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偉 齊登紅
(聊城大學 大學外語教育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歐茨《他們》之荒誕性特征探析
王孝偉 齊登紅
(聊城大學 大學外語教育學院,山東 聊城 252000)
喬伊斯·卡羅爾·歐茨所著長篇小說《他們》中的溫德爾一家三代人在充滿貧困、混亂和暴力的環(huán)境中苦苦掙扎,命運時常為“偶然因素”所左右,“理性”被棄置一邊,行為與意識背離常規(guī),荒誕離奇,甚至親情、愛情都浸染了荒唐與荒謬。由于缺乏足夠的內省力量,加之周圍沉悶、擁擠、混亂的生存環(huán)境不斷擠壓,“他們”的荒誕行為與意識始終得不到合理的解釋與宣泄,精神家園步步趨于荒蕪,人生意義幾近虛無。歐茨以這種荒誕的戲劇式布局勾勒出真實的社會生活,毫不留情地揭開了美國民主文明面紗下的丑陋傷疤,引導讀者自省和探討人的生存狀態(tài),并進而探求救贖的可能途徑。
《他們》;荒誕;偶然;內省
喬伊斯·卡羅爾·歐茨(Joyce Carol Oates,1938—)是美國20世紀極負盛名的女作家,她著作豐富,主題涉及階級、性別、種族、歷史、宗教及醫(yī)學等諸多層面,其長篇小說《他們》(them)于1970年獲美國國家圖書獎(American National Book Award),為她在美國文壇上的祟高地位奠定了基礎。小說故事發(fā)生在被歐茨稱為“兇殺之城,浪漫之城”的底特律,書中描寫了城市中下層階級溫德爾一家三代在充滿貧困、混亂和暴力的環(huán)境中苦苦掙扎的生活境遇。如同歐茨的其他小說一樣,《他們》也被評論界貼上了暴力、恐怖的標簽,相關的研究國內外都甚囂塵上。但綜觀整部小說,無論是身體的暴力還是精神的暴力都著實不多,對于暴力的描述也不像作者的其他作品那么直白露骨,而是更加側重于描述“他們”家族三代人荒誕怪異的生存狀態(tài)。盡管作者本人在小說前言《作者的話》中有兩處暗示了小說的荒誕性特征,一處是“自己的生活被溫德爾一家夢魘般的厄運取代了”①[美]喬伊斯·卡羅爾·歐茨:《他們》,李長蘭、熊文華、樊培緒、陳可淼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作者的話”第1頁。,另外一處為“而莫林的哥哥朱爾斯,這個荒誕不經的青年,大概還在加利福尼亞吧”②[美]喬伊斯·卡羅爾·歐茨:《他們》,李長蘭、熊文華、樊培緒、陳可淼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作者的話”第2頁。,但截至目前,尚沒有研究者對其小說的荒誕性特征進行過全面深入的論述。筆者不揣冒昧,以下試詳論之。
“荒誕(absurd)”一詞由拉丁文的耳聾(surdus)演變而來,“在音樂中用來指不協(xié)調音,在哲學上指個人與其生存環(huán)境的脫節(jié),在文藝作品中荒誕則表現(xiàn)為世界的不可知、命運的無常、人的低賤狀態(tài)、行為的無意義、對死的偏執(zhí)等等”③[英]貝克特等:《荒誕派戲劇集》,施咸榮、屠珍等譯,上海譯文出版社1980年版,前言第1頁。。在小說“他們”家族的世界中,雖然每個人都在努力尋找符合常理的生活邏輯,然而在沉悶、擁擠、混亂的生活環(huán)境擠壓與打擊下,個體的命運走勢變得撲朔迷離、捉摸不定,背離人們的常理判斷,充滿荒誕與離奇,這種荒誕不僅僅存在于“他們”的全部生活行為中,而且彌漫于“他們”的整個生存環(huán)境里,“怪誕的人物和離奇的情節(jié),常常在歐茨筆下出現(xiàn),構成她創(chuàng)作的一個藝術特色”④[美]喬伊斯·卡羅爾·歐茨:《他們》,李長蘭、熊文華、樊培緒、陳可淼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前言第2頁。。
20世紀的哲學被稱為“發(fā)現(xiàn)非理性的哲學”,在變幻莫測的現(xiàn)實生活里,人們越來越無奈地認識到“偶然”對于人生的戲弄和擺布。人的命運走勢越來越被各種“偶然”因素所左右,本來十分信任“必然”的人,在充斥著“偶然”的世界里,不得不重新認識“偶然”的崛起。小說中的“他們”一開始都篤信“必然”的生活,認定通過自己的努力“必然”能夠擺脫現(xiàn)實的貧苦、混亂和單調,可是一次次“偶然”的出現(xiàn)無情地把他們拋回了非理性的荒誕世界。
洛麗塔是一位天真活潑、對未來充滿希望的少女,正與自己戀人親熱時,哥哥布雷克卻以試試槍法為由開槍打死了她心愛的人,前來辦案的惡棍警察霍華德在洛麗塔情人尸體旁邊強奸了她,洛麗塔不僅沒有選擇報警來拯救自己,反而荒唐地委身嫁給溫德爾。在“他們”的世界中,這種荒誕的“偶然”因素猶如排排巨浪,一次次擊碎他們希望通過自身努力創(chuàng)造美好生活的樸素愿望,沖刷著“他們”的意識領域。很多原本頗為高尚的信仰亦被無情地拋在一邊,社會規(guī)范與秩序一步步走向錯亂。洛麗塔的哥哥布雷克少時殺人、放火、搶劫,無惡不作卻沒有得到法律的制裁,反而因為抗擊同性戀者的性侵犯而被捕坐牢一年?;羧A德以協(xié)警的身份前來處理洛麗塔情人死亡案,他沒有作細致深入的案情偵查,反而在尸體旁邊強奸了已經被嚇得半死的洛麗塔。在這套錯亂的社會規(guī)則里,矛盾沖突得不到化解和解決,導致一些傳統(tǒng)的善惡價值觀念被顛覆,好人常遭報復打擊,惡人則逍遙法外。人的存在意義遭到了前所未有的質疑,甚至變得縹緲與虛無。“他們”就像行進在一段幽深的山谷,彎彎曲曲,起伏跌宕,誰也無法預測前面是柳暗花明,還是萬丈深淵。盡管“他們”小心翼翼、躡手躡腳,唯恐跌入萬復不劫的深淵,但飛濺的溪流、嶙峋的怪石、習習的陰風、如晦的雨雪還是讓“他們”時常衣衫襤褸、精疲力盡、麻木不仁,甚至精神恍惚、行為怪異。在“他們”近乎麻木的意識與行為世界里,“自我”的人與“自我”的世界產生了巨大的隔膜,激烈的矛盾沖突使人與社會、人與環(huán)境、人與人、人與自我之間的關系產生了嚴重的脫節(jié)、扭曲和隔閡。當人生找不到存在的意義和價值時,人生就是荒誕的,意識就會發(fā)生錯亂,失去明辨是非的能力。比如,溫德爾媽媽就對丈夫缺乏溫柔,對疼愛自己的小兒子霍華德極盡諷刺挖苦,卻對富有但不孝的大兒子倍加欣賞,真是荒謬。
在荒誕的世界中,甚至美好的愛情亦錯位荒唐。小說《他們》中愛情情節(jié)貧乏,朱爾斯幾乎是小說愛情的唯一演繹者,但此番愛情卻荒誕絕倫,甚至令人毛骨悚然、不寒而栗。朱爾斯內心渴望溫柔慈愛、高雅精致的母愛,但母親洛麗塔卻在生活的重壓下成了一個“淺薄、庸俗、麻木不仁、逆來順受、對生活沒有任何理想和追求的女性”①楊立軍:《歐茨小說〈他們〉中的女性意識》,《理論界》2008第4期。,整日纏繞在柴米油鹽、鄰里糾紛中。朱爾斯既沒有得到母親的疼愛,也沒有受到母親耐心的成長指導,母愛的缺失使他在潛意識中渴望尋找一位溫柔、體貼的女性陪伴左右。朱爾斯的第一次出逃是在六歲的時候,被一名農婦發(fā)現(xiàn)并護送了回去,“他默默打量著這女人,仿佛覺得她不是世界的真人,她用那樣的悅耳的聲音,那樣的說話,在他看來,這女人身上有某種音樂感。他愛自己的媽媽,同時卻總思念那天送她回家的婦女”②[美]喬伊斯·卡羅爾·歐茨:《他們》,李長蘭、熊文華、樊培緒、陳可淼譯,江蘇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8-69頁,下文中出自此書的引文只隨正文夾注頁碼,不再一一標明出處。。一個六歲男孩竟然對一位中年農婦有了原始的愛慕之意,荒唐愛欲的背后揭示了朱爾斯對溫柔親切女性味道的錯位渴求。
“朱爾斯十二歲時墜入情網。他把自己熾熱的感情獻給了一個在五年級任教的年輕修女,朱爾斯天天念著她,為了她而努力干好自己的一點小活……每周四他都是迫不及待地跨進集會大廳,渴望聽到瑪麗修女演奏音樂……朱爾斯的眼神在他身上燃燒著。他并不認為她是個漂亮的女人,他對漂亮女人不感興趣,他需要某種強烈與純潔的東西,他需要沒有涂上口紅的嘴唇,蒼白、嚴肅的面容;一張隨時隨地都能淌下汪汪眼淚來的臉蛋?!?第81—85頁)少年朱爾斯的愛情觀冰清玉潔,視美麗的容貌如浮云,而對內心的清純與靈動頂禮膜拜,所以當朱爾斯被一位十六歲的女店員誘惑,把自己的處男之身獻給她時,“除了疲憊、驚恐、想哭泣以外,沒有任何的感覺”(第98頁),女店員淫蕩的笑容令他作嘔。高中的時候,朱爾斯愛上一個同班的女孩子,“在他右邊的三個位子的地方,坐著他愛戀的那個姑娘,她皮膚白皙,長著一個小小的鼻子,穿著百褶裙,白羊毛短襪和運動鞋,她的家境并不比他富裕,他的父母地位也很低下,她為人謹慎小心,對于干凈整齊,合乎時尚的東西具有鑒別能力……”(第131頁)朱爾斯在女孩身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渴望的鄰家女孩般甜美的柔情。朱爾斯的高中時代是一個正常的戀愛期,這個女孩無論是家庭背景還是外貌長相都與朱爾斯相當般配,倘若他們順利結合將會是幸福的一對,有助于朱爾斯走出荒誕的世界,但朱爾斯父親的意外死亡澆滅了他們剛剛燃起的愛情之火。
朱爾斯的第四次愛情是與一個做了別人情婦的已婚女人費依,她離開她的兩個女兒以及丈夫,來到了噪雜的“汽車之城”底特律,做了別人的情婦,放縱著自己的人生,然而她仍然十分善良溫柔,迎合了朱爾斯對溫柔之鄉(xiāng)的向往。通過費依,朱爾斯認識了她的情人伯納德,本應是情敵的朱爾斯與伯納德竟然一見如故,伯納德對朱爾斯照顧有加。通過伯納德,朱爾斯結識了之后鐘情一生的富家女娜丹。朱爾斯第一次見到娜丹,看到的是一個“十六七歲的小姑娘,穿著百慕大方格短褲……”(第270頁)此后朱爾斯不由自主、莫名其妙地想她,為了能夠成功與她約會,他做起了報酬低廉的送花工,為的是“每天能開著裝滿鮮花的卡車游蕩在娜丹生活的周圍”(第292頁)。朱爾斯瘋狂地愛著娜丹,甚至為了滿足她逃避現(xiàn)實的愿望,一無所有的朱爾斯帶她私奔到了南方。為了生活,朱爾斯打工、偷盜、賣血,直到最后病倒昏迷,而娜丹卻不顧他的死活棄之而去。幾年之后,兩人再次相遇,娜丹已嫁為人婦,但朱爾斯鐘情依舊,不顧道德約束與她發(fā)展為情人關系。最終娜丹在情欲與道德的糾結折磨中,開槍射向朱爾斯,朱爾斯大難不死,對企圖殺死自己的情人不但沒有恨,反而愛得更加執(zhí)著,甚至妄圖以暴力改變自己命運來贏得娜丹的芳心——“也許到我干得好一些時,到我回這兒結婚的時候,我終究想娶她,娶那個想殺死我的女人的?!?第566頁)
朱爾斯的愛情之路離奇荒唐、狂熱不羈,愛得越深,傷得愈深。母愛的缺失、家庭的不和激發(fā)了朱爾斯對女性溫柔的渴求,妄圖通過愛情來脫離荒誕生存狀態(tài)的渴望促使他無所畏懼、勇往直前,最終得到的僅僅是虛幻悲傷的愛情結局?;恼Q的命運造就了朱爾斯荒誕的愛情,荒誕的愛情又加劇了荒誕的命運,朱爾斯就在荒誕之荒誕的惡性循環(huán)中迷失了自我,失去了正義、積極、勇敢、上進的本性,成了僅有一副好皮囊的頑劣之徒。朱爾斯愛情世界的幻滅側面反映了現(xiàn)實世界的不可預見性與偶然性,人的理性與邏輯已經無法把握這個充滿了“偶然性”的荒誕世界,也揭示著荒誕世界中權威的不可抗拒、障礙的不可克服、孤獨的不可忍受、真愛的不可尋求等現(xiàn)代人的生存困境。
在生活的困境中,親情往往是一劑靈丹妙藥,親人的愛護、眷顧往往能夠撫平現(xiàn)實的苦難、內心的傷痛,甚至會讓一個家庭走出霉運。但“他們”一家祖孫三代之間充滿了抱怨、猜忌、責罵,甚至是仇恨,朱爾斯就說“為什么不把父親那蠢笨的、堅硬的頭顱給劈開呢”(第97頁)。長輩們缺乏慈愛、和藹、耐心,甚至以取笑孩子為樂或以咒罵挖苦孩子來緩解內心的郁悶,“孩子們,尤其是女孩子們是逃脫不了這種戲弄的,過去父親健康時,就常常逗她,洛麗塔爺爺總愛拽她的頭發(fā),老頭走路身上散發(fā)著臭臭的味道”(第85頁)。在傳統(tǒng)文本里,人們用各種方式頌揚母親的偉大、慈愛、堅忍、犧牲、賢德,《他們》中的母親們卻冷漠、自私甚至暴力。溫德爾奶奶這樣來形容莫林、貝蒂兩姐妹:“你們倆就愛犟嘴,一個長著大方臉,另一個是囚犯”(第113頁),她甚至稱呼自己的兒媳婦是個婊子。她們不但沒有盡到作為母親的責任,反而給自己的孩子帶來了無盡的傷害,是“一群尖叫著的人——說話大聲、刺耳、尖銳”(第69頁)。另一方面,以貝蒂為代表的晚輩也缺乏對長輩的尊敬與愛戴,洛麗塔罵自己的婆婆為“那頭老母豬”(第58頁);貝蒂一腳踢翻了自己的親奶奶,還大聲嚷道:“她在裝死?!薄端麄儭分械哪承┤松踔镣黄屏藗惱淼拙€,洛麗塔的哥哥暗暗喜歡上了自己的妹妹,禁止她跟自己的情人交往;莫林的繼父弗朗,經常對莫林動手動腳,語言曖昧不堪,甚至還強迫她為自己按摩。
生活中最為牢固的血緣紐帶本應成為“他們”荒誕世界中最后的精神支柱,卻都漸漸浸淫在冷冰冰的物質世界中,親情敵不過荒唐的金錢交易與荒謬的欲望掠奪?!端麄儭分械拿總€人都被禁錮在物質的“牢籠”中,渾然不覺失去自由的痛苦,反而津津有味地欣賞著其他人在“牢籠”中荒誕、可笑、可憐的境遇,始終不愿出手相助?;羧A德的哥哥薩姆森非常富有,但任憑母親躺在醫(yī)院里,不顧其死活,家人卻以他為榮,向周圍的人炫耀,朱爾斯就曾向伯納德說:“薩姆森是我的伯父,開磨具廠的。”(第236頁)然而,“他們”在欣賞、制造“他者”荒誕行為的同時,也早已陷入了物質阻隔所造成的無邊無際的孤獨之中,充滿恐懼、默不作聲地體驗著人生的荒誕。海外戰(zhàn)場的殘酷經歷、繁重的體力勞動、社會的不公平、家庭的重擔、孩子們的頑劣使霍華德變得木訥而又暴躁,經常把妻兒當成自己的出氣桶,最后在工作過程中發(fā)生意外被一塊樓板壓死,他的兒女不但沒有悲傷,反而因為不會再受到父親的毒打而沾沾自喜,兒子朱爾斯在去醫(yī)院的路上說:“也許他已經死了,但愿如此,我們就不用在那里久留了?!?第12頁)本應血濃于水的父子親情卻冷漠至斯,不禁令人唏噓不已。
生活的孤獨與恐懼促使“他們”的行為開始異化,到一定程度分裂出自身的對立面,這個對立面又作為外在異己的力量來排斥自我、否定他人,認定自己生活的不快與憂愁皆源于身邊人的荒謬與幼稚。于是,長輩應有的慈愛、耐心、大度、矜持蕩然無存,甚至以羞辱晚輩來顯示自己的權威?;羧A德醉酒之后,孩子們因為害怕遭到毒打而不得已在外面躲了一夜。貝蒂,洛麗塔最小的孩子,本應該得到最多的疼愛,但卻被母親看成小瘋子、跟黑人亂搞的“小娼婦”?;羧A德被解雇后,母親不但沒有予以寬慰,反而對兒子大打出手,罵他“混賬東西,愚蠢的王八羔子”(第55頁)。洛麗塔與霍華德則自暴自棄、得過且過,一味推卸為人母、為人父的基本責任,時常打罵侮辱孩子來彌補因自己社會地位低下而產生的失落感;自然,孩子們也不會愛這樣的父母。家分崩離析了。
加繆認為:“一個哪怕可以用極不像樣的理由解釋的世界也是人們感到熟悉的世界。然而,一旦世界失去了幻想與光明,人就會覺得自己是陌路人。他就成為無所依托的流放者,因為他被剝奪了對失去的家鄉(xiāng)的記憶,而且喪失了對未來世界的希望。這種人與他的生活之間的分離,就像演員與舞臺之間的分離,真正構成荒誕感?!雹伲鄯ǎ菁涌?《西西弗的神話》,杜小真譯,陜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3年版,第7頁。朱爾斯外表俊朗,一心想通過自己的努力改變自己與家庭的命運,十二歲開始脫離家庭獨立,靠打工獨立養(yǎng)活自己,發(fā)達的機會也曾多次擺在他的面前。他先是遇到了富人伯納德,許諾幫助他上大學,但是突然間伯納德就被人割斷了喉嚨。到底為什么?誰殺死了他?朱爾斯把剛剛替伯納德從銀行取出的一筆巨款匆匆塞進他浸透鮮血的口袋之后,躲進一所暗無天日的“鬼屋”中開始追尋答案,但始終沒有結果。后來,伯父因為沒有自己的親兒子繼承產業(yè),選中朱爾斯作為自己的繼承人,然而情人娜丹毫無預兆的一槍再次毀滅了朱爾斯的夢想。大難不死的朱爾斯漫無目的地狂奔在臭烘烘的底特律街道,希望虛無的“上帝”能幫助他找到答案,卻仍舊是徒勞一場。多次碰壁之后,朱爾斯最終成為一個孤獨的流放者,趔趔趄趄摸索在漫無邊際的荒誕霧霾中,本人亦被荒誕一點點異化,行為愈加荒唐,后來竟然靠新交的女友賣淫度日,趁亂參加搶劫,甚至殺死了前來維持秩序的警察。
加繆認為,荒誕本身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生活在荒誕之中卻意識不到這一點,這才是最可悲的。發(fā)現(xiàn)生活的荒誕性首先是人要有堅忍的“自我內省”,更需要依靠“自我內省”產生的精神力量來背負著沉重的命運,同時又不被它所壓倒。但“他們”先天的內心柔弱與成長教育的缺失導致了“自我內省”的夭折,太多太多的荒謬行為因為找不到合理的解釋與宣泄而迅速萌發(fā),一個荒誕行為往往簇生出一系列更為荒誕的行為。莫林天真文靜,成績優(yōu)秀,曾經是個人見人愛的姑娘,還被選為班級會議秘書,然而一本班會記錄本的神秘丟失摧毀了莫林心中的希望,亦改變了這個十四歲女孩的人生觀。她開始對這個世界惶恐不安,固執(zhí)地認定金錢是最可靠的保障,甚至不惜出賣肉體來獲取金錢,被繼父發(fā)現(xiàn)后遭到毒打,善良的莫林呆呆躺在病床上,眼睛一直盯著天花板,冥思苦想妄圖找到一個合理的解釋。徒勞地思考了一年零四個月之后,這個女孩善良的本性徹底消失,幾年之后毫無廉恥地以第三者身份拆散了自己夜校老師的幸福家庭,制造了另外一個家庭的荒誕悲劇。
可以說,在從荒誕走向荒誕的過程中,善良而又愚昧的“他們”對于自己生存的世界及命運方向一無所知,亦不理解自己生存的意義,他們的行動也就毫無意義,所以看起來是那么荒唐可笑。一切所謂的好壞、美丑、善惡失去了常態(tài)的包容性與有序性,生活常令人感到莫名其妙。接連不斷的荒誕也導致了“他們”人生的意義失落,使人感到無可名狀的失落以及這種失落帶來的孤獨與痛苦,他們不能按照自己的意志作出有意義的行動,人的生存實際上是被習慣與本能牽著的盲目運動,“在荒誕世界的面前,人已經喪失了主體精神,喪失了人的價值與尊嚴,顯得如此的渺小與無奈”②馬衛(wèi)紅:《契訶夫小說的荒誕意識》,《外國文學》2007年第7期。。
如歐茨評論家沃勒G·F所言:“《他們》中底特律的生活帶給溫德爾一家的是嚴酷、無情和恐懼。所以朱爾斯高聲吶喊燒掉城市?!雹貵.F.Waller.Dreaming America:Obsession and Transcendence in the Fiction of Joyce Carol Oates,Baton Rouge:Louisiana State,UP,1979,p.34.“他們”荒誕的生存現(xiàn)狀根源于嚴峻、惡劣的生存環(huán)境。過度工業(yè)化、人口膨脹的“汽車城”底特律對生活在其中的人們產生了空間的擠壓感,人與人之間難以保持安全、舒適的空間距離,“他們所居住的半棟房子是那么的擁擠不堪”(第45頁);“星期六,由于過于喧嘩吵鬧,莫林不得不走出家門,前往一座圖書館,那里十分靜謐。圖書館里很安靜,家里應當就這樣才好”(第136頁);“煙霧從許多地方翻滾出來,冉冉上升,輕輕的飄過使節(jié)橋”(第153頁)。污濁、嘈雜、擁擠、混亂的生活超出了人的精神負荷限度,人會變得敏感、脆弱、狂躁,甚至是錯亂,行為就會表現(xiàn)出荒誕的一面?!八麄儭币彩植粷M于自己的生存環(huán)境,多次試圖追尋舒適、清新、寧靜的生存環(huán)境,洛麗塔一次次搬家,妄圖獲取一個寧靜的空間,少年朱爾斯也“憧憬著美國西部的一片荒蕪土地,那金色的天空,或許還有那金色的麥田”(第103頁),莫林為了逃避亂糟糟的生活環(huán)境,不得不躲進圖書館,但“他們”的自救行為都以失敗告終。這也正反襯出“他們”生存環(huán)境的惡劣。
相比自然環(huán)境的惡劣,他們所處的社會環(huán)境更令人揪心。教育缺失、打架斗毆、警察施暴、槍支泛濫、男盜女娼、兇殺強奸、種族沖突等林林總總的社會亂象充斥了貧民窟的生活:“一群黑人小孩圍著兩個正在打架的小孩,鼓掌尖叫……一個小男孩拿著刀,另一個抓住自己的茄克向對方抽打”(第450—451頁);洛麗塔的父親不明不白地被送進精神病醫(yī)院;布雷克所在福利醫(yī)院的病人都成了新型抗癌藥的試驗品;洛麗塔最好的朋友慫恿她去當妓女;人們在熱烈地談論著“一個男人被人打得眼珠子都鼓了出來,而且把這個消息稱為‘夠勁’”(第85頁)。身處如此沉悶、動蕩、無序、暴力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人們徹底失去了安全感,“他們”終日惶恐不安,無時無刻不在警惕可能發(fā)生的危險,比如莫林“放學后,對于走哪條路是極為留心的”(第172頁),高度緊張的神經使“他們”越發(fā)狂躁、抑郁,行為愈加荒誕。
“他們”所處的荒誕離奇、混亂不堪的生活環(huán)境,就像一個密不透風、具有超級彈性的袋子,不管他們如何掙脫,總也沖不破荒誕的禁錮,洛麗塔一家從城市搬到鄉(xiāng)村,再回到城市,始終擺脫不了荒誕環(huán)境的桎梏,最終他們生活的各個生存要素都沾染了荒誕的泥巴,深陷荒誕泥潭卻仍感覺不到生活的荒誕。這種受環(huán)境擠壓產生的荒誕真實地反映了美國下層人的生活困局與嚴肅社會問題,“社會生活中一切有人情味的東西全部都被淹沒在資本邏輯之中,理性一方面滿足了資本進行自我增殖的欲望,另一方面形成了與資本的同流合污”②于冰:《后危機時代的文化矛盾與價值重構》,《哲學研究》2013年第11期。。“他們”在物質上能夠實現(xiàn)基本的溫飽,但在精神領域卻極其貧乏,幸福感被剝奪了。在“他們”的世界中,人既不是世界的主人也不完全是社會的犧牲品,“他們”無法與理性文明的外部世界進行溝通聯(lián)系,外部世界美好的東西很難走進“他們”的生活,“他們”變得可悲、可嘆、可憐且可笑。
柳鳴九先生認為:“作品的荒誕正是以對理性的向往為前提的,在不合理的社會現(xiàn)實荒誕的后面,正是對人永存不朽的向往。”③柳鳴九:《荒誕概說》,《外國文學評論》1993年第1期?!端麄儭返幕恼Q設計給讀者以噩夢醒后的震撼,令人不寒而栗、如坐針氈。歐茨不僅直面“他們”命運的荒誕,而且描寫了“他們”生活的荒誕處境以及“他們”對荒誕處境的真實感受。歐茨用荒誕的戲劇式布局來警示人生,關注人的命運,探討人的生存狀態(tài),使人們覺察到他們的同類在惡劣環(huán)境擠壓下失去了人格與尊嚴,演繹著只有旁觀者方能覺察的荒誕人生。“他們”的荒誕人生也恰恰是作者在追求反映最真實的社會,毫不留情地揭開了一個貌似繁榮向上,標榜最民主、最文明國家的傷疤。傷疤被揭開自然是痛苦的,但可以及時引起關注并得到療治,避免惡化。正如歐茨評價《他們》時特別提到的:“無論敘述有多么可怕,作品的價值在于‘他們’都存活下來了。”④Clemons,Walter.“Transformations of self:an interview with Joyce Carol Oates”.in Ohio Review,1973(15),p.57.小說中人們的生活仍在繼續(xù),這是對人類存在的現(xiàn)實意義的肯定,也是對人類偉大生命力的肯定。
(責任編輯:陸曉芳)
I106.4
A
1003-4145[2015]07-0099-05
2014-04-12
王孝偉(1979—),男,聊城大學大學外語教育學院副教授,主要研究英美文學和外語教學。
齊登紅(1964—),男,聊城大學大學外語教育學院院長、教授,主要研究語言學和外語教學。
本文系國家社科基金項目“審美視野中的轉義修辭研究”(項目編號:13BZW007)的階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