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林
一
多年以來,我一直在一個叫九寨溝的地方生活著。
在我年輕的時候,不管季節(jié)如何流轉,幾乎每天,尤其是在游人離開之后,總要面對著諾日朗周圍的群山、森林和湖泊。經常是在吃了晚飯,沿著派出所對面平房后邊的公路,在生長著針葉松、落地松、云杉和雜灌林的路上,去鏡海那邊轉上一轉。
春去秋來,我漸漸被眼前的大自然四季轉換的色彩而迷惑。
然而,對于大自然卻往往因為大腦處于一片空白的狀態(tài),而迷惑而茫然,甚至不知道從何處找到掲開其神秘面紗的路徑。
我想,原因不外乎這幾個方面。因為從我小學到大學畢業(yè),就幾乎沒有接觸過關于大自然的基本常識,也沒有專門的課程,更沒有專門的老師來傳授。雖然小學四、五年級時,有過一門叫《自然》的課程,但是,那更多的卻是一些概念,國土面積多少、人口多少、民族有多少的介紹,到了初中和高中雖說也開了《地理》課,但更多的依然是行星、太陽系、海洋、陸地、物產等等的介紹,幾乎就沒提到過人與自然,更不用說那些令人著迷卻叫不出來名字的植物們了。
我想說的意思是;沒有一門課程教過人在大自然中,應該如何跟大自然友好和睦相處?
由于這種先天的缺失和因為這種缺失而造成的空白,我在那些年一個人面對著鏡海、五花海、諾日朗瀑布時,也就經常會獨自一個人坐在海子邊、瀑布邊,從最初的欣賞自然風景漸漸轉向了思考。從偶爾在林中撿拾菌類需要識別,到三、四月間所有的植物開花時,開始向當地人請教關于植物的一些基本常識。
后來,由于在大地的行走,尤其是在阿壩州的大地上行走的地方和行走的次數漸漸多了起來,我也由最初的好奇轉向了對大自然的關注與關切。
今年6月下旬,因為去黑水參加州文聯(lián)組織的一次筆會培訓,讓我又一次獲得了與大自然親密接觸的機會。
對于黑水,除了過去路過一、兩次外,更多的則是在一本《陸上臺灣覆滅記》的報告文學中讀過。還有就是紅軍長征路過了黑水,從一些歷史資料和回憶錄中,曾多次提了一個地名:打鼓。
正好這次筆會在達古冰山腳下舉辦。
達古冰山是最近幾年來黑水縣推出的又一個風景名勝地。就像我已經生活了三十年的九寨溝、阿壩州一樣,在這塊青藏高原東南邊緣的大地之上,可謂風光奇美、美不勝收。這是一個旅游資源的富集地區(qū),除了蜚聲中外的九寨溝、黃龍、四姑娘山、臥龍大熊貓自然保護區(qū)外,還有紅原、若爾蓋、阿壩大草原,花海、花湖濕地,游牧民族和游牧文化。更有大渡河上游地帶的大小金川、馬爾康、理縣等嘉絨藏族的民風民俗、獨特的民居建筑,有汶川、茂縣、松潘等境內分布的全國最大的羌族聚居區(qū)及羌文化的許多遺跡。
如果從都江堰進入汶川,一路沿著岷江峽谷上行,另一路沿著雜谷腦河上行,不論是那一路,都是風景奇美,歷史人文底蘊深厚的富集之域。
而我就是在這三十年來的穿行之中,也漸漸萌生一個想法,就是靜下心來梳理。
二
著名藏族作家阿來把達古冰山形象地概括為“最近的遙遠”。
我正是通過阿來的這句話,開始關注起冰古冰山。心想,有朝一日,一定要親臨達古冰山,去實地現場去看一看,以獲取對于寫作而言非常重要的“現場感”。
石頭開花!
這是我隨著現代化的觀光纜車翻越樹線之上時,從達古冰山的現場自動彈入頭腦里的叫喊。同在一輛纜車里的詩人夢非、羊子等也在透過明凈的正在上升的纜車琉璃,指點著大坡里那些破裂的巖層和巖石。
我問羊子:“這些巖石到底是玄武巖,還是花崗巖?”
可惜,我們當中沒有地質學方面的專家,誰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但是,隨著海拔高度的上升,我是生平第一次在如此近距離的地方和角度觀察著這些裸露而“爆裂”的巖石。同時,就在心里猜測;這些巖石在海拔接近五千米的高度,在極寨和極熱的氣候條件下,像一朵朵固體的花朵盛開。
是不是這樣呢?
而且,在一處突兀的巖層,我還看見那是一種由里向外的力量,以致那些裂開的巖石們仿佛隨時會被一場大風給刮落似,由不得自己要替這些雖然無言,卻是以向外擴張的姿勢而裂開的巖石們擔心著什么。
我把一道又一道在樹線之上的臺地,稱做“山的墻”。而纜車正是在這“翻墻”的過程中,讓我們能夠在不算太快的速度里,望著這面大破里到處都是滾落的巖石,到處都是石頭在開花。
大自然就是這樣;往往是在這人跡罕至的地方,讓人的浮想變得遙遠而具有那么一點詩意的浪漫。
我仰望著頭頂的天空,幾朵夏季的云彩,在蔚藍色的蒼穹深處緩慢地漂移,回望山下,是四周的山峰環(huán)抱中的峽谷,是峽谷陡峭的山坡里大片生長的刺柏森林。
三
下了纜車,我表現出少有的迫不急待。
立即就被山巔之上,冰山的殘跡所吸引。
那一天,正好是農歷當中的處暑。處暑是二十四個節(jié)氣中的第14個節(jié)氣,“七月中,處,止也,暑氣至此而止矣。”此后中國長江以北地區(qū)氣溫逐漸下降。
站在人工搭建的木道上,我望著達古冰山。突然想起了海明威在《乞力馬扎羅》中寫的那個著名句子。大意是;一只豹子來到了海拔五千米的地方,它在尋找什么呢。
在這樣的高度,除了長翅膀的生命,人類的足跡一般鮮見到來的。即使是黑水縣境內的居民,想要抵達這樣高的地方,如果不是借助現代化的觀光纜車或者是專業(yè)的登山器材,幾乎是難以想像的。如果不是旅游或者探險,來到這里又做什么呢?
況且,這里既沒有豹子,也沒有長翅膀的生命。
在一面天然的巖壁之下,是一座冰湖。而在這面巖壁之上,還有巍峨聳立的山峰,那山峰線條起伏而婉轉,透著高海拔地帶的冷竣而熾熱。正如前面我提到的亞當斯,那真是“一首冷峻又熾熱的真實的詩”。
環(huán)視四周,仿佛置身于一處天然的大自然博物館般,盡管在這里,植物們、甚至是苔蘚、地衣的蹤影也難以尋覓。endprint
那面巖壁的花紋卻深深地吸引了我,也打動了我。那是大自然在億萬斯年的造山運動中所形成的印記,我覺得那是任何天才的畫家,如果不是親臨現場,是絕對想像不出,也描繪不出來的大美,是一種歷史的大美,是飽經滄桑的歲月所展示出的大美,是在這石頭開花的孤獨之中所綻放的寂寞之美!
我是把大自然當成一部無字之書來讀的。
就像這遍野的巖石,在我的眼中它們都是有生命的。都是帶著大自然里生命的基因密碼。閱讀過巖壁,我又沿著那條木道來到了左邊的類似觀景臺處,在眼簾的左前方,有一座類似瑪尼堆般的山峰,所有的巖石完全破裂,就像在日行月運的漫長歲月中,那些老阿媽們撿拾一枚枚的石子堆放在一處,最后形成了一座山。
那是一座多么漂亮的山?。?/p>
它既不是像平常我們眼中所看到的大山,有坡地、臺地,甚至有植被和泥土,它完全是由其內部的力量向外擴張,以致所有的巖層和依附在其上的巖石,裂開的巖石所構成。而且,完全是憑借著大自然的力量,而不是任何人工的力量雕鑿而成。沒有絲毫的泥土沾附期間,完全是強壯的骨骼般,透著神秘的脈息。
盡管我從來沒有懷疑過大自然的力量,但是,如果不是親臨現場,不是親眼所見,我是絕對想像不出來,在達古冰山上還有這么奇特的山,完全是由裂開的巖石所構成的山。
四
帶著那份久違的激動與感動,我走進了設在山上的休息室,要了一杯速溶咖啡。坐在一個臨窗口的位置。
在山下,正是驕陽似火的天氣。而在達古冰山上卻是寒冷襲人。
喝了幾口熱咖啡,我的目光一直就沒有離開明凈的玻璃窗外那些冰山。想像如果是在冬季,在冰天雪地的狀態(tài)下,眼前的風景又該是一番什么樣的景象呢?
我在內心迅速調動著過去在記錄片、電影以及所讀到的關于冰山文字的儲備。最后,我以想像不出放棄了這種徒勞的想象。盡管是在夏季,涼爽自然不必細說。達古冰山肯定是消夏避暑的一個好去處。
但是,我還是糾結或者是思考“石頭開花”的秘密。
其實,我是在想冰川。在想冰川覆蓋著這片裸露的大山和巖層時,最初那滴陽光落在冰川之上閃爍著熠熠的光芒。那時,達古冰山上沒有任何外來者的蹤跡,就是一片茫茫的沉睡的模樣。
過往的云朵,像輕盈的棉脂般在冰雪之上,投下自己漂移的影子。風聲呼呼地吹著叫著,冰層之上漸漸就會出現風過的痕跡,大自然的榮光,照耀著撫摸著這里的白天與黑夜,仿佛是在召喚,又仿佛是在述說。
清澈而冰涼的雪水、冰水,緩慢地、緩慢地流淌而融入,那是大自然生命的吸納方式和存在方式。
天,很近。很近。也很藍,很藍。在有月光的夜晚,我相信那皎潔的月色,也會照耀在這一片亂石鋪街般的高山曠野,深夜的風,一定會彈奏著動人的旋律。這些石頭正在醞釀著如何開花,來自內部的劇烈的膨脹、膨脹,在沉默多少年之后,最終要開口了,最終要說話了。
“碰碰。砰砰。怦怦?!?/p>
在風的力量、太陽的力量、月亮的力量,冰雪的力量,還有所有來自大自然的力量作用下,第一塊巖石在與緊挨著的巖石碰了碰,發(fā)出砰砰的聲音,心臟也在劇烈地怦怦跳動著。就是這樣,或許就是這樣,在越來越多加入進來的巖石,發(fā)出碰響,發(fā)出砰砰的開花的聲音時,所有大自然里一切有生命的心臟在期待著,怦怦地亂跳……
哦,石頭開花了。
石頭終于開花了。
盡管這些石頭之花是開放在一個叫達古冰山之上。但是,卻為我自己在認識大自然、了解大自然、學習大自然的層面提供了一次與眾不同的樣式。
如果說,在九寨溝的那些日子,我面對著是高原上的湖泊(當地人叫海子),湖泊四周的森林和森林中的植物、動物、昆蟲、菌類等等,那么,在每次面對著需要仰望的大雪山時,卻總能給我的內心帶來不盡的幻想。在公路上,在峽谷深處,在飛機的機艙,在不同的視角觀察過雪山,也曾在山口親臨過雪山。但是,卻都沒有腳踩在達古冰山之上的土地時,給我心靈的那種視覺沖擊和震撼。
三十年來,在這片高原上的漫游與行走,讓我在更多的時候,選擇了沉默。我覺得高原是一部大書,是值得自己一生為之守候的地方。
五
達古冰山,最近的遙遠。
如果把時間比喻成一條河,三十年的時光多少也該承載一些叫情感的厚實吧。
沿著這條時光之河,我親眼目睹著沿岸叫阿壩的大地之上所發(fā)生的翻天覆地的巨變。而達古冰山卻像藍色的夢幻,在藍天白云下,始終緘默而聳立。
這也是一座讓人百看不厭的冰山。
在人與大自然之間,原來就應該彼此和睦相處,并不存在誰征服了征服誰。征服是人類虛榮心的產物。
在大自然的懷抱,我不喜歡征服這個詞匯。我更喜歡融入、對話與思考。
就像包括達古冰山在內的所有在阿壩的大地之上,那些河流、山川、植物、森林、草原、峽谷、雪山,每一處地方,總能給人在靜默中的啟示與思考。
享受,是一種珍貴的過程。
在這個只管結果,而不管過程的當下,擁有屬于自己的在大自然中的過程,不論是欣賞,還是阻滯在途中,時光就是像一條河流而一去不再復返。
大自然是能讓人安靜下來的。
人在大自然的懷抱,原本就應該像大自然的四季流轉一樣,有著自我凈化和自我過濾的功能。只要不是人為地去掠奪、占有,大自然是會給我們豐厚的饋贈的。
在快節(jié)奏的生活和生活內容狀態(tài),時常去大自然,去達古冰山走一走,至少能夠豐富一點內心,使我們的內心世界多一點清澈純凈,少一些所謂成功的膨脹與自大。
來去匆忙,屬于內心享受的時光也總是過得太快。
就像那輛載著我們在峽谷疾馳的車輛,一路上,就是這片山谷間的森林、河流和湖泊,還有半山上的藏族村莊。
而在這快速的行進之中,時空穿梭。打鼓,是當年紅軍長征路過的地方。而今,達古冰山卻已嶄新的姿顏,迅速加入旅游的行列。寬闊的柏油公路,環(huán)境幽美的賓館,猛河兩岸新建的居民小區(qū),無不都在印證著時代的變遷。
由于季節(jié)緣故,不能欣賞到達古冰山的彩林了。通過夏季豐茂的植被,我能想像在秋天,在打霜之后,那些在河谷、在山崗的樹林被大自然染過的情形,紅的、黃的、紫的色彩,在喬木林、灌木林與那些常綠的云杉等交織在一起,金枝燦爛的景象。
達古冰山,我又想像在冬天和次年的初春,幾場大雪降落時的情景,就像那座冰湖。高山之湖,在陽光下晶瑩閃爍,不斷豐富著我對于大自然的感性和理性認識。
夜晚,睡在達古冰山腳下,在腦海中反復出現那些風化的巖石,畫面中它們在那高海拔的地帶行走,那些石頭的花蕾、石頭的花瓣、石頭的花萼,始終在我的心底揮之不去。
我雖然還未曾離開,但是,卻又開始想著下次的到來。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