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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李漁話本小說的結尾策略
秦軍榮
(湖北文理學院文學院,湖北襄陽441053)
摘要:話本小說是中國古代小說史上頗具民族特色的重要文體樣式。“篇尾”就是話本小說的結尾或煞尾,是附加的,具有相對獨立性。從功能層面看,李漁的話本小說涵蓋了評論型、說明型和敘事型三種煞尾方式,全面展示了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結尾策略及魅力。那么,對李漁話本小說結尾策略的追尋和解讀,當具有窺斑知豹之意義、糾偏補闕之功效,于當下短篇小說煞尾亦將有所裨益。
關鍵詞:李漁;話本小說;結尾策略
話本小說是我國古代小說的獨特藝術形式,其體制一般包括題目、篇首、入話、頭回、正話和篇尾等六部分?!捌病笔恰罢挕惫适陆Y束后用來收煞全篇的部分,具有相對的獨立性。就語言體式而言,話本小說的“篇尾”可以分為韻語式、散韻結合式和散語式三類;從功能層面來看,又包括評論型、說明型和敘事型三種。一直以來,學界關注頗多的是韻語式“篇尾”及其評論和說明的功能,甚至出現(xiàn)了“話本小說在正話故事結束后,一般以一首七言四句小詩作結(也有八句或兩句的),有的進行總結勸誡,有的進行比較評論,還有的點出篇名”[1]等以偏概全的描述。
李漁的話本小說主要有兩部集子:《十二樓》和《無聲戲》,各12篇,共計24篇,有“篇尾”的為22篇,涵蓋了韻語式、散韻結合式和散語式三類煞尾方式,兼有評論、說明、敘事三種功能,全面展示了中國古代白話小說的結尾策略及魅力。那么,對李漁話本小說結尾策略的追尋和解讀,當具有窺斑知豹之意義、糾偏補闕之功效,于當下短篇小說煞尾亦將有所裨益。
因為敘事型“篇尾”僅僅出現(xiàn)在李漁的話本小說中,所以,為了凸顯李漁小說在結尾策略上的特殊成就,茲以功能為據(jù)對《十二樓》和《無聲戲》的“篇尾”進行分類言說:評論型“篇尾”、說明型“篇尾”和敘事型“篇尾”。
一、評論型“篇尾”
所謂評論型“篇尾”主要是對正話故事進行評議、論說,《十二樓》和《無聲戲》共有18篇采用了這種煞尾方式,或用韻語,或用散語,或韻散結合。每一種語言表述方式都對應著某種特殊的秩序法則,同時反映著特定的美學設計和美學目的,蘊含著一種抽象的法則和內在信念。正是因為這個緣故,我們有必要從語言體式的角度對評論型“篇尾”做“辨體明性”的深入研究。
1.韻語式
一般而言,話本小說韻語評論式“篇尾”有兩種情況:一是以詩歌煞尾,此乃話本小說韻語式“篇尾”常用的語體,標志性的發(fā)端語主要有:“有詩為證”、“有詩嘆曰”、“詩曰”、“后人有詩贊曰”、“于是六(或兩、四)句口號”等等。二是以詞結束,此類方式甚為少見,發(fā)端語為:“后人有詞嘆曰”。例《醒世恒言·金海陵縱欲亡身》篇尾:“后人有詞嘆曰:‘世上誰人不愛色?惟有海陵無終極。未曾立馬向吳山,大定改元空嘆息。空嘆息,空嘆息。國破家亡回不得。孤身客死倩人憐,萬古傳名為逆賊’。”
在李漁的話本小說中,僅有《生我樓》采用了韻語式結尾方式,“有詩為證:綜紋入口作公卿,獨腎生兒理愈明。相好不如心地好,麻衣術法總難憑”。雖以韻語言說,但摒棄了詩歌的曲折含蓄,用詞簡潔明了,俗中透出幾分雅趣,達到了總結全文、生發(fā)感嘆、勸誡眾生的目的。
2.韻散結合式
《十二樓》和《無聲戲》中共有兩篇作品的“篇尾”屬于韻散結合式。一是《三與樓》:“眾人有詩一首,單記此事,要勸富厚之家不可謀人田產(chǎn)。其詩云:割地予人去,連人帶產(chǎn)來。存仁終有益,圖利必生災?!倍恰遁脱艠恰罚骸芭R死所贈之詩,是一首長短句的古風,大有益于風教。其詩云:汝割我卵,我去汝頭;以上易下,死有余羞。汝戲我臀,我溺汝口;以凈易穢,死多遺臭。奉勸世間人,莫施刻毒心??潭竞髞斫K有報,八兩機謀換一斤?!薄捌病敝校嵳Z以通俗的語言總結、概括正話故事內容和寓意,散語則是對韻語內容的簡單說明,兩者并列似乎有重復的嫌疑,但是確能突出說教主旨,強化勸誡功效。
3.散語式
《十二樓》中的《奪錦樓》《夏宜樓》《歸正樓》《拂云樓》《聞過樓》《十巹樓》以及《無聲戲》的九回(第二、三、四、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回)為散語評論式“篇尾”。有的三言兩語,有的引經(jīng)據(jù)典、長篇大論,比起韻語式評論,更顯得說理透徹、氣勢凌厲。如《歸正樓》:“可見做善事的只要自盡其心,終須得福,不必問他是真是假,果有果無。不但受欺受騙原有裝聾做啞的陰功,就是被劫被偷也有失財?shù)酶5暮锰?。世間沒有溫飽之家,何處養(yǎng)活饑寒之輩?失盜與施舍總是一般,不過有心無心之別耳!”四句話,有陳述句、反問句、感嘆句,句式活潑而不單調,將“正話”的道德意蘊和盤托出。
再有《無聲戲》第十一回:“我道單百順所行之事,當與嘉靖年間之徐阿寄一樣流芳。單龍溪所生之子,當與春秋齊桓公之五子一般遺臭。阿寄輔佐主母,撫養(yǎng)孤兒,辛苦一生,替她掙成家業(yè),臨死之際,搜他私蓄,沒有分文,其事載于《警世通言》。齊桓公卒于宮中,五公子爭嗣父位,各相攻伐,桓公的尸骸停在床上六十七日,不能殯殮,尸蟲出于戶外,其事載于《通鑒》。這四樁事,卻好是天生的對偶??梢娕秃玫模伯?shù)米訉O;子孫不好的,尚不如奴仆。凡為子孫者,看了這回小說,都要激發(fā)孝心,道為奴仆的尚且如此,豈可人而不如奴仆乎?有家業(yè)傳與子孫,子孫未必盡孝;沒家業(yè)傳與子孫,子孫未必不孝。凡為父祖者,看了這回小說,都要冷淡財心,道他們因有家業(yè),所以如此,為人何必苦掙家業(yè)?這等看來,小說就不是無用之書了。若有貪財好利的子孫,問舍求田的父祖,不緣作者之心,怪我造此不情之言,離間人家骨肉者,請述《孟子》二句回覆他道:‘知我者其惟《春秋》乎?罪我者其惟《春秋》乎?’?!边@段“篇尾”將近400字,采用了例舉、比較、議論、引用等多種手法,品評人物、概述主題,因勢利導、循循善誘,把“正話”的主旨闡述得分外深刻、清晰。
綜合觀之,李漁話本小說的評論型“篇尾”偏重散語,潑墨較多,對正話故事總結、闡釋頗為全面。唐宋元乃至明代中期,韻語評論式及韻散結合評論式“篇尾”較為常見,比如《廬山遠公話》《西湖三塔記》《柳耆卿詩酒玩江樓記》《錯認尸》《陰騭積善》《藍橋記》《楊溫攔路虎傳》《曹伯明錯勘贓記》、馮夢龍的“三言”等,常以兩句或四句韻語結束全篇?!抖膛陌阁@奇》共40篇,則有12篇采用了韻語式“篇尾”,26篇為韻散結合的結尾方式。這兩種方式的結尾與話本小說的篇首詩詞相照應,形成了顯性的圓形結構,具有精致圓融的審美意味。而韻語評論式及韻散結合評論式“篇尾”也成為話本小說最初的主要煞尾范式。陸人龍《型世言》的出現(xiàn),率先打破了這一范式?!缎褪姥浴饭灿?0回,共有25回采用散語議論式“篇尾”,譬如第二十二回《任金剛計劫庫張知縣智擒盜》:“若使當日是個萎靡的,貪了性命,把庫藏與了賊人,失庫畢竟失官;若是個剛狠的,顧了庫藏,把一身憑他殺害,喪身畢竟喪庫……”,近乎200字,對故事進行合乎邏輯的推演,并從道德的角度展開評論。李漁的16篇話本小說采用散語評論式煞尾,可以視為是對《型世言》結尾方式的繼承與發(fā)揚,在一定程度上助推了話本小說傳統(tǒng)煞尾范式——韻語評論式(或韻散結合式)的解體,形成新的束尾方式,促進了中國古代白話小說體制的轉變。
同時,在這種轉變中,仍然存在著一種不變的內核,即古代文人尤其是明清以來的部分文人對提升小說地位的渴望和努力。中國古代論文,強調“文以載道”。小說能否載道、傳道是確認小說地位的關鍵?!队魇烂餮浴ⅰ吩唬骸霸嚱鹫f話人當場描寫,可喜可愕,可悲可涕,可歌可舞;再欲捉刀,再欲下拜,再欲決脰,再欲捐金。怯者勇,淫者貞,薄者敦,頑鈍者汗下。雖小頌《孝經(jīng)》、《論語》,其感人未必如是之捷且深也”,[2]生動地闡述了小說傳道的效果;《十二樓·序》(鐘離睿水題于茶恩閣):“覺道人山居,稽古得樓之事,類凡十有二,其說成可喜。推而廣之,于勸懲不無助”,概述了小說的勸誡功能。李漁亦說過:“吾于詩文非不究心,而得志愉快,終不敢以小說為末技”。[3]因此,李漁話本小說大量采用散語評論式“篇尾”,不僅是文體的突破,還有深層次的追求。它是作者為提升小說地位做出的進一步努力,也是作者主體性強化的標志。
二、說明型“篇尾”
說明型“篇尾”的作用在于補充交代正話故事來源,常用散語。這種“篇尾”在宋元話本中出現(xiàn)過,“三言”、“二拍”偶然用之。如:《清平山堂話本·洛陽三怪記》,“話名叫做《洛陽三怪記》”;《醒世恒言·勘皮靴單證二郎神》:“原系京師老郎傳流,至今編入野史”;《初刻拍案驚奇·陶家翁大雨留賓 蔣震卿片言得婦》:“此本說話,出在祝枝山《西樵野記》中”。或點明篇名,或交代故事出處,用語極為簡略。
《十二樓》中有三篇使用了說明型“篇尾”。如《合影樓》:“這段逸事出在胡氏《筆談》,但系抄本,不曾刊版行世,所以見者甚少。如今編做小說,還不能取信于人,只說這一十二座亭臺都是空中樓閣也?!薄耳Q歸樓》:“這些事跡,出在《段氏家乘》中,有一篇《鶴歸樓記》,借他敷衍成書,并不是荒唐之說”?!斗钕葮恰罚骸斑@場義舉是鼎革以來第一件可傳之事,但恨將軍的姓名查訪未確,不敢擅書,僅以“將軍”二字概之而已”。
在《十二樓》中,說明型“篇尾”不再只是簡單交代故事的來源而游離于故事之外,它成了一種敘事策略,為正話中帶有奇異色彩的故事平添了幾分真實性,最終達到勸誡之目的。
三、敘事型“篇尾”
敘事型“篇尾”是極為少見的一類,僅見于李漁的《無聲戲·失千金福因禍至》。該小說“正話”講述了一個關于“命相”的故事:明代弘治年間,廣州南海人秦世良心地善良、仁厚,三次借銀外出經(jīng)商,結果皆被劫或丟失,但最終因禍得福,錢財失而復得,秦世良也成為巨富。雖然情節(jié)亦有一波三折之美,但因為“三言二拍”中有太多類似的情節(jié),故一直未能入后世學者之法眼。
筆者以為,該小說的獨特價值既不在于思想意義的表達,又不在于人物的塑造和情節(jié)的構織,而是別具一格的結尾策略:以一個相似的小故事為煞尾,對正話故事進行應證:“我且再說一個現(xiàn)在的人,只舉他生平一事,借來做個證據(jù)”,講的是浙江一個姓柴的鄉(xiāng)紳,像對待兄弟般善待六個妹妹(一個是同胞生的,三個是繼母生的,兩個是庶母生的),把父親所遺的“宦橐”分為七份,“自己得一份,六個妹子各得一份”。姊妹與兄弟一樣分家,積攢盛德。后來自己舉了孝廉,兒子也登了仕路。強調盛德之人,自有盛德之報。
“正話”故事篇幅長,情節(jié)曲折,細節(jié)描寫多;“篇尾”故事著墨不多,幾乎沒有細節(jié)描寫,只突出與大故事主題相關的情節(jié),但絕不是正故事的簡單重復,兩者存在細微差異,這種結構在中國小說史上尤為少見。其優(yōu)點主要有三:第一,增強“正話”故事的真實性;第二,兩個故事相互疊加,可以強化主題,使作品主旨更加明晰;第三,在有限的篇幅內擴大了小說的容量,豐富了文本的內涵,產(chǎn)生天地洞開、大放異彩的藝術效果。因為大、小故事并非卯榫相應、完全雷同,總存在或多或少的差異,這就造成了某種“有意味的錯位”。“錯位之所以有意味,就在于它以不同的時空、不同的人物形態(tài)、不同的敘事情調的錯綜,飽含著異常豐富的信息量,給人以自由聯(lián)想的開闊天地,給讀者留下了尋味、詮釋的接受空間”。[4]比如,讀者也可能將兩個故事的差異予以分析和辨別,概括出新的認識,形成新的觀點,賦予文本新內涵。
需要指出的是,《章回小說》2009年12期(下半月),在刊載《無聲戲·失千金福因禍至》時刪去了后面的小故事,不能不說是一大憾事。
結尾是小說的重要組成部分,精妙最為重要,它能使小說整體結構更加完整、謹嚴。李漁《閑情偶寄》卷一曰:“千古文章總無定格。有創(chuàng)始之人,即有守成不變之人;有守成不變之人,即有大仍其意,小變其形,自成一家而不顧天下非笑之人”。就結尾策略而言,李漁的《十二樓》與《無聲戲》對評論型與說明型“篇尾”做到了“大仍其意,小變其形”,并獨創(chuàng)敘事型“篇尾”而“自成一家”,從而全面地體現(xiàn)了中國話本小說成熟的煞尾方式,于今小說創(chuàng)作仍有其借鑒意義。
總的說來,評論型“篇尾”的作用在于揭示正話故事主旨,深化其主題,可以引經(jīng)據(jù)典,可以生發(fā)開去,但關鍵在于“議”要精當,是畫龍點睛的神來之筆,言盡意亦盡,當下的小說創(chuàng)作仍可采用。說明型“篇尾”的魅力在于作為一種敘事策略,確證正話故事的真實性,增強故事的教化效果,可以偶爾用之。以與正話相似的小故事結尾,則富有趣味性、形象性,更能激發(fā)讀者的理解和想象及參與創(chuàng)作的興趣,顯示了李漁追求獨出機杼的創(chuàng)新精神。“人惟求舊,物惟求新”,當下,小說界在創(chuàng)作中已形成了一味追求以故事結局的突變?yōu)槟J降娘L氣,在某種程度上亦引起人們的審美疲勞。俄國著名作家契訶夫說:“發(fā)明了新的結局,就開辟了新紀元”?!稛o聲戲·失千金福因禍至》的結局有讓人耳目一新之功效,借鑒之對繁榮短篇小說的創(chuàng)作有重要意義,于建構小說結尾類型學或許亦有所幫助。當然,以小故事結尾還有諸多問題值得探討,比如,能否用與大故事相反的小故事、大小故事如何扭接等等。這是一個具有學術研討和寫作實踐雙重價值的課題。
說明:本文關于《十二樓》諸篇的引文皆出自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年出版的《十二樓》。
參考文獻:
[1]歐陽代發(fā).話本小說的美學特征[J].孝感職業(yè)技術學院學報,2002(3):48-54.
[2]馮夢龍.喻世明言[M].長沙:岳麓書社,2003.
[3]李漁.十二樓[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2012.
[4]楊義.中國古典小說史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5:230.
(責任編輯:倪向陽)
The Ending Strategies for Li Yu’s Story-teller’s Script
QIN Junrong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ubei University of Arts and Science, Xiangyang 441053, China)
Abstract:The story-teller’s script with national features is a very important genre in the ancient Chinese history of fiction. The “fiction ending” refers to the ending of the fiction, which is additional and comparatively independent. In terms of function, the ending strategies can be classified into three: comment, exposition and narration, demonstrating the charm of the ancient Chinese vernacular novels. Thus, the exploration on Li Yu’s story-teller’s script is of great importance for the function of how to grasp the meaning and correct errors and benefit the ending strategy of the contemporary short story as well.
Key words:Li Yu; Story-teller’s script; Ending strategy
中圖分類號:I207.41
文獻標志碼:A
文章編號:2095-4476(2015)04-0056-04
作者簡介:秦軍榮(1973— ),女,湖北宜城人,湖北文理學院文學院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明清小說,文學教育。
基金項目:湖北省教育廳人文社科項目( 2009b378)
收稿日期:2014-11-24;
修訂日期:2014-12-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