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郭京霞 唐明 濰河
記者手記:
用時下的新鮮詞兒,朱政是北京市平谷區(qū)法院的“男神”。人長得帥氣,是辦案能手,還有純粹與樸實。
朱政每周都要往來于北京和平谷之間,從東直門搭乘852路公交車,輾轉到達平谷縣城的環(huán)島,下車后還要轉車近一個小時才能到達金海湖法庭。金海湖法庭的3層小樓孤零零地矗立在一片瓦礫邊上,周圍除了拆遷后的荒地,還有鮮花盛開的桃林。除了美,就是荒涼。
而美,往往就在荒涼的絕佳處。
當你在荒涼寂靜的夜空下,在青草和花香的暖風中,在滿天星光之下,聽到朱政談人生追求,當他說不出豪言壯語的時候,卻突然對你說:我愿意在金海湖邊陪你看星星。聽到這句話的時候,你真的會被一個年輕法官少有的浪漫情懷所感動。
這種浪漫情懷,是那些深深扎根于家鄉(xiāng)土地的人,遠走他鄉(xiāng)之后,當他需要用田園稻香浸潤心靈、回望故園的時候,才會深情滿懷。而皇城根下生長的朱政,把金海湖當作家鄉(xiāng),像一棵桃樹扎根于此,接上了金海湖的地氣。這種地氣,就是情懷。
有情懷的人就有故鄉(xiāng),就像心靈,需要一種若即若離的鄉(xiāng)愁。
32歲的朱政生于皇城根下,2007年大學畢業(yè)后到北京最東邊的基層法庭“插隊”。這一插就是8年,并且還要繼續(xù)插下去。
在金海湖法庭所轄3個鄉(xiāng)鎮(zhèn)6萬多老百姓眼里,朱政是鄉(xiāng)村包青天。打完官司,老百姓用沾滿桃花芬芳的雙手送來錦旗,上寫4個大字:朱政公正!
平谷區(qū)法院院長祖鵬如此評價朱政:平是境界,谷是胸懷。
朱政的妻子小肖說:看過電視劇《馬向陽下鄉(xiāng)記》,在我眼里,他就是基層法庭的“馬向陽”。
單人房,雙人床。是平谷區(qū)法院院長祖鵬親眼所見。
祖鵬作為北京法院系統(tǒng)最年輕的基層法院院長,走馬上任來到平谷,第一件事就是到基層轉轉。來到平谷最東邊金海湖法庭時,祖鵬突然說:“去看看大家的宿舍吧?!?/p>
推開3樓的一間宿舍,小小房間內竟有兩張鐵床拼成的一張雙人床,床上還有女人衣服、娃娃的奶嘴,祖鵬臉上有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陰云:“這男宿舍怎么還有女人、孩子的東西???這個同志睡兩張床,什么情況?”
庭長嘿嘿一笑,開始講這張床的來歷:“睡這張床的有兩人,男的叫朱政,皇城根腳下長大,2007年來法院,在基層法庭干了七八年,跟插隊知青一般,沒房子只能住法庭。女的是朱政的媳婦,是民一庭的書記員小肖,咱平谷本地姑娘。小肖天天下班跑幾十里夜路,來咱這荒郊野嶺陪老公,加班幫著整理卷宗,打印判決,朱政才能一年辦結300多件案子。咱不給人家加班費,總不能再讓人家分床而睡吧?”
庭長笑著又補充說:“他們兩歲的孩子由朱政父母幫忙帶著,朱政挺上進,周末進城還要去讀研?!?/p>
祖鵬問:“那這小伙子就沒動過要調走的念頭?”
“這個真沒動,要不我把他叫來你問問他?”庭長說。
“行。”祖鵬也想見識一下這個插隊法官是個什么樣子。
不一會兒,一個細高挑的帥小伙兒走過來。瘦長臉兒,黑框眼鏡,很精神的板寸頭,身穿黑色法官服,很有明星范兒。如此偏遠法庭,有這等小帥哥實屬罕見。
聊了幾句,祖鵬啥也沒說就回到了平谷區(qū)法院,找到民庭書記員小肖說:“那你先到辦公室工作吧,免得晚上老加班,夜里跑幾十里路再去金海湖就太辛苦了,這樣可以多幫朱政做些工作,好不好?”
“那真是太好了!”小肖差點蹦起來。
小肖跟朱政一說,朱政說:“你別以為是好事,以前我是插隊,下一步就是扎根啊。人家對咱這么好,讓進城咱好意思嗎?”
朱政大學畢業(yè)先到大華山法庭,后到金海湖法庭,都是偏遠山區(qū)。別人都一茬茬進城了,他卻一個人留下來。每次要調走,庭長就發(fā)牢騷:“把朱政弄走了,我這活兒誰干?。俊本瓦@么著,朱政在基層法庭“插隊”8年。
初到法庭那年,朱政跟師父做開庭記錄,當事人語速快,而且還是方言,“孬夜(熬夜)”“干吵子(打架)”“招呼起來了(打起來了)”。朱政聽得一頭霧水,筆錄記得亂七八糟,當事人拒簽,他的小臉兒“騰”地紅成了“平谷桃”。
隨后,他主動去接待窗口,拽著來咨詢來立案的人,不跟人家聊得口干舌燥不讓走,當事人一出法庭就說:“法庭接待的小伙子真實誠,屁大的事兒聊了一上午,都耽誤我摘桃子了?!?/p>
3個月后,朱政聽懂了平谷話,還能接茬對上幾句。再后來,當?shù)厝硕悸牪怀鏊浅抢锶肆恕?/p>
光會說還不行,還要解決問題。有一回,前屋張三告后屋李四,下雨泡了張三家房地基。師傅帶朱政出現(xiàn)場,張三李四各執(zhí)一詞,朱政看不出有啥問題,隨口說:“要不請鑒定公司鑒定吧?!睅煾赴琢怂谎?,轉身從李四家里端出一臉盆水,往地上一潑。水流順著斜坡直接滲到張三家后墻地基。李四臉刷地白了,一場糾紛輕易解決。
自此之后,涉及需要鑒定的糾紛,能不鑒定朱政就不讓當事人去鑒定,往往用土辦法就能解決,實在不行自己找專家咨詢。朱政說:雞毛蒜皮大的事情,光鑒定費就可能成千上萬。官司打完,氣是出了,可老百姓哪里負擔得起鑒定費?
金海湖的老百姓很多人都有朱政的手機號,朱政說:“大家伙兒遇到啥難事,就打這個號,我手機24小時開機。”很多人不解地問他:“你不怕當事人打攪你呀?”
朱政笑笑說:“把手機號告訴老百姓,他就信任你。他信你,糾紛就好解決。再說,他不信任你,怎么能給你打電話呢?”
當?shù)乩习傩蘸軐嵲?,遇到急事,抄起電話就打。常常天還沒亮,朱政就會被手機鈴聲吵醒。次數(shù)多了,妻子小肖實在受不了,有一次趁朱政不注意,悄悄地把他手機關了。哪知,雞叫三遍之后朱政準時醒來,從沒和妻子紅過臉的朱政急了:“你怎么可以關我的手機呢?打不通電話很可能引起一場糾紛甚至一起案子。我在基層法庭,就得知道老百姓遇到啥事情,想要什么,得跟他們的血脈通著。如果連我都不愿理他們,你讓他們上哪兒說理去呀?”
打那之后,妻子再也沒有關過他的手機。
朱政平時有兩雙鞋,一雙皮鞋,一雙旅游鞋。
開庭的時候穿法袍,按照規(guī)矩必須穿皮鞋才配套,這沒什么可說的。
去鄉(xiāng)下勘察走訪,就必須換上旅游鞋。在這之前朱政穿過布鞋,可沒多久就磨穿了,干脆換成抗磨的旅游鞋。農村都是土路,還是旅游鞋跟腳,也更容易和老百姓打成一片。
剛到法庭工作時,有個村征村民的地,村民不樂意,和村里鬧起來了,氣兒很大。朱政剛進家門,想安撫一下當事人的情緒,沒說上兩句話,人家就沒好氣地說:“你們當官的都是穿皮鞋的,能為我們穿布鞋的老百姓說理嗎?”朱政看了一眼自己锃光瓦亮的高檔皮鞋,恨不得找個老鼠洞扔進去。自此之后,只要進村辦案,朱政都穿布鞋。
鄉(xiāng)村路上,一雙布鞋就能拉近人與人之間的距離。
距離近了,與當事人的溝通也就順暢了。2014年7月,村民劉大爺?shù)葞讘羧思液袜従永畲蠼愦蛄艘粓龉偎?。因為李大姐違章蓋起了一個小賣部,把劉大爺他們的路堵死了。話不投機,矛盾升級,劉大爺?shù)椒ㄍヒ蟛鸪≠u部,還他們路權。
朱政苦口婆心做調解,李大姐終于答應拆除小賣部,但卻遲遲不動。劉大爺他們申請強制拆遷,李大姐舉著汽油瓶子就要點火,一下子僵在了那里。
這個大中午,日頭特別毒,朱政被臨時叫到強拆現(xiàn)場,他一臉真誠地再次勸慰李大姐;“姐啊,鄉(xiāng)里鄉(xiāng)親地住著,有啥事說不開呀?您看您這樣堵著路,別說街坊鄰居出不去進不來,就是您自己也沒法兒走了不是?還是趕緊把路騰開吧!”在朱政的反復勸導下,李大姐有些不好意思,但礙于臉面,她還是冷冷地甩給朱政一句:“要騰你騰,反正我不騰?!?/p>
李大姐本是一句氣話,沒想到朱政就真掄起胳膊騰起來。大熱天,又正是中午,干了一會兒就汗流浹背。李大姐不好意思再袖手旁觀了,也過來拾掇。劉大爺他們隔著門縫看得清清楚楚,主動出來幫著李大姐收拾東西。一場糾紛就這么化解了。
朱政說,拉近和老百姓之間距離的,不是那雙鞋,而是那顆心,是不是跟老百姓一起跳。將心比心,心通了,路就走在一條道上,案子就好辦了。
朱政審過一起離婚案。張大哥與王大姐結婚20多年,富裕起來的張大哥有了外心,看不上整天在養(yǎng)豬場操勞的媳婦,哭著喊著要跟王大姐鬧離婚。王大姐咬定張大哥在外面有了小三兒,可這就是上嘴皮碰下嘴皮的事兒,王大姐沒證據(jù),法庭也不能認啊。朱政判兩人離婚,財產均分。
兩人的財產就是一個養(yǎng)豬場,除了不說話的財物,吱哇亂叫的豬就成了分配的核心。
堵著氣的兩口子終于分不清楚了,就把朱政叫到了現(xiàn)場,讓他去分豬。城里長大的朱政吃過豬肉,但沒見過豬跑,更沒進過豬圈。第一次去數(shù)豬時,愣是讓豬圈里的蒼蠅給轟了出來。硬著頭皮再沖進去,好不容易把206頭大大小小公公母母的豬給分清楚了。沒想到,王大姐拉著朱政進了裝飼料的庫房,打開碩大的電冰柜,拽出一個蛇皮袋子,走到院子里往外一抖,嚇得朱政和書記員“媽呀”一聲,抽身便跑。
那蛇皮袋子里抖出來的,嘰里咕嚕是一頭頭剛出生就死掉的凍豬,有的滿身是血,有的還帶著臍帶。原來,張大哥只顧在外面花天酒地,豬下崽的時候沒有及時接生,60多個豬仔凍死病死。王大姐說,這些死豬崽,應該分給張大哥。
朱政知道王大姐肚子里窩著一口氣,他連忙說:“姐,你先把死豬崽裝起來,等我明天再來數(shù)吧?!?/p>
當天晚上,朱政先打電話安撫了王大姐的情緒,又敲山震虎地叮囑張大哥一番。第二天,朱政和書記員一共數(shù)出大大小小273頭豬。按照小豬、肥豬、母豬、死豬的分類和價錢,磕磕絆絆地把兩人的家產給分清楚了。
這樣的瑣碎案子還有很多。比如,有一個因蘑菇種植產生的糾紛,當事人從北京城里請來律師,朱政當庭問:“涉案的蘑菇是什么品種?”
律師被問得一頭霧水:“蘑菇還分品種?”
朱政說:“是啊,808號是高產品種,你問問當事人是不是這個品種?”暫時休庭后,律師連忙打電話,確認涉案的蘑菇的確就是808號。這下,城里來的律師糊涂了,這小法官怎么還懂蘑菇呢?朱政笑而不答。
朱政下鄉(xiāng)隨身都會帶根皮尺。有一回,墻西的李奶奶狀告墻東的王二哥,說王二哥家靠墻的樹根把她家墻頂起了一道裂縫。李奶奶天天從墻邊走,一旦墻倒了砸著人,就把80多歲的老骨頭給埋了。王二哥不服氣,你讓我刨樹可以,我家這棵桃樹可是高級品種“大久?!保荒昃唾u上萬塊,得讓李奶奶賠。朱政一邊拿著皮尺丈量桃樹的直徑一邊小聲說:“二哥,你別忽悠老太太了,你這棵‘滿天紅’,也就是看看桃花還湊合?!?/p>
王二哥聽完,眨巴眨巴眼,一邊呆著去了。
朱政說:“在鄉(xiāng)下,大多數(shù)官司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老百姓愛較真兒,認死理兒,為爭一口氣,頂著牛嗆著火誰也不讓誰。必須要有真心、耐心、誠心和公心,辦起案來接地氣,老百姓才能服你,案子才能了結?!?/p>
也有人命關天的案子,越是這種案子,越需要公心,越需要感情疏通。
老馬是金海湖的小包工頭,專門召集鄰居給當?shù)乩习傩丈w房子。六七年前,一個50多歲的泥瓦匠砌磚時往后一仰,從不到兩米的墻上摔了下來,后腦勺磕在一塊石頭上,當時就沒緩過氣來。
死者為大,入土為安,為安撫泥瓦匠的家屬,老馬趕忙拿出3萬塊錢,為泥瓦匠辦理了后事,并簽訂協(xié)議,賠償泥瓦匠家人15萬元。
對泥瓦匠家屬來說,15萬元一條命,這命不貴。他們也沒為難老馬,安葬親人后,就等著老馬兌現(xiàn)剩下的12萬元。
可事后老馬心里不痛快了,他覺得自己只是個召集人,不該出這個錢,誰家蓋房誰出錢唄。泥瓦匠媳婦去找老馬要錢,老馬就把泥瓦匠家人指向了蓋房的那一家。
這下,本來一對一的事情變成了三國演義。泥瓦匠媳婦這口氣咽不下去,一紙訴狀將老馬告上了法庭。
因為當初立有協(xié)議,法庭很快作出判決,老馬賠償泥瓦匠家12萬元。一審、二審打下來一年多,執(zhí)行的時候發(fā)現(xiàn)老馬也是家徒四壁,實在執(zhí)行不下去。接著,老馬又把蓋房那一家拉進來,又打了一圈兒官司,又拿到兩份判決,還是執(zhí)行不下去。最后,執(zhí)行庭法官找到金海湖法庭的領導,問怎么辦。庭長說:“這事交給朱政吧,他也許有辦法。”
朱政拿著4份判決,頭也大了。原先辦案的法官已經調離,自己不了解案情,只好穿上布鞋去了村里先摸摸情況。滿街筒子打聽下來,這打官司的幾家,街里街坊還是拐彎親戚,原先關系也不錯,就因為這拿命換來的錢,不但3家劍拔弩張,還把整個村里沾親帶故的人都牽連進來,鬧得全村都緊張。
朱政先來到泥瓦匠家,跟泥瓦匠媳婦一聊天,這阿姨通情達理。朱政就跟她講明法律規(guī)定的雇主責任和賠償標準,又掰著手指頭給她算了一筆賬。最后問:“能不能少問老馬要點錢,把這事了了?!?/p>
泥瓦匠媳婦答應得很痛快:“少要點可以,不是錢的事兒,俺家沒了一條命,他躲著耍賴皮,這哪行啊?”
扭過頭來,朱政又去找老馬說:“你看人家孤兒寡母的,本來日子過得就不怎么樣,頂梁柱倒了,日子過得難呀!你剛開始拿出3萬塊,一下給那么多錢,誰敢說你沒同情心?我知道你也是東取西借來的??稍捰终f回來,人家死了人,要點賠償也在理兒,況且你當初主動答應給15萬的。我做做那邊工作,這次再給個五六萬,把這事了結了,那心里得多踏實呀。法院硬是開著警車鳴著警笛天天找你要錢,也不是個事兒啊。你呀,就別再跟一個沒了男人的女人較那個勁兒啦,權當看在我這個小兄弟面子上,行不?”
直到快半夜了,老馬一看這小法官急得嘴唇都爆皮兒了,最后終于憋出了一個字:“行?!?/p>
事后,泥瓦匠媳婦說:“朱法官這孩子心腸軟、眼窩淺,見不得老百姓的淚花子??!”
2015年4月21日這天,朱政連續(xù)開庭一整天,8個案子,都是一件事,拆遷糾紛。這種案子,涉及的不是一個人,一個家庭,一個村,而是整個金海湖地區(qū)。
2013年夏天,平谷區(qū)以金海湖為中心,建立一個新型的金海湖鎮(zhèn),打造國際化旅游小鎮(zhèn)。建設需要用地,當?shù)亻_始了大規(guī)模的拆遷工作。
土地和房產,是老百姓的命根子。可地分好賴、人有親疏,在拆遷補償中,家里有好地的,當然是想越多要點錢越好;家里地賴的,也想占著地攀比著不挪窩。
當?shù)卣崆俺檎{了幾十名干部進村協(xié)助工作,挨家挨戶做工作,最后,地的問題好不容易解決了。
接下來是拆遷安置。在拆遷之前,相關部門已經在拆遷地塊幾里外的地方,建起一個設備完善的新小區(qū)。按照拆遷補償辦法,一般家庭賠償80多萬元,再拿這個錢去新小區(qū)購買樓房。只要家里有四間瓦房的人家,不但能買到兩套三居室的大房子,還能剩下二三十萬元。
按這個補償標準,對大多數(shù)老百姓的確是個占便宜的好事兒。但在農村,每家的情況都不一樣,有開小賣部的,有開農家樂的,也有開診所的,這些人家利用自家的宅基地和祖宅,每年做生意有不小的進項,他們就會覺得虧了。
拆遷只能一個標準,如果給這些人家補償多了,其他人家也會攀比。一家變,家家亂,老百姓都在觀望、等說法。眼看預定的拆遷時間都要過了,拆遷部門想了一招,一戶戶簽訂拆遷合同,立即交新房鑰匙,也能立即拿到錢。最后,大部分民房順利拆遷。但還有幾家,雖然簽了拆遷合同也選了新房,但就是不搬家,孤零零堅守在那里,想多要點錢。
拆遷公司覺得你既然簽了合同,你不拆,我就給你強拆。于是,一夜之間堅持不拆的那幾家房倒屋塌。這下,老百姓不干了,我自家的房子,我自己拆可以,你給我拆可不行。有的說家里有電視冰箱洗衣機,有的說家里有這個儀器那個機器,都砸在房子里了,甚至還有人說,家里還有幾百萬元的名人字畫找不到了。一時間,拆遷工作陷入混亂。
跟拆遷公司說理說不通,老百姓就涌到金海湖法庭討說法,一下子立了8個案子。要命的是,拆遷公司簽合同的時候沒有填寫具體數(shù)字,只是個空白合同。這下被村民抓住了要害。
這個案子,觸到了朱政心底最柔軟的那部分,土地和房屋是老百姓的命根子。他把拆遷公司的律師叫到法庭,表情凝重地說:“我們都說安居樂業(yè),老百姓房子被拆了,趕緊想辦法給他們安置好,不然老百姓可咋辦?。俊?/p>
朱政想的已不單單是法律的問題,更多的是老百姓的生計。
隨后,朱政立即跑到村里走訪調查。那幾天,朱政一手挽著農戶的手,一手撫著他們的后背,邊看邊聊。
了解完情況,案子如期開庭。開庭那天,不大的審判庭擠滿了人。開庭前,法庭里演起了群口相聲,你一言我一語開了鍋。先是大家集體聲討拆遷公司的律師是漢奸賣國賊,再互相攀比誰家虧了多少賺了多少,嘰嘰喳喳鬧成一片。
朱政一坐在審判臺前,立即有個阿姨說:“都別吵吵了,都聽法官的,朱法官公正。”頓時,法庭鴉雀無聲。
村民大多數(shù)都沒請律師,有的甚至連任何材料都沒有,就憑一張嘴在法庭上訴委屈,庭審就像唱戲一樣。朱政一會兒不得不板著臉喊停,一會兒又因為他們的俏皮話兒忍不住笑。兩場連續(xù)8個小時的庭審,終于在嘻哈和爭吵中結束。
庭審后,朱政把拆遷公司的律師拉到門外說:“趕緊想辦法去做工作吧,能協(xié)商的盡量協(xié)商解決,千萬別引發(fā)群體性事件,那可就麻煩了?!?/p>
庭審結束后,拆遷戶們都不走,纏著朱政問這問那,他只好耐心解疑答惑,直到天都黑透了,才不得不說:“趕緊回家吧,不然沒車了,大家不要急,我一定努力?!?/p>
出了法庭,幾個村民都說:“這個小朱法官吶,像咱們莊戶人家的孩子,有情有愛有仁義,跟咱鄰居大侄子差不多,不會坑咱老百姓,信他的沒錯?!?/p>
老百姓心里有把尺,量得出是非與曲直。朱政苦笑道:“我敢坑老百姓嗎?我就跟他們生活在一塊土地上,喝一樣的水,吃一樣的糧食,他是我的衣食父母,我不把他們當親人能行嗎?我還得在這個地方干下去,可不想出門就有人戳我脊梁骨?!?/p>
采風周刊:說說你對在基層法庭“插隊”的認識吧,喜歡這個地方嗎?
朱政:從京平高速公路一進平谷就有兩個大牌子,一個牌子上面寫著:平谷,一個桃花盛開的地方。另一個牌子上寫著:平谷,一個能讓你自由呼吸的地方。每次從城里回平谷,看到這兩個牌子,我都深深呼吸一口平谷的空氣,春天桃花香,秋天桃子甜,這是一種讓人迷戀的味道。
剛來的時候真不適應,一個人住在法庭里,那種夜夜數(shù)星星的孤獨,曾讓我無數(shù)次打過退堂鼓。但第二天一忙起來,就什么都忘了。至于是不是喜歡基層法庭,我拿今夜的滿天繁星說吧。這么亮的星星,小時候帶給我的是快樂,長大后在北京城里就見不到了。我剛來法庭的時候很孤獨,是這滿天星星陪著我,所以我喜歡看星星。今天看星星,已經是如水的平靜。如果你是我朋友,我愿意在金海湖邊陪你數(shù)星星。
采風周刊:最近法官跳槽儼然成為一種風潮,是什么讓你堅守?
朱政:有些人因為愛好而選擇某種職業(yè),而有些人是為了生存。有些法官選擇離開是因為生存的需求,你總不能讓拿不起幾百萬元購房款的法官,心甘情愿每月拿著四五千塊錢做奉獻吧?還有一些人跳槽,是對于人生方向的一種選擇,我們必須理解。而我之所以愿意堅守在這里,愿意當法官,開始是從小特別喜歡穿制服,但今天理性地說,一是因為我沒有生存的壓力,不需要買房子不用那么多錢;二是我已經習慣了在這塊接地氣的土地上行走;三是我每天晚上能在金海湖邊看星星。人這一輩子,能享受數(shù)星星的機會有幾年呢?
采風周刊:說說你的愛人吧,很多人都想知道小肖是怎么俘獲你這男神的心。
朱政:這事其實沒那么浪漫傳奇,我在法庭工作,時間真的不夠用,甚至到了二十七八,還沒想到戀愛這事呢。有一段時間在院里學習,小肖跟我說,你要是娶了我,我上班給別人當書記員,下班給你當書記員。那時候我一個人住在法庭里挺寂寞挺苦悶的,聽了這暖心窩子的話,能不暖和嗎?她是平谷本地人,婚后,她不僅成了我的免費書記員,還成了我的司機、保姆。不怕你笑話,我除了會辦案別的真不太會,懷里揣著駕駛本都不敢開車,因為有她開車啊!很多人說,說我娶的不是媳婦,是保姆、廚子、秘書。不過,我很享受這種感覺。你想啊,媳婦陪在身邊,天上有星星閃爍,空氣里彌漫著桃花的芬芳,這日子跟半拉仙境也差不多吧。只是苦了我父母,他們幫我們帶孩子挺辛苦的。
采風周刊:你說在基層工作忙,怎么個忙法兒呢?
朱政:基層法官都很忙。庭,一開就是一上午甚至一整天,就連中午那一個小時的休息時間,都顧不上歇一歇,扒拉幾口飯,接著還得干。到了晚上,還得忙著制作法律文書。拿我自己為例,插隊8年,從書記員到助理審判員,我一共審結了2000多件案子,平均每年要辦300多件,而一年正常工作日還不足300天。換句話說,平均一天就要開一個庭、辦一個案子、寫一份裁判文書。一份文書按照2000字計算,300件那就是60萬字。并且還要無錯案、無超審限、無集體上訪、無矛盾激化、無違紀。還有調撤率,我去年的調撤率大約60%左右,苦口婆心啊!這中間還要用大量時間閱卷、出現(xiàn)場、接待當事人,瑣碎事兒跟亂麻一樣多。
采風周刊:談談你在基層法庭的工作體會或者說經驗吧。
朱政:我父母一直教育我,做人要正直善良。除了法律條文,我就是靠父母傳給我的家風干工作。在金海湖工作,就得跟這里的桃樹一樣,把根扎得深深的,接上地氣才會跟這塊土地息息相關,才會跟這里的鄉(xiāng)親呼吸同樣的空氣。才會知道天旱了盼雨水,地澇了想太陽,遇到難事了找法官。我父母從小教育我,做人要公道仁義。做法官,跟百姓近,跟泥土親,處理案件時,往大處說不愧天、不畏地;往小處說,咱得對得起這身法袍,對得起胸前這枚法徽,我覺得這就是一個基層法官的全部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