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源 馮 奇
(上海大學,上海,200444)
翻譯中的神韻工筆畫
——《巴比特》漢譯本之審美再現(xiàn)
高 源 馮 奇
(上海大學,上海,200444)
文學翻譯有如作畫,臨形摹物繪神,譯作不僅應和原作一樣是一幅細致工筆畫,還要繪出神,描出韻,再現(xiàn)原作的美,因此翻譯美學對于文學翻譯的研究具有重要的理論指導作用。本文以《巴比特》漢譯本的審美再現(xiàn)作為研究對象,通過對不同漢譯本的賞析對比,從譯作“音”、“形”、“意”、“韻”的角度出發(fā),探究文學翻譯中實現(xiàn)審美再現(xiàn)的三個手段——“窮其毫末,形神象似”、“擇優(yōu)而從,至善至美”和“詩心畫境,譯筆生花”,從而為文學翻譯的實踐及文學翻譯作品的賞析提供一些參考。
文學翻譯,翻譯美學,審美再現(xiàn)
提到美國文學,不容忽視的一個璀璨明星就是辛克萊·劉易斯(Sinclair Lewis,1885~1951)?!坝捎谒拿枋鰟偨∮辛Α㈣蜩蛉缟鸵詸C智幽默創(chuàng)造新型性格的才能”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劉易斯1930年成為美國歷史上第一位獲諾獎殊榮的本土作家。他最優(yōu)秀的兩部長篇小說是《大街》(Main Street,1920)和《巴比特》(Babbitt,1922)。《大街》無疑是劉易斯最成功的作品之一,然而,就作品反映美國現(xiàn)實社會的程度和諷刺力度而言,《巴比特》更為出彩,因為《巴比特》對一戰(zhàn)后美國“經濟膨脹”年代的新城市社會商業(yè)文明進行了寫真式刻畫,用真實細致諷刺幽默的筆法吸引著各個時代的讀者,也給如今商業(yè)文明高度繁榮和全球經濟飛速發(fā)展的我們帶來了一些反思。該作品自問世以來,影響極廣,主人公巴比特成了美國家喻戶曉的人物,一般字典都把“巴比特”作為新詞收入,用來形容當代美國典型的自以為是、夸夸其談、虛榮勢利、偏頗狹隘的市儈實業(yè)家。
中國關于劉易斯的研究起步相對較晚,對其作品的譯介也相對較少,研究尚處于起步階段?!栋捅忍亍吩谥袊氖鬃g本是1983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的,譯介者是王仲年先生。之后,這部作品的重譯本主要包括2002年由外國文學出版社出版的潘慶舲、姚祖培的譯本;2003年由譯林出版社出版的蔡玉輝、寧??〉淖g本;2006年作家出版社出版的王永年的重譯本等。本文主要就目前讀者中更為膾炙人口的潘、姚譯本進行賞析,同時以王永年的譯本為參照,其余譯本在此不作探討。王永年是最早翻譯《巴比特》的翻譯家,而潘、姚譯本與王永年譯本差別顯著。其它譯本無論在社會影響力還是經典性上都不如這兩位翻譯家的譯作。本文所有原文例句均出自1961年版的BABBITT。文中提到的原本及譯本例句首次出現(xiàn)將用附注說明版本信息,之后出現(xiàn)將用簡稱“潘譯”和“王譯”援引,引文后僅以頁碼標注。
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要用作家的寫作技法、藝術表現(xiàn)力、作品的文學價值和社會價值等因素來評價。同樣,一部優(yōu)秀的文學譯作也要考慮作品的藝術性以及社會性。正如劉宓慶(1986:50)所言,“文學作品是藝術創(chuàng)作,是用特殊的藝術手法寫成的。文學作品是憑借藝術形象感染讀者,用的主要是形象思維。文學翻譯如果不能體現(xiàn)文學作品這些本質特征,就不成其為文學翻譯”。文學譯作不僅是“譯品”,還是“作品”。在“再創(chuàng)作”的過程中,譯者還要把握“作”之度,既要忠實原文,還要描摹并傳達出原作的畫面感和意蘊,有效傳達出原作者的意圖。所謂“有效傳達”,以文學作品為例,其實不外乎就是譯者如何用恰如其分的手段在充分尊重原作的基礎上,盡可能用被譯作讀者所接受的目標語語言形式和思維方式傳達原作者想要傳達給原作讀者的精神內涵。鑒于此,文學翻譯在各種文本的翻譯中是最難的,因為其中涉及到太多的信息內容。意象、修辭、典故、思想情感、語氣語調等等很多方面都對譯者要求很高(朱振武2009:178)。鑒于不同的語言之間有不同的語言結構,不同的文化之間存在文化差異、文化缺省和思維差異等等,文學翻譯與原作之間不可能做到完全對等,但譯者需要在翻譯實踐中利用恰當?shù)姆g策略和手段盡可能“接近”原作。
“接近”原作不是簡單的形式上的對等,而是貼近原作的“意韻”。文學翻譯既不是單純從一種有形結構(原文)到另一種有形結構(譯文)的靜態(tài)轉換,也不是由譯者任意發(fā)揮和創(chuàng)造的純主體作用過程,它是譯者與文本相互作用的結果(姜秋霞1999:12)。這就要求譯者在文學翻譯中具有美學思維和充分的理解能力、語言轉換能力,及豐富的文化底蘊。翻譯理論與文藝美學一直是密不可分的。翻譯理論從文藝美學中吸取的不僅是理論思想和原則,還借鑒了文藝美學的立論方法(劉宓慶1986:48)。而國內對于翻譯美學的研究,自古以來就一直存在并發(fā)展著。從嚴復的“信、達、雅”三原則,到傅雷的“神似”,到錢鐘書的“化境”,又如朱光潛的“藝術論”,許淵沖的“三美論”無不是關乎翻譯美學的理論研究。而談到新世紀翻譯美學的研究和發(fā)展,不得不提的便是傅仲選的《實用翻譯美學》(1993)、劉宓慶的《翻譯美學導論》(1995)、奚永吉的《文學翻譯比較美學》(2004)、毛榮貴的《翻譯美學》(2005)等研究著作。翻譯美學的研究對象不外乎翻譯中的審美客體、審美主體、審美過程以及審美再現(xiàn)的手段。文學作品本身就是美的載體,文學翻譯是審美過程,文學翻譯作品也應該是美的載體。文學翻譯有如臨摹作畫,而《巴比特》的王譯本以及潘譯本就是這樣有神韻的工筆畫,描出了原作的“形”,譯出了原作的“神”,令原作諷刺幽默的畫面感躍然紙上。本文將用翻譯美學的視角,從“窮其毫末,形神象似”、“擇優(yōu)而從,至善至美”和“詩心畫境,譯筆生花”三個角度對比賞析《巴比特》的兩個漢譯本,從而揭示文字藝術美與繪畫藝術美之間的相互關系,以及兩者在翻譯成果中的具體再現(xiàn)形式。
著名翻譯家泰韋特(Thomas Tyrwhitt)說過:“翻譯貴在發(fā)幽掘微,窮其毫末。在造詞與琢句方面,要譯出其文;在性格與風格方面,要譯出其人;在褒貶與愛憎方面,要譯出其情;在神調與語感方面,要譯出其聲”(轉引自黨爭勝2010:98)。譯者翻譯與畫家作畫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工筆畫需要象物描摹,還要形神兼具。正如劉宓慶(1986:204-17)所言,翻譯是一個審美再現(xiàn)過程,即審美主體(譯者)借目的語(TL)對審美客體(原文)的審美構成的再現(xiàn)過程。其中,審美客體的審美構成,即構成原文特色的美學要素,包括以下兩個部分:一是原文的美學表象要素,即原文語言形式上的美;一是原文的非表象要素,即原文的神韻、意境、氣勢、韻味、風貌、情態(tài)等氣質美。由此可見,原文的審美構成涵蓋形式美和氣質美兩個方面,因而為完整地傳遞原文的美學價值,譯者須同時再現(xiàn)這兩個方面的美感,亦即實現(xiàn)“形神皆似”的翻譯效果。而譯者譯作是對原著的臨摹和再創(chuàng)造。文學作品用于審美需求,那么文學翻譯也要符合審美需求。所以文學翻譯的過程既要用科學手段翻譯,也要用藝術手法加工;既要臨摹,也要創(chuàng)造。但翻譯終歸是“譯”,不能脫離“譯”而“作”,譯者的責任是令譯作的意象與神韻盡可能貼近原作,譯者既要忠實原作,又要發(fā)揮自己的創(chuàng)造,戴著鎖鏈去追求表現(xiàn)的自由(鄭海凌1988:8),所以翻譯工作的首要原則是“忠實”。文學翻譯不是語句的形式對應,而是語言信息與美感因素的整體吸納與再造。因此,譯家主體應通過現(xiàn)有的知識結構和審美能力認知文本的意義,盡可能建構與作者相近的審美感受,并用目標語進行創(chuàng)造性的轉換。在《巴比特》的不同漢譯本中,譯者采用了不同的處理方式和翻譯策略,“再現(xiàn)”出了不同的畫面感。筆者認為,在這兩部經典的譯本中,潘譯遵循的是“象似”,不論語言風格還是用詞還是修辭還是神韻,都得到了很好的“再現(xiàn)”效果。潘譯還在實際翻譯過程中適當?shù)刈龀稣{整,以實現(xiàn)更好地審美再現(xiàn),如:
例1.The mist took pity on the fretted structures of earlier generations:the Post Office with its shingletortured mansard,the red brick minarets of hulking old houses,factories with stingy and sooted windows,wooden tenements colored like mud.(5)①
潘譯:晨霧仿佛出于憐憫,將經歷幾個世代風雨銷蝕的建筑物都給遮沒了:雙重斜坡的四邊形屋頂上的蓋板都已翹裂的郵政局、大而無當?shù)睦鲜椒孔由系募t磚尖塔、被煤煙熏黑了小窗眼的工廠、還有灰不溜秋的幾戶合住的木頭房子。(1)②
王譯:在薄霧中,經過幾代歲月銷蝕的建筑顯得分外可憐:木瓦屋頂已近老朽的郵政局,帶有紅磚尖塔的、擠在一起的房屋,窗戶又小又臟的工廠,顏色灰暗的公寓住宅。(1)③
原文為讀者描繪了一幅薄霧籠罩中的澤尼斯的景象。劉易斯運用了細膩的手筆描繪城市畫面,有如工筆畫,真實感極強。他把“mist”薄霧作為主語,用擬人的手法借薄霧的憐惜來諷刺現(xiàn)實的存在,實則是表達了作者的感受。在潘譯中,譯者充分尊重了原作者構建這一審美意象的意圖,同樣把薄霧作為施動者,用擬人的手法描繪畫面,不僅把薄霧對于城市景象的憐惜譯出來,還適當發(fā)揮了譯者主體性,譯出了晨霧把建筑物遮沒了,這樣更趨同于原作者的創(chuàng)作目的。偌大的城市,比比皆是的高大建筑物,在晨霧中也一樣被淹沒,這反映了小說人物巴比特對于這些城市老建筑所持的嗤之以鼻的態(tài)度。由此,原文的諷刺意味就在潘譯筆下躍然紙上了。而王譯雖然也同樣沒有遺漏原作中任何信息地譯出了原作展示給讀者的景象,但他把主語換成了建筑物,用一種主動的形式描述這些被歲月沖刷斑駁的建筑物自己顯得可憐。這一意味明顯弱于把薄霧作為主語,把建筑物作為被可憐對象的意味。兩個漢譯本同樣是呈現(xiàn)出了生動的畫面,但其所達到的畫面感卻是完全不同的。潘譯在翻譯過程中不僅尊重原文的意象和形式,又考慮到漢語的敘事風格和漢語讀者的審美習慣,將英文原文中的城市和薄霧作為主語,運用擬人的修辭手法,使畫面更加生動和逼真,并更好地調動了讀者的感官,實現(xiàn)了審美再現(xiàn)。
《巴比特》譯本中的意象再現(xiàn)不只見于對城市畫面的描繪,更精彩的是對人物形象的再現(xiàn),如:例2.He roused himself and spoke gruffly to his
bath-things.“Come here!You’ve done enough fooling!”
He reproved the treacherous soap,and defied the scratchy nail-brush with“Oh,you would,would you!”He soaped himself,and rinsed himself,and austerely rubbed himself;
he noted a hole in the Turkish towel,and meditatively thrust a finger through it,and marched back to the bedroom,agrave and unbending citizen.(80)
兩個譯本分別對這個畫面進行了如下描述:
潘譯:他突然驚醒過來,竟然沖著他的洗澡用品粗聲粗氣呵斥起來。他責備那塊調皮搗蛋的肥皂說:“過來!你調皮得已經夠了!”他氣吁吁地對著叫他發(fā)癢的指甲刷子說:“嘿,我看你,你敢不敢!”他給自己擦肥皂,沖洗,狠勁地搓身;他發(fā)現(xiàn)粗面厚毛巾上有一個破窟窿眼兒,若有所思地把一個指頭插進眼兒里,邁開大步回到臥室,儼然一個嚴肅而又矜持的公民。(111-112)
王譯:他振奮起來,粗暴地對洗澡用品說話了?!斑^來!你搗亂已經搗夠了!”這是斥責那塊躲躲閃閃的肥皂的?!昂?,你敢,看你敢不敢!”這是針對那個扎人的指甲刷的。他在身上抹了肥皂,沖凈,嚴肅地擦干,他發(fā)現(xiàn)浴巾破了一個窟窿,若有所思地用手指捅了一下,然后一本正經地回到臥室。(73)
從譯本的對比中我們可以看到潘譯本更像是一幅完整生動的畫面,雖然潘譯本和王譯本都忠實了原文的有效信息,但是潘譯本從詞語意思到整個畫面呈現(xiàn)上都更接近原文給讀者描摹的意象。對于“He roused himself and spoke gruffly to his baththings”這個句子,潘譯本直接按原意譯成了“他突然醒過來,竟然沖著他的洗澡用品粗聲粗氣呵斥起來”,其實這個意思是順承上一段的末尾的。原文中該段的上一段末尾是這樣的“He looked at the solid tub,the beautiful nickel taps,the tiled walls of the room,and felt virtuous in the possession of this splendor”(80),從這里可以看出巴比特正沉浸在自己擁有這一切的滿足感中,那么接來這一段的開頭“He roused himself”顯然是譯成“醒過來”好。很明顯,兩位翻譯家的語言風格和翻譯技巧是有差別的。潘譯盡量用中式語言,而王譯很多語言是歐化的。比如,該段原文中的“austerely rubbed himself”,王永年先生直接按字面意思譯成了“嚴肅地擦干”,不免有些奇怪。而潘譯則選擇加工處理原文信息,譯成“狠勁地搓身”,這樣使得巴比特的一系列動作更加連貫自然地呈現(xiàn)在讀者腦海中。當然總體來說,兩個譯本都像是一幅工筆畫,臨摹出了原作的意象,也臨摹出了主人公“巴比特”矛盾可笑的形象。
《巴比特》整部作品都像是一幅工筆畫,細致地刻畫了當時美國生活的方方面面,而潘、王兩譯本實現(xiàn)了對原作的意象再現(xiàn)。作品中描述性語言很多,細節(jié)刻畫很多,所有的細節(jié)和畫面構成了原作諷刺漫畫的藝術效果,而其漢譯本恰恰窮其毫末地做到了形神象似。
至善至美是藝術創(chuàng)作的最高理想,也是指導各種藝術實踐的重要原則。就文學翻譯而言,譯者在遵循忠實通順原則的同時,還應該遵循優(yōu)化的原則,“盡力擇優(yōu)而從”,這樣才可以譯出最大化相似于原作的佳譯。而文學翻譯的優(yōu)化原則可以分為語言優(yōu)化和語序優(yōu)化(黨爭勝2010:99)。譯者可以在具體的翻譯實踐中根據(jù)作品語言和篇章結構選擇合適的翻譯手段,但前提是不改變原作的意思和原作者想要傳達的意象。譯者的語言優(yōu)化是要用譯入語中合適的表達方式再現(xiàn)原作的意象。語序優(yōu)化是在不改變原作本意的基礎上,為了更好地讓譯入語讀者獲得與原作讀者相似的審美體驗,譯者可以適當調整語序,在翻譯過程中根據(jù)實際需要對原作進行處理加工?!栋捅忍亍返臐h譯本就是遵循了語言優(yōu)化的原則,從而追求至善至美的境界。
例3.I saw he was one of these dirty ill-bred hogs that kindness is wasted on,and so I stopped and looked right at him,and I said,“I—beg—your—pardon,I am not doing anything of the kind,”I said,“It’s the people ahead of me,who won’t move up,”I said,“and furthermore,let me tell you,young man,that you’re a low-down,foul-mouthed,impertinent skunk,”I said,“and you’re no gentleman!I certainly intend to report you,and we’ll see,”I said,“whether a lady is to be insulted by any drunken bum that chooses to put on a ragged uniform,and I’d thank you,”I said,“to keep your filthy abuse to yourself.”(111)
潘譯:我瞅了他一眼,發(fā)現(xiàn)他是那種沒有教養(yǎng)的臭癟三,跟他說好話完全白搭,所以我停了下來,眼睛盯著他,說:“我—說—對—不—起,我可沒有卡住車子,”我說,“是我前面的人不肯上去嘛,”我說,“而且,讓我告訴你,年輕人,你是一個下流的、滿嘴臟話、不講禮貌的壞小子,”我說,“你呀根本不是好東西!我一定把你匯報給電車公司上級,”我說,“豈能讓你這個穿了一身破制服的酒鬼去侮辱一位太太,”我說,“謝天謝地,你的那些臟話還是留著你自個兒用吧?!保?57)
王譯:我看出他是那種沒有教養(yǎng)的下流坯子,對他客氣完全是白搭,便停下來等著他說:“對—不—起,不是我耗,前面的人不動,我怎么走呀。再說,年輕人,你聽著,你這個下流的、嘴里不干不凈的、不識好歹的混蛋,你根本不是個玩意兒!看我不向電車公司投訴,你這個喝醉酒的流氓穿了一身制服居然想侮辱一位太太,你那些臟話留給自己用吧?!保?04)
對于這個片段的描寫,兩個譯本都再現(xiàn)了原作中齊拉與售票員爭吵的畫面。潘譯是貼著原作進行的翻譯,不僅是內容,形式上也與原作相似。她的譯本每個句子或者段落的字數(shù)都與原作接近,包括標點也和原作完全一致,但這樣產生的效果是怎樣的呢?我們先對比一下王譯,王譯對原作內容作出了一些處理,整體表達上更加流暢,且符合當時齊拉憤恨的心情。他的譯本相對簡潔,他把原文中眾多的“I said”省去不譯,這樣符合漢語文學作品的表達習慣,只是第一次出現(xiàn)用了“他說”,接下來都不要“他說”這兩個字,而直接呈現(xiàn)說話的內容。并且王譯本把每句話都整合在一起,使話語顯得連貫、有力度。而潘譯本在該段的翻譯中,語言略顯冗雜,缺少原文的力度。再看一例:
例4.BABBITT-THOMPSON REALTY CO.
Homes for Folks
Reeves Bldg.,Oberlin Avenue &3dSt.,N.E Zenith
Omar Gribble,Esq.,
576North American Building,
Zenith.(32)
潘譯:巴比特-湯普森地產公司
住宅部
澤尼斯市
奧伯林大街與東北第三街口利福斯大樓
奧馬爾·格里布爾先生
澤尼斯
北美大廈576號(41)
王譯: 巴比特-湯普森房地產公司
顧客之家
里夫斯大樓,奧柏林路第三街口澤尼斯
奧馬爾·格里布爾先生北美大廈576號
澤尼斯(27)
這是原文中主人公巴比特給秘書口授的一封信,原文信件的抬頭部分如上所附是居中的,潘譯是和原文保持一致的格式,把抬頭部分居中了,而王譯卻是改為了右對齊。右對齊的格式通常來說不是中文信件的格式,王譯顯然是用了英語文化中信件的格式要求。但這種更改第一和原文不一致,第二不符合中文信件的格式要求,對于中文讀者來說,不如潘譯更容易被接受。其次,潘譯在翻譯過程中對信件中地址的表達語序做出了更改,以適應中文讀者的思維和視覺習慣。地址是由宏觀到微觀、由大到小的表達方式,而王譯卻直接翻譯了英文信件地址的表達方式,先是里夫斯大樓,奧柏林路第三街口,再是澤尼斯,這種“異化”的方法自然使譯作具有異國情調,但是譯者也必須考慮譯入語讀者的閱讀感受和審美體驗,再對原作做出整合,選擇更加合適的翻譯策略,使譯本達到至善至美的境界。
同樣的例子還出現(xiàn)在原文第三章最后一節(jié)中出現(xiàn)的兩個住宅區(qū)的廣告上,我們可以從兩個譯本中看出,兩位翻譯家采取了不同的翻譯策略。對于兩個住宅區(qū)名“SILVER GROVE”和“DORCHESTER”(33),潘譯采取了歸化的翻譯策略,將其“本土化”,譯成了朗朗上口、富有詩意的名字“銀林閣”和“獨翠壇”(43),有利于漢語讀者接受和產生審美效應。而王譯則采用了“異化”的策略,按照直譯和音譯將其譯作“銀樹林”和“多爾切斯特”(29),這種譯法盡可能保留了原語言的風貌,但不利于漢譯本讀者產生相同或類似于原作讀者的審美體驗。翻譯的中心任務是確定文本的意義并在譯語中找到表達它的適當形式(呂俊1996:36)。
藝術的根本目的是“通過審美之途,通過賦詩運思,感悟人生生命意蘊所在,并在喚醒他人之時也喚醒自己,走向‘詩意的人生’”(王平2009:18)。文學創(chuàng)作屬于藝術創(chuàng)作,而文學翻譯既是科學,也是藝術。茅盾先生在1954年召開的全國文學翻譯工作會議上的報告中提出“文學的翻譯是用另一種語言把原作的藝術意境傳達出來,使讀者在讀譯文的時候能夠像讀原作時一樣得到啟發(fā)、感動和美的感受”(轉引自呂俊1998:34)。因此,譯者在文學翻譯的實踐中是肩負著巨大的審美使命的,譯者要給呈現(xiàn)原作的風貌及意韻,必然不能缺少譯者自己的審美能力和感知能力。譯者要傳達文學作品中的審美意象,就必須具備審美能力和創(chuàng)造能力,為譯本讀者再現(xiàn)原作的美。正如孫藝鳳(2004:6)所言,譯家要“協(xié)調原作的語言風格和閱讀的審美視角”,“讓譯入語讀者也能傾聽到言語的簌簌細響,并通過言語提供的美學空間,去了解與分享他者的體驗,以達到自己的美感體驗”。而文學翻譯是譯者對原語及其意蘊的理解、融合、轉化、生成和再造的過程。文學翻譯除了要受原文的掣肘外,它與創(chuàng)作毫無二致,且須行“再創(chuàng)作”之實。原作是藝術品,譯作也應該對應為藝術品。這就要求譯者在忠實原文的基礎上進行再創(chuàng)作,譯者必須具有思維靈感和審美能力,用譯入語言的表達方式把原作的審美意象傳遞給譯入語讀者。這就好比作畫,胸中有畫才是最高的作畫境界。對于譯者,首先要有審美感官和詩心畫境才會譯筆生花,譯出原作中的情感、氣韻、語調和美感,比如下面這首詩,它在原文中是以詩歌形式出現(xiàn)的廣告詞:
例5.Mid pleasures and palaces,
Wherever you may roam,You just provide the little bride And we’ll provide the home.(34)潘譯:瓊宮玉宇快樂之鄉(xiāng),
任憑您到哪里游逛,只要您能找到新娘,
我們就供應您新房。(45)
王譯:不論你漫游何方,
家庭才是安樂鄉(xiāng),
只要你找到嬌小的新娘,
我們隨時提供舒適的住房。(30)
對比兩個譯本,首先映入眼簾的是譯作的“形式”,潘譯句式整齊,而王譯句式不夠規(guī)整。讀下去比較,二者的譯詩都是押“-ang”韻的,因此在翻譯詩韻這一點上兩位翻譯家都處理得很好。接下來與原文內容對比,應該說二者都是忠實表現(xiàn)了原作的整體意象,但潘譯更接近原作,每一句都是“貼著”原作在翻譯,又適度加入了譯者的創(chuàng)作,用中文詩歌形式再現(xiàn)了這則劉易斯筆下的英文廣告。比如“瓊宮玉宇”是中國古詩中的意象,譯者用“瓊宮玉宇快樂之鄉(xiāng)”來譯“Mid pleasures and palaces”,不僅意思貼切,且音韻意象更容易被中國讀者接受。而王譯把該詩句的前兩句語序進行整合,先將原詩第二句譯成“不論你漫游何方”再翻譯了第一句“家庭才是安樂鄉(xiāng)”,且他把原詩“Mid pleasures and palaces”一句進行增譯,添加了“家庭”這個信息。其實原作沒有出現(xiàn)“family”一詞,意思也很流暢連貫,譯者沒有必要加入“家庭”這一意象。原詩最后兩句,潘譯沒有把“l(fā)ittle bridge”譯成“小新娘”而是“新娘”與最后一句“新房”對應,只要有新娘,房地產公司就給提供新房,于情于理都說得通,且讀來朗朗上口。
抽象思維、形象思維是翻譯思維的基礎,靈感思維才是翻譯思維的果實,是翻譯創(chuàng)造的生發(fā)基因(肖躍田2010:109)。譯者在翻譯的過程中不僅要“象形”、“達意”、“繪神”,還要正確運用翻譯方法和策略,依靠譯者靈感的閃現(xiàn)“譯作”自己的譯本,靈感閃現(xiàn)得當,則不無譯本生花之效。又如,
原文:The towers of Zenith aspired above the morning mist;austere towers of steel and cement and limestone,sturdy as cliffs and delicate as silver rods.They were neither citadels nor churches,but frankly and beautifully office-buildings.(5)
潘譯:澤尼斯的一幢幢高樓森然聳起,涌現(xiàn)在晨霧之上;這些質樸的鋼筋水泥和石灰?guī)r筑成的高樓,堅實如同峭壁,而纖巧卻像銀笏。它們既不是城堡,也不是教堂,一望而知,是美輪美奐的企業(yè)辦公大樓。(1)
王譯:澤尼斯的高樓大廈在晨靄中拔地而起;鋼筋水泥和石灰石的建筑凝重結實得像懸崖,卻又精致得像銀器。這些建筑并不是城堡或教堂,而是樸實美觀的辦公大樓。(1)
對于開篇的這段文字,兩個譯本可謂見仁見智。首先,在形式與原文對應上,潘譯與原文基本一致。在用詞和表達層面上,我們可以進行比較。第一句原文中的高樓大廈是“above the morning mist”的,而王譯只是說在晨靄中拔地而起,并沒有表現(xiàn)出“高”。第二句中出現(xiàn)了一個“silver rods”,這個“銀棒”的概念,王譯中用了“銀器”,而在中文里,“銀器”并沒有“棒”這個概念。潘譯用“銀笏”似乎更為貼切。因為“笏板”是古代君臣在朝廷上相見時手中所拿的狹長板子,按品第分別用玉、象牙或竹制成,以為指畫及記事之用。這個“銀笏”不僅在意象上更貼近原文的“silver rods”,且銀笏表示對君王的效忠,這里也正體現(xiàn)了原作作者對商業(yè)文明的諷刺。最后一句中“frankly and beautifully office-buildings”,王譯遵循字面意思,將其簡單翻譯成了“樸實美觀的辦公大樓”,筆者認為這種簡樸是不符合作者的諷刺意味的。而在潘譯中,譯者譯筆生花地翻出了“美輪美奐”這個詞,《現(xiàn)代漢語詞典》(商務印書館2005年6月第5版)解釋說:“后來用‘美輪美奐’形容新屋高大美觀,也形容裝飾、布置等美好漂亮”(930),用在這里其實完全可以解釋原文中的“frankly and beautifully”,以此來抨擊商業(yè)社會中的拜金行為。這樣靈感的閃現(xiàn)以及譯筆的斟酌,都成就了譯作之花,所以潘譯是更加貼近原作的神韻的。
通過對比王永年譯本和潘慶玲、姚祖培譯本,我們對于《巴比特》這部經典名作的理解更加深入。經過比較,我們看到不管是“形”、“神”,還是“韻”,潘譯都譯出了一幅神韻工筆畫。無論音韻、結構、用詞、修辭、句式還是語氣上,潘譯都更加符合筆者提出的文學翻譯審美再現(xiàn)的三原則“窮其毫末,形神象似;擇優(yōu)而從,至善至美;詩心畫境,譯筆生花”。
文學作品并不是一個對每個時代的每個觀察者都以同一面貌出現(xiàn)的自足客體,它也不是形而上學地展示其超時代本質的紀念碑。文學作品像一部樂譜,要求演奏者將其變成流動的音樂。只有閱讀,才能使本文從死的物質材料中掙脫出來,從而擁有現(xiàn)實的生命(馬蕭2000:48)。文學作品的生命力是永恒的,每一部文學作品在不同時代都有不同的解讀和審美效果。文學翻譯要做的是使文學作品的譯作同樣具有這種永恒的生命力。筆者認為,文學翻譯的譯者要做到三點:“窮其毫末,形神象似;擇優(yōu)而從,至善至美;詩心畫境,譯筆生花”,只有象其形、達其意、現(xiàn)其美、表其情、傳其神,才可以真正做到對原作的忠實,對原作者的尊重,這樣的譯本也無疑會是被讀者接受的好譯本。
附注
①參見Singlair(1961:5)。下引此作僅注頁碼。
②辛克萊(2002:1)。下引此作僅注頁碼。
③辛克萊(2006:1)。下引此作僅注頁碼。
Lewis,S.1961.Babbitt[M].New York:Harcourt,Brace&World.
黨爭勝.2010.從翻譯美學看文學翻譯審美再現(xiàn)的三個原則[J].外語教學(5):99-100.
姜秋霞.1999.文學翻譯中的審美過程:格式塔意象再造[J].外語與外語教學(12):55-56.
劉宓慶.1986.翻譯美學概述[J].外國語(2):46-50.
呂?。?998.翻譯:從文本出發(fā)——對等效翻譯論的反思[J].外國語(3):34-39.
馬蕭.2000.文學翻譯的接受美學觀[J].中國翻譯(2):47-51.
毛榮貴.2005.翻譯美學[M].上海:上海交通大學出版社.
孫藝風.2004.視角·闡釋·文化[M].北京:清華大學出版社.
王平.2009.文學翻譯審美學[M].北京:國防工業(yè)出版社.
肖躍田.2010.文學翻譯中靈感思維的認識與體現(xiàn)[J].外語教學(5):106-09.
辛克萊·劉易斯.2002.巴比特(潘慶舲、姚祖培譯)[M].北京:外國文學出版社.
辛克萊·劉易斯.2006.巴比特(王永年譯)[M].北京:作家出版社.
張海榕.2013.辛克萊·劉易斯在中國的譯介與研究[N].文藝報-外國文藝(01-14):007.
鄭海凌.1998.文學翻譯的本質特征[J].中國翻譯(6):7-8.
朱振武.2006.相似性:文學翻譯的審美旨歸——從丹·布朗小說的翻譯實踐看美學理念和翻譯思維的互動[J].中國翻譯(2):27-32.
(責任編輯 玄 琰)
H315.9
A
1674-8921-(2015)10-0055-06
10.3969/j.issn.1674-8921.2015.10.010
高源,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翻譯碩士。主要研究方向為文學翻譯。電子郵箱:gyss713@163.com
馮奇,上海大學外國語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語言與翻譯。電子郵箱:frankqfeng@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