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清潮
我參與扶貧大山里的村莊,白天人煙稀少,晚上燈火闌珊。家家戶戶大多數都剩下老人與孩子,大部分青壯年不是在外面打工,就是在外面讀書。大量的農田,包括以前開發(fā)的梯田,都丟荒了。一片荒坡萋萋長滿高低錯落的野草,滿目瘡痍。我們懷著對土地的深厚眷戀,既心痛惋惜,又無能為力。我們利用了許多資源,幫助山村造橋修路,建起了垃圾站、圖書室、電腦室;扶植各家各戶養(yǎng)魚種茶;進入貧困戶家中送油送糧送錢等,最終達到了上級要求的脫貧指標。山村的面貌改變了許多,除了大年大節(jié)青壯年回家感受一次外,大山還是大山,老人孩子還是老人孩子。
民以食為天,糧食比天大。大山里種糧不如買糧,糧賤傷農,山里的糧食依靠從外頭購買進山。我們青少年時期是餓怕的一代,對糧食的神經特別敏感,有著敬畏糧食的特殊深情。
我們和孩子們都是在“誰知盤中餐,粒粒皆辛苦”的朗誦聲中成長的。今天,當人們杯盤狼藉時,哪個會想到老農“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的情景?飽漢不知餓漢饑,改革開放,吃了一萬多天的飽飯,有的人便忘了饑餓的滋味。人是一種欲望很強的動物,有飯吃,便嫌沒菜吃;有素菜吃,便嫌沒葷菜吃;有葷菜吃,便要吃山珍海味,欲壑難填啊!
我追憶起年輕時難忘的往事。
在計劃經濟年代,那時我剛十八歲、女朋友小劉十七歲,我們偷偷地開始了戀愛。
我相信,很多人都有難忘的初戀記憶。其實,初戀的感覺真好,男女之間見到心儀的對方,心都快跳到嗓子眼,雙方都躲躲閃閃、臉紅耳赤,與對方的眼光撞到一起的時候,羞澀之情灑落一地。我人生第一次這么近距離地接觸到女孩子,聞到她身上淡淡的香水味,聽到她的呼吸聲,心里既興奮又甜蜜,充滿了幸福感。湖邊,微風輕拂,月色瀉滿湖面,碎銀點點,我們竊竊私語,輕輕地牽著她的手,有一種觸電的感覺,麻麻的,溫溫的,欣欣然有些微醉。我總感覺她是世界上最漂亮的女孩子,那雙會說話的眼睛天天出現在我的眼前,心里時時流動著幸福的音符。那個年代,早戀一定會遭到家里的反對和社會的譴責,更會遭到同學們的嘲笑。那晚,我們相約星期天躲開熟人偷偷去毗鄰市旅行。
冒著初冬的寒風,我胡亂地喝了兩碗白粥,騙父母說學校組織去旅游,推著從姨母那里借來的鳳凰牌嶄新的單車去到約定地點,拉著她,像做賊似的避開熟人,載上她,我用力踩車,逃也似的一溜煙偷偷跑出了市區(qū)。在沙土公路上,她坐在我的單車后架上,愉悅地哼著歌,一股熱氣悄悄鉆進我的耳朵,我愉快極了。我也跟著她的嗓音哼著,彎著腰踩著單車速度變得更快。時間很快過去了兩個多鐘頭,在臨近汕頭市時下起了絲絲細雨,對我們來說,更是增加了浪漫情調。到了汕頭,我們游覽了西湖,已接近晌午,我們身上有點濕濕的,又冷又餓。望著北方飯店熱氣騰騰的煎包子,我倆的眼光發(fā)亮、饑腸轆轆,我們迅速加入長長的排隊行列。
那年代,有兩件事記憶最深刻。一個是計劃經濟,什么都靠計劃來生活。很多東西都要憑票供應,糧票、肉票、煤票、布票、煙票、酒票、糖票、火柴票、煤油票、手表票、單車票、縫紉機票……千萬別丟了票,各種證票維系著每一個家庭的吃、穿、住、行,各類票證就是基本生存的救世主。
另一個是排隊,由于物資匱乏、緊張、求大于供,購買什么東西都要排隊。逢年過節(jié)買肉要從深夜開始排隊,到第二天早上才能買到。購糧,買魚,買菜,買點心……統(tǒng)統(tǒng)要排隊,有時在街上走,看見人家都在跑,趕到門店前排隊,你千萬還要趕快跟著跑排完隊再看供應什么東西,想著總能撈到一點什么好處。一次,一個年輕的小伙子,看見一群人都在跑,當然女人居多,跑去排隊,他也跟著跑,跑了半天,大汗淋漓,站了半天隊,才看清原來是在供應女人每月一次“好朋友”來的衛(wèi)生紙,羞得他滿臉通紅。
排隊輪到我倆購買煎包的時候,只掏出身上五塊錢人民幣,翻遍身上所有的口袋,就是找不到昨天晚上放在內衣口袋里的兩斤廣東省糧票。我很著急,一個人到衛(wèi)生間把全身的衣服都脫了個精光,仔細尋找,確認兩斤糧票被我粗心大意給丟弄了。我跟初戀情人只好悻悻地離開包子店,望著她鮮嫩不高興的臉,我大男子主義的氣概受到了打擊,心里有些愧疚。
那個時候,不要說吃飯,只要與糧沾邊的食品,全部要糧票,沒有糧票,人在他鄉(xiāng)注定要挨餓。我聽說虹橋橋底下有人偷賣糧票,帶著小戀人走到橋底下,看見在橋底下閑逛的一男一女,我馬上問有糧票賣嗎。那個男的搶著答:“沒糧票,有地瓜?!蔽矣X得肚子好餓,有地瓜充饑也行,立刻答應了他。我們兩人被一男一女引到離大橋不遠的一間昏暗的小房子里,女人從一張破舊桌子的抽屜里拿出了幾張糧票,“一斤五毛錢,不討價”,她呆板地說。我問:“剛才你們不是說賣地瓜嗎?”“傻蛋,地瓜是糧票的代號,賣糧票是要被二叔(那時,解放軍稱大叔,警察稱二叔)抓走的。”那男的搶答著。我趕快掏出一塊錢,向他買了兩斤糧票。我的兩斤全國糧票剛剛裝進口袋,人還沒抬腿,就聽著昏暗小屋的門被人強力撞開,有人大聲吆喝:“不許動!”又有人大喊“抱頭蹲下”,兩個穿著潔白警服的警察氣勢洶洶地躥了進來,嚇得我的女朋友小劉緊緊攥著我的手。我們蹲在地下,哪里見過這陣勢,小劉渾身發(fā)抖,嚇得直哭。警察翻箱倒柜,鬧騰了一陣子,應該是所有的糧票都被沒收了。兩個糧票販子,男的蹲在地上唉聲嘆氣、自嘆倒霉,女的老是在哀求:“蘇同志,你就放了我們吧,我們再也不敢了……”警察懶得回答,看來,票販跟警察并不生疏,或許不知被抓了多少回了。我表面鎮(zhèn)靜,心里充滿惶恐,惴惴不安。
我們四個人被帶到了派出所,我們蹲在地上,警察把我擱置在了一旁。他們坐在辦公桌旁端起了飯盆,開始狼咽虎吞地吃飯。望著他們熱氣騰騰的飯菜,偶爾飄來幾縷香味,我年輕饑餓的胃開始反抗,又冷又餓,肚子咕咕叫得更響,不時地啖著口水,偷偷用眼瞟著他們一張一合的嘴。那種誘惑力太厲害了,心里明白什么叫饞涎欲滴。
吃飽飯,警察把我們兩對男女分別帶進了兩間簡陋的審訊室。我和小戀人如實地交代了情況,我極不情愿地交出了兩斤全國糧票,他們作了詢問筆錄,在詢問筆錄上蓋上我倆的手指印。爾后,由一個警察帶著濃厚的鼻音高聲朗讀處理意見,那抑揚頓挫的聲音,極像我讀初中時的語文老師,我想笑又不敢笑。饑餓使我沒聽清楚那么多,只聽清楚幾個關鍵詞,“投機倒把、拒不執(zhí)行國家統(tǒng)購糧政策、挖社會主義墻腳”,最后是“鑒于初犯,由擔保人領回,進行教育反省……”。想到要找擔保人,我的頭就大了。一方面怕我“早戀”的事暴露,另一方面又怕遭到親戚的責怪,畢竟不是給人家臉上添光的事。在派出所向外打電話,每打一次電話費五分錢。我把電話打到一家國營無線電廠,找我當副廠長的堂叔,剛好堂叔出差去上海。我腦海里搜索枯腸尋找在汕頭的親戚。小劉已經把電話接通到她一個在汕頭教育局任科長的伯父。半個小時后,她伯父來到了派出所,聽清楚事情的來龍去脈,拿出工作證,簽了名,把我倆領走了。小劉的伯父是一個和藹可親的老頭,他沒有過多地責備我們,領著我們風卷殘云吃了一大碗熱騰騰、香噴噴的沙茶粉條,然后再把我們送走。
那時候,潮汕地區(qū)人多地少,人均只有三分地,盡管像繡花似的精耕細作,但糧食還是不夠吃。城市居民,有單位的每人月供給二十八斤糧食、沒單位的每人月供給二十三斤糧食,每人月工資也僅有三四十塊錢。每天三餐多數時候只能喝稀飯,挨餓是常事。每當在學校上完體育課回家,最盼望的就是鍋里能有點剩粥剩飯熱了吃。一天中午,我在學校打完乒乓球,帶著一身臭汗回家,肚子實在餓得不行,看見熱氣騰騰的鍋里正在煮著稀飯,我拿起碗,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撈了一碗七成干的飯,摻上點醬油,狼吞虎咽起來。剛吃了一半,頭上被攥緊拳頭的兩根手指頭狠狠地敲打了兩下,真痛呀,我回頭一看,是媽媽打我。她嗔怒地說:“你撈干的,你爸、你哥、你弟怎么吃?”在我的記憶中,媽媽是第一次這么生氣地打我。是呀,我撈干的,他們就得喝稀的,我爸我哥都在干體力活,他們也餓呀!我看見媽媽的眼眶里紅了、盈滿了淚水,我的眼淚撲簌簌地掉了下來,我太自私了,我向媽媽認錯了。
那個年代的一天,我的鄰居來了一位香港親戚,吹起了香港的生活,我們聽著都直流口水。當時他說他每餐只吃半碗干飯,這個事我當時一直想不通,他也是人,為什么只吃半碗飯就能吃飽。那時,我很年輕,正在長身體,每天不管稀飯干飯,吃三碗才能吃飽。難道他們是神仙不成,心里打了無數個問號。一直到改革開放以后,生活漸漸好起來后,我才解開這個謎團。那時,缺乏魚肉菜,沒有多少油水吃,我們的肚里都“生銹”了,經歷過饑餓滋味的人不難理解。
聽說部隊每天有饅頭、干飯吃,說實在,很簡單,當兵吃糧,當時沒有考慮多少遠大理想,就是為了能吃飽飯,我報名參軍了。入伍戴上大紅花的當天,女孩子沒有來送我,那年代懵懂的初戀就糊涂地結束了。時間已經匆匆過去了多少年,票證的事也早已飄遠了,但是難忘的糧食故事一直縈繞在我內心深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