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關二戰(zhàn)的世界性大型活動中,歐洲戰(zhàn)場總是受人矚目,而中國抗日戰(zhàn)場卻總被看輕。中國以傷亡3500萬人口的代價,牽制住了日軍的主力——中國抗日“東方戰(zhàn)場”,也是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的主戰(zhàn)場。
恰逢世界反法西斯戰(zhàn)爭和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關于抗戰(zhàn)勝利,究竟依賴國民黨正面戰(zhàn)場拼死沖殺,還是靠著共產黨的敵后浴血奮戰(zhàn)?跳過歷史的溝壑不難發(fā)現(xiàn),國共歷次合作,毫無疑問都推動著歷史的進步。
自甲午戰(zhàn)爭以來,日本對華的每一步侵略,都是趁中國分裂而入。兄弟共御外侮,1938年,國民黨愛國將領李宗仁指揮的臺兒莊大戰(zhàn),也閃現(xiàn)著中國共產黨的身影。
如今,不乏有人過多拘泥于貢獻大小之類的爭議。求同存異,消弭意識形態(tài)的壁壘,推動中國在世界之林新的崛起,才是對抗日戰(zhàn)爭勝利70周年最有意義的紀念。
“反映臺兒莊戰(zhàn)斗的影片,要拍出兩個人物的形象:一個是在銀幕上拍出國民黨官兵當年抗戰(zhàn)的形象;另一個是在銀幕后的中國共產黨人胸懷博大、高瞻遠矚、實事求是的形象?!?/p>
南方周末記者 于冬
發(fā)自山東臺兒莊、沂南
清明時節(jié),細雨紛紛。山東沂南縣葛溝鎮(zhèn)西安樂村外的荒野中,一條水溝蜿蜒而過。
“早年下大雨的時候,經常就有白骨從地里被沖出來。老人們都交代不讓孩子下溝摸魚,以防被骨頭扎傷了腳?!蔽靼矘反謇现鴦⒕炊Y等人一直籌劃著給愛國將士們立碑。
1938年春天,臺兒莊大戰(zhàn)外圍的一場阻擊戰(zhàn)在這里打響,486名中國將士陣亡。“(那場戰(zhàn)斗)目的是阻擊日本王牌師團板垣師團對進攻臺兒莊的磯谷師團的策應,史稱葛溝阻擊戰(zhàn)。”沂南縣委原黨史研究室副主任鄭國華介紹說。
陣亡將士遺骸不斷被發(fā)現(xiàn)。幾年前,在臺兒莊古城重建施工現(xiàn)場,工人們發(fā)現(xiàn)兩具頭戴鋼盔的國軍戰(zhàn)士遺體,他們倒在沖鋒的路上,被炮火掀起的泥土掩埋。
究竟是滇軍、川軍,還是西北軍、東北軍,抑或“中央軍”?那片廢墟下,又有怎樣的歷史真相隱藏?
“周將軍 言之有理!”
臺兒莊是廢墟中重建的小城。百年以上的古代建筑多數(shù)在77年前清明時節(jié)的戰(zhàn)火中被摧毀。
那一戰(zhàn),也讓一座運河古城臺兒莊“依戰(zhàn)成名”。
近段時間,新修繕的“中正門”“中和門”等均已閉門謝客,路燈上懸掛著宣傳標語,以紀念抗戰(zhàn)勝利70周年的到來。
1937年12月,南京、濟南相繼淪陷。為溝通南北戰(zhàn)場,打通津浦鐵路,進而擊破隴海鐵路防線,實現(xiàn)與華中戰(zhàn)區(qū)日軍在武漢會師,日軍把奪取徐州作為首要攻擊目標。
臺兒莊正是拱衛(wèi)徐州的屏障。日軍的這一戰(zhàn)略動向,為時任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中共駐武漢代表團副團長周恩來覺察。
津浦線歸國民黨第五戰(zhàn)區(qū)守衛(wèi),時年47歲的李宗仁任司令長官。戰(zhàn)事趨緊,國民黨軍副參謀總長白崇禧,也被緊急調往徐州,協(xié)助李宗仁指揮作戰(zhàn)。
同為“桂系”,李宗仁與白崇禧親如兄弟以至坊間流傳一則政治謎語,“是文人又是武人,是今人又是古人,是一人又是兩人,是兩人乃是一人?!敝i底為“李白”。
奔赴徐州前,白崇禧邀請周恩來到其寓所相談。一個暴風雨之夜,身負國共合作使命的周恩來驅車趕到白崇禧處。兩人促膝長談,共話戰(zhàn)局。
那時,抗戰(zhàn)的前途似乎很暗淡。自1937年12月13日,南京失陷后的半年時光里,國民黨在平津、忻口、松滬等四大戰(zhàn)役中,損兵百萬,失地千里,幾乎沒打過一個大勝仗。
“日軍現(xiàn)在是調集精銳部隊分進合擊,這就需要我們避其鋒芒,機動靈活地消滅它。我建議,在津浦線南段拖住敵人,使它不敢貿然北上支援南下日軍。而在徐州以北,又必須采取陣地戰(zhàn)與運動戰(zhàn)相結合的方針,守點打援。這樣,便可達到各個擊破、出奇制勝的目的?!敝芏鱽硐虬壮珈ㄗh。
“周將軍言之有理!”此后,在協(xié)助李宗仁指揮作戰(zhàn)過程中,白崇禧基本遵循周恩來的建議。
大戰(zhàn)前,周恩來還委派儒將張愛萍前往第五戰(zhàn)區(qū)。晚年,張愛萍將軍在回憶錄中透露,他星夜兼程趕到五戰(zhàn)區(qū)司令部徐州,向“李白”傳達周恩來的作戰(zhàn)建議。
戰(zhàn)爭幕后是政治的角逐?!袄畎住泵靼?,打贏臺兒莊戰(zhàn)役,既可以給日軍沉重一擊,又能改善桂軍在國民黨軍隊中的處境。
1938年3月16日,日軍第二集團軍大舉進攻山東滕縣,臺兒莊戰(zhàn)役就此拉開序幕。
“雜牌軍”的勝利
1938年3月24日晌午,日軍精銳磯谷師團逼近臺兒莊,向中國守軍猛烈開炮。國民黨守軍孫連仲部既無平射炮,又無坦克,全憑血肉之軀與坦克搏斗。
連攻三天,磯谷師團才得以沖進臺兒莊城,與守軍巷戰(zhàn)。
孫連仲部傷亡過半,大街小巷尸體堆成山包。當即,李宗仁命令湯恩伯軍團迅速南下,增援臺兒莊。
遲遲不見湯軍團南下跡象。同年4月2日下午,李宗仁電話中嚴斥湯恩伯,“現(xiàn)在是打仗,你如再不聽令,致誤戎機,當照韓復榘前例嚴辦!”湯恩伯在臺兒莊大戰(zhàn)中的表現(xiàn),國防大學編研部原研究員栗鋼說,多數(shù)史學家對湯恩伯的評價是“盡職”。
兵歸將有的年代里,軍隊被視為命根子,有了軍隊也就有了一切,沒有軍隊則光桿一條。因而,各家勢力都習慣于避戰(zhàn)自保。
第五戰(zhàn)區(qū)雖有10個軍、20個師,總計16萬人的兵力,但除第20軍湯恩伯部外,其余都是“雜牌軍”,來自天南海北:張自忠第59軍、龐炳勛軍團原屬西北軍,李品仙第11軍和廖磊第21軍是桂系軍隊,孫桐萱第3集團軍遺自韓復榘部,他們的裝備、待遇、訓練、升遷以及戰(zhàn)斗力,均無法與嫡系相提并論。
臺兒莊大戰(zhàn)的外圍,鄧錫侯、孫震所領第22集團軍屬川軍,軍紀廢弛,一度被斥“抗戰(zhàn)不足,擾民有余”。
如此“雜牌軍”,何以取勝?
平素,李宗仁待人寬厚,體恤部屬,以其遠見、豁達贏得國民黨內部各派擁戴。1938年1月,板垣師團自沂南南下,欲同磯谷師團會師臺兒莊。李宗仁調令駐守海州的龐炳勛部馳往沂南固守。
年逾花甲的龐炳勛“訴苦”:該部名為軍團,實際只有5個團,槍支陳舊,子彈奇缺,“中央”還嚴令裁撤1團。怎能打仗?李宗仁當即與軍令部交涉:龐部編制不變,并補足所欠糧餉,又很快給該部補充槍支彈藥。
“天日在上。為國效力,萬死不辭”,龐炳勛很感激。龐炳勛奔赴臨沂阻擊戰(zhàn),終因裝備過差,傷亡過半,漸感不支。這時,李宗仁急調張自忠第59軍馳援。
張自忠與龐炳勛都曾同屬西北軍,卻存有夙怨。1929年,龐炳勛背叛馮玉祥,投靠蔣介石,還突襲忠于馮玉祥的張自忠部,張本人也險遭不測,二人自此結怨。
1938年的臺兒莊,李宗仁再無援軍可調,只能婉勸張自忠“顧全大局”。“若非張氏大義凜然,捐棄前嫌,及時赴援,則龐氏所部已成甕中之鱉,必至全軍覆滅。”李宗仁向史學家唐德剛口述的《李宗仁回憶錄》評價說。
國難當頭,張自忠隨即率部急行軍。次日,抵臨沂城外,傾全力向日軍側后發(fā)起猛攻,龐炳勛部也自城內殺出,合擊板垣師團,兩部窮追猛打九十余里,直至敵軍退回莒縣城內。
“雜牌軍”竟擊敗了日本陸軍精銳部隊。
“人民之戰(zhàn)”
蔣介石也沒料到,李宗仁能打勝臺兒莊這一仗。
武昌官邸,蔣介石聽到群眾游行歡慶祝捷,便問侍從人員:人們在干什么?副官告訴他,老百姓在慶祝臺兒莊大捷。
“有什么可慶祝的?”蔣介石難掩不悅之色,“叫他們走遠點,不要在這里胡鬧?!?/p>
蔣介石不愿看到桂系力量在抗戰(zhàn)中壯大。國防大學編研部原研究員栗鋼分析,“一時的嫉妒情緒,難掩蔣介石對臺兒莊大戰(zhàn)的支持:湯恩伯敷衍總指揮李宗仁時,蔣介石出面申飭湯恩伯;李宗仁回憶錄還透露,李要求‘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李希望蔣不要直接打電話指揮五戰(zhàn)區(qū)的部隊?!?/p>
大戰(zhàn)期間,蔣介石果然放棄“越級遙控指揮”的老習慣。
美國合眾社戰(zhàn)地記者愛潑斯坦認為,臺兒莊大捷更是“人民之戰(zhàn)”。周恩來等高層的游說之外,中國共產黨還在情報支援、后勤供應、戰(zhàn)場鼓動各方面,發(fā)動群眾,配合大戰(zhàn)。
1938年的魯西南地區(qū),貧窮落后。各參戰(zhàn)部隊多系雜牌,飽受蔣介石歧視,不僅武器裝備很差,而且醫(yī)護人員極少,藥品奇缺,彈藥、糧食、蔬菜供應不上。
活躍在臺兒莊一帶的中共蘇魯豫皖特委,受命支援抗戰(zhàn)。棗莊市臺兒莊區(qū)區(qū)委宣傳部副部長、文化局局長李振啟考證說,中共特委動員組織魯南老百姓,冒著炮火,把大刀、彈藥、糧食、蔬菜、肉蛋、燒酒、食鹽等送上前線,再將大批傷病員運往后方救治。
如今,臺兒莊、沂南的不少村口都立有紀念碑,“模范村”“英烈村”,村村都流傳著抗戰(zhàn)的故事。
六里石村,百多戶人家,只不過是京杭大運河畔的小村落,這里卻是大戰(zhàn)時的后勤基地之一,一桶桶開水,一罐罐小米稀飯送往前線。
“三十一師有一個10歲的男孩,是一名‘福神?!睍r年23歲的美國合眾社戰(zhàn)地記者愛潑斯坦赴臺兒莊前線,他在1939年出版的《人民之戰(zhàn)》中記載:炮擊臺兒莊城之前,“福神”被日軍脅迫到中國守軍陣地偵察。
隨后的炮擊中,中國守軍都很困惑,日軍向空曠的原野上傾灑了那么多炮彈,為什么?原來,這名10歲的孩童向日軍匯報時,故意顛倒了中國守軍的方位。
自恃嫡系的“中央軍”,也贊嘆“人民之戰(zhàn)”?!懊癖姷牧α客耆蛙婈犈浜掀饋砹?,在戰(zhàn)場上搶救傷兵的是民眾,當偵探的是民眾。幫助軍隊輸送槍彈、糧食的也是民眾……充分地擔負起救亡的責任來了?!崩钭谌室嘤型校号_兒莊大捷是國共合作的結果。
1965年,李宗仁海外歸來,周恩來總理在歡迎晚宴上說,“今天李先生從海外回來,我看他有兩件事今后可以拍電影。一個是1938年李先生指揮國民黨雜牌軍在徐州會戰(zhàn)中的臺兒莊大捷,一個就是今天李先生歸根?!?/p>
“這個影片沒有往我父親臉上抹黑”
1985年春天,廣西電影制片廠欲將臺兒莊戰(zhàn)役搬上銀幕,消息不脛而走。
《血戰(zhàn)臺兒莊》的編劇是兩位“初生牛犢”——田軍利和費林軍。早在三年前,他們就將這“燙手的山芋”發(fā)表在《八一電影》雜志上,希望能拍成電影,三年無人敢問津。
抗議聲不斷:“共產黨怎么能去表現(xiàn)國民黨抗日?”“我軍三大戰(zhàn)役還沒拍完,怎么能先拍國民黨抗日?”
1985年11月l日,北京京西賓館,時任文化部電影局局長石方禹主持《血戰(zhàn)臺兒莊》劇本座談會。中宣部、文化部、軍事科學院等部門的負責人、專家之外,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程思遠以及鄭洞國、覃異之等人也來了。
他們原系國民黨高級將領。程思遠,曾任臺兒莊戰(zhàn)役總指揮李宗仁將軍的秘書。
“未來的這部影片,要拍出兩個人物的形象:一個是在銀幕上拍出國民黨官兵當年抗戰(zhàn)的形象;另一個是在銀幕后的中國共產黨人胸懷博大、高瞻遠矚、實事求是的形象?!背趟歼h先生言簡意賅。
一錘定音,《血戰(zhàn)臺兒莊》開拍。廣西電影制片從八一電影制片廠“借”來楊光遠出任導演,程思遠還提供了手頭保存的珍貴歷史照片。
1986年9月15日,《血戰(zhàn)臺兒莊》完成混錄雙片,送審時又遭爭議。反對者認為,“這是一部美化國民黨、蔣介石的片子,絕不能公映?!?/p>
電影《血戰(zhàn)臺兒莊》中,蔣介石的形象曇花一現(xiàn):國民黨軍師長王炳章犧牲后,蔣介石親自主持追悼會。這時,日軍的戰(zhàn)機飛來掃射,蔣介石臨危不亂,講話鎮(zhèn)定自若。
這一鏡頭依據(jù)歷史檔案拍攝,卻顛覆了大陸影視題材中蔣介石的固有形象。
刪或者不刪,意見不一。1986年10月22日晚,中共中央書記處分管意識形態(tài)工作的習仲勛、全國政協(xié)副主席程思遠、中共中央統(tǒng)戰(zhàn)部部長閻明復到電影局,審查《血戰(zhàn)臺兒莊》樣片。
擔心影片被“斃掉”,導演楊光遠隨身攜帶著一本“紅寶書”參會。
南方周末記者查閱1967年版《毛主席語錄》,確有對臺兒莊大戰(zhàn)的正面評價:“每個月打得一個較大的勝仗,如像平型關、臺兒莊一類的,就能大大地沮喪敵人的精神,振起我軍的士氣,號召世界的聲援。”
影片最終通過審查,成為1987年大陸上座率最高的影片之一,隨即在海外公映。
看完影片后,臺灣中央社駐香港負責人謝忠侯當晚給蔣經國打電話,“我剛才看了中共在香港上映的一個抗戰(zhàn)影片,講的是國軍抗戰(zhàn)打勝仗的,名叫《血戰(zhàn)臺兒莊》,里面出現(xiàn)了先總統(tǒng)的形象,跟他們以前的影片形象不同,這次形象是正面的?!?/p>
輾轉收到來自大陸的拷貝后,宋美齡和蔣經國觀看影片后很興奮,蔣經國認為,“這個影片沒有往我父親臉上抹黑。看來,大陸對臺灣的政策有所調整,我們相應也要作些調整。”
一部電影之后,臺灣同意開放國民黨老兵回大陸探親,揭開兩岸公開互動往來的序幕。
2015年清明節(jié)前,春寒料峭。
山東臺兒莊大戰(zhàn)紀念館內的屏幕上,正播放著影片《血戰(zhàn)臺兒莊》。廝殺聲中,幾名來自臺灣的年輕人裹著厚厚的羽絨服,向紀念碑獻上了花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