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輝枝
我父親平生有兩大愛好。按照生活慣例應該是先愛好燒酒,但他卻把種植狗尾巴草放在了首要位置。
他喝跟斗酒(散酒)早、中、晚各二兩,不要下酒菜,用他的說法,叫正餐;晚上,躺在床上,從枕頭下面取出小瓶子,擰開蓋子,又二兩,他說是加餐;平時,在地里勞動或者去山上砍柴、割牛草,他將二兩小酒瓶,用麻繩拴在腰間,口干了或者腰背疼痛了,吮上兩口,他給編了個順口溜:腰里別小酒,一天到晚都不愁,人是水谷是酒,才活九十九。這個順口溜,從神龍小溪溝流傳到附近堆子、黃坪、房嶺莊、小寨子好幾個村子,可以說,成了民間歌謠。
母親本想勸父親少飲酒,對身體不好。但見父親東說東有理,西說西有理,無奈。時間一長,母親也染上了酒癮。
這天,父親搖搖晃晃地走到院壩里扯起嗓門兒唱歌: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殺!母親聽后笑著說:“你看你唱啥歌子喲,什么殺鬼子呀?看把你高興得……父親不以為然。歌聲流向山谷,嗡嗡的回聲,這山傳到那山,沉下去了。
父親又走到菜園地里,在田埂上扯了幾根活鮮的狗尾巴草,回身坐在階沿坎上,挽起褲管,亮出胳膊,把幾根狗尾巴草穿在腿肚子和胳膊上。然后,起身在院壩里邊跑邊喊:一二一,一二一,接著又唱:大刀向鬼子們頭上砍去,殺!他每跑一步,清風吹拂著狗尾巴草,一會向前飄又一會朝后飄……當時,我只有七歲多點。父親把狗尾巴草穿在腿肚子上和胳膊上,我覺得稀奇、古怪,也蠻好玩的。我問母親,父親的腿肚子和胳膊不疼嗎?母親說:他酒喝多了,發(fā)瘋呢。他的腿肚子和胳膊上,扎得有眼兒嗎?母親說我父親左腿上有三個孔兒,右胳膊上有五個孔兒,都是飛機炸的,槍的子彈打的。我不明白。在我們山溝溝里,從沒聽說過飛機,什么是飛機呢?至于槍和子彈,我父親有一支火藥槍,專門打遭蹋玉米的老熊和野豬的。母親接著說我父親從不說他腿肚子和胳膊上的八個孔兒的來龍去脈,只要一提起那件事情,父親就嘆氣搖頭。但她能猜想得出父親曾經(jīng)受盡了苦和罪。不然,父親怎么會嘆氣搖頭呢;好像不是一兩句話,就能解除心頭的苦楚的。母親還說,父親是上門女婿。當年,父親原名周遠,到譚家上門以后,改名為譚遠。母親也不是譚姓親生女兒,而是譚家的養(yǎng)女。但母親沒有改名換姓,還是原本的楊姓。這樣,我便有兩個爺爺和兩個奶奶了。一邊是父親的父親和母親,一邊是父親的譚姓父親和譚姓母親。一個人為什么會有兩個爺爺兩個奶奶的緣故呢?母親只說一句話,父親兄弟姊妹多。我問母親我的名字是誰給起的?母親說是譚姓爺爺給起的譚虎。譚姓爺爺天天背著我走這家串那家,逢人都說,哎呀,這娃長得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將來一定出息呢!我問母親那父親原來的名字就不用了?母親說要不要沒關(guān)系,人的名字只是一個稱呼,比如,豬、狗、牛、羊什么的呀。母親說我父親嫁到譚家那天,什么陪嫁也沒有,只有一碗狗尾巴草種子。
有一年正月初九,譚姓爺爺?shù)纳?,家中來了許多客人祝壽??晌腋赣H卻不問不聞的,自個兒拿著鋤頭到田埂上播種狗尾巴草去了。生日過后,譚姓爺爺不高興地說,父親的名字周遠已經(jīng)改為譚遠了,是他譚家的兒子,為什么當?shù)钠呤髩?,當兒子的不為父親祝壽,去種狗尾巴草了,那狗尾巴草比父親的生日重要嗎?真是大逆不道啊!
我父親挨了一頓臭罵不說,在往后的日子里,總是遇到這樣那樣不順心的事兒。于是,父親計劃離開譚家,到三十多里路以外的陰家灣去刀耕火種,自己過自己的安心日子,免了在譚家看臉色吃慪氣飯,即便播種大片大片的狗尾巴草,也沒有人問東問西。但父親又覺得不對勁兒。譚姓爺爺奶奶無兒無女,只有養(yǎng)女和上門女婿。如果離開譚家院子,未免太傷害兩位老人了,旁人也會指雞罵狗,何況,他們也是七旬老人了,只等西邊的太陽落山了。就這樣,我父親跟自己折騰來折騰去,最終,還是乖乖地留了下來。
冬月,那田埂上的狗尾巴草,像山西武鄉(xiāng)的小米一樣,黃燦燦一片。父親用鐮刀把狗尾巴草割回家,剪掉穗,剔除葉子,捆成小把兒,用水浸泡,在蒸籠里蒸了兩小時,又晾干,然后,用細棕繩子扎成刷子。每每這時,父親總會取下腰間的酒瓶子,美美地咂一口,然后遞給母親咂一口。母親笑瞇瞇地看著我父親。就這樣,父親咂一口酒,又遞給母親咂一口。那濃濃的玉米酒香味,在空氣中飄散。
父親說,這種狗尾巴草既能救人的性命,又能扎刷子賣錢。1937年,他被抓壯丁去了國民黨部隊當兵扛機槍。雖說有飯吃有衣穿,但軍訓嚴格沒少受苦受罪。1938年,日本鬼子占領(lǐng)武漢,動用飛機和大炮轟炸白沙洲。當時,他跟隨部隊去打日本鬼子,一天一夜,沒有吃一口飯,喝一口水。那日本鬼子的大炮沒有停過,飛機投下來的炸彈,像母雞下蛋一樣,屁股一翹就掉下來,把國民黨部隊炸得暈頭轉(zhuǎn)向,不知所措。他們一排的機槍班為二梯隊,隱蔽在一片半人高的狗尾巴草里,周邊還有一些不知名的大樹。一梯隊的官兵抵擋不住了,二梯隊迅速補充上去,用機槍壓住鬼子兵的火力。起初,他用機槍點射,一槍一個鬼子兵,蠻過癮的??晒碜颖慌滤?,一窩蜂地沖了過來。他立即改為打連發(fā),那機槍的聲音,好像篩核桃一樣,嗑嗑嗑地響,鬼子兵如砍樹子一樣地倒了下去。接著,日本鬼子的轟炸機,像蜻蜓一樣地在天上盤旋,屁股一翹就把炸彈屙下來了,加上鬼子兵的小鋼炮,雨點般地亂炸,陣地上火光四起,煙霧彌漫,一片狼藉。后來,他啥也不知道了……
母親打破砂鍋問到底:那后來呢,你腿肚子和胳膊上的孔兒是怎么回事?
父親沒有回答母親的問話,拿起小酒瓶咂一口,又給母親咂一口。然后,他把選出來的幾根狗尾巴草,用指甲掐去尾部,將前半部穿進腿肚子和胳膊孔兒里,坐著不起來,讓清風拂著狗尾巴草左右搖晃。仿佛間,一幕幕就在眼前。他看見日本鬼子用小鋼炮射出的炸彈落在他身邊爆炸了,自己卻沒有一點感覺,右手二拇指仍然扣住扳機,機槍對著鬼子兵掃射,發(fā)出嗑嗑嗑的聲音。他頭上有敵機盤旋,機槍副手說不用怕,炸彈不會落到頭上,如果在前50米投彈,危險就大了。他用機槍射飛機,那飛機一個俯沖,炸彈如拉屎一樣,掉下來了,他卻沒有聽見爆炸聲響。不知過了多久,他聽見有人說:要不是那片狗尾巴草遮掩,他早去閻王爺那里了。還有人說:這個小伙子命大,一個機槍班,只剩下他一個人,多虧了那片狗尾巴草遮掩啊,不然,成了日本鬼子的馬路達(日語,俘虜)。他躺在木床上,床前還有兩個人看護。他問這是哪兒,怎么會躺在這里呢?老爹說:他姓朱名長青。前些日子,日本鬼子撤退后,村里組織民眾去打掃戰(zhàn)場,發(fā)現(xiàn)他藏在茂盛的狗尾巴草里,還有一線活著的希望,就把他弄回家了,請來附近很有名望的郎中治療槍傷。醫(yī)生問了他的情況。他說他二十三歲,姓周名遠,神龍小溪溝人。醫(yī)生說他福大命大,那日本鬼子的飛機大炮,居然沒有令他傷筋動骨,只是流血過多昏迷了。醫(yī)生吩咐朱老爹找來一根棒子骨(臘豬骨頭),讓他咬在嘴里。片刻,他聽見瓷盤里彈片的響聲,一連響了幾次。雖然,他疼得滿頭大漢,但他感覺到含在嘴巴里的臘豬骨頭很香,清口水跟汗水和淚水流在了一起,卻沒有什么味道,只覺得臘豬骨頭香。醫(yī)生說,腿肚子上三處傷的彈片和胳膊上五處傷的彈片都打穿了,那些彈片可能飛到狗尾巴草地里去了,只把大腿上的三顆彈片取了出來。他想那十一塊彈片,在他身上鉆了十一個窟窿眼兒,還沒有把他弄死,真有點想不明白。就這樣,他在木板床上躺了七七四十九天。后來,他傷勢痊愈了。朱老爹想把他留下來,讓他幫忙去地里割狗尾巴草扎刷子。他就真留下來扎了七天狗尾巴草刷子。一天午飯后,他無意中發(fā)現(xiàn)自己的腿肚子和胳膊上被炸彈炸的八個傷處,居然沒有愈合,可以穿針引線。朱老爹很驚奇,問他疼嗎?他說不疼,試著穿一根狗尾巴草進去,癢癢的。朱老爹說這樣也好,留下了一個永恒的紀念。他對朱老爹說,他家里還有年邁的父母親,這么長時間,還不知道雙老的身體狀況。朱老爹通情達理給他買了張船票,準備了路上的盤纏。走的時候,他特意向朱老爹要了一碗狗尾巴草種子。朱老爹為難了,狗尾巴草是野生的,哪有什么種子。于是,朱老爹把狗尾巴草頂端的穗,用剪刀剪在簸箕里,雙手掌夾住穗兒使勁搓啊搓,去掉碎屑和灰塵,簸啊簸……狗尾巴草種子出來了,如小米一樣,黃燦燦的。朱老爹臉上堆滿了笑容。他說他運氣不錯。他說自己還明白了一個道理,凡是有生命的東西都是有種子的,沒有種子哪兒來生命呢。那狗尾巴草是他的救命草,沒有那片狗尾巴草,他早就成了日本鬼子的槍下鬼或者“馬路達”……就這樣,他背著狗尾巴草種子回到了神龍小溪溝的故鄉(xiāng)。他本想把狗尾巴草種在自己出生的故土上,但姻緣改變了他的主意,他把狗尾巴草種子視為嫁妝,連同他這個七尺漢子一起嫁到譚家當了上門女婿。
我母親明白了父親的良苦用心,就把父親的故事講給我譚姓爺爺聽。爺爺沒有話說,但心里軟和了,沒想到抱兒子這條命是撿來的,那狗尾巴草還是他的救命草呢,難怪他從千里迢迢的白沙洲弄回種子,看不出抱兒子女婿還是一個有情有意的人呢。此時,我爺爺從屋里端一盅酒出來給父親咂一口,又給我母親和他自己咂一口。父親說他種植狗尾巴草,只是一個念想。爺爺說他看出來了,難得他有這份心。
父親說扎那么多狗尾巴草刷子,自己家里又用不完,怎么辦呢?
爺爺說我可以背到鄉(xiāng)鎮(zhèn)上去賣幾個錢,給孫兒縫一套新衣服,剩下的買點鹽巴買點煤油點燈。
我奶奶是個纏裹小腳女人,個兒又不高,走路一拐一拐的。她站在我爺爺身后說梳子壞了給她買一把木頭梳子。
我爺爺看著我奶奶說,你都老成趙公娘娘了,還梳什么頭??!
我父親說給她買一把,選一把香樟木的。
天不亮,爺爺就牽著我,背著狗尾巴草扎成的刷子,從小溪溝到鄉(xiāng)鎮(zhèn),一路走一路歌。不知他跟誰學來的,吼出的是趙子龍去長板坡和關(guān)云長沉淪游泥河的故事。他吼的時候,雙眼閉著,長聲吆吆的,很凄涼。走到鄉(xiāng)鎮(zhèn)上,選了適合的場地,把刷子一把一把地擺在地上時,就有人站在跟前問:這刷子多少錢一把?爺爺伸出右手摸了摸胡須,說:八分錢一把,只有這點了。我正張口想說我爹在家里還捆扎著刷子呢,就被爺爺扯了扯身背后的衣服,說:快去店里給爺爺打盅酒回來。路上,我心里七上八下的,家里還有扎好的狗尾巴草刷子,怎么,爺爺當著買主說,只有擺在地上那點兒呢?這不是打起燈籠說瞎話嗎。我打了四兩酒,買了兩個油炸饃,爺爺一個,我一個。爺爺見到酒,好像久旱不雨的土地,狼吞虎咽地咂了兩大口,說,大人說話,小娃娃少插嘴,聽到了嗎?我點了點頭,但我心里明白爺爺?shù)挠眯模褪遣槐銓ν馊苏f出來。
太陽落山了,爺爺說七十七把狗尾巴草刷子,只剩下一把了。如果明天運氣好,可能會超過今天的數(shù)字,我發(fā)現(xiàn)爺爺說話的時候,舌頭在打哆哆,雙腿打閃閃,身體打顫顫,眼珠兒打轉(zhuǎn)轉(zhuǎn)……四兩酒瓶兒底朝天,酒量過頭了。我背著空背簍,兩手扶著爺爺回家。走到三根木頭搭起的橋上,爺爺雙腿一軟順勢坐在了木橋上,兩只鼻孔流著血,腦殼像褡褳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猜想爺爺?shù)淖竽_已經(jīng)踏進了天國,右腳即將邁入。碰巧,壓面房的田老七路經(jīng)橋上回家,他問我,你爺爺哪門搞的,不行達?你看好爺爺哈。他像在飛,不多久,父親和母親打著竹篾火把來了。
哪門搞的?父親問我。
我說爺爺賣了七十六把狗尾巴草刷子。他高興得不得了,幾口就咂了四兩酒,走到橋上就成這樣了。
橋頭橋尾都不躺,卻躺在這橋中間,三根木頭搭的橋,萬一掉河里咋辦呢?真奇怪,父親說著伸手摸了摸爺爺?shù)念~頭,看了看鼻孔里流出來的血,又說:他已經(jīng)過了這道橋,是橋神把他送走了。唉,想不到狗尾巴草刷子害了他,早知道怎么不自己去賣狗尾巴草刷子呢?換句話說,他是賣了七十六把狗尾巴草刷子,有了錢興奮,幾口咂干了四兩烈酒,突發(fā)腦溢血死了。
出殯那天,我當孝子。我頭包白布帕,手持一根捆扎著狗尾巴草穗的哭喪棍,前面是揮刀開路的人,身后是抬棺材的力士,再后面是吹嗩吶和打鑼鼓及送葬的隊伍。下葬的時候,抬棺材的人用繩子套著棺材,慢慢地把棺材放進一人多深的長方形土坑里,用鋤頭蓋上厚土,周邊砌上石頭,再蓋上厚土,一座新墳,像人的鼻子一樣,立在山坡上了。這時,我父親在墳前做了三件事,一是在墳前栽了一排金竹子,意味著他的后人興旺發(fā)達;二是在墳前燒三炷香,灑一瓶烈酒,他作為他的抱兒子或者是上門女婿,給父親或者叫岳父敬一點心意;三是在墳前左右栽上狗尾巴草,因為爺爺是賣狗尾巴草刷子掙錢飲酒丟了老命,狗尾巴草理應陪他天長地久……
一個月以后,小腳奶奶不見了。那天下午,我放學回家,只見山墻邊立著一架空床。瞬間,我想家里又出什么事了?的確出事了,我奶奶被她的女兒接走了。當時,在我心里好像無動于衷,仿佛只有一種感覺,死的死了,走的走了……我的父母親照常在地里忙活,種玉米、點洋芋、種麥子和蕎子,我每天背著書包早出晚歸做我的讀書人。
自從爺爺死后,不知為什么,父親再也不賣狗尾巴草刷子了。他把刷子送給親朋好友和村里的農(nóng)家戶,一人三把,我們學校食堂每月五把,剩下的就掛在山墻上。那山墻上橫著一根竹竿,狗尾巴草刷子掛上面,像掛的一排干魚,清風拂過搖擺不停,還有窸窣的響聲。父親看著那些搖擺不停的刷子,沉默不語,那種神情怪怪的,不知他心里想些什么。
母親說由于我父親年年月月送狗尾巴草刷子,鄉(xiāng)親們得到了洗鍋刷碗的實惠,特別擁護他。父親就利用那種潛在的力量,動員鄉(xiāng)親們出勞力出資金,將那座三根木頭搭建的木橋,修成了一座石拱橋。竣工那天,凡是路經(jīng)這座橋的父老鄉(xiāng)親們都來朝賀,有龍燈獅舞,二重唱,花燈戲……我父親感動了。他三步變作兩步走到石拱橋中間,從腰間取下酒瓶子咂一口,便挽起褲管露出腿肚子,脫掉上衣亮出胳膊,將事先準備好的八根狗尾巴草,穿進八個孔兒里,彎著腰、弓起背,兩手張開,邊跳邊唱:一二一,一二一,大刀向鬼子頭上砍去,殺!周圍的鄉(xiāng)親們,有的拍巴巴掌,有的莫名奇妙,問:您跳的是啥子舞啊?這年頭哪兒來的鬼子殺?他說他跳的“狗尾巴草”舞。說罷,他拿起小酒瓶又咂一口酒,不問不聞,繼續(xù)跳著“狗尾巴草”舞……
從那以后,鄉(xiāng)親們對我父親有些疑惑了,一個好端端的人,那身上怎么會有那么多的洞洞眼眼呢?穿在他腿肚子和胳膊上狗尾巴草,像一只活蹦亂跳的刺猬,他的表演純屬一個酒鬼、瘋子、怪物。
但父親一無所知。
人是一個好奇的動物。鄉(xiāng)親們問我母親,你丈夫身上怎么會有那么多孔兒?你丈夫怎么會種那么多狗尾巴草?
但我母親也含糊不清。父親后來知道了鄉(xiāng)親們在背后罵他是酒鬼、瘋子、怪物。但他不以為然。仍一個勁兒地種植狗尾巴草,扎刷子送給學?;锸硤F,扎刷子送給大煉鋼鐵伙食團,扎刷子送給集體食堂。這“三送”刷子的原因,是我父親頭上戴了一頂帽子,不是紅帽子,也不是綠帽子。這頂帽子別開生面,像孫悟空頭上的緊箍咒,是一頂不能隨便摘下來的五類分子帽子。他被戴上這頂帽子的理由是種狗尾巴草,狗尾巴草與日本鬼子有關(guān)聯(lián)。其實,打日本鬼子和種植狗尾巴草這兩件事,是他自己炫耀出來的。比如,他把狗尾巴草穿進腿肚子孔兒和胳膊孔兒,逗孩子們跳舞玩耍;鄉(xiāng)鎮(zhèn)上開文藝晚會,他登臺表演狗尾巴草舞,誰不知道他身上有八個洞洞眼眼呢。他曾經(jīng)向?qū)Ψ浇淮^八個孔兒的經(jīng)歷??蓪Ψ骄褪且阉f的實情認定為謊言。有什么辦法呢,那些識字人對付一個大老粗,還能說什么。
后來,大煉鋼鐵下馬了,那些沒有被砍伐的森林才抬起頭揚眉吐氣;集休食堂散伙了,鄉(xiāng)親們面臨著饑餓和死亡。但是,我父親雖然浮腫著大肚子,肚子上已經(jīng)流著黃濃汁,但他那股種狗尾巴草的勁兒仍不減當年。狗尾巴草刷子越扎越精致,照常每月送給學校伙食團三十把刷子,鄉(xiāng)親們自愿領(lǐng)取。他不記仇恨,包括給他戴帽子的人也送三把刷子。每當送這種人刷子的時候,他笑臉相迎,不說一句話,只看對方的眼神,憑感覺將刷子遞過去。然后,轉(zhuǎn)身便走。
我母親說:“譚遠,你有沒搞錯啊,那種人也送刷子?他們也配用狗尾巴草刷子刷鍋!”
我父親抬眼看著我母親微笑一下,低下頭,把狗尾巴草的穗兒,用剪刀剪在簸箕里,雙手夾住使勁兒搓啊搓,去掉碎悄和灰塵,簸啊簸……簸箕里的狗尾巴草顆粒,像小米一樣,黃燦燦的。這時候,我父親對我母親說話了。他說你把狗尾巴草顆粒用水淘淘,熬一鍋粥,加點蒿子葉(野菜),觀音土饃饃還有嗎?
倒了。我母親說,你還能吃嗎?
我父親雙手摸著自己浮腫的肚子,滿臉的不高興,他喝下兩碗狗尾巴草顆粒加蒿子葉熬的粥,肚子里空蕩蕩的。他問,倒哪兒了?
水葬了。我母親說的“水葬”,其實是我父親發(fā)動鄉(xiāng)親們修建的那座石拱橋下的河。她把觀音土饃饃丟進河里的目的是不再讓我父親吃那種白色的土食,減輕他的痛苦,也減輕她的負擔。因為,我父親吃了觀音土饃饃,糞便排不出來,我母親用二拇指給他掏糞便,肛門掏出了血糊,仍不見效果。我父親鉆心地疼,就給我母親一巴掌,說:沒出息,滾!
不識好歹,母親和父親爆發(fā)了一次最為激烈的爭吵……父親以為母親沒有用心掏糞便,弄得他肚子浮腫如鼓。母親為他掏糞便,彎腰弓背,兩眼冒出了火花,右手沾滿了肛門上的血,臭烘烘的,還沒得到一個好。一氣之下,母親掐算父親最痛心的事情去做。她舉起一根木棍,橫眉恕目地亂打掛在竹竿上的狗尾巴草刷子,邊打邊報怨道;扎鬼扎鬼……狗尾巴草刷子撒了一地。她以為他會來報復,致她于死地,沒想到,闖了大禍。
我父親倒在院壩里了。
我母親手忙腳亂地走了過去,伸手搖著我父親的肩膀,問:嘿,嘿,怎么樣?
我父親不能說話了。但他浮腫的肚子還在一上一下運動,雙手像抓什么東西,嘴里呼嚕嚕老響,兩條腿不停地動彈……他已經(jīng)游走到白沙洲,整個身體埋伏在那片狗尾巴草地里,機槍托頂在右胸肩,右手二拇指扣著板機,右眼瞄準三點一線,尋找著日本鬼子目標……日本鬼子的轟炸機,像蜻蜓一樣在天上飛,炸彈落下來,如屙屎一樣把地上炸一個坑,卻沒有響聲……他來到朱老爹家里。朱老爹正在扎狗尾巴草刷子。朱老爹說:你來了?
來了。他口里又呼嚕嚕老響。
我母親看見我父親動彈了一下,趕緊請隔壁人家?guī)兔Π迅赣H抬到榻板上躺著,一雙眼睛望著藍藍的天。
我母親看著我父親,說孩子他爸不能丟下我不管就走了哈。狗尾巴草刷子比我還重要嗎?這時候,鄉(xiāng)親們幫忙搭建了一個簡易棚子,將榻板連同父親抬進棚子里躺下,榻板一端點一盞燈。燈很亮,照著掛在竹竿上的狗尾巴草刷子,父親的雙眼也盯住那個方向。
一家人都圍著榻板陪著父親。母親對父親說:你實在要走就去吧,免了你受折磨。唉,這下好了,沒人種狗尾巴草了,沒人跳狗尾巴舞了。這人啊,昨天還在說話,怎么,今天就聽不到說話聲音了呢。
全家人猜想父親心里掛欠著東西。不然,他早就閉上了眼睛。吉香妹妹說:爸是不是還想咂兩口酒?她說罷,便把小酒瓶湊過去,父親卻把嘴巴閉得緊緊的,沒有張開。
母親哭著說:你到底想要什么,才會閉眼睛?你是不是掛欠著那些狗尾巴草扎的刷子?你放心去吧,我會把那些刷子都送給學?;锸硤F的。
父親無動于衷。
我為父親布置完靈堂,便跪在榻板前對父親說:爸,我是你兒子譚虎。我在您壽棺里鋪了一層狗尾巴草做褥子,您躺著軟和,又用狗尾巴草捆扎了一個枕頭,您睡著高枕無憂……以后,我還會替你種狗尾巴草哈。說話間,我看見父親慢慢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