匡濟
在古代社會,皇帝能否采納臣子的意見是決定國運盛衰的主要因素之一。而對皇帝提意見,也有專用的術語,即“諫”;對善于聽取別人意見的皇帝,則有“從諫如流”這一成語加以褒美。
此語出自東漢史學家班彪所著的《王命論》一書,評價劉邦“從諫如順流”。意思是劉邦聽取別人的意見,能像流水一樣自然。劉邦到底是否如此,恐怕不能僅憑班彪一面之詞來斷定?;实郛吘故腔实郏吒咴谏暇昧?,不可避免地會“獨裁化”。別說劉邦,就連以“從諫如流”聞名的唐太宗李世民,與犯顏直諫的魏征之間,事實上也存在著相當大的矛盾。所謂的“諫”,不過是一個權力游戲罷了。
進諫與納諫的真相
《資治通鑒》載,貞觀四年(公元630年),李世民下詔修復隋朝的洛陽宮殿,“以備巡幸”。這時出來一個諫臣,名叫張玄素,成功勸阻李世民此舉,“上嘆曰:吾思之不熟,乃至于是……今玄素所言誠有理,宜即為之罷役”。但不到一年,李世民還是大興土木,修復了他要用來“巡幸”的宮殿,而且造得比前朝豪華得多。
耐人尋味的是,在此期間,又有一個名叫戴胄的臣子來提意見,而李世民也表示:“戴胄于我非親,但以忠直體國,知無不言,故以官爵酬之耳”,但宮殿還在繼續(xù)修。修好了后,李世民又將這耗費大量物力人力的奢侈建筑給拆了。
李世民曾言:“君,舟也;人,水也。水能載舟,亦能覆舟?!绷鳛榍Ч琶勒劇5苍f過:“百姓無事則驕逸,勞役則易使?!币馑际抢习傩諞]事做就會懶惰,有勞役才好驅使。所以,李世民所謂的“從諫如流”,極有可能是為了做做表面文章,在為自己塑造一個明君形象的同時,依然要去做諫臣所勸阻的事情。
李世民之所以如此,大約與其弒兄得來帝位以及天下初定局勢動蕩有關。在這樣一位皇帝面前,以進諫而聞名的魏征又當如何視之?
《貞觀政要》載,李世民稱魏征進諫涉及的事情,多達兩百多件,而且這些意見還都很合他的心意,“皆稱朕意……太宗每與之言,未嘗不悅”。實際上,魏征之諫都是沒有利害關系的,他絕不會在敏感而兇險的事情上和李世民對著干,也絕不會卷入可能真正激怒這位皇帝的事情中。
如魏征最為著名的諫言——《十漸不克終疏》,雖然看似對李世民提出了頗為嚴厲的批評,如“頃年以來,意在奢縱,忽忘卑儉,輕用人力……頃年以來,微有矜放,恃功業(yè)之大,意蔑前王,負圣智之明”。實際上這些諫言早就是其他諫官,包括魏征本人,說得都已經(jīng)乏味了的“套話”。這樣既能讓李世民毫無壓力的“納諫”,又能塑造自己乃是一個忠直諫臣的形象,同時用明貶實褒的手法美化李世民——如此難聽的諫言李世民都聽了,他是一個多么圣明的君主啊。反正那些事情每個皇帝都干過,李世民似乎還是干得少的了。
再如《隋唐嘉話》所記載的玩鳥一事,也被當做魏征敢進諫、李世民“怕”他的典型故事廣為流傳。“太宗得鷂,絕俊異,私自臂之,望見鄭公,乃藏于懷。公知之,遂前白事,因語古帝王逸豫,微以諷諫。語久,帝惜鷂且死,而素嚴敬征,欲盡其言。征語不時盡,鷂死懷中?!?
此故事真?zhèn)紊星也徽?,單單思量一下,用進諫的方式讓皇帝的愛鳥死去,這算是什么諫?事實上,魏征——一個當過道士、混跡于亂世,先后在元寶藏、李密、李淵、李建成手下效力的老江湖,把李世民的心思摸得一清二楚:李世民要塑造自己明君的形象,就需要幾個看起來很不聽話的諫臣,制造一些聽起來很令人反感,實則無壓力的諫言。
諫臣的結局
遇到敏感而棘手的問題,需要真知灼見的時候,魏征就會千方百計地避開。如當太子李承乾之師一事,魏征就想裝病賴掉,因為他早就意識到這是個危險差事。雖然最終還是沒完全賴掉,但魏征還是爭取到了抱病履行職責的旨意,也就是形式上按照李世民的本意當太子的名譽老師。
皇帝、太子的那些事情,豈是臣子敢隨便參與的?何況這太子和李世民所寵愛的魏王李泰矛盾極深,很難說不會出什么狀況。魏征確實精明,在其死后不久,太子果然作亂,被李世民平定。太子的黨羽,魏征當初推薦的侯君集等人都被滅殺,魏征也受牽連?!搬缱浜?,正倫以罪黜,君集犯逆伏誅,太宗始疑徵阿黨?!?/p>
當局勢安穩(wěn)、國富民安的時候,李世民不需要再刻意塑造明君形象,他對諫臣的態(tài)度就有所改變了。
《舊唐書》載:“徵又自錄前后諫諍言辭往復以示史官起居郎褚遂良?!贝四宋赫鞅持钍烂褡龅氖虑?,即將自己曾經(jīng)進諫過的言辭都寫下來,拿給記錄李世民日常言行的史官褚遂良看。
史官褚遂良,并非是一個小人物,其所負責的記錄工作,事關后世對皇帝的評價。按照此前的傳統(tǒng),皇帝是不能過問的。魏征此舉,不過是為了給自己留條后路,萬一哪天被李世民殺了,還能留給后世一個好名聲。
只是,那樣的話,李世民的名聲就給毀了。因此,得知此事后(李世民曾強行過問過《起居錄》),“太宗知之,愈不悅”。
《舊唐書》又載,魏征曾要求李世民讓其當良臣,不要當忠臣:
徵再拜曰:“愿陛下使臣為良臣,勿使臣為忠臣。”帝曰:“忠、良有異乎?”徵曰:“良臣,稷、契、咎陶是也。忠臣,龍逢、比干是也。良臣使身獲美名,君受顯號,子孫傳世,福祿無疆。忠臣身受誅夷,君陷大惡,家國并喪,空有其名。以此而言,相去遠矣。”
可見,魏征所謂的忠臣,乃是比干那樣進諫而被皇帝所殺者。言下之意,便是在告訴李世民:你可不能像昏君一樣殺了進諫的臣子,那樣只能讓臣子博得忠臣的美名,而讓自己背負惡名;反之,做出納諫的樣子,則能讓臣子、皇帝都受益,豈不美哉?
在李世民不需要塑造從諫如流的明君形象后,這樣的觀點很容易引起他的反感。魏征死后不久,李世民就開始對其“不悅”,懷疑其“集黨”,甚至推倒了他為魏征親自撰寫碑文的墓碑。
(摘自《看歷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