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貴絨
(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章太炎論顏元——以章太炎的《顏學》篇為中心
羅貴絨
(武漢大學哲學學院,湖北武漢430072)
摘要:顏元作為顏李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其哲學思想獨具特色。自從戴望著《顏氏學記》以來,學界不乏對他思想及其學派研究之人,且已有大量研究成果。本文聚焦章太炎《顏學》篇對顏元及其思想的研究。顏元的哲學思想是奠基在對程朱理學的批評之上的,反對理學的空說與靜坐,而以經世致用為主旨,倡導實行、實踐和講究功效。在《顏學》中,章太炎對顏元的這一經世致用的實踐思想給予了高度的贊揚,并稱其為自荀卿之后的一大儒者,但同時他也批評顏元之學“物物習之,而概念抽象之用少”。
關鍵詞:章太炎;顏元;批判程朱理學;六藝之學;經世致用
中圖分類號:B249.5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2-626X(2015)01-0081-06
doi:10.3969/j.issn.1672-626x.2015.01.012
收稿日期:2015-01-05
基金項目:中央高校基本科研業(yè)務費專項資金資助(2014113010202)
作者簡介:羅貴絨(1986-),女,湖南湘西人,武漢大學哲學學院博士研究生,主要從事中國哲學研究。
Abstract:Yan Yuan's thoughts are very distinctive as the founder of the school of Yan-Li. A number of scholars have studied Yan Yuan's thoughts and the school of Yan-Li since Dai Wang's Yan-shi Xue Ji was published. The article pays attention to Zhang Taiyan's Yan Xue which studies Yan Yuan's thoughts. Yan Yuan's thoughts are established at the foundations of criticism to Cheng-ZhuLi School, and he opposes talking without doing of Cheng-ZhuLi School. On the other hand, Yan Yuan advocates that administration and pragmatism and encourages people to practice not talk. Zhang Taiyan spoke highly of the theory of YanYuan's administration and pragmatism and praised him as a great Confucian since Xunzi. However, Zhang Taiyan criticized that Yan Yuan's thoughts lacked of abstract conception so that his thoughts declined.
顏元,清初時期一位特立獨行的思想家,也是顏李學派的創(chuàng)始人。在他生前其思想影響不大,逝世后其弟子李塨、王源將其思想發(fā)揚光大,但最終還是衰落了。陳登原認為顏學衰落的主要原因在于:“然務于實,務于習,則其為學之本,未免其道太苦。孤軍轉戰(zhàn),則其學自亦不趨時宜。顏氏學之所以中衰,所以為世詬病,良以不為文墨世界、空想世界所容耳?!盵1](P22)況且自康熙起大興文字獄,學人的思想受到禁錮而紛紛轉向考證學,考證之風由此興起。而顏元的思想對現實具有批判性,更不被清政權所容。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顏學走向衰落也是無可奈何之事。
直到19世紀60年代,戴望著《顏氏學記》對顏學作了比較詳細系統(tǒng)的概括,也使得顏學得以重見天日。雖然“戴望是晚清對顏元學術思想研究較力者。但其書一出,便馬上受到‘正統(tǒng)學派’的猛烈攻擊,這樣就形成了晚清學界尊顏與反顏之爭”。[2]20世紀20年代前后,學術界對顏學的研究再度興起,而力倡之人當推梁啟超。梁氏對顏元的人格和學術給予了高度的評價。他說:“有清一代學術,初期為程朱陸王之爭,次期為漢宋之爭?!瓕τ趦汕陙硭枷虢纾瑸闃O猛烈極誠摯的大革命運動。其所樹的旗號曰‘復古’,而其精神為‘現代的’。其人為誰?曰顏習齋及其門人李恕谷。”[3]又因顏元極力提倡一個“習”字,且用世之心極熱,所以梁氏將顏元的思想又歸結為“實踐主義”和“實用主義”。
民國時期,在徐世昌的倡導和主持下,創(chuàng)辦了“四存學會”,發(fā)行了《四存月刊》,創(chuàng)建了四存學堂,出版了《顏氏叢書》。不管徐世昌是出于什么樣的目的,但他所做的對顏學的研究與傳播、發(fā)展起到了很大的推動作用。之后學術界對顏元進行了多方面的研究。劉師培、章太炎、杜國庠、胡適、錢穆、陳登原、候外廬、郭靄春、蔡尚思等以及后來的學者從階級屬性、意識形態(tài)、學術走向、思想脈絡等各個方面對顏元的哲學思想、政治思想、教育思想、軍事思
想、經濟思想、禮儀思想等進行了研究,經過他們的不斷深入的挖掘,使顏元的思想不斷全面的展現在世人面前。
而在這些研究者中間不得不提章太炎對顏元的研究,因為他對顏李學派得失利弊的評價較之同時代學人頗有獨到之處。梁啟超、胡適都曾指出,懲陽明學之流弊,明清之際出現了反理學形上學的思潮轉向,是為中國學術、思想、文化之“近代化”的開端。由此,推崇實踐實用的顏李學派得到空前的重視,到了胡適那里,顏李學派更是得了杜威實驗主義哲學的精髓,成為戴震哲學的先驅,導引著中國科學時代的新哲學。而章太炎則以他對哲學思維與現代學術發(fā)展趨勢的理解,指出歷史上人們抨擊玄學、理學是無用的空談,是導致國家衰弱、政治混亂的根本原因。其實,中國的“玄言理學”并不在于“玄”,而在于“虛”,在于理論的簡單粗糙和混亂。針對時賢對顏李學派的推崇,章太炎認為,學術固然出于實用的需要,然而社會領域的分化、專門學術的出現并走向理論化乃是文明發(fā)展進化的結果。顏李學派重視實踐鄙棄理論,甚至鄙棄書本知識,這樣的“實學”并非學術所應該具有的研究客觀事物之實、實驗之實、征實之實,而是“滯于有形”,不懂得作為研究客觀世界之理的學術是必須進行概念抽象的,這樣的“實學”與學術的發(fā)展方向是相反的,是不可以張之過甚的。[4]
不過,章太炎對顏元的人格進行了高度贊揚。在其《顏學》篇中,章太炎稱贊顏元是“自荀卿而后,顏氏則可謂大儒矣”,并夸贊顏元“形性內剛,孚尹旁達,……三代之英,羅馬之彥,不遠矣”,可謂評價甚是頗高。只是“獨恨其學在物,物物習之,而抽象之用少”,認為“顏氏徒見中國久淹于文敝,故一切以地官為事守,而使人無窈窕曠間之地。非有他也,亦不知概念抽象則然也”。[5]本文以章太炎的《顏學》篇為中心,來對顏元的思想進行一個簡析。章氏的批評是否在理,首先需厘清顏氏的思想原貌。
顏元,字渾然,號習齋,生于明崇禎八年,卒于清康熙四十三年。由此可以看出,顏元主要生活在明末清初之際,而這一時期充滿了動蕩與混亂。明末,政治腐敗,宦官專權,士紳結黨,社會矛盾激增,土地兼并嚴重,無路可走的農民大眾被逼起義反抗。崇禎十七年,農民領袖李自成率領的農民起義軍攻占了北京,崇禎皇帝自裁于煤山,明王朝滅亡,此時顏元才十歲。之后關外的清軍在吳三桂的配合下,揮師入關,擊敗了李自成的農民起義軍,攻占北京,建立起清王朝。清初,統(tǒng)治者“實行野蠻的民族高壓政策,采取了一系列侮辱漢族人民尊嚴的措施,最明顯的就是剃發(fā)和易服。為了在精神上取得對漢族人民的控制,清政權強迫漢人剃發(fā),將滿族人剃發(fā)的習俗推行于漢族人民,并且要求漢人穿滿族服裝,從而達到在精神上奴役漢族的目的”。[6](P16)同時,清政權在修成的“大清律”中,明確規(guī)定了滿人和漢人在法律上的不平等,同時還頒布了“圈田令”,“滿洲貴族以暴力強占京畿附近及山東、河南等地區(qū)的大量土地,使許多農民淪為農奴和奴隸。顏元、李塨生活在畿輔地區(qū),家鄉(xiāng)疆圳廬舍盡受圈于旗”。[7](P17)
清入關后,滿漢民族矛盾上升。農民起義軍余部同南明小朝廷共同反清復明;清分封的三大漢族藩王,經過發(fā)展,勢力增強,割據一方,欲與清廷分庭抗禮;臺灣鄭氏政治軍事集團也不屈就清政權。在清政權真正實現全國統(tǒng)一的這將近一百年的過程中,兵火連天,社會的生產力遭受了嚴重的破壞,社會動亂,廣大人民群眾困苦不堪?!熬瓦B清世祖也不得不承認,順治中葉的社會狀況依舊是‘比年水旱,民不聊生’,‘吏治墮污,民生憔悴’?!盵6](P18)同時,清政權為了控制漢人的思想,尊程朱理學,此乃因為程朱理學強調“規(guī)矩禁防”,具有束縛思想的功效?!翱滴趸实鬯齑罅μ岢讨炖韺W,以使天下思想重新納入封建專制的軌道之中。敕纂《性理精義》,刊定《性理大全》,《朱子全書》,印發(fā)全國,廣為傳布;康熙五十一年特命朱熹配十哲之列,并禮重用朱學耆儒,一時程朱理學復又興盛?!盵7](P7-8)
顏元就生活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之下,所以他的思想具有明顯的時代印記。在程朱理學占據思想統(tǒng)治地位的這個時代里,顏元也是深受其影響。二十四歲時,顏元得陸王語錄,喜而篤學之。二十六歲時,得見《性理大全》,認為是圣人之道,從而轉宗程朱。三十四歲時,養(yǎng)祖母劉氏過世,顏元完全按照朱子《家禮》行事,為祖母守喪,但卻差點使自己病餓而死。之后他取閱《性理》、《氣質之性總論》、《為學》等,發(fā)現宋儒之言性,并非孟子本旨;宋儒之為學,也非堯、舜、周、孔之道,于是從理學的陣營中殺出,而自成一派。顏元通過對程朱理學的批判,建立了
他的哲學思想體系。但在以政治力量為后盾的程朱理學的思想氛圍下,顏元對程朱理學的批判是有很大的生命危險的。正如陳登原所說:“清代之程朱學派,無論其上者為大狂,其下者為大偽,顧自明已還,政治上之權威自在也,科舉上之功令自在也。陽明之崇陸子,自謂‘冒天下之大不韙’矣,習齋之詆之其程、朱,固亦拚擋一身之禍者。”[1](P20)但社會的苦難激勵著顏元奮發(fā)有為,逆流而上,他以一個儒者的社會擔當來謀求著救世之道,以三事三物這種復古的學術形式來重振原始儒學的經世學風。周予同先生指出:“原始之儒家,留意于修齊治平之道,疲精于禮樂邢政之術;雖間有仁義中和之談,要不越日常道德之際。及至宋代之理學,始進而討究原理,求垂教之本原于心性,求心性之本原于宇宙。故儒家之特色為實踐的、情意的、社會的、倫理的;而理學之特色則為玄想的、理智的、個人的、哲學的;二者殊不同。”[8](P16)顏元就是要回歸到原始的儒家之道上來,以此批評宋明理學的虛玄,主靜。
顏元的哲學思想就奠基在對宋明理學的批評之上,從“格物致知”入手指出:“按‘格物’之‘格’,王門訓‘正’,朱門訓‘至’,漢儒訓‘來’,似皆未穩(wěn)。竊聞未窺圣人之行者,宜證之圣人之言,未解圣人之言者,宜證諸圣人之行。但觀圣門如何用功,便定‘格物’之訓矣。元謂當如史書‘手格猛獸’之‘格’,乃犯手捶打搓弄之意,即孔門六藝之教是也。”[9](P491)在他看來,“程、朱言學……,如此斷言‘聞之知之皆不為得’,可謂透宗語矣。下何不云,‘得者須履中蹈和,躬習實踐,深造以六藝之道,乃自得之也’?乃云‘須默識心通’,不仍是知之乎?”顏元認為只有“躬習實踐,深造以六藝之道,乃自得之也”,而理學家則“默識心通”,追求“靜中之明”,“靜極生覺”。這在顏元看來,“‘靜極生覺’是釋氏所謂至精至妙者,而其實洞照萬象處,皆是鏡花水月,只可虛中玩弄光景。若以之照臨折戴,則不得也?!w無用之體,不惟為真用,并非真體也。有宋諸先生,吾固未敢量,但以‘靜極生覺’為孔子學宗,則斷不敢隨聲附和也”。[9](P69-70)理學在顏元那個時代雖是政府支持的顯學,但顏元認為理學家是靜中求道,有??鬃又?,求得的只是鏡花水月而已;要獲得真正的道,只有身體力行,通過手格才能獲得。
在顏元看來,也只有通過實行、實踐得來的道才是有效用的。而顏元最終所追求的道是要有利于社會,具有經世濟民之效。清初,黃宗羲就曾提出儒家的要義應該是“經天緯地,建功立業(yè),絕不鄙棄治理財賦,……留心政事種種實際事務,不徒作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極,為萬世開太平的紙上空談。國家有憂,便蒙然張口,如坐云霧的腐儒,并不是真儒。真儒應該向傳統(tǒng)儒學回歸,張揚儒家以天下為己任的經世精神”。[8](P26-27)特別是在明末清初這個天崩地解的時代里,真儒的社會擔當、經世濟民的意識更加凸顯。他們要用實際行動來實現真儒的社會責任。顏元作為一介儒者,繼承了傳統(tǒng)儒者以天下為己任、救世救民的社會擔當。所以他重視實行、實踐,要在實行、實踐中求得利國利民的效用。而章太炎也曾指出:“一切學術的目的無非有兩條,一是求是,二是致用。各門具體科學的任務在于致用,而哲學的任務則在于求是?!盵10](P48)由此可以看出,章顏二人的相投之處。所以章太炎在《顏學》中對顏元大加贊賞,稱其為自荀卿后的一大儒,這也是對顏元實行思想的肯定。
實行、實踐在顏元的思想中占據著重要的地位,他認為只有通過親身實踐,才能從中獲得可靠的知識。而心里想過、口里講過、書上讀過的都不如身上習過有效。他說:“仆妄謂性命之理不可講也,雖講,人亦不能聽也,雖聽,人亦不能醒也,雖醒,人亦不能行也?!盵8](P78)于是在他看來,講讀只是費精力而無多大功效的事。他說:“使為學為教,用力于講讀者一二,加功于習行者八九,則生民幸甚,吾道幸甚!……但以人之歲月精神有限,誦說中度一日,便習行中錯一日;紙墨上多一分,便身世上少一分。試觀朱子晚年悔枝葉繁累,則禮樂未明,是在天者千古無窮之憾也。”[8](P78)在顏元看來,人的精力和生命都是有限的,而在這有限的生命里,人應該將精力放在實行上,從實踐中獲取直接的經驗知識,因為這些知識才是可靠的。而理學家那樣的光是格物窮理,只會如王陽明格竹子之理一樣,非但沒有格通竹子之理,反而使自己陷入病困之中。
而顏元之所以重視實行、實踐,是因為他認為:“人之為學,心中思想,口內談論,盡有百千義理,不如身上行一理之為實也?!M有無窮道德,不如大家共行一道之為真也?!盵9](P689)這也就是說,只有實行、實踐才能檢驗道的真理性,否則只是無意義的空說。而空說對于社會沒有什么意義,不能經世濟民。這也就是說,顏元的最終目的是要經世致用,拯
救天下蒼生于水火之中。由此他肯定了功利的合理性,并以實踐來作為其保障。他說:“以義為利,圣賢平正道理也。堯舜‘利用’,《尚書》明與‘正德’‘厚生’并為三事?!献玉g‘利’字,惡乎培克聚斂者耳。其實義中之利,君子所貴也。后儒乃云:‘正其誼不謀其利’,過矣。宋人喜道之,以文其空疏無用之學。予嘗矯其偏,改云‘正其誼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盵9](P163)在顏元看來,“利”本身是先儒的應有之義,而后儒特別是宋儒重義輕利,則是對儒學本質的誤解,所以他要“正其誼以謀其利,明其道而計其功”。而要獲得實實在在的“利”,就必須通過實行、實踐,空口無憑,反而會陷入虛幻、清談之中,對社會也不會產生什么功效,也就不能經世濟民。而顏元是一個對社會、民族有著深沉的社會責任感的儒者,在這個天崩地解的時代里,這種經世致用的內在驅動更加強烈。“每當社會危機激化的時刻,文人學者永遠是不安定的,總是不想為某個固定的思維模式禁錮住。即使他們已被定格于社會體制中的某一環(huán)節(jié),仍然以其心靈深處強烈的社會責任感,不斷地尋求更為合理的歸宿,期望著新的突破?!盵11](P99-100)顏元就做著一種新的突破。
正是因為顏元有著經世致用的社會擔當意識,所以他認為:“天下事皆吾儒分內事,儒者不費力,誰費力乎!試觀吾夫子生知安行之圣,……一切涵養(yǎng)心性、經濟生民者,羞無所不為也。及其周游列國,席不暇暖而輒遷,其作費力事如此,然布衣也?!盵9](P68)既然要經世濟民,那么作為儒者的顏元首先所要“學”的是什么呢?就是要以孔子身體力行的“六藝”為要務。但在顏元看來,學即所用,用即所學,學在于能用,不在于記誦。他的“用”就是強調思想、言論的社會效果,指出為學不在于讀解經書,而在于習行歷練三事三物。顏元提倡的“六藝”之學,雖披著復古的外衣,但“他所要求研習的,不限于禮、樂、射、御、書、數。舉凡兵農錢谷,水火工虞,天文地理等一切有用學問,他都主張研習并身體力行。從現在看,農業(yè)、手工業(yè)、軍事、財政等同國計民生相關的重要方面都涉及了,數學、書法、音樂等人類文化所必備的基礎學科也包括在內了”。[11](P106)由此可以看出,顏元所看重的人才“通儒”,就是能歷經艱難,對天下事有著強烈責任感,能用真才實學為國家、民族建功立業(yè)之人。而像宋儒那樣“半日靜坐,半日讀書”,一到危難之時,只能是“愧無半策匡時難,惟余一死報君恩”。
所以顏元對理學這種“鏡花水月”、“望梅止渴”、“畫餅充饑”的學問持嚴厲的批評態(tài)度,認為這樣的理學禁錮了人的思想,也禁錮人的身體。由此顏元反對理學那種死摳書本的做法,他說:“詩書猶琴譜也,爛熟琴譜,講解分明,可謂學琴乎?故曰以講讀為求道之功,相隔千里也。更有一妄人指琴譜曰:是即琴也,辨音律,協(xié)聲韻,理性情,通神明,此物此事也。譜果琴乎?故曰以書為道,相隔萬里也。千里萬里,何言之遠也!”[9](P78)在他看來,光是讀琴譜,是不會彈琴的,這只是心里想的。而只有動手彈,彈出美妙的琴聲來,才是真正學會了彈琴。這也是顏元的親身實踐的體會,從習琴這個例子說明了:只有通過具體的實踐操作才能掌握事物的客觀規(guī)律,認識事物;而讀書靜坐是不能真正認識事物的。再熟讀琴譜也代替不了美妙的琴聲,餅畫得如何逼真,也不能充饑。
總的來看,顏元的思想是以經世致用為基調的,所以他強調實行、實踐、有用。凡事都要動手“格”一番,反對靜坐,死讀書,“要求人們將主要精力用于習行而不是講讀;在對習行的推崇上,主張知源于行,反對從書本中求知”。[12]所以,他的思想是一個“動”的思想,而他本人一生也是在不斷地習行,倡導功利,但他所求的利不是個人的私欲,而是要有利于整個社會的公利。
顏元的思想是針對宋明理學的弊端有感而發(fā)的,由于認為宋明理學的弊端是空虛,故而針鋒相對地提出了“以實藥其空”的口號,一面積極倡導實和動,一面堅決抵制虛和靜,并將其視為人生追求和為學標準。[13]對此,章太炎在《顏學》中對顏元的學術和人格給予了高度的贊揚,認為他不落程朱陸王的老套路,而以“鄉(xiāng)三物者”、“六藝”、“兵農水火工虞”等為其學說宗旨,有別程朱的讀書靜坐,也有別陽明的“致良知”,別開生面。這也是其學說的獨創(chuàng)性所在。在為人上,顏元以“苦形為藝,以紓民難;其至孝惻愴,至奔走保塞,求亡父丘墓以歸”;他的教育內容也別出心裁,與“三代之英,羅馬之彥,不遠矣!”所以章氏稱其為自荀卿后的一大儒。但在盛贊的同時,章太炎也對其進行了嚴厲的批評。他說:“獨恨其學在物,物物習之,而抽象概念之用少”,認為顏元過于重視實踐帶來的直接的感性檢驗,而于抽
象理論不夠重視。而章太炎本人是“重視歸納法,講究法度概念,注重考查驗證”。[10](P95)他說:“凡以說者,不若以親。自智者觀之,親亦有絀?!h視黃山氣皆青,俯察海波,其白皆為蒼,易位視之而變?!员赜忻魅照?,以昨往有今,以累昨往盡有今擬之也。物故有新斷,則昨或不斷而今或斷;言必有明日者,是猶言人必有子姓,以說不比,以親即無征。是故主期驗者,越其期驗?!盵14]也就是說光靠直觀的感覺而不應用理性思維,不運用邏輯推理,往往會造成錯覺,不能認識事物的真正面貌,或者只能了解事物的現象,卻不能認識事物的本質。
章氏的這一說法有其合理之處。顏元重實行、實踐,不可避免將其精力過多放在對具體事物的操作上,而對理論研究則不免有所忽視。由此所得到的也就是一些直觀的經驗認識,而抽象概念則無處安放。有論者指出:“對于學術,中國歷來缺少一種類似于西方宗教信仰狂熱的虔誠激情,沉溺于整體直觀的定性把握,而缺乏具體嚴密的邏輯分析,重了悟而不重論證,重結論而不重推理過程,重使用而不重慎密思考,重歸納而不重邏輯演繹分析?!盵15]這一不足對于顏元的學術思想同樣適用。章太炎對此批評道:“算者,譜者,書者,皆符號也?!菚卟豢捎?,無良書則不可用。今不課其良不良,而課其講讀不講讀,即有良書,當一切廢置邪?良書廢,而務水火,工虞,十世以后將各持一端以為教?!盵5]算、譜、書皆符號,也即是抽象概念。章太炎認為這些抽象概念也分好與不好,對于符合客觀事實的概念應該好好應用,這樣可以指導我們更有效地認識事物。①而顏元滯于有形,抽象概念少用之,這對其學術思想的傳承也是不利的。章的這一看法是深刻的,顏元逝后,雖有弟子李塨、王源等大力發(fā)揚,但還是沒落了,直到戴望作《顏氏學記》,才使其思想再次受到學術界的關注。這與其學說不重視抽象理論概念是有關系的。
章太炎對顏元的批評是中肯的。由于顏元學說的立旨是經世致用,注重具體的動手操作、習行,重視經驗效果,而輕抽象理論,這不可避免會使其學說蒙上經驗論色彩。有論者指出顏元循著凡事必親歷諸身的原則,可以對間接經驗或書本知識置之不理,甚至把書本知識和傳統(tǒng)文化都視為多余的。[12](P154)為了貫徹他的思想主張,顏元本人也很少著書:專著只有《四存編》;評注類有《四書正誤》、《朱子語類評》;抄錄類有《禮文手鈔》;散軼類有《會典大政記》、《居喪別記》、《農政要務》、《宋史評》以及大量的個人日記和少量的詩文。然而,顏元的出發(fā)點是值得肯定的,且章太炎本人也不是一個空坐書齋論道之人,他積極投身到時代的潮流之中尋求救國救民的良方,試圖為受苦受難的舊中國尋求到一條光明大道。他的理論探尋與顏元的一樣,都是時代的反映,二人都是時代的弄潮兒;二人也都是有著經世致用,救國救民的強烈的社會擔當意識。章太炎雖然批評顏不重視抽象理論,而他本人是十分重視的。但他的理論并沒有解決當時中國的問題,沒有為中國的明天找到一條光明之路。這也說明了不管是重習行的經驗性理論還是重視抽象理性的理論,都不能完全解決問題,二者的有效互補是必要的,但是否二者的互補就能所向無敵呢?這還有時代發(fā)展走向等一系列不為人所控制的因素在里面。這也警示著后人,認識要不斷深入,實踐也要不斷深入,要站在一代又一代的巨人肩膀上,看得更遠,走得更遠。
注釋:
①關于章太炎的學術是致用還是求真,以及他如何認識學術之求真與致用的關系,已有學者對此做過研究。侯外廬指出:章太炎于求是與致用二者,就不是清初的經世致用,也不是乾嘉學者的實事求是,更不是今文家的一尊致用。他認為章太炎能將致用與求是相統(tǒng)一,既反對附會又不墨守,既重實驗又論理要,但所論過于籠統(tǒng)。陳平原認為章太炎以真俗之別、理器之辨來看待學術與政治的關系,注重學術的獨立價值及其高于任何致用領域的深遠影響,他的觀點是“治世必須借重學術;求學則不必講求致用。求是之學為無用之用”。江湄認為章太炎一方面超越了兼知行而言之、以成德經世為旨趣的儒學式學術觀念,另一方面又突破了現代學術以求真求是為職志而獨立于致用的教義。參見江湄:《創(chuàng)造“傳統(tǒng)”:梁啟超、章太炎、胡適與中國學術思想史典范的確立》,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13年版第1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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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許桃芳)
Zhang Taiyan's Discussion of Yan Yuan's Thoughts——In Terms of Yan Xue
LUO Gui-rong
(School of philosophy,Wuhan University,Wuhan Hubei 430072,China)
Key words: Zhang Taiyan;Yan Yuan;criticism to Cheng-Zhu Li School;Six Confucian Classics;administration and pragmatis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