還是浮,他從來沒有明確表示過自己的態(tài)度,多表現的只是一種既來之則安之的狀態(tài),不過分執(zhí)著才能活出這樣的人生。對禪宗的推崇,讓陳與義與葛勝仲、覺心長老等熱衷禪學的人交好。這些人或給了陳與義事業(yè)上的幫助,或給了他精神上的支持。可見,禪宗,絕不僅僅是陳與義的精神載體。
(一)
“無相說”是禪宗對“識心見性”提出的一種修行方式,讓人們對于一切現象不要去執(zhí)著,亦即“離相”。普通人往往執(zhí)著現象以為實體,認為坐禪就可以成佛,也就是對坐禪有所執(zhí)著;又或認為拜佛可以成佛,對拜佛有所執(zhí)著,以上所提到的都是“取相著相”。“取相著相”會障礙自性,“于相離相”則可以頓見性體的本來清凈。從這個意義上講,“無相”不僅僅是不要對一切現象去執(zhí)著,更要因離相而“自顯清凈”①?!盁o相說”作為禪宗的主要思想之一,也滲透在陳與義的詩文創(chuàng)作中。陳與義的詩文創(chuàng)作以其南渡的時間作為一個分水嶺。南渡之前,陳與義著重于深入觀察生活,描寫生活中的小情趣,內容多為歡快輕松之作。南渡之后,則是他詩文創(chuàng)作最旺盛的時期。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并不樂觀,戰(zhàn)火頻發(fā),國難當前,全國處在水深火熱之中。而正是這樣的政治環(huán)境,讓陳與義對杜甫的詩文中所抒發(fā)的情懷有了更深切的感受,于是他開始轉而學習杜詩?!侗苡萑肽仙健分械摹暗奁缴猓p了少陵詩”一句,便表達了以前學習杜詩時沒能好好領會少陵詩強烈的愛國之情的悔恨之情。當陳與義對杜甫的詩文揣摩到了一定程度,學有所成時,還有了《巴丘書事》《登岳陽樓》《傷春》《觀雨》一類的優(yōu)秀詩篇。這一類表達愛國情懷的詩篇與杜詩的思想風格和藝術特色都極其相似,但是陳與義與杜甫畢竟不同朝代的詩人,人生遭遇以及思想觀念都有所不同,所以只能說兩人表達愛國情懷的詩篇在某些方面極其相似,對兩者相似的詩文進行區(qū)分就顯得十分必要。下面我將把陳與義與杜甫的《登岳陽樓》進行比較:
登岳陽樓(其一)
[宋]陳與義
洞庭之東江水西,簾旌不動夕陽遲。
登臨吳蜀橫分地,徙倚湖山欲暮時。
萬里來游還望遠,三年多難更憑危。
白頭吊古風霜里,老木蒼波無限悲。
登岳陽樓
[唐]杜甫
昔聞洞庭水,今上岳陽樓。
吳楚東南坼,乾坤日夜浮。
親朋無一字,老病有孤舟。
戎馬關山北,憑軒涕泗流。
同樣的是登上岳陽樓,同樣的是抒發(fā)對國家的憂思,從“洞庭水”、“吳楚分地”更可以明顯看出陳與義對杜甫詩文的揣摩與模仿。杜詩中“今昔”二字,描繪了時間的廣度,開篇即奠定了氣勢磅礴的基調,陳詩中則用西流的江水、生硬的簾旌、遲暮的夕陽,渲染了一種凄涼冷清的氛圍。頷聯(lián)杜詩更是將磅礴的氣勢渲染得淋漓盡致,成為吟誦洞庭之水的千古名句,陳詩則延續(xù)了悲涼的心境。頸聯(lián)與尾聯(lián),詩人分別敘述了自己和國家如今的處境,表達了悲傷沉郁之情,但是兩者的悲傷與沉郁又不盡相同。陳詩中的悲傷夾帶消沉,沉郁夾帶壓抑,杜詩則悲傷卻不消沉,沉郁卻不壓抑。同一件事,杜詩中展現的是開闊的意境與胸懷,陳詩中則多看到的是凄涼以及小我。再對比二人的作品《傷春》。陳與義對杜甫的《傷春五首(巴閬僻遠傷春罷始知春前已收宮闕)》進行了深入的研究與揣摩,結合自己身處的政治環(huán)境以及心理活動,寫成了一首《傷春》。《傷春》中的“煙花一萬重”、“疲”等字眼,均可以在杜詩中找到,是陳與義對杜詩的直接搬用。杜詩以“天下兵雖滿,春光日自濃”開篇,陳詩則模仿寫出了“廟堂無策可平戎,坐使甘泉照夕峰”的佳句?!氨鴿M”直接描寫了當時混亂的政治環(huán)境,“廟堂無策可平戎”中既表現了政府無法鎮(zhèn)壓入侵者的社會現實,還通過“無”和“可”二字,流露出了對現實的無奈以及對政府懦弱無能的失落之情。當兩人同樣想繼續(xù)用景來渲染現實的殘酷時,杜甫選擇了依舊燦爛的春光,陳與義則選擇了夕陽下的山峰。一個是兵滿天下,春光依舊燦爛;一個是無策平戎,甘泉映夕峰。從前者看到了現實的殘酷,但感受到的仍然是一顆對未來存有希望的心;從后者實實在在感受到了殘酷現實的壓迫以及無力反抗的無奈與失落。再如陳與義學習杜詩“蓬萊足云氣,應合總從龍”,寫出了“豈知窮??达w龍”一句,一條龍身后追隨的是蓬萊的云氣,一條則是窮海的龍。同樣面對不堪的現實,同樣寫的是“龍”,杜詩中寫的是“蓬萊云氣”總會“從龍”,陳詩中則僅僅把“飛龍”設置在“窮海”之中。分別從《傷春》整首詩來看,杜詩中一旦前面出現了殘酷的現實,下面通常會有孕育著希望的景或者情出現,表達了對國土恢復的信心以及給統(tǒng)治者的誠心的意見。而陳詩中多會用同樣帶著悲傷情懷的景來襯托殘酷的現實,當出現了可“喜”的情況時,又會有令人憂的“疲兵犯”的情況出現。從頭至尾,杜詩全部圍繞著“國”,陳詩中也描寫了時局,但是“孤臣”、“喜”等字眼的出現,會發(fā)現他對國事的憂慮中,更多還夾雜了對自己的生存的疑慮。
由《登岳陽樓》與《傷春》管中窺豹,結合其他的陳與義學習杜詩的詩篇,會發(fā)現陳與義的作品所反映的現實生活,不如杜詩那樣廣泛和深刻,所表達的憂國傷時的思想感情,也不像杜詩那樣深沉和執(zhí)著,甚至讀出了一種無可奈何的感傷情緒②。陳與義學習杜詩,卻不學杜詩那份執(zhí)著的憂國傷時的情感,憂囯之思適可而止;也不學杜詩將現實生活刻畫得那般深刻,描繪也適可而止。禪宗的“無相說”已成為他心中的不可磨滅的一份信仰,對一切現象不去執(zhí)著,點到即止,這樣的信仰也許能讓他在亂世中求得心靈的一份寧靜,真正達到禪宗“識心見性”的德行。
禪宗作為佛教的一宗,支持“出世”。文人則多以“出世”的佛法安慰自己不得重用,才華難以施展的憤懣之情,而這樣的“出世”情懷,最終往往演變?yōu)橄麡O避世的思想,出世也就成了消極避世。陳與義剛踏入官場時,作了《次韻謝文驥主簿見寄兼示劉宣叔》,“斷蓬隨天風,飄蕩去何許”,斷蓬隨著風飛,去無定向;“未知我露電,能復幾寒暑”,也不知道我能活多長時間。詩中,表現的是對人生去向及生命長短的不確定,表達的是孤寂寥落的情感以及人生無常的慨嘆,流露出的是渴望棄官歸隱的心境。詩文中體現出來的陳與義遠不像一個初入官場躊躇滿志的新人,倒像一個厭倦宦海浮沉的老手。這樣一種消極避世的人生態(tài)度體現在陳與義的多數詩篇中,上文所提到的《登岳陽樓》也是如此。同樣的事件,在杜甫的手中,就是開闊壯觀的描繪,而陳與義的描寫中洋溢著濃濃的感傷凄涼。陳與義南渡后的詩文創(chuàng)作中,“憂”是一個頻繁出現的字眼,“萬事鄉(xiāng)山路不通,年年佳節(jié)百憂中”、小儒五載憂國淚,仗藜今日溪水側”、去歲重陽已百憂,今年依舊難羈游”……這樣的憂與當時的政治環(huán)境自是密不可分,但是山路不通就憂?重陽佳節(jié)還憂?顯然,這樣的憂與詩人自身的人生態(tài)度有著密切的聯(lián)系,就是這樣一種消極避世的思想深刻影響著陳與義,讓陳與義看到的許多景與物都是悲的。詩文的創(chuàng)作正是給了陳與義這樣一個載體來抒發(fā)自己的消極避世的思想,使得內心的憂慮悲傷暫時有所緩解。
(二)
言說、作文時使用佛學詞匯,在宋元時代是一個極其普遍的現象③。反映在陳與義的詩文中,就是有大量的禪語出現。洪邁曾指出陳與義使用“覺”“受”二字的次數很頻繁,多數人把這個語言現象歸結為學杜詩的結果。《玉樓春》中寫“一甌清露一爐云,偏覺平生今日永”,“偏覺”字面意思為“偏偏覺得”,這樣的解釋會讓人覺得陳與義是一個偏執(zhí)的文人。但是結合陳與義的人生遭遇,細細品味整首詩,可以發(fā)現或許將“偏覺”解釋為“頓悟”更為恰當。曾經,他也跟無數的年輕人一樣,渴望建功立業(yè),有朝一日能夠在官場上占有一席之地。但是混沌的官場并不能完全容納他這樣的“新人”,他升了幾次官,又遭遇了幾次貶謫。最終,這樣的官場經歷讓他徹底拋棄政治理想,通過歸隱,保持內心的閑適自然,頓悟生命的永遠長久。陳與義在詩文創(chuàng)作中,大量使用“覺”,一方面是受到了杜詩的影響,但是當“覺”更多體現的是對生命的體悟的時候,就應該把它視作一種禪語?!坝X”在禪宗中被解釋為“一念覺,即佛;一念迷,即眾生”,這與陳與義詩中的“覺”完全契合,由此也可以看出禪宗對“覺”和“迷”的解釋是被當時的士大夫接受的?!堵劯鸸げ繉憽慈A嚴經〉成隨喜賦詩》中則直接用了“如來性海”、“畫沙累土”、“居塵念不起”等佛典,《陳書易賦王秀才所藏梁織佛圖詩邀同賦因次其韻》整首詩中則幾乎全部用佛典。就“浮屠”一詞,就有“千尺浮屠管送迎”、“遙睇浮屠顛”、“背插浮屠千尺”、“浮屠似玉筍”等多種表述,所有的這些均是出自陳與義不同時期的作品,可見禪宗對他的影響之大。
沈德潛曾經說過“詩貴有禪理禪趣,不貴有禪語”,陳與義的詩文中很好地體現了這一點。他對禪的學習,不僅僅停留在機械地搬用禪語,空乏無味、晦澀難懂的詩文不是他追求的創(chuàng)作風格。他以禪入詩,將禪趣自然融入詩文,作品有意境、有感情,形成了屬于自己的風格?!芭P看滿天云不動,不知云與我俱東”一句,既有相對運動的理論知識,又滲透著詩人閑適自然的興趣,禪趣與閑適曠達的心情被陳與義完美結合在一起。同樣的,在《和張規(guī)臣水墨梅五絕》、《春日二首》兩首詩中,也可以看出將禪趣與閑適緊密結合的藝術特點。陳與義在詩中一面寫禪趣,一面表現閑適的心境,將規(guī)整的禪趣與閑適的文風緊密結合在一起,形成了獨特的“以禪入詩”的風格。
注釋:
①湯一介.佛教與中國文化.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96.
②陳與義.陳與義集.中華書局,1982:7.
③陳開勇.宋元俗文學敘事與佛教.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41.
[1]楊玉華.陳與義·陳師道研究.四川出版集團巴蜀書社,2006.
[2]陳與義.陳與義集.中華書局,1982.
[3]白敦仁.陳與義年譜.中華書局,1983.
[4]湯一介.佛教與中國文化.宗教文化出版社,199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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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陳開勇.宋元俗文學敘事與佛教.上海古籍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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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寧智鋒.陳與義詩歌分期初探[J].成都理工大學學報,2009(3).
[9]洪修平,陳紅兵.中國佛學之精神.復旦大學出版社,20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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