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敏
(新疆大學,新疆 烏魯木齊 830046)
·女性文學研究·
當愛瑪成為卡列寧夫人,她還會自殺嗎?
王敏
(新疆大學,新疆 烏魯木齊 830046)
以《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的文本細讀為出發(fā)點,從“危險的閱讀代入”“以愛為名的價值實現(xiàn)”“假想的權(quán)力認知”等三方面分析發(fā)現(xiàn),故事中的兩位女主人公在面對上述三個問題時有各自相同與不相同的表現(xiàn),二者作為浪漫主義人格與理想主義人格的形象載體折射出不同的價值觀,反映出各自所棲時代的社會文化問題。
《包法利夫人》;《安娜·卡列尼娜》;列夫·托爾斯泰;福樓拜
浙江人民美術(shù)出版社出版的《世界文學名著》連環(huán)畫(歐美卷),一共10冊,筆者年少時讀其中的《安娜·卡列尼娜》《包法利夫人》,全然只記住了門第愛情、異國情調(diào)與歷史場景,對如安娜這樣一位美好的貴婦的自殺,感到有些傷感,而對羅道爾弗能夠在給愛瑪情意綿綿的告別信上,撒幾滴水充當眼淚的做法感到不可思議。
最近再次翻閱起這兩本書,舊時的讀書印象全化為背景,新的思考躍然紙面。筆者嘗試從“危險的閱讀代入”“以愛為名的價值實現(xiàn)”“假想的權(quán)力認知”等三方面對比分析這兩部作品中悲劇女主人公的形象建構(gòu)問題,看看故事中的兩位女主人公在面對上述三個問題時各自的表現(xiàn)分別是什么,進而提出筆者個人對兩個悲劇女主人公進行比較之后的一個疑惑,即:當愛瑪(包法利夫人)成為卡列寧夫人(安娜)后,她還會自殺嗎?
記得瑪麗·馮·埃布納—埃申巴赫說過,當女人學會閱讀以后,世上就冒出了婦女問題。說的似乎不無道理。兩位悲劇女性都是熱愛讀書的人,每當心里感到不平靜或者空虛的時候,她們又都希求于重回書中世界,她們在書中世界為生活上的重要問題尋覓答案,她們都對自己的閱讀物有難以抵御的代入感,同時對故事女主角有很強的移情心理。
愛瑪不幸的地方在于,她只是閱讀一些矯飾浮夸的言情小說,以致在自己生命的痛苦空虛之處獲得了錯誤示范。愛瑪分不清書中的羅曼史與現(xiàn)實生活中男歡女愛間的真實關(guān)系,一個被大眾情愛消遣讀本篡改過了的浪漫男女關(guān)系在其個體意識上產(chǎn)生了虛假投射。她與羅道爾弗偷情后興奮莫名,像服了什么仙丹一樣,讀書體驗恰在此時成為興奮劑,對此,福樓拜是這樣寫的:“她于是想起她讀過的書中的女主人公,這些淫婦多感善歌,開始成群結(jié)隊,在她的記憶之中詠唱,意氣相投,使她陶醉,就像自己變成這些幻象的真正一部分一樣,實現(xiàn)了少女時期的長夢,從前神往的多情女典型,如今她也成為其中的一個?!保?](P141)
再來看安娜,她在初見沃倫斯基后返程回彼得堡的車上,讀起了一本英國小說,列夫·托爾斯泰細致地描寫了安娜與其作品間從有距離的閱讀轉(zhuǎn)變?yōu)橐魄殚喿x,最終轉(zhuǎn)化為與個人的現(xiàn)實體驗微妙關(guān)聯(lián)的過程,“……讀書可以說是追蹤別人的生活的反映,因此她覺得索然乏味。她自己想要生活的欲望太強烈了。她讀到小說中的女主角看護病人的時候,就渴望自己邁著輕輕的步子在病房里走動;她讀到國會議員演說時,就渴望自己也發(fā)表那樣的演說……小說的男主角已經(jīng)開始得到英國式的幸福、男爵的爵位和領(lǐng)地,而安娜希望和他一同到領(lǐng)地去,她突然覺得他應(yīng)當羞愧,她自己也為此羞愧起來?!保?](P111)
耽于幻想的閱讀的確賦予安娜和愛瑪一種獨特個體身份的幻覺,這種幻覺并未能讓她們走向自我孤立,反而產(chǎn)生了對異性更多的要求,并在夫妻生活不能重現(xiàn)愛的誓言、幸福的承諾以及人格化溝通時表現(xiàn)出對缺憾難以填滿的失落感。
這兩個女人都讀書,區(qū)別在于她們的閱讀對象不同,愛瑪只限于大眾愛情讀物,安娜則不,她與沃倫斯基私奔度蜜月時,還在讀流行的小說、嚴肅的書籍、歷史讀本,對此,托爾斯泰是這樣寫的:“凡是他們收到的外國報刊雜志上推薦過的書籍她都訂閱了,而且以只有在孤寂中閱讀的時候才會有的那種聚精會神來閱讀。她也研究同沃倫斯基所從事的事業(yè)有關(guān)的書籍和專業(yè)性書籍,因此他時常來向她請教關(guān)于農(nóng)業(yè)、建筑,有時甚至是關(guān)于養(yǎng)馬或者運動的問題。她的知識和記憶力使他大為驚異,最初他對她還抱有懷疑,希望得到證實。于是,她就在書里翻出他所需要的那個段落,拿給他看?!保?](P706)
與此同時,安娜與愛瑪對書寫物的閱讀反應(yīng)也是不同的,安娜能夠?qū)惺澜缗c自己的生活加以區(qū)分,甚而能夠加以反思,對不切實際的幻想產(chǎn)生輕蔑,具備反思能力,而愛瑪則不同,她試圖為她在現(xiàn)實境遇中遭遇到的身份沖擊在書中尋找一份解決方案,并毫不猶豫地與書中女主人公的生活產(chǎn)生認同。所以,這是筆者對兩個女主人公形象切入的一點。筆者認為,對這兩個同樣安排在婚姻場景中的女主人公,當她們面對家庭權(quán)威的失落和身份的迷失時,閱讀物一定是比情人更危險的誘惑者,只是她們各自的處理反應(yīng)不一樣。
拜倫說,愛情對男人而言只是其眾多事業(yè)中的一項,但它卻是女人生存意義的全部。在愛瑪與安娜所處的那個時代,對她們而言,女性身份的單一性、社交功能的單一化和活動半徑的縮減,使得她們比男性更能敏銳地感到共同生活的貧乏單調(diào),一旦遇見為她們所認定的理想愛情,奮不顧身的感情投入與經(jīng)營就能夠帶給她們追求個人價值的人生錯覺。對安娜和愛瑪而言,追求浪漫的感情與發(fā)展充分的自我似乎是一回事兒,成功的愛情似乎是個體幸福的一種約等模式,愛情或者假愛情為名的兩性關(guān)系使得愛瑪和安娜這樣的女性避免了自我“荒漠”化的生活,它讓她們寡淡無味的生活富有“理想色彩”和意義,它打開了以另一性為目標的追逐實踐,為她們指出一條超越自我并能夠獲取更大生存能力的道路。
愛瑪滿心期待著萊昂對她做愛的宣言,求而不得之后,才會對羅道爾弗這位調(diào)情高手的示愛無力招架。福樓拜對此是這么描寫她的心理活動的:“……她不由自己,閉了一半眼皮往里吸。但是她坐在椅子上,身子往后一仰,恍惚遠遠望見驛車燕子,在天邊盡頭,慢慢騰騰,走下狼嶺,車后揚起悠悠的灰塵。萊昂就是乘了這輛黃車,來到她的身邊;也就是經(jīng)這條路,他又一去不回……”[1](P126)福樓拜成功地將一位不切實際的浪漫幻想家的臆想情境呈現(xiàn)了出來。
而安娜在面對沃倫斯基的求愛時,經(jīng)歷了一個由拒絕到接受的心理過程。面對沃倫斯基的第一次示愛,她說:“愛,……我所以不喜歡那個字眼就因為它對于我有太多的意義,遠非你所能了解的”[2](P158),她有能力拒絕;第二次拒絕是在卡列寧警告過自己之后,她感覺為時已晚,并有點反叛意味地選擇臣服于自己被情愛俘獲的命運:“一切都完了,除了你,我什么都沒有了,請記住這個吧”[2](P166)。這個小細節(jié)其實非常有意思,為什么第一次她有能力拒絕沃倫斯基,第二次卻拒絕不了?因為卡列寧是從愛情責任的角度(家庭義務(wù)、上流社會的身份、宗教的要求等)對安娜進行愛的宣言或者警告。但是安娜想獲得的可能就是愛情中的這個權(quán)利,你作為丈夫沒有辦法給我,所以,她在床上說完那席話后,決心接受沃倫斯基的求愛,因此,她接受沃倫斯基的示愛,是有一個潛在的反叛丈夫夫權(quán)意識的心理的。
再比如說,愛瑪不止一次為自己有了情人而感到亢奮不已,她浪漫的幻想似乎終于有了現(xiàn)實的著力點,她為此有一種愉悅的成就感;而安娜在反駁沃倫斯基認為她名譽受損這一點上第一次明確提出,她為他們不合法的愛情感到自豪(雖然她在說的時候并不那么自信),并一再強調(diào)她只剩下沃倫斯基了,“現(xiàn)在我只有一件東西,一件東西——那就是你的愛!有了它,我就感到自己這樣高尚,這樣堅強,什么事對于我都不會是屈辱的。我為我的處境而感到自豪,就因為……我自豪……我自豪……”[2](P349)這句話非常值得玩味兒,事實是,她們的確將個人價值的實現(xiàn)投射到一場以愛情為名的異性關(guān)系的發(fā)展中去了。
二者的不同之處在于,首先,愛瑪追求的是一個階層認同或者說是一個高級階層準入證,一個底層個體在分級化的社會結(jié)構(gòu)中要求被充分尊重的浪漫愿望;安娜追求的卻是上流社會虛偽的夫妻關(guān)系之外真實的情愛,因此,她才會對卡列寧的示愛以及對方提出愿意在維護婚姻關(guān)系的前提下忍受她與沃倫斯基的情愛往來的提議——所謂上流社會的“游戲規(guī)則”感到深惡痛絕,她覺得她的愛情理想不容褻瀆,并不惜以犧牲自己的社會身份、貴婦人的名譽加以捍衛(wèi)。其次,愛瑪對自己婚姻出軌的既成事實并沒有一絲一毫的愧疚感,在福樓拜的客觀視角下,她并不愿對她婚姻之外的愛情冒險建立一種道德關(guān)聯(lián),對她來說,她只是在體驗,或者說在實踐發(fā)生在她身上的那些浪漫主義的情愛教育,因此,她滿心歡喜地期待每一次偷情事實的發(fā)生。而安娜對自己背叛卡列寧的出軌行為懷有歉意,并對兒子謝廖沙所要承受的輿論壓力充滿愧疚感。
在愛瑪和安娜分別以愛為名,實現(xiàn)個體價值的人生際遇里,我們看到一個過度浪漫化沉迷于妄想之中,一個過度理想化游離于現(xiàn)實之外。
在愛情的追逐游戲中,愛瑪與安娜會覺得重新獲得了對自己人生的掌控權(quán),她們不再是被既有的父權(quán)制度所掌握的,也不再是被傳統(tǒng)家庭道德所犧牲的,而是能夠通過決定是否給予肯定答復(fù)和是否接受求愛者的愛慕獲得權(quán)力的主導(dǎo)地位,她們在這場危險的出軌體驗中,獲得短暫的“棋盤時刻”的主控權(quán),可以在愿意的時候答應(yīng)情人的要求,而求愛者只能等待她們做出讓步性的決定。
愛瑪和安娜都是父權(quán)操控下既有婚姻的潛在創(chuàng)傷者,她們都對決定自己一生命運的婚姻不具有主控權(quán),她們在各自婚后的家庭生活中都面臨失去中心話語權(quán)的焦慮。愛瑪一度想生個兒子而不得,安娜不能將自己的知識習得施展于她丈夫的話語空間。她們一定程度上都受到了父權(quán)制度與父權(quán)話語體系的傷害,因此,通過女性自身的特質(zhì)重新收獲愛情,是她們獲得權(quán)力認知的一種方式。
女性的確希望通過謀愛來謀得個人價值的肯定與褒揚,“愛”是對她們個性與獨特品質(zhì)的肯定。悖論的是,對愛情的追求一方面會賦予女性主體短暫的權(quán)力認知,另一方面愛情的收獲也的確會伴隨女性從屬地位的產(chǎn)生,甚而促使她們產(chǎn)生對男性的極端依賴,從而無休無止地陷入一種患得患失的心理體驗中去。對此,兩位作家都有精彩描寫,比如愛瑪在借款后對羅道爾弗的一次表白:“可是我呀,為了博得你一個微笑,讓你瞧上一眼,聽你說一句‘謝謝’,我什么都會給你,什么都會賣掉,做苦工,沿路乞討!……可是你從前愛我,你從前這樣講……”[1](P270)。而安娜在面對激情褪去后對自己日漸冷淡的沃倫斯基,忍受著沃倫斯基另有新歡這個臆想的情感煎熬時,也有一番類似的表白:“把關(guān)系弄明確并不在乎形式,而是在于愛情”[2](P818)。她們都糾結(jié)于對方曾經(jīng)那么熾烈的愛情怎么說沒就沒了,她們本來是權(quán)力的支配者,怎么突然之間就變成了自己所支配的權(quán)力的制裁對象?接著是對對方負心的譴責,似乎必須要有一個人為這種局面的形成承擔責任,在沒有實際的愛情第三者插足的情況下,就只能歸罪于自身。若愛不能失而復(fù)得,便只能玉石俱焚。最后,愛情、生命成為她們追尋這種假想的權(quán)力認知的祭品,于是,就都自殺了。當然,安娜與愛瑪間迥異的家庭教育、人格修為、母性的自覺體驗,使得她們自殺的動因不同。
最后,回到我在開場時提到的那個疑惑,當愛瑪變成卡列寧夫人(安娜),她還會自殺嗎?結(jié)合上述三個方面的對比分析,筆者的結(jié)論是不會,愛瑪所期冀的不過是透過兩三個情人賦予的象征資本而獲得一種階層躍遷的替代滿足,同時將她在家庭、修道院中所經(jīng)歷的浪漫化的自我教育加以現(xiàn)實轉(zhuǎn)化。當她終于獲得了她所需要的階級身份、權(quán)力和名望,也做好了能夠維持“名義婚姻”的主觀準備時,她不一定會自殺。但當安娜成為包法利夫人,她一樣仍然會自殺,她不滿足的并非是自己的階級身份,而是她的理想遠遠走在了她所處的時代的前面,她的理想并不能在那個時代得以實現(xiàn)。
這兩個女人在自己的現(xiàn)實生活外都渴望擁有一份假想的生活,不同的是,愛瑪是自己妄想人格的歇斯底里患者,她的悲劇是她的鄉(xiāng)村階層出身給予她的,她無法在自我認同與“上天賦予”的階層現(xiàn)實面前取得平衡,她在畢薩爾莊園與子爵的一舞對她的傷害是致命的,她還沒有能力識別她自己的階層身份與她所向往的貴族社會的生活之間的現(xiàn)實距離:一個鄉(xiāng)下姑娘突然被錯置了人生的命運。小說中,我們看到她回家后因為管家沒有準備好晚飯而辭去她的傭人,這就是貴族生活作用于她身上后的一種個體反彈。作為一個具有妄想傾向的浪漫主義者,愛瑪不必改變生活,她只需靠偷情的“裝扮”來粉飾現(xiàn)實生活的缺憾。至于安娜,她要麻煩一些,她是她自己理想人格的強迫癥患者,一切以獲得他人認可為前提。
這兩個女人,一個是浪漫主義的幻想者撞上了階層現(xiàn)實的暗礁,一個是理想主義的追索者跌落至情愛現(xiàn)實的甲板;一個幻想被愛,一個希望能愛得理想。愛瑪是安娜的過去時,安娜是愛瑪?shù)耐瓿蓵r,她們在尋求女性個人價值實現(xiàn)的人生出路上,都找不到治愈自己的方法,所以都選擇結(jié)束了自己的生命。她們都不必再為自己承受的生活與自己希冀的生活之間艱難的平衡而感到苦惱,她們都是自己境遇的囚徒,也是她們所置身時代的受害者,她們都想拔著自己的頭發(fā)上天而不能。
[1][法]福樓拜.包法利夫人[M].李健吾,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8.
[2][俄]列夫·托爾斯泰.安娜·卡列尼娜[M].周揚,謝素臺,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56.
When Emma Became Mrs.Karenin,Will She Commit Suicide?
WANG Min
(Xinjiang University,Urumqi 830046,China)
Based on a close reading of Madame Bovary and Anna Karenina,starting from the three concepts of“dangerous reading substitutes”,“value in the name of love”and“hypothetical cognitive power”,this paper analyzes the image construction of the two tragic heroines in these two works.It examines the similarities and differences between two heroines from three above perspectives,and comes to the conclusion that different values were reflected on different personality of two heroines,one being romantic,the other idealistic,which also exposes different social and cultural problems of the era they lived respectively.
Madame Bovary;Anna Karenina;Lev Tolstoy;Flauber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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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
1008-6838(2015)04-0089-04
2015-06-02
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重大項目“男女平等價值觀研究與相關(guān)理論探討”(項目編號:12&ZD035)
王敏(1980—)女,新疆大學人文學院影視藝術(shù)系主任,副教授,博士,在站博士后,中國現(xiàn)代文學館客座研究員,主要從事民族文學、影視與文化批評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