戎 默
(華東師范大學(xué)古籍研究所,上海 200241)
《衍約說》和《五色線》各書目皆為著錄宋代不知名人所撰,而今存《衍約說》更為人認(rèn)定為宋刻。然而,二書的成書、刊刻時代、版本源流等,前人皆未厘清,存在不少問題。鑒此,筆者對二書存在的諸種問題略作考辨,以質(zhì)高明。
《衍約說》,舊題南宋不知名者撰,是書分十三篇,多雜抄故實(shí)有所裨益治道人心者,書前有小引數(shù)行,稱其祖以約自號,所以垂訓(xùn)后人,蓋取古人之可法戒者,分類采錄一二,而衍其說,故稱“衍約說”。
此書流傳不廣,所傳世者,僅有一種版本。關(guān)于這個版本,《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子部存目提要》說:
不著撰人名氏。諸家書目皆不著錄。相其版式,由宋麻沙本翻雕,所征引亦至南宋而止。前有小引數(shù)行,稱其祖以約自號,所以垂訓(xùn)后人。爰取古人之可法戒者,分類采錄一二,而衍其說于左。然不知以約為號者何人也。后有自跋,題上章閹茂??妓味茸谙檀玖隁q在庚午,則其人當(dāng)在南宋末矣?!w《家誡》《世范》之流也〔1〕。
從書籍版式及所引內(nèi)容的角度,斷定此書的版本為宋本,而作者為南宋時人。
而今存北京大學(xué)藏《衍約說》有阮元、宋葆淳等人書跋,也都認(rèn)為此書是南宋人所撰,而且刊刻年代亦是宋代。阮跋云:
道光丁酉鮑氏東方寄至京師,披讀逾時,真好書,真宋版宋紙,宜加厚裝治之,東方其寶藏之。
宋跋則云:
此書不著作者名姓,要皆有益于身心之名言,且刻手甚精,其為南宋時人所作,可寶玩也〔2〕。
故今人所編《中國古籍善本書目》《北京大學(xué)藏古籍善本書目》都將此書著錄為宋刻本。
那么,這本書真如《四庫全書總目提要》(以下簡稱《提要》)及阮元等人所說,是南宋人撰,刊刻時代亦是宋代嗎?不難發(fā)現(xiàn),由于書的作者無法考證,諸家書目也并未著錄,而書本身也沒留下什么明顯的關(guān)于刊刻時間的線索,無論是《提要》還是阮元等人,都是從書的版式、用紙等不是很可靠的證據(jù)推斷此書為宋版?!短嵋芬仓粡臅饕齼?nèi)容無出南宋這一條來推斷作者是南宋時人,比較武斷。因此,將此書認(rèn)定為南宋人撰的宋刻本,實(shí)際上并沒有很充分的證據(jù)。
現(xiàn)存《衍約說》最后刻有作者自跋,題“歲在上章閹茂之長至月敬書于竹林深處讀書齋”,這一點(diǎn)在《提要》中已經(jīng)有所指出。但是,《提要》所推斷的成書時間卻是錯誤的。星歲紀(jì)年法的“上章閹茂”是庚戌年,而并非《提要》所指的庚午年,宋度宗咸淳六年是庚午年,因此作者自跋中的“上章閹茂”也肯定不是宋度宗的咸淳六年。根據(jù)《中國歷史紀(jì)年表》,宋代最后一個庚戌年應(yīng)當(dāng)是宋理宗的淳祐十年(公元1250 年),也就是說,倘若此書的成書及刊刻時間在宋代,則此書的成書時間應(yīng)該就在淳祐十年或者更前。
然而,《衍約說》一書卻多有征引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者,如《器用部》引《鶴林玉露》乙編“宋高宗留葛燈籠”條、《學(xué)業(yè)部》引乙編“杜少陵詩”條、《身心部》引丙編“孟子言求放心”條。羅大經(jīng)自己在《鶴林玉露》乙編書前自己的題識云:“時宋淳祐辛亥四月”〔3〕117,為淳祐十一年(公元1251 年),而丙編題識更晚,為淳祐壬子,即淳祐十三年(公元1253年)〔3〕237。而《衍約說》在征引這些條目時,也或言“《鶴林玉露》云”,或言“羅景綸云”,可以肯定,這些條目當(dāng)是引自已經(jīng)成書的《鶴林玉露》,也就是說,此書的成書時間一定晚于淳祐十三年。
這個時間與前面所推斷的“上章閹茂”時間正好產(chǎn)生了矛盾:南宋的“上章閹茂”時間不能晚于淳祐十年,然而從書中征引的條目來看,其成書又應(yīng)該不早于淳祐十三年。出現(xiàn)這種矛盾,只有一種可能,即作者自跋所謂“上章閹茂”的庚戌年,是南宋淳祐十年之后的庚戌年。而淳祐十年之后的第一個庚戌年業(yè)已入元,為元至大三年(公元1310 年),此時距離南宋滅亡已經(jīng)有二十年左右了。那么,上引無論是《提要》還是阮元或宋葆淳的跋語,都推斷有誤?!堆芗s說》的成書及刊刻時間,應(yīng)該至少在元至大三年,甚至更晚。如此,《衍約說》的作者,應(yīng)該或由宋入元,或直是元人。而書的成書時間,當(dāng)在元代?,F(xiàn)存的這部書的版本,也更不可能是宋刻本了。
至于《衍約說》的版式,欄線左右雙邊,上下單邊,左右欄線外粗里細(xì),白口、單魚尾,確實(shí)符合宋版書的特征,而與大多元版書為粗黑口的特征不符合,無怪阮元等人將其判斷為宋版。不過,版式并非判斷書籍時代的唯一標(biāo)準(zhǔn)。而且,在易代之初,版式一般沿襲前代,變化不大。李致忠先生《古書版本學(xué)概論》一書中,談到元初刻書的特點(diǎn)時說:
元承南宋遺風(fēng),故元初的某些書刻,特別是某些私宅和坊肆所刻的書,由于大部分老板和刻字工人,都是由舊朝步入新朝,所以風(fēng)格特點(diǎn)與舊日無大差異〔4〕。
而從這一點(diǎn)上來講,《衍約說》的成書年代距離宋亡應(yīng)該比較接近。那么,《衍約說》的成書及刊刻時間,最有可能就是入元以后的第一個庚戌年,就是至大三年(公元1310 年)。將其刊刻及成書時間定在此時,是比較合適的。因此,諸家著錄其書為“宋刻本”,題為宋人所撰,并不十分確切。
《五色線》,不知撰人,內(nèi)容多雜抄小說中事,其材料來源大多為《酉陽雜俎》《神仙傳》《幽明錄》等宋代以前的志怪小說一類,亦雜記一些宋代的玄怪之事,由于最早見錄于一些宋代的書目,故一般將其作者定為宋人。
尤袤《遂初堂書目》類書類下著錄此書〔5〕?!端问贰に囄闹尽奉愂骂悾骸啊段迳€》一卷”〔6〕。另外,明弘治冀綺刻本前有按語云:“《中興館閣書目》稱不知作者,摭百家雜事記之為類門”〔7〕,則《中興館閣書目》亦有著錄??芍未幸痪肀尽段迳€》,內(nèi)容大抵是雜抄“百家雜事”,并為之分門別類。可惜這個版本早已亡佚,并未傳世。
現(xiàn)存最早的《五色線》版本,是明弘治二年刻本,三卷,其與宋本之間的關(guān)系,由于宋本亡佚,加之宋元及明初的目錄書少有及者,故已經(jīng)不是很明晰了。是本前有冀綺序,言:
舊藏書籍中有《五色線》一帙凡三卷,不知何人所輯。但于卷末云浩然翁邵文伯手抄于鶴城宿所之怡云軒,后于野亭先生處得此本傳于伊氏之奉遠(yuǎn)樓,其題跋之下,亦不著年號名識……暇中復(fù)自較正而剞劂之〔7〕。
可知此本是冀綺根據(jù)舊藏校正重刻者,書后保留了舊藏跋云:
右此書乃浩然翁邵文伯手鈔于鶴城所寓之怡云軒,后于野亭先生處得此本傳于伊氏奉遠(yuǎn)樓讀書處,借錄之,念念不忘,遂足之〔7〕。
可知在冀刻之前,明代就流傳了一種三卷手抄本《五色線》,它的卷數(shù)和宋代著錄的一卷本《五色線》不同。冀序中所說的“舊藏”就是根據(jù)此本而來。此書的抄寫者“浩然翁邵文伯”,亦不詳何人??济珣棥豆赔置壬募肪砣小队浪季硇颉吩疲骸凹尉讣咨晗?,宜興邵昌言詡謁予,拜且泣曰:‘詡先人浩然翁,業(yè)占畢授徒,生不肖詡,乃鬻衣購書,爇薪代燈,日夕勖誨,始有知’”〔8〕。則這個浩然翁邵文伯似乎是文中提到的邵詡的父親。邵詡活動的年代,據(jù)這篇序文,在明代嘉靖前后,而他稱其父為“先人”,則其父在此時已經(jīng)亡故。因此,浩然翁的活動年代,應(yīng)該在明代嘉靖以前,即明中前期。那么,此浩然翁手抄《五色線》,其成書時間也當(dāng)在明中前期。而此關(guān)于伊氏奉遠(yuǎn)樓,王欣夫先生《藏書紀(jì)事詩補(bǔ)正》在引用了這個舊藏跋后,說:“伊為希姓,以藏書名者尤不經(jīng)見。此跋在弘治丙辰之前,案其時與吳寬、楊士奇約相當(dāng),然則奉遠(yuǎn)樓者為伊侃讀書處歟?”〔9〕推斷此樓乃是明正統(tǒng)年間伊侃的藏書樓。
考弘治本《五色線》的內(nèi)容,大多雜抄《酉陽雜俎》《神仙傳》《幽明錄》諸小說中事,這一點(diǎn)與《中興館閣書目》記錄的《五色線》“摭百家雜事記之”一語頗為一致,然而與之不同的是,此本卻并沒有“為類門”,即為之分門別類。宋代的各種書目也有著錄《五色線》者,皆將其歸為類書一類,如《遂初堂書目》將其著錄為類書類,《宋史·藝文志》則著錄為類事類,可見宋代《五色線》的形態(tài)應(yīng)該更接近于一本類書。而明本《五色線》卻更像一部雜抄各類雜著的筆記小說,明代以后的各種藏書目也幾乎都將明本的《五色線》收入小說類。其書籍性質(zhì)與宋代著錄的《五色線》并不一致。
細(xì)校明本《五色線》,可以發(fā)現(xiàn)幾點(diǎn),第一,書中有注出處的條目,有未注出處的條目。有些條目出處在一條之前,有些則以小字附在文末。一些條目下注“同上”,但上一條卻沒有注出處。如卷上“王清本”條,下小注“同上”,但上條并沒有注出自何處,又卷下“羅趙”條也是同樣的情況,體例、章次都十分混亂。第二,其中文字訛誤,也數(shù)不勝數(shù),甚者如卷中將“魚泛白圖”訛作“魚沉曰圖”。“可以尺度”訛作“可其文度”等,導(dǎo)致文意不明??芍鞅尽段迳€》由于轉(zhuǎn)相抄錄,已經(jīng)體例不清、舛誤百出,可以肯定其并非宋本之舊。故周中孚《鄭堂讀書記》云:
今觀是書皆引諸雜記中新穎怪誕之說,而摘取數(shù)字,各為標(biāo)目,且不盡注出處,……舛誤頗無條理,恐非宋人之舊帙耳〔10〕。
如此看來,宋代各種書目著錄的《五色線》,應(yīng)當(dāng)是一部門類清晰的小型類書,今存的明代《五色線》,雖然內(nèi)容極有可能根據(jù)宋代著錄的《五色線》而來,大體一致,但在書籍的體例、編次上,已經(jīng)發(fā)生了不小的改變,變成了一部雜抄各類小說的筆記了。
此后《五色線》的版本,又有毛晉刻本,收入《津逮秘書》中。后有毛晉跋:“所載多密藏異跡,雖不逮《容齋五筆》,亦迥出云仙諸冊矣。亟訂梓之,凡我同好,勿與《碧云騢》共置”〔11〕云云。毛晉刻本僅有兩卷,較之弘治本缺卷中一卷?!都彻砰w書跋》毛扆《五色線跋》云:
《五色線》凡三卷。先君所藏止上下二卷,遂刊入《津逮秘書》。辛酉夏日,余訪書于章丘李氏,于亂帙中得冀京兆刻本,乃有中卷者。……但此版當(dāng)年分授先兄,不得補(bǔ)刊與世共之,為可惜爾〔12〕。
可知毛晉所據(jù)者,正是弘治冀綺刻,但少卷中的殘本。是書《提要》存目,但館臣所見者僅毛晉《津逮秘書》本,《四庫全書總目提要·子部存目·五色線提要》云:“二卷,不著編輯者名氏,載毛晉《津逮秘書》中?!备鶕?jù)這個少了中卷的《津逮秘書》本《五色線》存目,并且不知此本實(shí)是缺少了中卷的殘本,直以此書為兩卷,亦是一個疏漏。
綜上所述,《衍約說》的成書年代其實(shí)在元初而并非宋末,故今人題為宋人所撰、將今存版本定為宋本,實(shí)際并不確切。而今存明三卷本《五色線》的章次編排、體例也已非宋本之舊。
〔1〕永瑢.四庫全書總目〔M〕.北京:中華書局,1965:1095.
〔2〕不題撰人.衍約說〔M〕.中華再造善本.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2003.
〔3〕羅大經(jīng).鶴林玉露〔M〕.北京:中華書局,1983.
〔4〕李致忠. 古書版本學(xué)概論〔M〕. 北京:北京圖書館出版社,1990:107.
〔5〕尤袤.遂初堂書目:宋元明清書目題跋叢刊第一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6:494.
〔6〕脫脫.宋史〔M〕.北京:中華書局,1985.
〔7〕不題撰人.五色線〔M〕.四庫存目叢書影明刻本.山東:齊魯書社,1997.
〔8〕毛憲.古庵毛先生文集:卷三〔M〕.四庫存目叢書影明嘉靖刻本.山東:齊魯書社:1997.
〔9〕葉昌熾.藏書紀(jì)事詩〔M〕.王欣夫,補(bǔ)正.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9:128.
〔10〕周中孚. 鄭堂讀書記:宋元明清書目題跋叢刊第十五冊〔M〕.北京:中華書局,2006:331.
〔11〕不題撰人.五色線〔M〕.津逮秘書本.
〔12〕毛晉.汲古閣書跋〔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13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