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朝蕾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文學研究】
“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觀與魏晉南北朝論體文身份之認同
楊朝蕾
(貴州師范大學 文學院,貴州 貴陽 550001)
[摘要]作為我國古代散文之大宗的論體文,經過先秦的孕育和兩漢的發(fā)展之后,在魏晉南北朝時期漸趨繁盛。時代思潮造就了“論”,其時文士選擇了“論”,魏晉南北朝論體文在漫漫“論”史中,以其韻自天成之自然風格令前代、后世莫與比隆。用近人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觀念衡量,論體文堪稱魏晉南北朝的“時代文體”。當其以特立獨行之姿態(tài)與楚之騷、漢之賦、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并列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觀之內涵才更為豐富,其“文學”才成為真正傳統(tǒng)意義上的、包括文與筆的“文學”。
[關鍵詞]一代有一代之文學;魏晉南北朝;論體文;時代文體
魏晉南北朝時期,隨著辨體意識的自覺與對文體自身特征的關注,文體論由簡趨繁,曹丕《典論·論文》初分四科八體,陸機《文賦》分十體,摯虞《文章流別志論》、李充《翰林論》二書已經佚失,考之殘文,分別有十二體及十三體,劉勰《文心雕龍》計三十三體,蕭統(tǒng)《文選》分為三十八體,其時堪稱“文體的時代”。近人王國維在《宋元戲曲考序》中稱:“凡一代有一代之文學,楚之騷,漢之賦,六代之駢語,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皆所謂一代之文學,而后世莫能繼焉者也?!盵1]學界對其“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之論斷多有探析,或追溯其淵源,或探討其局限,或辨析其時代精神、現(xiàn)代意義,然而,從文體的角度視之,騷、賦、詩、詞、曲皆為文體,駢語則非真正意義上的文體。
所謂“駢語”,即駢文。在王國維之前,明人游日章有《駢語雕龍》,清人周池有《駢語類鑒》,皆以駢語指駢文。駢文之名至清代才出現(xiàn),孫德謙在其《六朝麗指》中曰:“昔人有言‘駢四儷六’,后世但知用‘四六’為名,殆我朝學者,始取此‘駢’字以定名乎?”[2]8497在魏晉南北朝時期,駢儷并非指文體,而是與造化同形、與自然同性的道之文。劉勰《文心雕龍·麗辭》曰:“造化賦形,支體必雙;神理用焉,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辭,運裁百慮,高下相須,自然成對?!盵3]588劉麟生《駢文學》指出:“駢文又名四六文,與散體文立于對敵地位。如是則駢體文亦可名之為整體文矣?!盵4]可見駢文是與散文相對的語言形態(tài),將漢語言“高下相須,自然成對”的形式特征以詩意化的方式表現(xiàn)出來,凡達道之文,皆可為駢文,如孫德謙《六朝麗指》所言,“凡君上誥敕,人臣章奏,以及軍國檄移,與友朋往還書疏,無不襲用斯體(按:即駢體)”[2]8497。胡適《白話文學史》亦言:“六朝的文學,可說是一切文體都受了辭賦的籠罩,都‘駢儷化’了。論議文也成了辭賦體,紀敘文(除了少數(shù)史家)也用了駢儷文,抒情詩也用駢偶,紀事與發(fā)議論的詩也用駢偶,甚至于描寫風景也用駢偶。故這個時代可說是一切韻文與散文的駢偶化時代?!盵5]魏晉南北朝時期,公牘、箋啟、銘頌、論說、序跋、碑志、傳狀等文體無不運用駢體[6],因此,駢文與騷、賦、詩、詞、曲等文體不在同一分類層級上。
所謂“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蔣寅先生指出,“從根本上說是時代的藝術意志與藝術家的創(chuàng)造力合力作用的結果:時代的藝術意志選擇了最佳(最有效)的新文體樣式,而新文體樣式作為一種挑戰(zhàn)和規(guī)范又激發(fā)、誘導了作家的藝術才能和創(chuàng)造力。這就是文學繁榮的內在運作機制,其外部形態(tài)則表現(xiàn)為激勵創(chuàng)作競爭、促使作品流通的制度和時尚?!盵7]強調的是文體與時代的關系,就是說文體代有所盛,代有所擅,并不否認歷代文學的多元共生,也不意味著文體之間的取代與興亡。那么能夠與楚之騷、漢之賦、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共預其列的魏晉南北朝之“時代的文體”應該是什么?在進行較為深入研究的基礎上,筆者認為論體文堪得此稱。
一、魏晉南北朝之時代思潮選擇了“論”體文
魏晉南北朝時期,在儒學獨尊局面被打破的同時,刑名、老莊之學以及道佛二教也得以自由發(fā)展。理性意識的萌生與思辨能力的增強使魏晉南北朝文士不再為經義束縛,打破漢儒發(fā)言屬論不詭于圣人的思維定式,疑經辨史思潮勃然興起。社會上名理、玄理、佛理三大思潮此起彼伏,相互關聯(lián)。漢魏之際的名理之學重視“循名責實”,熱衷于對事、理與名、實關系的探討,其“才性之辨”之所以不同于“汝南月旦”,正在于前者重視抽象思辨,傾向于對人的本質與命運的反思,而后者專限于“臧否人物”。玄理之學講究辨名析理,論有無、體用、本末,辨言意、養(yǎng)生、聲之哀樂,直接促進了思辨邏輯的發(fā)展,并對其時審美情趣產生極大影響,“它將枯燥的哲學思辨變成藝術,談論真理和領悟真理,成了知識分子最大的精神享受”[8]108。佛理之學則在夷夏之爭、形神之辨、報應之爭中刺激其時文士原本凝固和定型的思想世界,使其文化結構得以提升,眼界得以拓展,從而產生新的見解。
對“理”的探求,表現(xiàn)了其時文士思想活躍、觀事于微和反應敏銳的特色,無形中培養(yǎng)了他們的哲理頭腦,使他們的抽象、推理、論辯能力得到發(fā)展。王曉毅先生指出,“一般認為,我們民族沒有抽象思維的特長和興趣,但在魏晉清談的刺激下,知識界對哲理的酷愛已近似癖好了?!盵8]103此處,王先生將因果顛倒了,似乎應該是對哲理的酷愛使魏晉清談成為一時盛況。清談只是魏晉南北朝文士酷愛哲理的一種表現(xiàn)方式,與此相稱,創(chuàng)作以言理為主要特征的“論”,則是魏晉南北朝文士酷愛哲理的另一表現(xiàn)方式。正是出于對“理”的由衷熱愛與執(zhí)著追求,才使其時清談與作論風氣濃厚?!疤迫丝釔圩髟?,宋人嗜好填詞,而清談哲理在魏晉人那里具有同樣的時代藝術魅力?!盵8]103魏晉南北朝論體文題材雖廣泛,其論題卻并非漫無體系,就其所論問題之虛實可分為 “玄理”與“實理”兩大類。前者與實際人事關系較疏遠,是個人安身立命、學術思想之“哲理”,如聲無哀樂論、言象意論、自然名教之辯、形神生滅論等,后者與實際人事關系較密切,是行事法則、處理事務之“事理”,如人物優(yōu)劣論、禮論、政論等。盡管“玄”“實”有別,但其根本所求皆在一個“理”。
魏晉南北朝之時代思潮,不僅包括達到很高理論思維水平的哲學思潮,亦包括具有獨特意味的審美思潮。對文體自身獨特美質的強調,使魏晉南北朝各種文體各具其美,詩之綺靡,賦之瀏亮,論之朗暢,說之譎誑,互不相類。在語言形式方面,隨著詩賦理論中追求華美思想的初見端倪,論體文的文采亦得以肯定。析理精微而文辭優(yōu)美,成為魏晉南北朝論體文的突出特征。章太炎先生稱:“魏晉佳論,譬如淵海,華美精辨,各自擅場?!盵9]從行文特色看,魏晉南北朝之論大致有兩種風格:一種繼承漢儒說理之傳統(tǒng),立論平實,說理透辟,文辭壯麗,喜好鋪陳,追求華美,引經據典,以氣勢文采勝。代表作家有應玚、曹植、阮籍、陸機、干寶、葛洪等。另一種則受玄學、佛學影響,論多創(chuàng)見,思辨性強,文辭尚簡,論證嚴密,析理細密,吸納名、法、道家文之論辯技巧,加以靈活變通,形成鋒穎精密的特點。代表作家有何晏、嵇康、裴頠、慧遠、僧肇等。當然,這種分類只是就大體而言,并非絕對的,一位作家在不同時期、不同情境往往會創(chuàng)作出不同風格的作品,而同一部作品也是多種創(chuàng)作手法同時運用。
魏晉南北朝是一個學術復雜、思想澎湃、奇義風生的時代,不立訓詁而好談理據,是其時人之治學方式;重意、尚理、標新、求美,是其時人之思想特質。只有在這樣的時代,論體文才會走向興盛,才會形成審智與審美相融、思辨與詩意相洽的特色。只有在這樣的時代,論體文才會成為與詩賦諸體共同獨立于文學之林的“唯美”文體。也只有在這樣的時代,論體文才會以其自由性、反思性、批判性與超越性成為與詩賦諸體不同的更能反映時代特征的“重智”文體。唯美與重智相結合,使魏晉南北朝論體文成為“文體時代”的“時代文體”。
二、魏晉南北朝文士選擇了“論”體文
毋庸置疑,良好的社會現(xiàn)實的土壤是催生可代表一個時代的文體及其作品的重要條件,但最后能否達成還要依賴“人”的因素。明人茅一相《題詞評〈曲藻〉后》稱:“一代之興,必生妙才;一代之才,必有絕藝”,因有“妙才”,而生“獨擅其美而不得相兼,垂之千古而不可泯滅”[10]之“絕藝”,諸如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等,無不如此。魏晉南北朝文士以其開放的胸懷、敏銳的知覺與追求真實的理性精神,著眼于本時代之實際需求,主動求新求變,力主創(chuàng)造出屬于自己時代的文學,以期和前人比肩并列。
在清談論辯風氣影響下,魏晉南北朝文士的治學方式亦隨之改變,思辨能力隨之提升。他們不再拘泥于“坐而論道”、繁瑣注經,而致力于思想能力的培養(yǎng)。不管是建安文人對政治事務的探究,還是正始名士對宇宙人生的探討,抑或是兩晉南北朝文士談史論佛、三教論爭,無不表現(xiàn)出一種獨立思考的精神。刑名之學的發(fā)展使魏晉文人得到良好的邏輯思維訓練。傅玄《舉清遠疏》云:“魏武好法術,而天下貴刑名;魏文慕通達,而天下踐守節(jié)?!盵11]在曹操、曹丕的倡導下,刑名之學日漸興盛。《文心雕龍·論說》中也指出:“魏之初霸,術兼名法,傅嘏王粲,校練名理。迄至正始,務欲守文,何晏之徒,始盛玄論?!盵3]325除傅嘏、王粲外,魏晉玄學家擅長名理者甚多,鐘會“博學精練名理”[12]784,阮侃“有俊才,而飭以名理”[13],嵇康“研至名理”,王弼“好論儒道,辭才逸辯”,“通辯能言”,“(鐘)會論議以校練為家,然每服弼之高致”[12]795。王弼稱“不能辯名,則不可與言理;不能定名,則不可與論實”[14],特別強調概念的準確明晰和論證的邏輯嚴謹對理論探討的重要。李充在《翰林論》中指出:“研核名理,而論難生焉,論貴于允理,不求支離?!盵15]1767論者研核名理水平的提升,促進了以“鋒穎精密”為特征的論體文的興盛。
就某種意義而言,文體是一種表達的方式,不同文體在表達同一思想內容時,往往采用不同的方式,而創(chuàng)作者在構思創(chuàng)作過程中,總要選擇能夠恰當表達其創(chuàng)作意圖和對象的文體。在具備了獨立思考的能力和受到嚴格的邏輯思維訓練之后,魏晉南北朝文士具備了創(chuàng)作論體文的內在素質。論體文在他們看來,不僅為“覺世”之文,亦為“傳世”之文。梁啟超在《湖南時務學堂學約》中稱:“傳世之文,或務淵懿古茂,或務沉博絕麗,或務瑰奇奧詭,無之不可;覺世之文,則辭達而已矣。當以條理細備,詞筆銳達為上,不必求工也。”[16]“覺世之文”出于濃重的現(xiàn)世關懷,意在為拯救社會現(xiàn)實災難提供政略治術,而往往針砭現(xiàn)實,激揚文字,因此只求“辭達而已矣”。而作為“立言”之“傳世”之文,則被視為自然生命的延續(xù),出于“或雜以求名后世之心,或參以爭勝前賢之意”[17]的心理,魏晉南北朝文士在作論時,又重視其文采。或清峻簡約,文質兼?zhèn)?,如何晏、王弼之文;或文章壯麗,總采騁辭,如嵇康、阮籍之文;或要約明暢,析理精微,如慧遠、僧肇之文;或情真語摯、文采飛揚,如沈約、范曄之文。
盡管在魏晉南北朝時期,詩與賦亦得到長足發(fā)展,但在其時文士心中只是被視為不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的“小道”。如曹植《與楊德祖書》言:“辭賦小道,固未足以揄揚大義,彰示來世也。昔楊子云先朝執(zhí)戟之臣耳,猶稱壯夫不為也。吾雖薄德,位為藩侯,猶庶幾戮力上國,流惠下民,建永世之業(yè),流金石之功,豈徒以翰墨為勛績,辭頌為君子哉?若吾志不果,吾道不行,亦將采史官之實錄,辨時俗之得失,定仁義之衷,成一家之言。雖未能藏之名山,將以傳之同好?!盵15]1140在他看來,如果不能輔國惠民,建立不朽功業(yè),傳于后世,那么就創(chuàng)作成一家之言的書論,使之“傳之于同好”,盡管其詩賦成就裴然,卻只是被視為“小道”。葛洪在《抱樸子》中亦持此觀點,辭賦只是“細碎小文”,該書《自敘篇》云:“先所作子書內外篇,幸已用功夫,聊復撰次,以示將來云爾……洪年二十馀,乃計作細碎小文,妨棄功日,未若立一家之言,乃草創(chuàng)子書?!盵18]694-697《抱樸子外篇·尚博》云:“拘系之徒,桎梏淺隘之中……或貴愛詩賦淺近之細文,忽薄深美富博之子書,以磋切之至言為騃拙,以虛華之小辯為妍巧,真?zhèn)晤嵉梗袷煜??!盵18]103-105《抱樸子外篇·百家》亦云:“子書披引玄曠,眇邈泓窈??偛粶y之源,揚無遺之流。變化不系于規(guī)矩之方圓,旁通不淪于違正之邪徑。風格高嚴,重刃難盡。是偏嗜酸甜者,莫能賞其味也;用思有限者,不得辯其神也……狹見之徒,區(qū)區(qū)執(zhí)一……惑詩賦瑣碎之文,而忽子論深美之言。”[18]442-444可見在他心目中,能夠傳示將來,以為不朽的是子論,而非詩賦。在這種觀念下,魏晉南北朝的時代文體自然非詩非賦,而為論。
三、“論”史中魏晉南北朝“論”體文之地位
唐代皇甫湜在《諭業(yè)》中指出:“文不百代,不可以知變”[19],強調一定的時間長度是洞悉文學發(fā)展規(guī)律的必要條件。在王國維所言“一代有一代之文學”之楚之騷、漢之賦、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無不是將其置于歷史縱深之中進行衡量后才視其為代表某個時代的文體,那么,將魏晉南北朝論體文置于整個古代論體文史中,其地位又如何呢?
章太炎先生甚為稱道魏晉之論,認為其“持論仿佛晚周”,二者“氣體雖異”,但相似之處在于“守己有度,伐人有序,和理在中,孚尹旁達”,因此,“可以為百世師矣?!?又稱,“晚周之論,內發(fā)膏肓,外見文采,其語不可增損”[20]81,藝術價值極高。從文體的角度看,晚周時期論體文尚未獲得獨立地位,屬于子書,魏晉南北朝論體文則以其獨立身份蓬勃發(fā)展。就論辯藝術言,魏晉南北朝論體文在理性思辨方面有長足發(fā)展,與先秦諸子多以寓言言理、借物象喻理相比,逐漸超越這種“窮理析義,須資象喻”[21]的言理方式,而發(fā)展為“以言為象”、“寄言出意”的論辯方式。從論理角度看,魏晉南北朝論體文較晚周諸子之文更關注論辨中的邏輯關系,由自通而通人才是其發(fā)論之目的。
兩漢論體文受控于經學的話語權力下,強調發(fā)言屬論不詭于圣人,論體文內容來源與立論依據也只能出自經典。這種封閉僵化的狀態(tài),嚴重制約了論體文的發(fā)展。與其相比,魏晉南北朝在儒家思想禁錮被打破后,智力充盈、思想活躍的文士以邏輯的頭腦、理智的良心和探求真理的熱忱投入論體文創(chuàng)作中。于是,論體文數(shù)量增多、題材廣泛,呈蓬勃發(fā)展之勢。不管是力透紙背的破解傳統(tǒng),還是迥出意表的新理異義,都使兩漢論體文莫與比隆。受辭賦影響,“漢世之論,自賈誼已繁穰,其次漸與辭賦同流,千言之論,略其意不過百名”[20]81,以繁縟鋪排與引經據典的方式言理,實際上正表明其理性思辨能力較弱。魏晉南北朝雖然亦有受辭賦影響的論體文,如陸機之《五等論》《辨亡論》,其篇幅雖長,亦有鋪排敘事之處,但論無敷衍文辭、不與題旨相應之句,故能華而不浮,長而不冗,臧榮緒稱其“天才綺練,當時獨絕”,所評至精。
到唐代中晚期,論體文成為科舉考試科目之一,《新唐書·選舉志》載:“先是,進士試詩、賦及時務策五道,明經策三道。建中二年,中書舍人趙贊權知貢舉,乃以箴、論、表、贊代詩、賦,而皆試策三道?!盵22]任何文體一旦成為科舉考試的工具,其內容與形式必定受到一定限制,論亦如此。《唐大詔令集》卷二十九《大和七年冊皇太子德音》制詞曰:“漢代用人,皆由儒術,故能風俗深厚,教化興行。近日茍尚浮華,莫修經藝,先圣之道,堙郁不傳。況進士之科,尤要厘革?!盵23]唐代科舉論體文之題目往往出自儒家經典,用世之目的顯而易見,正發(fā)揮了論體文的實用功能。而中晚唐時期社會中彌漫的議論文風亦使其時非科舉之論盛行,柳宗元、劉禹錫等創(chuàng)作大量膾炙人口的論作。宋沿唐制,試必有論?!端问贰みx舉志一》:“凡進士試詩、賦、論各一首……”[24]《四庫全書·論學繩尺提要》云:“當時每試必有一論,較諸他文應用之處為多?!盵25]科舉試論促成了宋人好議論之風尚,其時文士以擅作論著稱者比比皆是,如王安石“議論奇高,能以辯博濟其說,人莫能詘”[26],蘇軾“文章議論,獨出當世,風格高邁,真謫仙人也”[27]等,皆有好論擅論之美名,亦留下不少佳作。
然而,將唐宋之論與魏晉南北朝之論進行比較,其高下自可見。章太炎先生《檢論·通程》指出:“魏晉間,知玄理者甚眾。及唐,務好文辭,而微言幾絕矣。”[28]唐宋科舉之論側重考查文士的博學與致用才能,因此題目多從經史中來[29],而“論策徒有泛濫之辭,而不切于理”[30]之弊卻顯而易見。加上科舉試論有著嚴格的時間限制與字數(shù)要求,對點題立意、布局謀篇均有限制,因此要在規(guī)定時間寫出符合衡文要求的論作,無異于戴著鐐銬跳舞。即使被葉適稱為“古今論議之杰”[31]的蘇軾,其論作內容仍局限在“率其意所欲言,卓然近于可用”[32]上,重在通過作論力陳其政治主張,表現(xiàn)其務實政治品格,皆為有為而作,并不具有超越現(xiàn)實的形而上精神。其被《四庫全書·論學繩尺提要》稱揚為“自出機杼,未嘗屑屑頭頸、心腹、腰尾之式”[25]的省試論《刑賞忠厚之至論》,卻將論點建立在“想當然”的論據上,宋代陳善《捫虱新話》卷五載:“東坡省試論刑賞,梅圣俞一見,以為其文似孟子,置在高等。坡后往謝梅,梅問論中用堯、皋陶事出何書,坡徐應曰:‘想當然耳?!两駛饕詾閼颉S枳x坡應制試《形勢不如德論》,坡時亦似不曉出處?!盵33]其結論之可信度大大降低。而其《子思論》之末段亦存在由于概念不清而導致的判斷錯誤等現(xiàn)象。由此皆可見以蘇軾為代表的宋論在邏輯思辨方面存在的問題。普慧先生曾從佛教變遷的角度談到宋代論體文之變化,曰:“至宋,隨著佛教中理論性極強的宗派(三論宗、唯識法相宗、天臺宗、華嚴宗等)相繼消歇和不重理論、只憑感悟的禪宗及強調實踐的凈土宗的稱霸佛壇,中國的思想越來越缺少形式邏輯和辯證邏輯思維的支撐。盡管宋明理學家們寫出了大量的議論文,但是,邏輯思維的粗疏,理性認知的萎靡,已經重重地罩住了知識階層。中國古代議論文由此走向了衰敗的必然之路”[34],明確指出宋代之論邏輯思維能力之衰弱。
為適應科舉考試的需要,唐宋文士對論之作法有深入研究,大量探討論文作法的論文輯本、選本、評點本應運而生,如魏天應編選、林子長箋解的《論學繩尺》、陳傅良的《止齋論祖》、呂祖謙的《古文關鍵》、謝枋得的《文章軌范》、樓昉的《崇古文決》等,“論學”因之興起?!墩搶W繩尺》中有專門的“論決”,對論之作法有面面俱到的論述。呂祖謙曰:“看論須先看立意,然后看過接處。論題若玩熟,當別立新意說,作論要首尾相應,及過處有血脈。論不要似義,方要活法圓轉,論之段片或多,必須一開一合,方有收拾?!盵25]歐陽起鳴有關論頭、論項、論心、論腹、論腰、論尾的論述,陳傅良對論之認題、立意、造語、破題、原題、講題、使證、結尾的闡述,等等,諸如此類,可謂周備。然而,誠如顧炎武《日知錄·程文》所言:“文章無定格,立一格而后為文,其文不足言矣。唐之取士以賦,而賦之末流,最為冗濫;宋之取士以論策,而論策之弊,亦復如之?!盵35]論體文至宋代而走向程式化,與魏晉南北朝論相比,宋論更多人為雕琢之氣,在這些穩(wěn)妥的寫作規(guī)范的指導下進行的論體文創(chuàng)作,反而禁錮了作者的思維,使本為表現(xiàn)才識、展示思想之最佳載體的論成為謀取晉身之階的科舉工具,因此其氣格與精神也就降格了。
魏晉南北朝論作雖多,但論述論之創(chuàng)作手法者則不多。即使如論壇巨子嵇康,亦無專門論述論的文章。劉師培先生稱之為“蓋嵇叔夜開論理之先,以能自創(chuàng)新意為尚,篇中反正相間,主賓互應,無論何種之理,皆能曲暢旁達。”[36]就書法而言,魏晉人尚韻,所謂“韻”即作品之“意”,即筆墨天成,是超然于有限物質形式的作品內在之精神,同時,這個精神又導源于人。因此,所謂的“韻”,從更本質的角度看就是魏晉文士“俯仰自得,游心太玄”的超然心態(tài)、風度的自然流露。文風與書風同樣反映了其時人的審美風尚,所以,從此角度言,魏晉南北朝論作之自然風味亦以“韻”為主,韻自天成,非刻意可為。
瞿兌之在《中國駢文概論》中將李康《運命論》與唐宋八大家之論進行比較,曰:“拿這種文章與所謂唐宋八大家相較,同一說理,卻是風度大兩樣了。譬如演說,八大家(尤其是宋人)仿佛是揎拳擄袖指手畫腳的演說家,聲音態(tài)度可以使人興奮。然而久聽之后,不免嫌他粗豪過甚,沒有余味。如其不然,便是搖頭擺尾,露出酸腐的神情。再不然,便是躡手躡腳吞吞吐吐一味的矯揉造作……惟有魏晉人的說理文,終真是安雅和平,清談娓娓,不矜不躁,態(tài)度自然,使得聽的人可以肅然改容,穆然深思。”[36]31又論干寶《晉紀總論》曰:“他描寫晉朝朝野風氣之壞,感慨淋漓,使千百年之后讀之如在目前,也是文章圣手。……這種文章不躁不矜,清微綿邈,若比起唐宋八大家來,一個像風流蘊藉的人,從容揮塵。一個便像村夫子說書,口沫橫飛,聲嘶力竭了。”[36]32瞿先生以形象的比喻將魏晉之論與唐宋八大家之論進行比較,究其實是境界高低之差異。前者以自然為宗,后者以人造為尚。因其“自然”,方現(xiàn)胸中之感想,方呈時代之情狀,方具秀杰之靈氣,方達真摯之至理。因其如此,才堪稱一代文學之所勝。
眾所周知,任何學術命題都有其歷史根源性與局限性,劉勰在《文心雕龍·時序》中指出,“文變染乎世情,興廢系乎時序”[3]675,“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說,正是植根于傳統(tǒng)的文變時序說與文體通變論。魏晉南北朝論體文的在此學說中的身份認同,亦本于此。當六朝之論以特立獨行之姿態(tài)與楚之騷、漢之賦、唐之詩、宋之詞、元之曲并列時,為“一代有一代之文學”說增添新的內涵,其“文學”才成為真正具有傳統(tǒng)意義的、包括文與筆的“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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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任編輯:程曉芝)
The Idea of “Every Dynasty Has Its Own Literature” and the Identities
of the Argumentation in Wei, Jin, Southern and Northern Dynasties
YANG Zhao-lei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Guizhou Normal University, Guiyang 550001, China)
Abstract:As one of the most important branches of ancient Chinese prose, the genre of argumentation was incubated in pre-Qin period, further developed in Han Dynasty, and became popular in Wei and Jin Dynasties. The era nurtured the “argumentation” and the literati of the day chose “argumentation” over any other genres. With its natural style, the argumentation of Wei and Jin Dynasties surpassed that of both the former and later periods in its achievements. Measured by the idea of “every dynasty has its own literature”, the argumentation can be called the “genre of the day”. When it is compared with Chu Songs of the South, Han Rhyme-prose, Tang Poems, Song word poetry, and Yuan Songs, the idea of “every dynasty has its own literature” can be enriched, and thus can be the “l(fā)iterature” in traditional sense, including paper and pen.
Key words:Every Period Has Its Own Literature; The Wei and Jin Dynasties; The Argumentation; The Genre of the Day
[中圖分類號]I207. 2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671-6973(2015)06-0080-06
[作者簡介]楊朝蕾(1977-),女,山東青島人,副教授,文學博士,主要從事漢魏六朝文學研究。
[基金項目]教育部人文社科項目“魏晉南北朝論體文研究”(13YJC751067);國家社科基金項目“魏晉南北朝釋家散文研究”(15BZW111)。
[收稿日期]2015-03-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