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 園
《文心雕龍》“神思”義考原
楊 園①
《文心雕龍·神思》以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釋 “神思”,其意非本《莊子》字面,而是取 《呂氏春秋》 《淮南子》高誘、許慎注之別說。根據其說 “心下巨闕,言神內守也”,可證明劉勰所論 “神思”,具有心身內外二分的特點,而非向來所認為的心身彼此二分。 《神思》篇由 “神思”論虛靜,其學理依據是漢代以來道家、道教的養(yǎng)生守神思想。
神;心身;巨闕;虛靜;養(yǎng)生
《文心雕龍》之 《神思》篇是中國古代文論的經典篇章,所論為文運思之 “神思”也是中國古代文論的重要范疇。此觀念今人闡發(fā)甚眾,似已題無勝義,但考諸 《文心雕龍》原文,劉勰論 “神思”,實有一層古注向來為人忽略,而故訓不明,“神思”義難免模糊不清。因此筆者不揣淺陋,試抉發(fā)隱微,揭橥 “神思”之古說,期為 “神思”義正本清源。
《神思》為 《文心雕龍》下篇之首,首談文術,主要論作文時的構思想象。有關 《神思》篇之 “神思”出典的注解,向來皆引 《莊子·讓王》,然而筆者覆案再三,以為劉勰論 “神思”,其典故涵義非本于 《莊子》字面,實本于《呂氏春秋》 《淮南子》高誘、許慎注之別說。據此可進一步斷定, “神思”所喻說的心理狀態(tài),非向來所認為的心身彼此二分,而是心身內外二分。以下試為論證。
《文心雕龍·神思》云:
古人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神思之謂也。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吟詠之間,吐納珠玉之聲;眉睫之前,卷舒風云之色:其思理之致乎。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①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493頁。
此即劉勰對 “神思”的基本闡述。他解釋何謂“神思”,是以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為喻,而此典出處非一,自清代黃叔琳開始,歷來注家皆引 《莊子·讓王》為之解:
中山公子牟謂瞻子曰: “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闕之下,奈何?”瞻子曰: “重生。重生則利輕。”中山公子牟曰: “雖知之,未能自勝也?!闭白釉唬?“不能自勝則從,神無惡乎?不能自勝,而強不從者,此之謂重傷。重傷之人,無壽類矣。”②劉文典:《莊子補正》卷9,載 《劉文典全集》第2冊,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784頁。
范文瀾 《文心雕龍注》云:“案公子牟此語,謂身在草莽,而心懷好爵,故瞻子對以重生則輕利。彥和引之,以示人心之無遠不屆,與原文本義無關?!雹鄯段臑懀骸段男牡颀堊ⅰ?,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496頁。范文瀾認為,雖然劉勰引 《莊子》論 “神思”,但 《莊子》本義與其所謂 “神思”的含義并無關系,后之學者也多持此論。但如此解釋殊為可疑。試想劉勰本篇發(fā)明 “神思”一義,開篇即引此語解釋何謂 “神思”,但他征引《莊子》不過說明人心之無遠不屆,其實際含義竟與本篇論旨無關,豈不空費筆墨,有文無實?退而言之,劉勰也絕無可能引 《莊子》此意。正如范文瀾所言,此話在 《莊子》原文中是指“身在草莽,而心懷好爵”,但這種隱遁與榮利、出世與入世兩兼的心態(tài)正為劉勰所反對?!段男牡颀垺で椴伞酚性疲骸肮视兄旧钴幟幔鴼伕奕?,心纏幾務,而虛述人外:真宰弗存,翩其反矣。”④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538頁。他譏諷心在廟堂之上而又好為方外之想,說這是 “真宰弗存”,即心無定見,沒有主心骨??梢妱③慕^不會用 《莊子》字面上這種帶有貶義的比喻解說人心之無遠不屆,更不會據此意闡述其所特標之 “神思”。因此有必要重新檢視這一解釋和出處。
中山公子牟 “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此說別見 《淮南子·道應訓》 《俶真訓》《呂氏春秋·審為篇》和 《文子·下德篇》。所以獨依 《莊子》字面為之訓解殊為武斷。何況《莊子·讓王》屬 《莊子》雜篇,雜篇本經莊子后學及漢人整理,非莊子親撰,較之 《呂氏春秋》《淮南子》,中山公子牟語未必即源出 《莊子》。《呂氏春秋》和 《淮南子》皆有漢代人注,而 《莊子》現存最早注本不過兩晉時郭象注,如欲探討中山公子牟所云究為何意,不妨根據漢人古注重新審視之。
1.4 統(tǒng)計學處理 采用IBM SPSS Statistics 22.0進行統(tǒng)計學分析。計量資料均經“K-S檢驗”檢驗其正態(tài)性,符合正態(tài)分布、方差齊的數據行t檢驗,以表示。定性資料以n(%)表示,行χ2檢驗。檢驗水準(α)為0.05。
試將此典的另3個出處及其漢人注解排比羅列,分析其義?!痘茨献印さ缿枴吩疲?“中山公子牟謂詹子曰:‘身處江海之上,心在魏闕之下。為之奈何?’”許慎注: “江海之上,言志在于己身。心之魏闕也,言內守。”①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卷12,載 《劉文典全集》第1冊,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396頁。
《淮南子·俶真訓》云: “是故身處江海之上,而神游魏闕之下?!备哒T注: “魏闕,王者門外闕,所以懸教象之書于象魏也。巍巍高大,故曰魏闕。言真人雖在遠方,心存王也。一曰:心下巨闕,神內守也?!雹趧⑽牡洌骸痘茨哮櫫壹狻肪?,載 《劉文典全集》第1冊,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2頁。
《呂氏春秋·審為篇》云: “中山公子牟謂詹子曰:‘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奈何?’”高誘注: “身在江海之上,言志放也。魏闕,心下巨闕也。心下巨闕,言神內守也。一說:魏闕,象魏也。懸教象之法,浹日而收之,魏魏高大,故曰魏闕。言身雖在江海之上,心存王室,故在天子門闕下也?!雹坳惼骈啵骸秴问洗呵镄a尅肪?1,上海:學林出版社,1984年,第1460頁。
按許慎和高誘皆東漢人,高誘晚于許慎,主要生活于漢魏之際。以上注文以 《呂氏春秋》高誘注較為具體,其注提出兩種解釋,后一說即身在江海之上而心存王室之意,此說易解,《莊子·讓王》字面意同于此。不易理解的是前一種 “心下巨闕,神內守”之說?!痘茨献印m真訓》高誘注的后一解 “一曰”所云與之略同,《淮南子·道應訓》許慎注基本也屬此說。尤可注意者,“神內守”講到 “神”,《淮南子·俶真訓》原文徑為 “神游魏闕之下”,而 《文心雕龍》 “神思”義分明論 “神”,二者很可能存在聯系,但這一解釋向來為人所忽略。所以欲明劉勰何以用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解釋 “神思”,關鍵須弄清 《呂氏春秋》高誘注前一說究為何意。
《呂氏春秋》高誘注前一說將 “魏闕”釋為“心下巨闕”,何謂 “心下巨闕”?按 《三國志·魏書·方技傳》載華佗弟子樊阿事有云:
阿善針術。凡醫(yī)咸言背及胸藏之間不可妄針,針之不過四分,而阿針背入一二寸,巨闕胸藏針下五六寸,而病輒皆瘳。④陳壽撰,裴松之注:《三國志》卷29,北京:中華書局,2006年,第479頁。
根據這段話前后文意,可知 “巨闕”是人體胸腔部位的一個穴位,這是漢魏以來中醫(yī)學上的術語。魏晉時期的脈絡針灸典籍已清楚記載了該穴所在。魏晉時王叔和所撰 《脈經》論心之脈象有云:“心俞在背第五椎,募在巨闕?!雹萆蜓啄系龋骸睹}經校注》,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13年,第56頁。另魏晉時皇甫謐編撰之 《針灸甲乙經》載云: “巨闕,心募也,在鳩尾下一寸,任脈氣所發(fā)。”⑥皇甫謐:《針灸甲乙經》,北京:人民衛(wèi)生出版社,2006年,第78頁。由此可知,“巨闕”穴屬任脈,在人體左右肋骨相交處下方約一寸的地方。
巨闕穴自有醫(yī)術典籍記載以來,其位置名稱從未發(fā)生改變,今之中醫(yī)仍以 “巨闕”稱呼此穴?!熬揸I”穴位于心臟下方,自古中醫(yī)認為其為控引心臟之 “心募”,所以高誘稱 “巨闕”穴為 “心下巨闕”。據此,則高誘以 “心下巨闕”釋 “魏闕”,實即就人身心胸而言,所謂 “心居乎魏闕之下”,其實就是說心守在胸中。高誘注《呂氏春秋》 和 《淮南子》,講 “心下巨闕”,都用 “神內守”一說釋之,由以上所證心胸關系觀之, “神內守”無疑當從身神關系理解?!吧駜仁亍睉溉松硭咧袷赜谏韮?。守神于身的思想學說漢代以來甚為流行,《淮南子》及《老子河上公章句》二書可為代表。 《淮南子·精神訓》一章重在闡發(fā)人之精神內守而不外散的道理,如其云:
文中所謂 “五藏”即五臟六腑之 “五臟”。 《淮南子》引申老子 “其出彌遠者,其知彌少”之談,認為人的精神受外物誘惑影響,則不能明辨禍福,洞明事理,甚至不能安心保命,是以人應虛靜少欲。高誘注 《精神訓》尤能發(fā)揮此意,如 “精神馳騁于外而不守矣”句下注云:“多情欲,故神不內守?!绷砣缙浜?“治其內不識其外”句注: “治其內,守精神也”,又如 “若然者,正肝膽,遺耳目”句注:“言精神內守也”,再如 “是故其寢不夢,其智不萌;其魄不抑,其魂不騰”句注:“其寢不夢,神內守也。其智不萌,無思念也。”②劉文典:《淮南鴻烈集解》卷7,載 《劉文典全集》第1冊,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222頁、第227頁、第229頁。根據 《淮南子·精神訓》及其高誘注,不難理解本書 《俶真訓》及 《呂氏春秋·審為篇》高誘注所謂 “心下巨闕,神內守也”之意?!吧駜仁亍奔粗^精神守在身體之中,不向外散佚,不受外物誘惑影響。
守神于身的思想在漢代所傳 《老子》重要注本 《老子河上公章句》中也有集中體現。如《老子河上公章句·虛用第五章》注云: “人能除情欲,節(jié)滋味,清五藏,則神明居之也?!雹弁?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卷1,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18頁。又如 《成象第六章》“谷神不死”句注云:“谷,養(yǎng)也。人能養(yǎng)神則不死,神謂五藏之神:肝藏魂,肺藏魄,心藏神,腎藏精,脾藏志。五藏盡傷,則五神去矣?!雹芡?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卷1,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21頁。又如 《無用第十一章》注云:“治身者當除情去欲,使五藏空虛,神乃歸之。”⑤王 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卷1,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41頁。《老子河上公章句》談到人身之神居于人身五臟,欲使神居身中,須去除情欲,使五臟空虛清凈,否則神便離身而去,命不能保。《老子河上公章句》是漢魏六朝時期流行的 《老子》注本之一,影響甚廣。
高誘謂 “心下巨闕,言神內守也”,以上既分別釋明 “心下巨闕”和 “神內守”二義,則高誘此注可合而觀之。上引 《老子河上公章句·成象第六章》注講到 “心藏神”,此神非泛稱,而是與 “魂” “魄”等相對等的 “神”。又 《老子河上公章句·愛己第七十二章》 “無狹其所居”句注云: “謂心居神,當寬柔,不當急狹也?!雹尥?卡點校:《老子道德經河上公章句》卷4,北京:中華書局,1993年,第279頁。
由此可知,神藏守于心胸是 《老子河上公章句》所持的一個基本觀念,也當是漢魏以來的慣常認識。據此來看,高誘以 “心下巨闕,言神內守”解釋 “心居乎魏闕之下”, “魏闕”為 “心下巨闕”, “心居乎魏闕之下”即謂心在胸中,心在胸中即比喻神守于心內而不受外界影響。
綜合以上考釋,可全面理解 《呂氏春秋》高誘注前一說對 “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整句話的解釋。其云: “身在江海之上,言志放也。魏闕,心下巨闕也。心下巨闕,言神內守也”,“身在江海之上”是說身形本求放逸,而 “心居乎魏闕之下”則是說神守藏于胸中,別有所思,與身外之江海相隔絕。同理,《淮南子》許慎注云:“江海之上,言志在于己身。心之魏闕也,言內守”,也是說雖有重身愛命的隱遁志趣,無奈心守胸中,別有他想,不隨其身而動。
這一解釋最重要的特點是將 “心”與 “身”內外二分。高誘注以 “神內守”釋 “心存魏闕”,引入神居于心的觀念, “心”因 “神”居住其中,就可解釋作為臟器的 “心”能思考想象的問題。如此則 “神”與身形相分離,就可以是神 “內守”于心中,與身外相隔離。所以,形神相離未必意味身中之神向外離開身體,游于他處,如果神與身外相隔絕,轉向身內而 “內守”于心,在心中思考想象,同樣是身中之神與身形相分離。因而身處江海之上,心中對此一無所感,心中所想完全是另外的事。試比較高誘注的后一說,即可看出此說心身內外二分的特征。其云:“言身雖在江海之上,心存王室,故在天子門闕下也?!边@一解釋雖也是將 “心”“身”二分,但卻是說 “身”在此而 “心”在彼,換言之,后一說的意思是 “心”“身”彼此分離開,而非內外相隔。同樣是心身二分,兩種解釋之間卻有如此差別。而且,心身內外二分之說較之心身彼此二分于理更為恰切。心本臟器,與身不能分,說心 “在天子門闕下”,則與江海之身相遠離,可見所喻未允。所以高誘注后一說實不及前一說 “神內守”說法嚴謹。由此看來,與其說 “身在江海之上,心居乎魏闕之下”是指心在他處,不如說心是在自己想象的世界中。
漢代以來,這種心身內外相分離的觀念還可引他書作為參證。如 《楚辭章句》王逸注王褒《九懷》 “思君兮無聊,身去兮意存”一句云:“體遠情近,在胸臆也?!雹偻?逸注,洪興祖補注:《楚辭補注》,北京:中華書局,1983年,第276頁。本文 “身去兮意存”從字面看,似乎是說身雖遠離君王,情意卻系之。但王逸卻說 “體遠情近,在胸臆也”,意謂情在自己心胸中,這與情系于君的意思似乎不合,其實應注意,王逸正是以心身內外二分的觀念釋之,據此應解為身雖遠離君王,心卻時常思念,因而君王也近在自己心中,此即 “在胸臆也”。若以心身彼此二分的觀念釋之,就是說,我身雖在此而心卻在君王處,這就無法理解王逸注了。又如魏晉時傅玄 《傅子·正心》中 “身坐廊廟之內,意馳云夢之野”與 “身在江海之上,心居魏闕之下”意思一樣,都是身心分離的表現,所以傅玄說這是 “心與體離,情與志乖,形神且不相保”。②傅 玄:《傅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3頁。但 “心與體離”并不意味心離開身體,真去到所想的地方,而是指沉浸于心中念想,似已脫離開自身實際所處的環(huán)境。心之所想與身之所處各為兩地,這就是心身內外二分的表現。再如陸機 《吊魏武帝文》論曹操有云:
夫以回天倒日之力,而不能振形骸之內,濟世夷難之智,而受困魏闕之下。已而格乎上下者,藏于區(qū)區(qū)之木,光于四表者,翳乎蕞爾之土,雄心摧于弱情,壯圖終于哀志。③蕭 統(tǒng)編,李 善注:《文選》卷60,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833頁。
陸機讀到曹操留下的遺令,譏諷曹操建立如此豐功偉業(yè),而臨死時也仍不免有生死戚戚之感。陸機用 “魏闕”一詞,應該也是本于高誘 “心下巨闕,神內守”之意。細繹原文 “魏闕”一句,前后實為對文?!皾酪碾y之智”與 “回天倒日之力”相對而言,此是形容曹操之功業(yè),“受困魏闕之下”也當與 “不能振形骸之內”相對讀?!安荒苷裥魏≈畠取奔粗^身外建立如此功業(yè),形骸之內的心卻不能振起。同理, “受困魏闕之下”無非是說身外濟平天下,而心胸卻如此窘困,竟與雄圖壯志這般隔閡,所以下文概言之為“雄心摧于弱情,壯圖終于哀志”。這也是心身內外分離的表現。由此看來,以 “魏闕”指代“心胸”“內心”,本是漢魏六朝時慣用的比喻。
上依漢人古注,證明 《文心雕龍》“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一說素有心身內外二分之義,今試依此意解釋 《神思》上下文,觀其是否與文意融通,進而與心身彼此二分義相較,評騭二說優(yōu)劣。
《神思》篇首先以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釋 “神思”,即借此喻說創(chuàng)作時心身內外分離的狀態(tài)。劉勰如此界定 “神思”,當與下文緊密聯系。隨后其云: “文之思也,其神遠矣,故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文之思也”與 “其神遠矣”二句合說一意,意謂為文構思時,心神可以想到很遠之事,相較其身實際所處,其所想象者離得很遠。這種心理狀態(tài)好像是與身體隔斷了聯系,完全沉浸于自己的想像思考中,所以劉勰形容為 “寂然凝慮”“悄焉動容”。接下總括之以 “故思理為妙,神與物游”,意謂構思時心理狀態(tài)之奇妙,好似“神”與各種意象、人事相接通。但這樣的狀態(tài)實際是 “神”內守心中,沉思冥想,不與身外相接通。所以下文緊接就說 “神居胸臆”。之所以講 “神居胸臆”,就是因為 “心存魏闕之下”是喻說神內守于心胸,“神居胸臆”與 “心存魏闕”正相照應??梢妱③尼屨?“神思”,上下文之間是緊密聯系的,若釋為身在此處而心在他處,“神居胸臆”一說便無著落, “心存魏闕之下”則成無關緊要的比喻,所以范文瀾誤以為其說與原文本義無關。若將 “其神遠矣”“神與物游”釋為神與外物相交接,則 “神”如何“思接千載”?由此看來,以心身彼此二分義釋《神思》,上下文難免捍格不入,而以心身內外二分義解釋 《神思》,文意完全清楚明白,諸多疑問自渙然冰釋。由此可以證明,劉勰所云“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當是取高誘“心下巨闕,神內守”之釋義,喻說心身內外二分。
劉勰以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喻說 “神思”,即以心身內外二分釋之,所喻雖妙,而義非獨見。依心身內外二分義論文學構思,首見于陸機 《文賦》。 《文賦》描述人文學構思的狀態(tài),有云:“其始也,皆收視反聽,耽思旁訊,精騖八極,心游萬仞。其致也,情瞳眬而彌鮮,物昭晰而互進。”李善注云: “收視反聽,言不視聽也。耽思旁訊,靜思而求之也?!雹苁?統(tǒng)編,李 善注:《文選》卷17,北京:中華書局,1977年,第240頁?!笆找暦绰牎敝^不聽不看,即隔斷內心與身外的聯系,使自己安靜沉浸于想象中,如此方能“精騖八極,心游萬仞”。此段論人開始文學構思時的心理狀態(tài),正是心身內外二分,所以劉勰論 “神思”云 “寂然凝慮,思接千載;悄焉動容,視通萬里”,與其說何其相似。既已 “收視反聽”,陸機所云 “物昭晰而互進”之 “物”,無疑在此即謂 “物象” “意象”,亦即人想象之物,而非實際之外物。然而, 《神思》篇所謂“神與物游” 之 “物”,自黃侃 《文心雕龍札記》開始,便釋為 “外境” “外物”。其云:“此云內心與外境相接也。內心與外境,非能一往相符會,當其窒塞,則耳目之近,神有不周;及其怡懌,則八極之外,理無不浹?!雹冱S 侃:《文心雕龍札記》,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0年,第93頁。“神與物游”之 “物”既釋為外境,則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自可理解為心與外物相交接,心身彼此二分之說遂成應有之義。后之學者殆受其影響,率以心身彼此二分論說 “神思”,大都認為 “神思”有心身二分的特點,皆以為心神可以離開形體。其實 《神思》意本謂心神轉向身內,進入想象中,隔斷與身外的聯系。向來注家唯有詹锳 《文心雕龍義證》釋 《神思》引及《呂氏春秋》高誘注一段,然其下斷語云: “郭象 《莊子》注與高注 ‘一說’同,可見 ‘心下巨闕’之說不足據。”②詹 锳:《文心雕龍義證》,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975~976頁。后人視此成說為理所當然,漢人古注也難免被忽略???《神思》篇之論 “神思”,前言 “獨照之匠,窺意象而運斤”,末云 “神用象通”,③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493頁。“神與物游”之 “物”分明就 “意象” “物象”而言,由 《文賦》觀之,劉勰所論甚明。黃侃精于小學,于此故訓尚且未能措意,何況今人多重理論闡發(fā),更難留心矣。
以上既明 “形在江海之上,心存魏闕之下”一說,由此更可清楚認識 《神思》“虛靜”論的學理依據?!渡袼肌纷?“神居胸臆”以下,集中于身內而論 “虛靜”:
神居胸臆,而志氣統(tǒng)其關鍵;物沿耳目,而辭令管其樞機。樞機方通,則物無隱貌;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是以陶鈞文思,貴在虛靜,疏瀹五藏,澡雪精神。④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493頁。
根據上文所論可知, “神居胸臆”即神內守于心,所以身心不安,則 “神有遁心”。 “神”不安處身內,便不能思維想象,因此劉勰提出文學構思須講求 “虛靜”。 《神思》前后文兩處皆典據 《莊子》,學者多以為 《莊子》學說為 《神思》所本,但筆者認為,語本 《莊子》不過是劉勰引經據典的論述方式,其內涵其實是漢代以來道家、道教所倡導的養(yǎng)生思想。道家注重養(yǎng)生保命,自漢代以來已將 《老子》 《莊子》 《淮南子》等思想學說融入其中。劉勰講 “虛靜”應做到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語出 《莊子·知北游》:“老聃曰:‘汝齋戒,疏瀹而心,澡雪而精神,掊擊而知。’”⑤劉文典:《莊子補正》卷7,載 《劉文典全集》第2冊,合肥:安徽大學出版社,昆明:云南大學出版社,1999年,第596頁。劉勰所說和 《莊子》原文有個細微差別?!肚f子》所講是 “疏瀹而心”,劉勰則謂 “疏瀹五藏”。其實 “疏瀹五藏”云云,自漢代以來早已成為論養(yǎng)生的習語套話。如魏晉時嵇康 《答難養(yǎng)生論》談到養(yǎng)生而長壽成仙,主張服食和服氣修煉,有云 “澡雪五臟,疏澈開明”。⑥戴明揚:《嵇康集校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62年,第185頁。即令五臟潔凈,精神澄澈。所以劉勰講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其實是根據道家養(yǎng)生思想來講在為文構思時如何調養(yǎng)身心?!笆桢宀兀柩┚瘛彪m語出 《莊子》,但自漢魏以來,其說所蘊含的養(yǎng)生意味甚為突出,而此意單據 《莊子》未必能明瞭。
道家養(yǎng)生向來講求虛靜,此為老生常談,而養(yǎng)生重虛靜,則與養(yǎng)身中之神密切相關,即漢代道家所謂 “守神”。 “守神”的修煉方式后為道教吸收并發(fā)展,大都認為人身虛靜不受外間誘惑影響,才能使身神常駐其中,如此便能神清氣爽,延命長生。此意漢魏六朝人常道及,劉勰即據此闡發(fā)其“神思”義,正因保“神”養(yǎng)“神”,使 “神”內守于身心之中,不受外界誘惑影響,自能為文有 “神思”。
綜上所述, 《神思》篇先釋 “神思”,闡明“神思”是 “神”轉向身內,與身外相隔絕,在心中思考想象,而后論說 “陶鈞文思,貴在虛靜”,前后文是依據道家、道教的養(yǎng)生守神思想立論。劉勰講為文創(chuàng)作應該 “疏瀹五藏,澡雪精神”,是因為養(yǎng)生主張五藏清靜才能養(yǎng) “神”。而講 “關鍵將塞,則神有遁心”,則是因為 “神居胸臆”,如果 “神”在身內,身中氣血臃滯,五藏不清,神就要遁去。若神不外散而內守于心,逐漸進入自己的想象世界,此時心身內外二分,便能夠達到 “神與物游”。這就是劉勰 “神思”義的要旨。
(責任編輯 廖國強)
①范文瀾:《文心雕龍注》,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年,第493頁。作者簡介:楊 園,云南大學人文學院講師、博士 (云南昆明,65009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