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健敏
(廣東金融學院財經(jīng)傳媒系,廣東廣州510521)
永貞革新前后韓愈的表現(xiàn)及其原因
楊健敏
(廣東金融學院財經(jīng)傳媒系,廣東廣州510521)
韓愈和劉禹錫、柳宗元是好友,劉、柳是王叔文革新集團的核心成員,韓愈卻沒有加入這個集團。永貞革新失敗后,韓愈在詩歌中極力攻擊二王和韋執(zhí)宜,有些過激的語言。但在后來修撰《順宗實錄》時,卻能夠客觀公正記載永貞革新中的各種主要舉措,表現(xiàn)出可貴的政治品格和史德。這一轉(zhuǎn)變源于韓愈“合仁與義言之”和“將以有為”的儒家道德標準和政治理想。
韓愈;永貞革新;《順宗實錄》;儒家
韓愈和劉禹錫、柳宗元是好朋友,友情保持終生。但在對待王叔文以及永貞革新問題上,三個人卻有嚴重分歧,分歧起點在如何看待王叔文。韓愈和劉、柳在永貞革新前后的命運都很曲折,劉、柳是王叔文變法集團的核心成員,而韓愈在永貞革新之前已被貶謫,永貞革新如火如荼進行時,韓愈則在遙遠的連州陽山縣貶所。
韓愈和劉、柳當年同是監(jiān)察御史,關(guān)系非常密切,但在對王叔文看法上卻有非常尖銳之分歧,甚至是對立的。雖然沒有直接文獻記載,但通過以下幾則文獻可以間接知道韓愈沒有加入王叔文集團的原因,并由此推測出韓愈對于永貞革新非常反感的情感因素。
韓愈仕途坎坷,回京任監(jiān)察御史是在貞元十九年(803年)秋冬之交[1]。在韓愈之出任此職前,劉、柳已任監(jiān)察御史之職,故三人同在一個衙門供職。韓愈是貞元八年進士,劉、柳是貞元九年進士,三人都是青年才俊,關(guān)系很密切。其時,德宗年邁體衰,太子李誦很賢德,王叔文是棋待詔,王伾是書待詔,都在東宮服侍太子。劉禹錫和柳宗元已成為這個集團的骨干成員。
貞元末,王叔文于東宮用事,后輩務進,多附麗之。禹錫尤為叔文知獎,以宰相器待之。順宗即位,久疾不任政事,禁中文誥,皆出于叔文。引禹錫及柳宗元入禁中,與之圖議,言無不從。轉(zhuǎn)屯田員外郎、判度支鹽鐵案,兼崇陵使判官。頗怙威權(quán),中傷端士。宗元素不悅武元衡,時武元衡為御史中丞,乃左授右庶子。侍御史竇群奏禹錫挾邪亂政,不宜在朝。群即日罷官。韓皋憑藉貴門,不附叔文黨,出為湖南觀察使。既任喜怒凌人,京師人士不敢指名,道路以目,時號“二王、劉、柳?!保?]
《新唐書》劉禹錫本傳以及兩唐書柳宗元本傳記載和這條資料基本相同,不多引。劉禹錫先接觸王叔文并與其交好,再把柳宗元引薦給王叔文,王叔文對這兩位青年才俊極其欣賞,非常重視。
在韓愈任監(jiān)察御史時,劉、柳和王叔文關(guān)系已很密切了。這時朝廷的政治局面是這樣的:德宗體衰多病,朝廷政治比較混亂,老臣杜佑剛剛從淮南節(jié)度使任上回朝當宰相?;鹿賱萘υ谠鲩L,尤其是控制左右神策軍,即皇宮以及皇城的保衛(wèi)職責,實際上控制了京師以及皇宮。東宮太子屬下有幾位心腹,主要是王叔文和王伾以及二人最信任的劉、柳等。但太子黨此時非常謹慎小心,尚未過問和介入朝廷政治。
貞元十九年(803年)十二月,韓愈由監(jiān)察御史貶陽山縣令。關(guān)于他貶官的緣由,新舊唐書都認為是因上疏論宮市事。但韓愈并不這樣認為,他在《赴江陵途中寄贈王十二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詩中說:“孤臣昔放逐,血泣追愆尤。汗漫不省識,怳如乘桴浮。或自疑上疏,上疏豈其由。……同官盡才俊,偏善柳與劉?;驊]語言泄,傳之落冤仇。二子不宜爾,將疑斷還不?!保?]韓愈痛定思痛,懷疑自己被貶謫陽山是因為劉、柳泄露了自己的語言而被冤仇所害。通過這種心理可以知道韓愈當時的語言很尖刻,否則他不會如此想。那么,這里的冤仇是指誰便是首要問題。有人解釋為李實,是絕對不可能的。趙紹祖《新舊唐書互證》:“疑劉、漏洩,當是與宗元、禹錫言王叔文之奸,而二子漏其語于叔文,遂為其所中也?!保?]這幾句話是對韓愈詩注釋時所說,因為韓愈懷疑劉、柳泄露自己的話而被冤仇所貶逐。這種推測是入情入理的。也就是說,當劉、柳在王叔文集團中比較受重用時,韓愈不但沒有參加這個集團,可能還當劉、柳的面表達了對王叔文不信任甚至對其人品有看法的觀點。
關(guān)于這一點,《韓愈評傳》一書曾提及:“隨著政局的變化,韓愈把自己被貶陽山的仇人,從李實轉(zhuǎn)為韋執(zhí)宜,又從韋執(zhí)宜擴展為王叔文,并產(chǎn)生了劉禹錫、柳宗元向韋、王泄漏語言的懷疑?!保?]至于韓愈當時到底和劉、柳說了王叔文什么,可能難以考證。但這不重要,這則材料說明韓愈即使不被貶謫也不可能加入王叔文集團,而且對王叔文是有看法的。韓愈在此前并沒有接觸過王叔文,他對王叔文的看法一定來自別人。那么韓愈的看法又是來自于誰呢?根據(jù)韓愈生平和人際關(guān)系,韓愈沒有加入王叔文變法集團當是受到竇群兄弟的告誡。
《舊唐書》卷一五九中《竇群傳》記載:
竇群,字丹列,扶風平陵人。祖亶,同昌郡司馬。父叔向,以工詩稱,代宗朝,官至左拾遺。群兄常、牟,弟鞏,皆登進士第,唯群獨為處士,隱居毗陵,以節(jié)操聞?!伦诋惼溲?,留之,復為侍御史。……王叔文之黨柳宗元、劉禹錫皆慢群,群不附之。其黨議欲貶群官,韋執(zhí)誼止之。群嘗謁王叔文,叔文命撤榻而進。群揖之曰:“夫事有不可知者?!笔逦脑唬骸叭绾??”群曰:“去年李實伐恩恃貴,傾動一時,此時公逡巡路旁,乃江南一吏耳。今公已處實形勢,又安得不慮路旁有公者乎?”叔文雖異其言,竟不之用。[2]
竇群主動去見王叔文,警告他不要蹈剛剛被貶之李實的覆轍,太直白尖銳。這是竇群在王叔文家里的談話。后來又公開上疏彈劾劉禹錫而被罷官。竇群和王叔文的關(guān)系由此可見一斑。而韓愈和竇群的關(guān)系極不一般。
建中三年(782年),“因河南北兵亂,韓愈隨嫂鄭夫人攜全家避地江南宣城”[5]。十五歲時,韓愈隨嫂子及全家避難到江南宣州之韓氏莊園,在江南的宣州生活約四年時間。這段時間,是韓愈刻苦學習、知識精進的時期。他曾跟竇牟學習經(jīng)術(shù)詩文,由此奠定他與竇氏兄弟終生的友情。這一點一直為學術(shù)界所忽略,張清華先生之《韓愈年譜匯證》可謂詳賅,但對此事也只字未提。故此處須稍加考索。韓愈在《唐故國子司業(yè)竇公墓志銘》中說:“愈少公十九歲,以童子得見,于今四十年。始以師視公,而終以兄事焉?!保?]韓愈此文作于穆宗長慶二年(822年),當年是五十五歲,以此逆推四十年,韓愈是十五歲,正是避戰(zhàn)亂到江南宣州之年。竇牟之父竇叔向官終溧水令,死在任所而占籍焉。宣州距溧水很近。韓愈從師于竇牟,定在貞元二年韓愈離宣州之前。
又,竇牟家族乃書香門第,很有家學傳統(tǒng)。其父竇叔向“大歷初名能為詩文;及公為文,亦最長于詩”[7]。竇牟兄弟五人,即竇常、竇牟、竇群、竇鞏、竇庠。兄弟五人皆有詩名,除竇群外,另四人都進士及第,但五人中只有竇群在兩唐書中有傳,竇牟等均附在其后,也是一奇事。可見其家族非同一般。而竇牟本人“家居未出,學問于江東,尚幼也,名聲詞章行于京師”[7]??梢姼]牟年輕時不但在江南一帶非常有名,而且名聲已傳到京師。韓愈隨嫂子鄭氏到宣城后,投奔竇牟學習是情理之中的。竇牟于貞元元年進長安參加次年的進士考試,一舉及第?;蛟S是竇牟離開后,韓愈便停止學業(yè)了。所有時間事實全合,故韓愈在這段時間里曾從師于竇牟當無問題。貞元末期,除竇群外,竇常、竇庠、竇序、竇鞏都有在長安的可能。這樣,作為韓愈老師兼好友的竇氏兄弟可能是提醒告誡韓愈不要加入王叔文集團的關(guān)鍵人物。這種提醒和告誡有時是很關(guān)鍵的。這便是韓愈沒有加入王叔文集團并對王叔文有微詞的原因。
永貞革新開始時,韓愈在偏僻的陽山,根本不知道京師中的情況。等他接到圣旨時,永貞革新已失敗。故他不可能知道任何事情,不必說細節(jié)。這樣,韓愈所見到的官方文獻都是譴責二王劉、柳集團的,這是可以想象的。這樣,本來對王叔文和王伾就有成見的韓愈對于失敗的王叔文集團便痛加貶斥。我們看下面的詩句:
昨者京使至,嗣皇傳冕旒。赫然下明詔,首罪誅共兜。(《赴江陵途中寄贈王十二補闕李十一拾遺李二十六員外翰林三學士》)[3]
君不見太皇諒陰未出令,小人乘時偷國柄。北軍百萬虎與貔。天子自將非他師。一朝奪印付私黨,懔懔朝士何能為。狐鳴梟噪爭署置,睗睒跳踉相嫵媚,夜作詔書朝拜官,超資越序曾無難。公然白日受賄賂,火齊磊落堆金盤。元臣故老不敢語,晝臥涕泣何汍瀾。董賢三公誰復惜,侯景九錫行可嘆。國家功高德且厚,天位未許庸夫干。嗣皇卓犖信英主,文如太宗武高祖。膺圖受禪登明堂。共流幽州鯀死羽。(《永貞行》)[3]
這兩首詩都是永貞元年十月在赴江陵途中所作。前詩的“赫然下明詔,首罪誅共兜”很明顯是指憲宗即位后貶黜王叔文、王伾和韋執(zhí)宜之事。后詩感情更激越一些,也涉及對于王叔文集團一些做法的評價。我們概括一下,韓愈對王叔文集團的攻擊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1.竊取國家權(quán)力,奪取北軍即禁衛(wèi)軍兵權(quán)歸自己的私黨?!熬灰娞收応幬闯隽?,小人乘時偷國柄?!眱删湔f順宗守喪期間不發(fā)表意見,這時小人二王、韋執(zhí)宜乘機偷竊國家權(quán)力。這樣就把順宗的責任完全摘出?!氨避姲偃f虎與貔。天子自將非他師。一朝奪印付私黨,懔懔朝士何能為?!彼木湔f王叔文集團要奪取北軍即禁衛(wèi)軍兵權(quán)歸自己的私黨,則不符合實際。其實這是王叔文集團革新的最關(guān)鍵內(nèi)容,也是唐代政治的關(guān)鍵?;鹿僬莆毡鴻?quán)由來已久,自唐肅宗命宦官李輔國典兵后,情況愈演愈烈。宦官以此為后盾,擴張權(quán)勢,逐漸到插手司法,干預朝政。中唐以后,宦官的權(quán)力開始凌駕于皇帝之上,宦官成了實際統(tǒng)治者。所以當時第一要務就是奪取宦官兵權(quán),恢復皇帝的權(quán)威。與此同時宦官俱文珍已敏銳感覺到時局的發(fā)展會威脅到他們的切身利益,于是削去王叔文學士職務,目的是想控制王叔文,使他不能隨意入朝。王叔文集團要想推行新政,就必須從宦官手中奪得兵權(quán),才能確保革新成功。而韓愈遠在貶地陽山,不了解實情,再加上對二王早有看法,于是毫不留情面地指責他們小人竊國,奪印付私黨,言辭激烈,態(tài)度過火。
2.結(jié)黨營私,擴張勢力?!昂Q梟噪爭署置,睗睒跳踉相嫵媚,夜作詔書朝拜官,超資越序曾無難。”是指責二王和韋執(zhí)宜超資越序,破壞吏治,罷免舊官員提拔新人,是要結(jié)黨營私,擴張勢力。這也是不符合事實的。二王和韋執(zhí)宜之“超資越序”其實是提拔柳宗元和劉禹錫等有為新秀,重新起用和表彰陸贄和陽城等賢臣,罷免李實等貪官污吏和反對革新的官員。他們此舉觸犯了大官僚貴族的利益,宰相賈耽和鄭瑜等告病辭職,節(jié)度使韋皋上書誹謗,力圖阻撓新政。韓愈不明就里,且他認為二王既非科第出身,又沒高貴門第,卻在左右朝政,是違反倫理綱常。因而把二王提拔革新支持者看成是安插黨羽,發(fā)展個人勢力。
3.貪污受賄,腐敗墮落?!肮话兹帐苜V賂,火齊磊落堆金盤。元臣故老不敢語,晝臥涕泣何汍瀾?!笔侵付鹾晚f執(zhí)宜光天白日之下公然受賄。對此,《新唐書》、《舊唐書》和《資治通鑒》等都有記載。如:“二王為太子(后為順宗)賓客,得寵,于是受賄于藩鎮(zhèn),與之相結(jié)?!保?]順宗登位后,“賓客見二王,一人得千錢乃容之,還尤閡葺,專以納賄為事,大柜貯金帛,夫婦寢其上?!保?]這是他們的人格缺陷,我們無需替他們掩飾。但不能因此否定他們削弱藩鎮(zhèn),打擊宦官,實現(xiàn)政治統(tǒng)一的革新目標。“董賢三公誰復惜,侯景九錫行可嘆。國家功高德且厚,天位未許庸夫干。”將王叔文、王伾、韋執(zhí)宜比喻成漢哀帝時的弄臣董賢、南朝梁武帝時的叛臣侯景,則有些過分?!八没首繝涡庞⒅?,文如太宗武高祖。膺圖受禪登明堂。共流幽州鯀死羽?!痹俣劝淹跏逦娜吮扔鞒晒补?、鯀,認為他們死有余辜。
另外,還有一些詩歌如《苦寒》、《詠雪贈張籍》、《君子法天運》、《晝月》、《醉后》、《雜詩四首》、《射訓狐》、《東方半明》、《題炭谷湫祠堂》等詩,一些學者認為是譏刺王叔文集團的,但筆者曾經(jīng)對這幾首詩進行仔細考證推敲,均難以指實其內(nèi)容就是針對王叔文集團的。關(guān)于這一點,筆者擬寫專文闡釋,此處不贅。韓愈對于王叔文集團的指責是很過分的。最關(guān)鍵問題是關(guān)于禁衛(wèi)軍兵權(quán)的問題。再就是把二王和韋執(zhí)宜比喻成禍國殃民之大奸。這是因為韓愈當時尚未回到朝廷,對于永貞革新之過程以及實質(zhì)缺乏了解,對于王叔文和王伾等人本來就有看法,故在語言上沒有把握分寸。即缺乏了解,又有個人感情的因素,故有些偏激。另外,韓愈這樣寫也有討好新君憲宗和新執(zhí)政者的深層意蘊。這便是韓愈在性格上的弱點,我們也不必為之隱諱。
元和八年(813年)春,韓愈有感慨而作《進學解》,“執(zhí)政覽其文而憐之,以其有史才,改比部郎中、史館修撰?!保?]又《憲宗實錄》記載:“八年三月乙亥(二十二)日,國子博士韓愈比部郎中史館修撰。”[5]關(guān)于韓愈纂修《順宗實錄》的過程,韓愈在《進順宗皇帝實錄表狀》中有簡明敘述:“去八年十一月,臣在史職,監(jiān)修李吉甫授臣以前史官韋處厚所撰《先帝實錄》三卷,云未周悉,令臣重修。臣與修撰左拾遺沈傳師、直館京兆府咸陽尉宇文籍等共加采訪,并尋檢詔敕,修成《順宗皇帝實錄》五卷:削去常事,著其系于政者,比之舊錄,十益六七,忠良奸佞,莫不備書。茍關(guān)于時,無所不錄。吉甫慎重其事,欲更研討,比及身歿,尚未加功。臣于吉甫宅取得舊本,自冬及夏,刊正方畢?!保?]這是韓愈修撰《順宗實錄》的過程以及宗旨。這段話后面還有一段,是關(guān)于《順宗實錄》呈交后退改的說明,我們不考證《順宗實錄》纂修的全過程,故不再多說。本文只是要說明韓愈在纂修《順宗實錄》的時候才接觸到永貞革新時發(fā)生的一些重要事件。在這個過程中韓愈糾正了自己以前認識的偏差,轉(zhuǎn)變對永貞革新的態(tài)度,忠實地記載歷史,表現(xiàn)出良好的政治品格和史德,這一點是非??少F的。歸納起來,韓愈對永貞革新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主要體現(xiàn)在以下三個方面:
1.轉(zhuǎn)變對永貞革新謀奪北軍兵權(quán)的看法,意識到宦官典兵的危害。韓愈一直認為宦官典兵是替天子分憂。但隨著宦官的權(quán)力增大,宦官典兵的弊端也日益凸顯。據(jù)《資治通鑒》元和四年(799年)記載:“上遣中使諭王承宗,使遣薛昌朝還鎮(zhèn);承宗不奉詔?!保?]憲宗以左神策中尉吐突承璀為統(tǒng)帥討伐王承宗。但眾將領(lǐng)不服宦官吐突承璀管制,致使討伐王承宗失敗。此外宦官借助手中兵權(quán)干預朝政,任免將相,選拔節(jié)度使,致使朝庭百官都要仰他們鼻息。鑒于此,韓愈“不再認為宦官典兵是‘天子自將’了,并且還寫了宦官悟到兵權(quán)為王叔文集團所奪時的憤怒:‘從其謀,吾屬必死其手。’這一記載可以看出韓愈已經(jīng)認識到了宦官十分重視兵權(quán)以及握兵的危害?!保?]這是任暉先生在《重新認識韓愈對永貞革新的態(tài)度》一文的觀點,是很可取的。
2.轉(zhuǎn)變對李實的看法,揭發(fā)他的罪行。韓愈對永貞革新罷黜京兆尹李實的措施是認可的,但這種認識有個過程。貞元十九年七月,韓愈從四門博士遷調(diào)為監(jiān)察御史。京兆尹李實是當時大家都爭著巴結(jié)的顯要人物,韓愈也不例外。他曾寫過《上李實書》稱贊他赤心事上,憂國如家。雖不能就此認為韓愈媚實求進,但也說明這時韓愈對李實認識是不夠的。不久韓愈看到天旱人饑的現(xiàn)狀,通過實際調(diào)查,寫了《御史臺上論天旱人饑狀》等文揭露李實罪行,并在《順宗實錄》中毫無隱諱地揭發(fā)了他的罪行,詳細記錄了處置李實的經(jīng)過及百姓歡呼雀躍的情況。
3.轉(zhuǎn)變對永貞革新的看法,不因與二王有宿怨而否定革新。韓愈在《順宗實錄》繼續(xù)攻擊王叔文,說他詭誘多計,但對革新的各項措施卻是認可的。他通過罷宮市、罷五坊小兒、出宮女等極其真實生動地記載來表達對新政的贊同;用人情大悅和市井歡呼等詞句來說明新政所取得的效果;并客觀公正地分析永貞革新失敗的原因,這在當時是需要很大勇氣的。韓愈在撰寫《順宗實錄》時就遇到很大的阻力,曾掀起一陣軒然大波。當時監(jiān)修是李吉甫,他并不認可永貞革新,也不贊同韓愈這樣子寫。所以《順宗實錄》寫好后,李吉甫“欲更研討”,只是“比及身歿,尚未加功”。同時由于韓愈在《順宗實錄》中直書宮禁中事,觸怒了宦官,宦官據(jù)此誹謗他不實,以至后來穆宗和文宗要詔史臣添改《順宗實錄》??梢婍n愈是頂著各方壓力,摒棄個人恩怨,忠實地記載歷史。永貞革新的許多大事件主要是韓愈的《順宗實錄》記載的,僅此一點,便可以看出韓愈在大節(jié)上是很堅持正義的。
韓愈對待永貞革新前后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除了因為他可貴的政治品格和史德外,還源于他“合仁與義言之”和“將以有為”的儒家道德標準和政治理想。韓愈一直以儒家傳統(tǒng)的衛(wèi)道士自居,他的儒家思想核心就是“仁義”:“凡吾所謂道德云者,合仁與義言之也,天下之公言也?!保?]那么什么是“仁義”呢?韓愈認為:“博愛之謂仁,行而宜之之謂義,由是而之焉之謂道,足乎己而無待于外之謂德?!保?]“仁”就是對人無差別的熱愛和關(guān)懷,“義”就是合宜于仁的行為,“道”就是按照仁義的原則去做,“德”就是無須外界的幫助和安慰,內(nèi)心具備仁義的本性。韓愈認為衡量一切都要以仁義為標準,只有符合這一要求后,才有資格兼濟天下,即如他在《原道》所說的:“古之所謂正心而誠意者,將以有為也”[10]。韓愈一直視二王為小人,猛烈攻擊他們在永貞革新中奪取宦官兵權(quán),超資越序,結(jié)黨營私,貪污受賄。如果說韓愈當時抨擊他們奪取宦官兵權(quán),意圖竊取國家權(quán)力,是因為還沒有意識到宦官掌握兵權(quán)的危害性。那么韓愈批判王叔文等超資越序,結(jié)黨營私,就讓人匪夷所思。韓愈在他的《進學解》和《行難》中均表示,選用人材不能有門第之見,不能論資排輩,要任人唯賢。韓愈自己也非大官僚貴族出身,而在《永貞行》中,韓愈卻指責王叔文等人超資越序。這除了因為韓愈受到竇氏兄弟的影響對王叔文早有看法外,還在于韓愈認為王叔文和王伾非科舉出身,又沒有門第,以下棋和侍書為東宮所寵信,后來又左右朝政,已是違反倫理綱常。他們還品德不端,貪污受賄,更讓人鄙薄。韓愈當時雖然也有濟世之心,常曰:“得其道,不敢獨善其身,而必以兼濟天下也”,[10]但他認為王叔文集團有悖仁義,不符合儒家的道德標準,不僅自己與他們劃清界限,還反對柳宗元和劉禹錫等與他們交往。他自己也說:“君子當有所好惡,好惡不可不明。”[10]意思是在大是大非面前立場一定要鮮明,否則就會迷失方向。這里所謂的立場指的就是仁義。柳宗元和劉禹錫等“八司馬”同樣是永貞革新的參與者,韓愈卻把他們與二王區(qū)別對待。原因在于韓愈認為“八司馬”是科舉出身,且為官清廉,有口皆碑,只是過于冒進,跟錯人了。當“八司馬”被貶時,韓愈還出言替他們辯護,肯定之情溢于言表。由此可見,韓愈以“合仁與義言之”的儒家道德標準評判人事,認為要先治心再治道,必須先“合仁與義言之”再談“將以有為”。
永貞革新后,韓愈任史館修撰才接觸到永貞革新時發(fā)生的一些重要事件。在這個過程中韓愈糾正了自己以前認識的偏差,轉(zhuǎn)變對永貞革新的態(tài)度,忠實地記載歷史。這除了是繼承實事求是的史學傳統(tǒng)外,“將以有為”積極救世的儒家思想是其主因。當時唐朝中央集權(quán)削弱,藩鎮(zhèn)擁兵自重,割據(jù)一方,宦官專權(quán),把持操縱朝政,政治和社會矛盾日趨尖銳。以削藩抑宦為目標的永貞革新是一次有現(xiàn)實積極意義的改革運動。它雖然失敗了,卻直接影響著后面“元和中興”局面的形成。韓愈秉筆直書“削去常事,著其系于政者”,是希望給執(zhí)政者提供歷史經(jīng)驗教訓,為日后更完善的改革提供可資借鑒的作用。所以韓愈詳細記錄永貞革新過程并客觀公正地分析其失敗原因,而對于順宗即退位這些常事則簡單帶過。同樣本著“忠良奸佞,莫不備書。茍關(guān)于時,無所不錄”的精神,韓愈詳細地記載了永貞革新的重要人物王叔文和召回名臣陸贄的情形,并公允地褒貶歷史事件和人物。而對于像元韶等不關(guān)于時的人物,韓愈僅略記其事。他這樣做的目的是希望以史為鑒,匡正人心,振興綱紀,挽救日益頹廢的世風,實現(xiàn)他“將以有為”的政治理想。韓愈在看待永貞革新問題上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體現(xiàn)出一個正直儒家士大夫難能可貴的政治品德和史德。他的“合仁與義言之”和“將以有為”的儒家道德標準和政治理想即體現(xiàn)了他以天下為己任,敢于擔當?shù)纳鐣熑胃?,也反映了當時社會發(fā)展的現(xiàn)實需要。
總之,在永貞革新前后政治動蕩的過程中,韓愈對于王叔文有看法而沒有加入王叔文革新集團,主要是他曾受到過竇氏兄弟的影響,也應該有他自己的看法。這對于韓愈一生都有意義。在永貞革新失敗后,他在詩歌中不遺余力地批判攻擊王叔文、王伾和韋執(zhí)宜三人,有過頭之語,其中有不了解真相的因素,也表現(xiàn)出韓愈性格有急功近利的弱點。但在數(shù)年后修《順宗實錄》時,則能夠忠實歷史,不因人廢事,滿含深情地記錄了永貞革新中的最關(guān)鍵的善政以及良好的社會效果,由此可以看出韓愈的政治品格和史德。韓愈對永貞革新態(tài)度的轉(zhuǎn)變是受其“合仁與義言之”和“將以有為”的儒家人格標準和政治理想影響。在這一過程中,表現(xiàn)出韓愈性格的豐富性,誠如子夏所云:“大德不逾閑,小德出入可也”[11],用來評價韓愈,是最合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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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詹麗】
I206.2
A
1674-5450(2015)05-0101-05
2015-07-04
2015年廣州市哲學社會科學“十二五”規(guī)劃課題(15G42)
楊健敏,女,廣東興寧人,廣東金融學院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