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董玥和她的新作《民國北京城:歷史與懷舊》
現代城市的主要特征之一,是傾向于強烈地偏重空間上的發(fā)展,而不那么在意自身的時間維度,具有歷史感的建筑往往被毫不可惜地夷為平地。然而要理解一個城市,最好的辦法大概還就是去了解它的歷史。就像一個人一樣,它的風格、表現甚至未來的可能,大抵都能在其過往的經歷中找到答案。
對于北京這樣一個城市來說,討論這一點尤其具有特別的意義。畢竟,在緩慢轉向現代的進程中,北京也許是中國最具歷史積淀的城市。雖然經歷了大規(guī)模的變遷,但時至今日,北京的城市空間在所謂“時間性的復雜重疊”上,仍是國內最為豐富的城市。在這里,人們足可體驗到多元的歷史積淀,以至于你在一個普通的老北京人身上也常常能感受到那種深遠的文化背景——城市的個性和歷史文化,正是通過這些居民的感受和談吐呈現出來的。
與一般討論城市現代化的著作不同,董玥的這本《民國北京城:歷史與懷舊》將“人”的感受和體驗置于整個框架的核心,而不是只談論那些市政措施的現代化歷程。這不僅是一個史學家自身關懷和旨趣的問題,實際上也可說關涉到歷史學的根本使命:歷史,終究是“人”的歷史。城市的變遷、規(guī)劃,最終都還是要落實到它的居民如何看待和體驗它。換言之,討論“現代化”,不如討論人們怎樣感受這一現代性進程。
這樣,民國時代對北京這座城市而言就展現出了一種特殊的意義:它以往因其過渡性而易于被忽視,但也正因此,在這樣一個歷史尚未遠去、未來也并不明確的時代,我們可以看到更多的可能性。對生活在那個時代的北京人來說,強行將“過去”和“現代”一分為二可能是沒有意義的,二者往往比鄰而居,甚或共存于同一個人身上。借用一個社會學和人類學的術語來說,這是一個邊界模糊的“門檻”階段,在這種兩個世界的分界線不甚明確、令人捉摸不透的地方,不同的事物彼此遭遇了。就像一個人在從混沌的青少年時期變?yōu)槌扇藭r總要經歷某個“通過儀式”一樣,當時的北京可說也是在緩慢地經過這個過渡狀態(tài),從一種相對傳統的穩(wěn)定、循環(huán)運轉的社會,走向一個面向未來線性發(fā)展的新歷程。
董玥敏銳地意識到上世紀20年代的北京,這種新舊交錯的狀態(tài)所呈現的豐富性,以及對破除新/舊、東/西、傳統/現代這種二元對立思考的意義。爭論那時的北京究竟是有限的“現代化”,還是更為“傳統”,可能都是只見樹木的行為。她借用當時在北京做調查的美國社會學家西德尼·甘博的話說,“在北京,新舊比肩并存但是很少對彼此發(fā)生影響是很習見的”。而另一位學者史謙德更認為:“20年代的北京,作為一個人類和物質的實體,清晰地保留著過去,容納著現在,并且孕育著眾多可能的未來中的因素。在20年代的中國,很少有城市看起來如此既非常傳統和中國化,同時又潛藏了現代和西方城市生活的內涵。”值得補充的是:這幅現在看來值得肯定的新舊共存的畫面,并不總是那么和諧的,在有些人看來甚至是不堪忍受的。在新舊轉變的過程中,往往舊的遲遲不肯退場,取而代之的也往往是新的等級體系和特權階級。李大釗便曾基于自己在北京的生活經歷,吐露出自己的窒息感:“中國今日生活現象矛盾的原因,全在新舊的性質相差太遠,活動又相鄰太近。換句話說,就是新舊之間,縱的距離太遠,橫的距離太近,時間的性質差得太多,空間的接觸逼得太近?!睂Ξ敃r激進的新文化人物來說,要“立新”則必須“破舊”。
就此而言,該書挖掘歷史是為了探討某種“未曾實現的可能性”。與那種城市文化生活中的新舊交錯相對應的,當時的北京在各方面都存在某種“雙重系統”,即如書中所說的,現代銀行與老式信貸制度共存,而手工業(yè)和二手貨交易比機器工業(yè)起到了更大的作用?!艾F代經濟把這個城市作為一個市場,而大多數人的生存則是以前工業(yè)時代的經濟手段維持著?!弊髡咭虼藢С鏊暮诵挠^點:北京人當時依靠對舊貨回收并循環(huán)使用的生活,是一種特殊的現代性,“正如這個城市通過調動它的歷史來定義當下一樣”,也就是說,歷史和現代可以彼此不矛盾地交織在一起,而并非彼此對立的,“現代口味”完全有可能是用過去的碎片創(chuàng)造的。
更重要的是,這是一種基于無數普通人日常生活實踐的選擇。直到近20年來中國逐漸步入消費社會之前,絕大多數中國人所過的生活像當時的北京人一樣,的確是依賴于某種意義上的“雙重系統”之中更為傳統的那一部分——他們依靠各種形式的“回收”,將象征著過往和落后的歷史因素整理分類,把這些從過去遺留下來的物品視為某種資源而盡量加以利用。在此需要明確的一點是:“懷舊”和“進步”乃是同一個現代化進程所創(chuàng)造出來的。正如博伊姆在《懷舊的未來》一書中所說的,“懷舊,就像進步一樣,依賴于不可重復的和不可逆轉的時間這一現代概念”。
這里潛藏的一個問題在于:“回收”這一行為本身,其實就是前現代社會的。在我看來,與其說它象征著人們將過往資源主動分類整理以創(chuàng)造組合出一個新的可能,倒不如說它象征著那種循環(huán)、穩(wěn)定的傳統生活方式。從各方面來說,“老北京”社會都是相當傳統的,包括它的低消費、那種被老舍稱贊的慢悠悠,以及人們的相處更多依靠傳統習俗的調節(jié)而非執(zhí)法。回收之所以重要,也是因為在這樣一個社會中,人們的生活基本是零消費或反消費的,所有的物品都有再度使用的可能;而在一個更具消費主義傾向的現代城市(例如上海),人們的日常生活便不那么依賴于這樣的舊貨回收系統。在前者看來還有用的二手貨,在后者那里則很可能被視為“垃圾”。這也是《物盡其用:老百姓的當代藝術》中所曾指出的:一個現代社會實際上是以浪費和拋棄為特征的。
也就是說,將民國時代北京人生活中的“回收”理解為一個互動而循環(huán)的模式,是從一個前現代現象解讀出了后現代的意義?,F在它對我們的確具有特殊意義,因為我們已經切身感受到那種為了直線通向未來而不惜拋棄過往的做法是多么具有破壞力,但恐怕很難說,那個年代的“回收”是現代性的一部分——恰恰相反,那是現代化將要摧毀的事物,因為現代化正是要以朝向未來的線性發(fā)展打破那種封閉的循環(huán)狀態(tài)?;蛟S可以這么說:北京拆除城墻、胡同和四合院,正如后來舊貨交易衰落一樣,意味著一個激烈的現代化進程強力打破這個城市所遺留的物件在空間上造成的障礙,以拋棄、摧毀舊物的方式,使它艱難轉向現代化方向。借用文學理論家保羅·德曼的話來說,“現代性觀念的全部力量”在于一種“掃除一切早先的東西的欲望”,從而達到“一個全新的出發(fā)點,這一點能夠成為一個真實的現在”。它既通過打破邊界帶來新的可能性,同時又威脅到我們所熟知和擁有的一切。
而這,正是這些年來我們所目睹的發(fā)生在北京的進程。而未來的可能性,則蘊藏在歷史之中——或者更確切地說,是在對歷史的重新闡釋之中。
(《民國北京城:歷史與懷舊》,董玥著,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2014年10月第1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