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學(xué)東
一開春,娘終于硬下心腸,把弟弟妹妹托付給了青秀,自己跟著村里的那個呂學(xué)義一起走了。那天臨走前,娘紅著眼圈對青秀說,你在家把三寶操心好,媽找那個沒良心的去。青秀看看娘,又看了看在地上不停亂跑的三寶。三寶的樣子活像只小兔子,跑著跑著突然就無緣無故摔倒了,頭偏又磕在門檻上,便哇哇叫喚起來。青秀二話沒說,趕緊跑過去,蹲下身,把三寶從地上款款抱起來,又給拍了拍身上的土塵。三寶好像摔得很疼,依舊在青秀懷里不依不饒地號。娘跟姐姐說話時,惟獨青虹一直趴在桌子上寫作業(yè),眼皮也懶得抬一下,好像娘的話跟她一點關(guān)系也沒有。娘就過去,用拳頭敲了敲了青虹眼前的桌子,你是死人???我跟你姐說話呢,你就不能去哄哄弟弟。青虹淡淡地說,不就跌了一下,又不會死,他哭兩聲又能咋啦?娘狠狠瞪了青虹一眼,真是白養(yǎng)你了!巴掌便揮到青虹的太陽穴上。青虹立刻尖叫了一聲,但還是坐在那里嚷,打吧打吧,反正是后娘養(yǎng)的,打死甘心了,我還不想活呢。
青秀沒理睬娘和妹妹的爭執(zhí),她自顧抱著三寶到院子里去轉(zhuǎn)。到了院里,青秀給三寶指落在墻頭上的麻雀??炜?,小麻雀在跳房子呢!三寶聽姐姐這樣說,才破涕為笑。娘見青秀在外面站著,又稍微緩和了語氣,對趴在桌子上的青虹說,虹子也老大不小了,媽不在家的時候,你要多幫姐姐做點家務(wù)。青虹也瞥了娘一眼,臉上立刻換了副狡黠的神情,似笑不笑地央求,媽,你給我留兩個零花錢吧。說著,像街上的討吃樣,伸出一只手掌攤開,那樣子讓人覺得好可憐。娘沒好氣地說,我不是把錢都留給姐姐了嗎?還問我要啥要!青虹撇了撇嘴說,你不知道她是個鐵公雞,錢到她身上就跟長住了一樣,我哪里能要得來?娘想了想,欲說又止,就把手不情愿地伸進(jìn)褲兜里,掏出很小的花布包兒,又怕青虹會突然搶似地背過身去,一層層解開,拈了一張二元的拿給青虹。青虹瞪大眼半天也沒接,嘴里卻嘟囔,給討吃也不會這么少!娘氣得又抹下了臉子,挑肥揀瘦的,不要就算了,老娘又不是搖錢樹!青虹這才十萬分不樂意地接了,又跟有深仇大恨般地,將那兩元紙幣在手里捏成一團皺。娘又默默地收好錢包,一副謹(jǐn)小慎微的樣兒,讓青虹覺得可笑又可氣。娘到院子里跟青秀交代家里的事了。青虹白了一眼娘的身影,嘴里依舊不滿地嘟囔,哼,想得好,錢咋不多給點兒,等著吧!
那天很快,呂學(xué)義就來家里了,他先站在門口叫了兩聲青秀媽。這個戴石頭眼鏡的男人,因為天生的一張長臉,偏又姓呂,村里人都管他叫雙嘴驢,他長年都在外面晃蕩,很少見他下地干過營生,幾畝糧田便撂荒了,家里老人又下世早,他也沒在村里正式結(jié)過婚,光棍一條到處亂晃蕩,也不知靠啥維持生計。有一陣子從外面領(lǐng)個四川女人回來,好像沒過多久,那個嘴巴唧里咕嚕的女人就不見影兒了,他又出門繼續(xù)晃蕩去了。還是幾年前,爹的村長被人家合起伙來哄選下去之后,爹就一天也不想在村里多呆。娘死勸活勸也未能把爹留下來。爹當(dāng)年出門時憤憤地發(fā)誓,狗日些的不讓老子干,老子還不稀罕呢,正好趁著身子骨還結(jié)實,到城里掙兩年錢去!哪知爹這一去就再不著家門了。娘盼星星盼月亮,只盼著了爹捎回家來的幾次錢。娘還是聽呂學(xué)義說,爹找了個很體面的事兒做,具體是啥活,呂學(xué)義可沒細(xì)說,反正不用在工地上篩沙子鏟水泥。呂學(xué)義這次答應(yīng)娘,要幫她一起去外面找青秀爹的。
娘從屋里出來時,肩頭背了個藍(lán)花布包,里面是幾件要換洗的衣服。娘又把三寶從青秀的懷里接過去,象征性地抱了抱,仿佛要訣別似的,狠狠親了親三寶的小臉蛋,弄得三寶很煩躁的樣子,小腦瓜不停亂扭。呂學(xué)義已經(jīng)站在院當(dāng)間了,正一眼上一眼下地打量著青秀。青秀也對呂學(xué)義客氣地點了點頭。青秀說呂叔我媽沒出過遠(yuǎn)門,你多照顧著點她啊。呂學(xué)義齜著牙。他嘴里的牙齒都是又大又亮的那種,還有兩顆是包了金皮的,臉上又卡著茶色眼鏡,看不清是真笑還是假笑,反正一張開嘴,所有牙齒都露出金色的光亮來。青秀聽見呂學(xué)義說放心放心,大活人丟不了。仿佛又開玩笑似地轉(zhuǎn)臉對青秀娘說,要是真的把你丟掉了,我再給她們賠個新媽媽。青秀一點兒也沒笑,相反,她覺得呂學(xué)義這樣說很荒唐。青秀又抱起三寶,一直默默地將娘送到村外岔路口。呂學(xué)義突然回頭,對青秀齜著牙說,好我的侄女呢,快別再送了,都這么大的閨女了,該找個女婿嫁人才對,咋還舍不得你媽走?。壳嘈懵犃?,臉忽然一紅,就低下頭,止住腳步,沒再說話。娘像是又想起了什么,也停住腳步,叮嚀青秀家里有啥事,就去河那邊找三姨。青秀茫然地點了點頭,就抱著三寶往回走。剛一轉(zhuǎn)身,三寶便哇地哭鬧起來,嘴里不停叫著媽,仿佛生離死別那種,惹得青秀眼圈一熱,淚珠撲簌簌滾落在三寶的臉蛋上,她急忙摟緊三寶往回走。
后來這種不好的感覺似乎得到了印證。娘跟人走了以后,很長時間也沒有回來。呂學(xué)義倒是又來過一趟,說是娘托他捎點錢回來。那天青秀一個人在家,妹妹弟弟都上學(xué)去了。呂學(xué)義說你爹媽在外面忙得很,叫你把家操心好,其余的事情就別管了。青秀一邊熱情地給呂學(xué)義倒水,一邊急著詢問娘啥時候回家。呂學(xué)義說這個叔也說不好,也可能一年半載,也可能翻過老歷年就回來了。青秀說那呂叔請你轉(zhuǎn)告他們,三寶已經(jīng)送去上學(xué)了。呂學(xué)義說上學(xué)好上學(xué)好,學(xué)文化是大事情嘛。他又看了看青秀那張微紅而白凈的臉,齜著大牙說,趕明兒叔給你說一門好親事,你也嫁到城里好不好,這爛桿窩窩子真是沒一點待頭,要啥沒啥的。說著,呂學(xué)義便探過身來,用一只手掌輕輕托起青秀的下巴頦。青秀是天生的瓜子臉,下巴尖尖嫩嫩的,皮膚也藕片樣白,可以說生得眉清目秀,很端莊受看的。呂學(xué)義的手就停在她下巴那里,意義模糊地摩挲著,嘴里連聲嘖嘆,瞧這閨女咋長的,簡直跟你娘是一個模子里脫出來的,能心疼死個人嘍。青秀聽了更不好意思,就把脖子縮了回來,兩頰越發(fā)紅潤羞怯了。呂學(xué)義的那只手掌就端空了,不過他并不沒有把手移開,還是那么煞有介事地空端著架勢。青秀不由地朝后退了兩步,可呂學(xué)義緊跟著便起身,又嬉皮笑臉地走到青秀的身旁。他抬起另一只手,竟一下子就把青秀兩只渾圓的肩膀頭箍住了,嘴巴快要貼到青秀的鼻尖上。
青秀一點兒也沒有想到呂學(xué)義竟然會這樣做。她沒有任何防備,本能地用兩只手使勁往外推。呂學(xué)義的嘴巴和鼻孔頑固地往她臉上噴著熱氣,那氣息仿佛帶著干巴巴的煙火味,好像站在她眼前的不是一個男人,而是剛剛被她不小心點燃的一堆干柴火,冒著青煙,弄得青秀眼睛發(fā)澀,呼吸都困難了。青秀一邊用力往外推擋,一邊偏斜著自己的頭和身體,盡量避開對方的嘴巴。她幾乎是帶著哭腔央求,呂叔你這是干啥么……你快放開我吧!呂學(xué)義一直笑嘻嘻地,不干啥不干啥,好閨女你千萬別怕喲,叔就想好好端詳端詳你的嫩臉蛋子唄!說著,突然就把臭哄哄的嘴唇拱到青秀臉上了,并不失時機濕乎乎粘巴巴地舔了一下。青秀驚魂未定,他的兩只手卻更兇猛地朝她的胸口捏抓過去。青秀立時尖叫了一聲。她真是覺得又疼又羞,眼淚早奪眶而出。她極力彎下腰身往后退卻,想掙脫呂學(xué)義的糾纏,稍不防又讓他從背后一把抱住了。青秀使勁掰他的手指,死活都掰不開,那十根手指虎鉗子般將她的細(xì)腰箍得生疼,小腹一陣痙攣。她實在沒有別的辦法想了,只好低下頭張開嘴去咬他的手背。他嗷嗷地怪叫兩聲,松開手后便左右開攻,狠狠扇了她一通巴掌。青秀直覺得頭腦一陣暈沉,眼前是一片亂閃的星光。青秀還沒來得及從地上爬起來,又被呂學(xué)義撲上來按倒在地,然后不顧她的喊叫和哀求,猛地扛起她像一團包袱卷似的往一旁青秀娘的床上扔過去。青秀簡直嚇懵了,剛才一直攥在手心里的那兩百塊錢也早撒了手,水紅色的主席頭像散落在地上,上面洇了很多暗紅色的血,看上去樣子古怪而又猙獰,有點不像是人民幣了。呂學(xué)義的身體重壓上來的時候,青秀聽見他惡狠狠地嚷嚷著,小母狗我讓你咬人,今兒就不信按不住你個黃毛丫頭。
這天最先看見青秀躺在里屋床上一動不動的,是妹妹青虹。其實,最初映入青虹眼簾里的不是里屋床上的姐姐,而是外屋地上摔碎的茶杯和散落在地上的錢。青虹一進(jìn)屋,便感覺到家里的氣氛不同尋常。她站在門口愣了一下,眼睛都放光了,然后胡亂丟下書包,不管三七二十一,先去撿地上的錢。錢上有黏糊糊的血跡,這個青虹當(dāng)然注意到了。青虹喜出望外地把錢一張一張從地上撿起來,一共是兩百塊,一張一百的,兩張五十的,青虹手里捏著錢,簡直有點心花怒放。
但是,當(dāng)她狐疑地掀開里屋的門簾時,一眼就瞅見姐姐頭朝里躺在床上,身上的衣服褲子亂糟糟的,頭發(fā)也是亂糟糟的。除此之外,青虹還捕捉到一種陌生而又怪異的氣味。這種味道像一把刀子,明晃晃地在空氣中閃動,讓她不由地戰(zhàn)戰(zhàn)兢兢。青虹的心情也跟著這種古怪氣息變得異樣起來。青虹學(xué)蚊子那樣叫了聲姐,停頓一下,又試探著叫了更細(xì)小的一聲。青秀依然躺著,沒有動彈,完全睡熟了似的。青虹便沒再出聲,而是躡手躡腳地倒退出去,一直退到屋外,退到大街上。然后,青虹才轉(zhuǎn)身往前緊走了幾步,她又回頭朝家門口張望了一下,連個人影兒也沒有。她想象中的姐姐會突然追出來的情形,是完全不存在的,那只不過是自己的一種幻覺。青虹幾乎興奮地尖叫了一聲。她的聲音像刀尖一樣鋒利,以至那叫聲竄出嗓門以后,連她自己都感到無比震驚了。青虹想都不想,就撒腿飛奔起來,能跑多快就跑多快,快得連村里最棒的騾馬也攆不上她。她一口氣跑下去,一直跑到村子外面,跑到溝河岸上,跑上最南面的紅旗橋,還是不停地往前跑。一路上,青虹的手都緊緊地攥在褲兜里,仿佛里面塞著幾條剛從河里打撈上來的鮮活的魚,又仿佛她不那樣拼命攥著它們,那些魚就會跳出來鉆進(jìn)河水里再也抓不到了。
青虹后來回來的時候,天色早已黑盡。兜里的魚也不再像先前那樣活蹦亂跳了,顯得有些疲塌了。倒是她的肚子會發(fā)出鼓脹脹的怪響,偶爾還會從她嘴里打出幾個味道奇特的飽嗝兒,里面包含了所有她衷愛的食物的味道,以及碳酸飲料噴薄而出的氣體。青虹跑不動了,她也不想再跑,而是游游蕩蕩地往回走。實際上,褲兜里的魚還在跳呢,但因為條數(shù)明顯減少了,所以青虹就感覺不到了。在走進(jìn)家門以前,青虹狠狠地用手背抹了抹自己的嘴角,并確信上面已經(jīng)沒有絲毫的痕跡了。這種時候,青虹已經(jīng)忘記了剛才發(fā)生的一切,黑漆漆的院子和昏黃的一團燈光,讓她有種如夢方醒的錯覺。青虹進(jìn)屋以前,先把褲兜里的那些剩下的魚全部掏出來,她蹲下身悄悄地把它們壓在院里的一塊青磚下面,然后她像豁出去似地大義凜然地走進(jìn)屋。
看樣子,三寶已經(jīng)睡下了。青秀還是一個人,正木愣愣地坐在外屋的燈光下面,發(fā)著呆。圓圓的一團燈光把青秀整個籠罩住了。不知怎地,青虹還是被姐姐這種樣子嚇了一跳。她屏著氣息不露聲色地走到桌邊,裝模作樣地拿過自己的書包,然后跟沒事人一樣在凳子上坐下來,又慢慢地像往常那樣趴在書本前,手里的筆盲目地在紙上沙沙劃動起來。過了一會兒,青虹終于聽見姐姐問她咋才回來,連飯也不吃。青虹趕快支吾了一下,說肚子還不餓。姐姐沒再說什么,悄然起身出去了,沒多大工夫就把飯給青虹端上來,是白面條,好大一碗,涼了,全部酡住了,沒有菜。青秀把飯碗和筷子一并遞到青虹眼前。青虹愣了一下,心里想說不吃的,想把姐姐手里的東西推開,可她終究像是理屈詞窮,什么也沒說,更沒有理由推開姐姐手里的碗筷。
青虹只好低頭端過碗,筷子在面條里胡亂攪了幾下,半天也沒有吃一口。青秀問是不是嫌涼了,要不姐給你去熱一下吧。青虹趕緊說不用,反正也吃不了。青秀說那就快吃吧。青虹無奈地夾起一團面,無奈地塞進(jìn)自己嘴里。她幾乎立刻叫了一聲,咸死了!姐你咋放這么多鹽……本來她想借題發(fā)揮再喊兩聲的,本來她還要說你想咸死我呀,你是不是成心的??汕嗪缫慌ゎ^,猛不丁撞上了姐姐的目光——正直戳戳地射在自己的臉上,兇巴巴的——她的聲音一下子就被吞進(jìn)肚子里了。這時,她聽見青秀說你快吃,吃完了我還得收拾呢。青虹就再也沒敢出聲,她像吃毒藥的耗子那樣一下一下嚼著涼面團,她能感覺到粗鹽粒子像沙子一樣在牙齒和舌頭之間摩擦著,牙床發(fā)麻,沒吃兩口,眼淚就淌出來了。
青秀始終像一尊石像,一眼不眨地盯著青虹,直到妹妹咽下最后一口面。吃飽了嗎?青秀輕輕問了一聲。青虹眼角掛著兩滴淚,不停地打著飽嗝,她極其艱難地點了點頭。她吃得實在太飽了,好像這輩子從來也沒吃過這么飽的。青秀便不作聲,出去了,時間不大,又給妹妹端來滿滿一碗面湯。青虹簡直要從凳子上蹦起來了,可最終她像乖戾的小狗連哼也沒敢哼一聲,就無比痛苦地接過了姐姐手里的碗。青虹確實想賭氣一飲而盡的,但面湯古怪的滋味簡直無法形容,又酸、又辣、又咸、又澀、還麻,五味俱全了。青虹僅抿了一小口,就嗷地一聲噴到地上,與此同時,她早就不可自已地嗚咽起來。
睡覺前,青虹才不哭了,眼淚也像流干了,只是身體還一直抽搐著,很傷心的樣子。青秀收拾完鍋灶,早回里屋跟三寶睡下了。青虹一個人睡在外屋。外屋原先是爹媽睡覺的地方,爹不在的時候,媽跟三寶睡,現(xiàn)在媽不在家,就睡青虹一個人,主要是考慮到她晚上要學(xué)習(xí),姐姐才這樣安排的。青虹怎么也睡不著,翻來覆去想心事。把很多年以來的陳芝麻爛谷子,都一股腦兒記起來了,好的,壞的,高興的,難過的……但想來想去,又好像壞事和難過的事總要多得多。青虹想起爹在家的時候總是更喜歡姐姐一些,爹經(jīng)??浣憬隳芨赡艹钥嘤侄?,而又總是嫌她偷奸耍猾不聽大人的話,后來青虹就慢慢地明白了,爹不喜歡她的原由根本就在于她是一個女孩子,這就是她的命。爹一直都想要一個男孩,頭一胎生了姐姐,再生下她自然就不會喜歡了。到后來,爹媽終于遂了愿,又給她們姐倆添了個三寶,青虹發(fā)覺爹媽就更不把她當(dāng)回事了,三寶才是他們的眼珠子命根子,在這個家她完全是可有可無的人??偠灾?,這樣越想就越讓人難受,越感到委屈得要命。有那么一刻,青虹簡直痛恨這個家里的每一個人。當(dāng)然,睡不著覺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那就是她吃得太撐了,肚皮脹得根本躺不下去。所以,她恨青秀恨得牙根癢癢,真恨不得跳起來,闖進(jìn)里屋把姐姐揍一頓才解氣呢。但是,她現(xiàn)在就缺乏那種理直氣壯,如果有的話,她才不在乎青秀是不是姐姐。其實,以前她們姐妹倆也不是沒有正面交過手,只不過每一次,都是她受到的傷害多一些:主觀上,青秀比她高力氣也比她大,吃虧是可想而知的;另外吧,她們倆鬧得最不可開交的時候,大人又多半是向著青秀的,說你怎么能那樣跟姐姐說話,你怎么能先動手打姐姐呢!好像全是她一個人的錯。這樣一來二去,青虹就沒有多少信心了,可她心里從來也沒有真正認(rèn)過輸。她老早就想,總有一天要讓青秀也嘗嘗她的厲害。
青虹連著起了兩次夜。起第二次的時候,她突然想到了壓在院子里的錢,就把錢從地上的青磚下面神不知鬼不覺地取出來,躲在被窩里,借著淡淡的月亮光,仔仔細(xì)細(xì)點了又點,還余下一百多塊呢,這讓她又心花怒放起來,剛才所遭受的恥辱和痛苦,似乎全被這種喜悅沖散了。錢可真是個好東西??!青虹這樣想著,便徹底粉碎了剛才曾有過要痛改前非的閃念。傻瓜才那樣干呢,為啥要承認(rèn),為啥要還給她,做她的大頭夢去吧!青虹立刻又堅定了自己的信念,這些錢姐姐休想得到一分。這樣一想,她便覺得吃那碗面喝那種難以下咽的面湯,都算不得什么了。懲罰當(dāng)然要有代價。
很快青虹又想起一些被自己忽略掉的細(xì)節(jié),就是姐姐跟以往不同的樣子。青秀臉上有一些很明顯的青紫塊,眼睛也是腫泡泡的,肯定哭過,還有她放學(xué)回家后,發(fā)現(xiàn)碎在地上的一只茶杯,以及粘在錢上的斑斑血跡。青虹甚至已經(jīng)意識到,家里一定發(fā)生了一件極其重大的事情,雖然她還說不好具體是什么。但這所有細(xì)節(jié)都非常可疑,它們在她的腦海里喧囂著并壯大起來。青虹不由地興奮難耐了,她翻身坐起來,把被子裹在身上開始胡思亂想。現(xiàn)在,她的確需要好好分析一下,今天家里到底發(fā)生了什么,那些錢怎么會平白無故撂在地上呢?這樣想的時候,青虹覺得眼前又浮現(xiàn)出一片紅光。
其實,青虹并不怕血。青虹的膽子在班里是很大的。有時候掏鼻孔掏出血來,旁邊的同學(xué)都沖她大驚小怪地叫,她卻顯得很亢奮,故意用手背把血揩得滿嘴滿臉都是,仿佛一只嗜血惡魔。老師看到了就很同情她,狠狠批評旁邊圍觀的同學(xué)你們愣著干啥,還不快幫她用涼水好好洗洗。這種時候,青虹會突然變得很虛弱的樣子,微閉了雙目,無足痛癢地呻吟著,等別人來攙扶她,替她清洗。她心里卻又覺得非常滿足和好笑,覺得別人都很傻,很好哄騙的。青虹依稀記得,以前爹還是村長的時候,她經(jīng)??梢灾概纱迳系膸讉€同班同學(xué),放了學(xué)幫她背書包拿東西,替她在學(xué)校打掃衛(wèi)生(特別是夏天用鍬鏟土去墊臭氣熏天的公共茅廁),還讓他們從家里偷來各種好吃頭孝敬她。自從爹離開家不當(dāng)村長以后,這種優(yōu)越感一掃而光,原來那些整天圍在她身邊的同學(xué)也都孔雀東南飛了,見了面故意把頭昂得高高的,好像不認(rèn)識她了。
亂七八糟想了很久,青虹就是沒有想通,青秀怎么會自始至終都不再提錢的事?難道她真的不想要回那些錢了,難道她跟那些錢有仇,還是她別有用心?這樣想來想去,眼皮又有點澀了,終于糊里糊涂睡著了。
溝河里的水是由南邊的河口流進(jìn)來的,黃湯湯的泥沙俱下。這二年上游的人總是不斷地亂砍濫伐,還有更遠(yuǎn)處的一些隱蔽的小作坊和造紙廠,也明目張膽地往河里排那種泛綠發(fā)黑的臭水。河面上時常漂著斷枝殘葉和塑料泡末,有時還有幾具泡得發(fā)脹的畜牲的腐尸,河水被這些橫七豎八的臟東西堵塞得無法呼吸,日夜嗚嗚呼號,一怒之下也只能頭也不回地向著北方翻滾而去。立了夏,溝河里的水都是漲滿的,一直到冬灌過后,河底結(jié)了厚厚的冰層為止。河面雖說沒有大路那么寬闊,也不算太深,水流卻十分湍急。村莊和糧田都分布在溝河的東西兩岸。青羊灣打解放以來一直都是種糧大鄉(xiāng),可九十年代以后化肥農(nóng)藥和農(nóng)耕雜稅都翻著跟頭往上漲,小麥玉米本來一斤下來也值不上幾角錢,再加上去城里交公糧又遭遇層層的盤剝苛刻,白條子連年也兌現(xiàn)不了,大伙種糧的積極性就沒了,都想著往外面去尋活路。
青秀他們要是去對岸的三姨家,就得跑到很遠(yuǎn)的上游去,那邊有一座水泥板橋,能容一輛馬車趕過去。橋的名字叫紅旗橋——很久以前,這個地方也叫紅旗公社,后來又改成青羊灣鄉(xiāng)了。過了紅旗橋,再往回走同樣的路程,便能遠(yuǎn)遠(yuǎn)望見三姨家了。冬天里,青秀去三姨家,要便捷得多,踩著冰層橫穿過溝河就成了,不用走太多冤枉路。
青羊灣這一帶不是每個村子都有學(xué)校,像青秀他們所在的村子就沒有,不論上小學(xué),還是上中學(xué),一律得到鄉(xiāng)上的一所民辦學(xué)校去。冬天自然可以抄近路,踩著河里的冰層上學(xué),等到春暖花開以后,河里的水又滿了,上學(xué)的就得乖乖地繞到很遠(yuǎn)的上游去過紅旗橋。不過,稍微大點兒的男孩子,又粗通了些水性,就不肯老老實實繞遠(yuǎn)路,他們會像鴨子一樣,撲騰到水里,學(xué)狗刨著游過溝河。通常,他們的書包和衣服鞋子,被巧妙地挑在一根木棍上,或者干脆用繩子捆在頭頂,然后跟耍雜技一樣捎帶到對岸去。人上了岸,重新穿戴整齊,再去上學(xué)也不遲。因為三寶年紀(jì)還小,爹娘又不在旁邊,青秀對三寶要求很嚴(yán),她再三囑咐妹妹,上學(xué)放學(xué)的路上,都要把三寶領(lǐng)好看好,絕不允許他學(xué)別的男孩子那樣鳧水過河。青虹滿嘴答應(yīng),心里卻暗說,腿腳長在他身上,我咋能管得住他,除非整天把他拴在褲腰帶上。青秀給妹妹囑咐完,又拉住三寶的小手說,三寶乖,三寶最聽姐姐的話,河里有老鱉呢,專門扯小娃娃的腳脖子。三寶的表情就顯得惶惶的,好像真的被老鱉拽過似的,一個勁沖姐姐點頭。
自打送三寶入學(xué)以后,白天家里就剩下青秀一個人。青秀要干的活很多,院子里喂著一大群蘆花雞,私留地里種著日常吃的幾樣蔬菜,大田里還有一片麥子和玉米,爹媽不在家,這些活兒都得青秀一個人干。收工回到家,還得忙著給弟弟妹妹做飯吃。只有等學(xué)校放了寒暑假,青虹才能給她打幫手??汕嘈悴⒉幌胍揽空l,靠也靠不住,青虹天生不像她,不是下苦干活的料,做什么都膚皮潦草的。通常是,青虹前面干過的活,她還要緊跟在屁股后面重新返工。所以,青虹不上學(xué)的日子,充其量也就是幫她做做飯,拾掇拾掇屋院,照看一下弟弟。這樣,青秀就很知足了。
私留地里的柿子辣椒黃瓜茄子和蔥蒜韭菜,這些東西種多了就吃不完,爛在地里也怪可惜的,青秀還得用自行車馱上親自去鄉(xiāng)集里賣,多少能換幾個零花錢補貼家用。特別是家里現(xiàn)在供著兩個學(xué)生,今兒要買本子鉛筆,明兒要交書費,花錢的地方多著呢。以前,讓青秀去賣東西,她害羞得要命,蹲在自己的菜攤子跟前連眼皮都不敢抬,更不敢張嘴吆喝?,F(xiàn)在爹媽都不在身邊,青秀的膽子就練出來了,事情逼迫著沒有退路,她不吆喝,東西是不會自己跑到別人手里去的。青秀本來就生得好看,大姑娘家,紅唇一開,一集的人都注意到她了,買不買的都要回過頭看兩眼,這一看眼睛就拔不出來了,紛紛跑過來買她的菜,順帶也把她從頭到腳看個仔細(xì)。
有個人一眼便相中了青秀??瓷锨嘈愕男』镒尤碎L得俊,個頭也高。那天青秀剛賣完菜,推著車子出集市,一不小心前車輪蹭到對面人的身上。那人穿了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褲腿被蹭污了,當(dāng)時就大聲嚷起來??刹恢醯?,叫著叫著,那人就自己不叫了,臉上本來陰云密布也轉(zhuǎn)為晴朗了,還一個勁沖她笑著,或者,純粹是那種傻笑,弄得她反倒不好意思起來了。青秀急忙說了聲對不住,就低頭要走開。小伙子卻一把拽住了她的車架,笑著說撞了人想溜,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青秀一愣,皺起眉頭問,那你說咋辦。小伙子裝出很嚴(yán)肅的樣子,一眼一眼瞅著她,然后慢條斯理地說,起碼不能說走就走吧。青秀覺得這個人真奇怪,不就是蹭臟了他的褲子,何必糾纏不清呢。于是,她說大不了給你洗干凈就是了。其實,青秀也就是隨便說說的,哪知對方卻來個螞蚱喝露水——順著桿兒往上爬。小伙子說,那就一言為定!邊說著,他竟當(dāng)著青秀的面,三下五除二脫掉了自己的褲子,然后把兜里的東西一并掏空,將皮帶也抽掉,把褲子胡亂揉把成一團遞到青秀的面前。青秀簡直快無地自容了,臉紅到耳朵根上,羞得她無話可說。小伙子說,我叫王紅旗,后天的集上我照在這里等你,到時候你把褲子還給我,咱們不見不散。說完,他徑自將那條褲子搭在青秀的車把上,便只穿了秋褲走進(jìn)人堆里去,走了沒兩步,又忽然回過頭,沖青秀詭秘地笑了一下,說你可別騙我。青秀真想攆上去罵他幾聲流氓,可是,最終她卻沉默了。走出集市,上了回家的大路,那條發(fā)白的牛仔褲依舊很古怪地掛在車把上,像一面白色的旗,被風(fēng)吹得啪啪響。有幾次,青秀真的想把這條該死的褲子隨手扔掉,但就是下不了決心,后來看著看著,連自己都笑了。
幾乎是毫無準(zhǔn)備,王紅旗就這樣走進(jìn)了青秀的生活。如果說第一次純屬意外,那么,他倆的第二次見面就完全是他的一次預(yù)謀了,他好像早就斷定她會把他的褲子洗得干干凈凈疊得整整齊齊,并老老實實按他說的那樣準(zhǔn)時送還。事實上青秀的確是那樣做的。但是,王紅旗卻沒有像他說的那樣按時將褲子取走,他只是在青秀望眼欲穿等待他的時候,匆匆跑來打了聲招呼,說他正忙著呢沒有工夫,讓她先把褲子拿回去,等以后再說。青秀聽他這么一說,越發(fā)堅定了她最初的判斷,這個該死的王紅旗簡直就是個混蛋,明擺著是在耍她。青秀一氣之下,當(dāng)即就把那條裝在塑料袋里的褲子丟在地上,又氣橫橫地用腳踩了兩下,可后來,她又鬼使神差地把褲子帶回家了。又過了好些天,青秀都快把這件不愉快的事情忘記了,王紅旗卻突然找上門來。青秀在自家門口看見王紅旗的時候,他正騎坐在一輛藍(lán)色的摩托車上,手里捧著紅色的頭盔,兩條長腿筆直有力地蹬在地上,腿上照樣裹著一條洗得發(fā)白的牛仔褲。不管怎樣說,王紅旗這種樣子,后來一直頑固地映在青秀的腦海中,似乎今生今世也抹不去了。
青秀很吃驚地問,你怎么找到這兒的?王紅旗把眼睛上的黑蛤蟆鏡摘掉,沖青秀做鬼臉說,鼻子底下又不是沒長嘴。青秀就不再想跟他羅嗦,急忙轉(zhuǎn)身回屋取了那條褲子交給他。她正要扭頭回去,王紅旗又一把拉住了她的手,說,我還有話跟你說。青秀一用力,把手抽回來,覺得手指被他捏得生痛。你這人臉皮忒厚了,我沒工夫聽你的。青秀有點兒惱火,她邊說邊往回走。王紅旗連忙從摩托車上跳下來,幾步就跟上來。你先聽我說嘛,咱們好歹也算認(rèn)識一場,別對我那么兇巴巴的。說著,王紅旗又把青秀的后衣襟扯住了。青秀頓時覺得后脊梁露風(fēng),擔(dān)心他會把自己的衣服扯壞了,才不得不停住腳步。你到底想干啥?青秀已經(jīng)怒氣沖沖了。王紅旗卻笑著對她說,我就不信你看不出來我想干啥!青秀很生氣地瞪了他一眼,心里突然間涌起一種很奇妙的感覺,那感覺又變成一種微妙的顏色倏地爬上臉頰。她覺得王紅旗沖她笑著時的那種眼神,就像一把火,像一盞明燈,一下子就把她點燃照亮了。
等到下一次集上,王紅旗主動過來說想請她吃頓飯,算當(dāng)面致謝。青秀說不行不行,我的菜還沒賣光呢。王紅旗說你的菜我全包了。青秀說我偏不賣給你。王紅旗開玩笑說,我連你也包了,別說那幾斤菜。青秀一時又羞得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后來,她還是很別扭地跟他吃了飯,主要是想跟他徹底了斷。他出手挺大方的,點了她最愛吃的幾道菜,還特意要了罐裝的雪碧飲料,他自己喝啤酒,好像挺能喝的,兩瓶下去也沒事。她發(fā)現(xiàn)他這個人就是有點賴了吧唧的樣子,倒也心直口快能說會道的,其實人并不像她原先想得那么壞。
李玉輝作品-《初春》50×60cm
后來有一次,青秀正貓著腰在玉米地里除草,王紅旗又不請自來了。青秀蹙著眉頭說求求你別再來了,旁人會說閑話的。王紅旗說嘴長在別人臉上,誰想說說去吧,怕啥。青秀說那不行,我爹媽又不在。王紅旗說我來這又不是找你爹媽的。青秀說你咋就這么難纏呀。王紅旗說干脆直說了吧,我挺喜歡你的,從頭次撞上你我就喜歡上你了……青秀不等他把話說完,就沉下臉來,她說你快走吧,以后別再來了,我也不想再見到你。王紅旗愣住了,他認(rèn)真地揣摩著青秀的臉,那張好看的臉上突然毫無道理地掛了一串清淚。他不知道她為什么會哭、會流眼淚。難道真的惹她那么傷心嗎?青秀已經(jīng)轉(zhuǎn)過臉,扛著鋤頭走開了,王紅旗遠(yuǎn)遠(yuǎn)望著她的背影,若有所思。這樣出了一會兒神,他才氣乎乎地去路邊發(fā)車,車突突地發(fā)動了,上了大路,摩托車速度又快,轉(zhuǎn)眼就跑到前面的紅旗橋上了。正好碰見剛放了學(xué)的青虹。這之前王紅旗去家里找青秀時曾見過青虹一面。青虹站在橋上很不耐煩地等弟弟。青虹已經(jīng)念初二了,三寶才上小學(xué)。青虹現(xiàn)在最不喜歡跟別的人一起走路,她更愿意獨來獨往。所以,青虹從骨子里討厭接送弟弟回家。但這是青秀交給她的光榮而艱巨的任務(wù),每天放學(xué)都必須接上弟弟一起回家。她不樂意也得照辦,沒啥好商量的,官大一級壓死人。
青虹先沖王紅旗叫了兩嗓子,又使勁跳著腳向他招手。王紅旗才把摩托車開到青虹跟前。青虹打量了一下王紅旗,目光滑過他的牛仔褲,然后又不無艷羨地盯著他的摩托車看了又看。王紅旗說,你喊我有事嗎?青虹搖了搖頭,說沒事就不能打個招呼嗎?王紅旗說我不是那個意思。青虹咬著下嘴唇,把自己的書包蓋子翻起來又放下去再翻起來,樣子很調(diào)皮。你來找我姐吧?青虹邊折騰書包蓋兒,邊漫不經(jīng)心地說。她肯定不理你吧,對不對,我敢打賭,你追不到她!王紅旗臉上的笑容沒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臉迷惑。你怎么知道我是在追你姐?這還用猜,瞎子都看出來了。青虹說著用手摸了摸摩托車的反光鏡,她又在鏡子里把自己的臉照了照,然后哈哈地大笑了起來,說,什么破東西,把人照得跟怪物一樣難看。王紅旗也咧著嘴笑了。青虹又好奇地問,騎摩托車好耍嗎?王紅旗說那當(dāng)然了,你要不要也試一下。青虹不置可否,卻猛地一抬腿跨到了王紅旗的后座上,你帶我兜一圈怎么樣,長這么大我還沒坐過這家伙呢。王紅旗說行呀,干脆我把你捎回家去吧。青虹沒再言語,摩托車呼嘯著往前奔馳的時候,她忽然從后面緊緊地?fù)ё×送跫t旗的腰,并且尖叫了一聲,然后就像瘋子一樣大聲喊叫個不停。青虹一驚一乍的聲音拉得又遠(yuǎn)又長,弄得王紅旗多少有點緊張了。
快到村口時,青虹趴在王紅旗的一只肩膀上連聲喊道,快停下快停下!邊喊還邊用力捏王紅旗的腰。王紅旗只好停下車,青虹隨即跳下車座,說,太有意思了,就跟飛起來一樣,我好喜歡。又眨巴著眼睛說你還是快走吧,萬一讓那只母老虎看見了,有我的好果子吃呢。王紅旗說你還沒告訴我為啥追不到你姐,是不是她……老早就有對象了?青虹一本正經(jīng)地說啥也不為,反正你們成不了,就算成了也不會好的。王紅旗越發(fā)疑惑地斜了青虹一眼,說你這小丫頭鬼得很。青虹立刻接嘴說,因為我們心里都有鬼!說著又做了張很難看的鬼臉,才頭也不回撒腿跑開了。王紅旗百般不解地?fù)u了搖頭,只好騎上車灰溜溜地離開了,心里很不自在。
李玉輝作品-《家鄉(xiāng)風(fēng)景》65×80cm
人已經(jīng)走過呂學(xué)義家門前了,青虹忽然想起了什么,又折身返回來。上午青虹在去學(xué)校的路上好像看見呂學(xué)義一個人跑回村來了,當(dāng)時只遠(yuǎn)遠(yuǎn)地掃了一眼,那個男人戴著方塊墨鏡,風(fēng)塵仆仆的樣子,青虹覺得像。青虹抬腳就走進(jìn)了呂學(xué)義家。這個宅院破破爛爛的,院門一年四季都大敞著,風(fēng)嗚嗚地在院子里亂竄,滿地都是豬狗的屎和雞雀糞,足以看出這家沒有一絲人氣。
青虹徑直走到一扇窗前,把臉貼到玻璃上,往里瞧,還沒等她分辨出什么來,便聽見屋里有人甕聲甕氣地沖她吼了一聲,誰?你想干啥呢。青虹驚得一縮脖子,不過,她很快就鎮(zhèn)定下來。叔你在家呢,我,是青虹呀。她邊應(yīng)聲邊走到屋門前去推門。門虛掩著,青虹徑自大搖大擺地走進(jìn)去。
呂學(xué)義大煙鬼似地正躺在里面抽煙,見青虹進(jìn)來了,他陰著額頭一骨碌坐起身來。誰讓你跑進(jìn)來的,小丫頭……青虹臉上堆著狡黠的一層笑,叔你也沒說不讓我進(jìn)來呀。呂學(xué)義依舊陰著臉乜斜青虹。他的鼻孔慢慢地往外撒煙,像兩條細(xì)白的小蛇,從那里鉆出來,然后一點點變粗變大,然后,又變成一團模模糊糊的白霧將他整個人罩住了。青虹一直笑嘻嘻的,她在地當(dāng)間很俏皮地單腳蹦了幾下,像在很用心地跟誰玩跳房子,然后突然停住,卻還是一只腳著地,另一只懸在半空中,身體一抖一晃。我媽到底還回不回來?青虹像在自問。呂學(xué)義吸完最后一口煙,猶豫著將煙頭拋到青虹眼前。這個嘛……你讓叔咋說呢,說實在話我也有些日子沒見著她了,說不好。青虹把懸著的那只腳慢慢放下來,像是怕踩滅腳下的那只煙頭似地。他們永遠(yuǎn)也不要回來才好呢!青虹說著,最后還是用她的腳踩住了地上的煙頭,一捻一捻動著腳尖。呂學(xué)義一直狐疑地觀察著眼前的青虹。
我也想抽一根。青虹又朝呂學(xué)義走近了兩步,然后雙腳并攏,立正的樣子。叔行不行嘛?呂學(xué)義顯然愣了一下,但他的手確實已經(jīng)摸進(jìn)自己的衣服兜里,他拿出皺巴巴的煙盒,只剩下一根了,便連煙盒一起遞給青虹,嘴里說,煙酒不分家,拿去,抽吧……仔細(xì)讓人瞧見。青虹接過去把煙取出來斜叼在嘴里,干咂吧了幾下,又嗔怪說,不給火人家咋抽。呂學(xué)義嘿嘿地笑著,你還真抽!就下地,拿出打火機哧地打著火,青虹果然就把嘴湊上去點煙。這時她忽然注意到,呂學(xué)義的右手背上有一塊很鮮亮的疤瘌,一看就知道是被什么東西咬傷的。青虹也沒有多問,她猛地吸了兩口,吸得太狠,以至于嗆得咳嗽起來,臉蛋都漲紅了。呂學(xué)義一邊看,一邊嘿嘿怪笑。青虹克制住咳嗽,說,笑個屁,誰又不是沒抽過煙。說著又連吸了兩口,像是要作出有力的證明,白的煙真的就從她的鼻孔噴出來。呂學(xué)義點點頭說,佩服佩服。青虹立刻作出不屑的神情,這算個啥。接著,青虹就把只抽了一半的煙又還給了呂學(xué)義。呂學(xué)義接過去抽了一口,聲色和緩地說,味道就是不一樣,小丫頭的嘴嘴能甜死個人哩。青虹便毫不客氣地上前擰了一下呂學(xué)義的胳膊,說讓你壞!呂學(xué)義嗷地叫了一聲。青虹說虧你還是大男人,這就喊疼了。呂學(xué)義瞇縫著眼睛笑,門牙放射出幽幽的亮光。他說不疼不疼,你擰死我都不嫌疼,才舒坦呢。青虹就不再說話了,卻突然把嘴湊到呂學(xué)義臉上,似有若無地在上面挨了一下,叔你能不能也帶我進(jìn)趟城,我長了這么大還從沒去過呢。呂學(xué)義稍微一怔,忙說,成,成,那算個啥事情么!你啥時候方便就跟叔說一聲。青虹報以甜甜的笑,就這么說定了,誰騙人是驢。呂學(xué)義嘿嘿地齜了齜牙,忽然像是不打緊地問了句,你姐她還好著吧。青虹立刻拉下臉來,說,沒想到叔也那么偏心她。呂學(xué)義多少有點尷尬,急忙說不是不是,叔也是順嘴問問的。青虹才轉(zhuǎn)怒為喜,放心吧,她活得好好的,有個姓王的家伙老來家里纏她,肯定是想跟她搞對象。呂學(xué)義聽了,如釋重負(fù)地長長地舒了口氣。青虹偷偷瞥了他一眼,她覺得呂學(xué)義一點也不聰明。
青虹離開呂學(xué)義家以后,一路歡快地跑跳著,嘴里哼一支學(xué)校里很流行的歌子,你總是心太軟,心太軟……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
青秀在家眼看快要急瘋了。青虹很晚才進(jìn)家門,三寶卻沒有跟著青虹一起回來。青秀問她到底干啥去了,青民(即三寶的學(xué)名)人呢?青虹才如夢方醒,趕緊撒謊說,老師給補課……我以為青民早就回來了。青秀狠狠瞪了一眼青虹,轉(zhuǎn)身就往門外跑,街上很快就傳來三寶三寶的叫喊聲。青虹氣乎乎地撇下書包,并不著急,先一頭鉆進(jìn)伙房,鍋里飯菜都是特意留好的,她用手隨便抓了些塞進(jìn)嘴里,又喝了幾口溫米湯,覺得肚子不那么餓了,才不慌不忙地走到街上。
青虹一直跟在青秀的聲音后面。日頭已經(jīng)沉落了,暮色蒼茫得像喝醉酒的人那樣發(fā)暈,街邊樹都呆頭呆腦地打不起一點兒精神。青虹邊走邊回想著下午騎在王紅旗摩托車上兜風(fēng)時的情形,心里就感到無比愜意,后來又想了想自己在呂學(xué)義家里的表現(xiàn),越發(fā)感到舒心了。青虹忽然發(fā)覺眼前的路并不那么昏暗,相反,似乎越往前走就越光明了。想到只要自己愿意,不久便可以跟著呂學(xué)義到城里去逛上一大圈,青虹甚至相信,只要她想,呂學(xué)義肯定樂意為她花錢的,比如買一大堆好吃的東西,再買一身漂亮的衣服,或者看兩場好電影什么的。這樣一想,青虹的腳步才不由地加快了。
姐妹倆一前一后,沿著溝河岸一直往南頭走。河水嗚咽著向她們身后奔流而去。這種時候,河水已經(jīng)完全變成黑褐色了,像一條又粗又長的草魚。月亮還沒有爬上來,幾顆星星在頭頂閃耀著微弱的光。這時肉眼是看不到流水的樣子的,只能聽見它那種躁動不安的聲響,正一刻不停地沖刷著古老而又泥濘的河床,間或發(fā)出刮啦刮啦的刺耳的聲音,好像是誰在用巨大的刨子吭哧吭哧地刨著岸邊的每一根樹干。空氣濕漉漉涼森森的有些砭骨,四周彌漫著復(fù)雜而又奇怪的臭味。這種氣息讓人感到莫名的慌亂。青秀的心情也跟著變冷??汕嘈銢]有辦法讓自己冷靜下來,青民要是真的有個三長兩短,自己可怎么向爹娘交代呢。盡管她在村里已經(jīng)聽到了許多閑話,都是關(guān)于爹娘的,他們說青秀爹這些年在外面瞎折騰,手里多少攥了幾個臭錢,人一旦有了錢,很快就把本忘掉了,有句話說得好,男人有錢就學(xué)壞,男人要是學(xué)壞了什么名堂都敢胡來。青秀不太相信村里人說的話,她不相信爹會狠下心撇開她們、不要這個家,而跟別的濫女人好上了。還有,娘不是也跟青秀說得好好的,出去找爹過些天就回來嗎,可直到現(xiàn)在也沒個音信。村里又開始謠傳了,他們說青秀娘出門尋男人,連娃娃們的死活都不顧了,女人心腸要是硬起來也害怕人呢。甚至還有人私下說,找男人只是個幌子,十有八九怕是不想要這個家了。有時候,青秀也非常懷念過去的時光,那陣爹當(dāng)村長,大伙見了她都客客氣氣問長問短,農(nóng)忙時節(jié)也不用招呼,就有人主動跑到地里幫手干活。哪像如今啊,墻倒眾人推,說什么的都有,每天青秀耳朵里都灌得滿滿的,她的心事一天比一天重。
李玉輝作品-《榕樹下的水牛群》50×60cm
李玉輝作品-《早晨的太陽》65×80cm
一路上青秀把嗓子都喊啞了??斓郊t旗橋時,才聽見遠(yuǎn)處傳來的嚶嚶的哭泣聲。青秀喜出望外,三步并作兩步跑到橋上,一眼看見靠橋欄桿旁蜷縮著一團黑的影子,正抽抽搭搭地哭呢。青秀叫了一聲三寶,就張開雙臂撲過去,一把將那團小黑影從橋上抱起來,將臉貼到青民冰涼的圓臉蛋上,親了又親,突然涌出的淚水把青民的臉蛋弄得更加潮濕冰涼了。親了半天也親不夠,才把青民放下來。青秀蹲在青民跟前輕聲問,我的小瓜蛋子呀,黑洞洞的你一個人蹲在這作啥,咋不趕緊給姐姐回家去?青民還在一個勁抽搭,青秀再三追問,他才瑟縮著對姐姐說他天天都站在橋上等二姐,二姐沒來他不敢一個人回家。青秀難過地說了聲你真是姐的好寶兒,還是三寶最聽姐的話了。就把青民的書包掛在自己脖子上,然后佝下腰,讓他爬到自己的后背上。這時,青虹也趕到了。青虹上來就拍了一把三寶的小腦袋,嘴里罵,小壞蛋,你死到哪去了,害得我跟姐到處找你。青秀沒有理睬她,自顧背起青民默默地下了紅旗橋。青虹還在后面嘟囔著,膽子越來越大了,哪天掉進(jìn)河里淹死都活該……見姐姐他們已經(jīng)走出好遠(yuǎn)了,青虹才閉了嘴,沒好氣地跟上去。
李玉輝作品-《報曉》50×60cm
回到家,青秀急忙把飯菜座在火上熱了熱,盛好了端來讓弟弟吃。弟弟吃飯時,她又淘了條濕毛巾,給他好好擦了把臉,一邊擦一邊說,看你糊得到處都是鼻涕眼淚的。可自始至終,青秀也沒有跟青虹多說一句話。青虹見桌子上沒有盛她的飯,只好自己去伙房,揭開鍋蓋一看,里面竟一顆米也沒剩,卻裝了半鍋刷碗水,冒著白氣兒。青虹又在碗柜里搜騰了一陣,還是一點吃的也沒有找到,就甩甩打打跑回屋質(zhì)問青秀。青秀好像沒聽到似的,過了好大一會兒,才冷冷地說聲今天飯做少了,沒你吃的了,反正你也不知道餓。青虹簡直快要從地上跳起來,可她最終還是選擇了原地沉默。青虹心里明白,青秀這是故意懲罰她呢,她覺得自己太了解青秀了。懲罰一個人是需要付出代價的,世上哪有那么便宜的事!青虹這樣想,總有一天她要讓青秀知道知道自己的厲害。一頓飯不吃,自己當(dāng)然也餓不死,這樣也好,她要用饑餓的感覺牢牢地記住這個令人惱火的晚上。青虹發(fā)現(xiàn),自己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討厭弟弟討厭姐姐討厭這個家討厭家里的所有人。青虹越想越氣不打一處來,就一甩門跑到院里。忽然覺得眼前白花花一片,像落了雪,待她低頭仔細(xì)一看,是米,晶瑩潔白的大米粒,胡亂撒了一地。青虹狠狠地咬了咬嘴唇,頭也不回跑出了家門。
在村街上盲目地了轉(zhuǎn)一大圈,她一直克制著沒有讓淚水涌出自己的眼眶。這樣跑來跑去,最后鬼使神差似的腳步停在了呂學(xué)義家門前。里面亮著燈,燈光像一群巨大的飛蛾,撲閃閃縈繞在門窗前。在走進(jìn)呂學(xué)義家之前,青虹用袖口抹了抹兩只眼圈,并嘗試著讓自己在黑暗中微笑了一下。這樣一來,青虹覺得心情似乎又慢慢好了起來,然后,她很用力地挺了挺微微隆起的胸脯,眼前那些明亮奪目的飛蛾就一下子撲到她的胸前了,那里面仿佛有一對含苞的花蕾,即將在夜深人靜的時刻悄然綻放。
青虹進(jìn)去的時候,呂學(xué)義明顯地慌了一下神。他人趴在黑漆漆的一張小炕桌上,正在往鼻孔里吸著什么,很陶醉的樣子。小炕桌上卻亂糟糟的,在呂學(xué)義面前放著一片薄薄的銀色的錫紙,有一股淡淡的青煙正從錫紙上面迅速升起,并消散開來,昏暗的屋里就彌漫著那種發(fā)苦的煙味。青虹的不請自來肯定讓呂學(xué)義吃驚不小,他慌忙將炕桌上的東西用手胡亂往桌下一劃拉,然后目光陰郁地盯著青虹,你……你……你咋又來啦。青虹說我肚子餓得很,你這里有沒有吃頭?呂學(xué)義像是沒聽懂,還是拿眼睛死盯著她的臉,似乎像從中看出什么破綻來。
呂學(xué)義看見青虹抿著嘴唇,一步步走到他跟前,眼睛閃著迷茫的光亮。她一下子竟毫無緣由地大哭起來,好像一列鳴著笛的火車突然從一個人所未知的深山坳里呼嘯而出。青虹邊哭邊把自己整個人跌靠到呂學(xué)義的肩頭上,青秀她欺負(fù)我,還不給我飯吃,我活著一點兒意思都沒有,誰也不疼我……嗚嗚。呂學(xué)義深深地出了口氣,他的身體不再像剛才那樣僵硬古板,竟有種起死回生般的活力了,眼神也不再那樣陰郁,相反變得溫和了許多。他的兩只手不約而同地搭在青虹有點抽搐的身體上。別哭,別哭么,女娃兒家一哭鼻子就變丑了,不受人看哩……你等等你等等,叔這就給你拿個吃的去。青虹兇猛的哭聲戛然止住。
三姨專門從河那邊過來看青秀。三姨人一進(jìn)門便劈頭蓋臉地罵青秀爹是白眼狼,罵青秀娘是個沒心肝的野婆娘,罵著罵著,三姨的眼淚都罵出來了。惹得青秀鼻子也酸溜溜的,眼窩一陣陣泛紅。三姨這才言歸正傳。三姨像是不認(rèn)識青秀一樣,又把她從頭到腳打量了一遍,才笑盈盈地跟青秀說就當(dāng)那兩個野人死在外頭了,放心你們還有姨呢。然后,三姨把青秀的手很愛惜地拉過來,娘倆緊挨著坐下來。三姨說,秀兒也老大不小了,該找個合適的婆家了。哪知青秀聽了,臉紅得不著邊際,嘴里說不行不行,爹媽又不在,弟妹們誰來管,這事死活都不成。三姨說,傻閨女,要是你爹娘一直不回來,你這輩子就不嫁人啦?又說,也不是今兒談明兒就完婚,咋也得有個過場吧。青秀囁嚅道,三寶還小,青虹又一點兒指望不上。三姨嘆口氣,你這丫頭天生的操勞命,你要是真嫁遠(yuǎn)了,我就不信青虹他們能活活餓死!你記住姨的話,車到山前自有路。青秀靜默著不再說話,頭卻不住地?fù)u著,臉上浮動著羞赧和左右為難的神色。以至于三姨走了很久,青秀都恍恍惚惚心事忡忡的。
實際上三姨的到來,還是給了青秀帶來了一些觸動。盡管三姨苦口婆心規(guī)勸她,可青秀的心思卻不在三姨這邊。青秀的心兒早就飄飛到別處去了。那個地方在并不熱鬧的鄉(xiāng)集上,那里似曾發(fā)生過一些小事情,發(fā)生過一次磕碰和一對青年男女的相遇相識,在那里有一個名叫王紅旗的高個子男人死乞百賴地走近她的身旁。自從那天在玉米地里,她跟他說了很堅決的一番話后,王紅旗果然好多天再沒來找過她。青秀似乎也沒有放在心上,他不來她倒落得清靜??扇虖乃@里前腳一走,青秀就有點兒坐臥不安了,切菜的時候差點切傷了自己的手指頭,去地里干活身上沒有一絲兒氣力,晚上睡下又好半天也合不了眼,翻來覆去盤想心事。想著想著,淚珠吧嗒吧嗒地滾落到枕頭上,手摸著枕巾上的一片潮濕,心里別提多難受了。青秀現(xiàn)在明白了,悄悄流淚對一個女人有多么重要,因為她心里的苦和痛別人根本無從知道,只有眼淚會準(zhǔn)確地捕捉并及時釋放出來,否則人就會活活憋屈死的。
這幾天小學(xué)生提前放了暑假,鄉(xiāng)里的學(xué)校每年都這樣,因為小學(xué)和中學(xué)是混在一起的,老師人手不夠,通常青民放了假,青虹至少還得多上一個禮拜的復(fù)習(xí)課,然后是期末考。這種時候,大田里的二畝多麥子熟透了,黃朗朗的,再不收割麥粒就會散落到地里。青秀一手提了鐮刀,一手拎著一籃子干糧和水,青民一路小跑著跟在她后面,姐弟倆歡歡喜喜去了麥地。青秀割完一檔麥子,弟弟就會把水鱉子遞上來讓姐姐喝個夠,弟弟還拿濕毛巾給青秀擦臉上脖子上的熱汗。一個人割二畝多麥子雖然累,可有弟弟在身旁說說笑笑,青秀也就不覺得什么了。收割的當(dāng)天下午,一輛摩托車開到地頭,青民就大聲喊姐姐,說快看,那個人又來了。青秀從麥地中間抬起頭,果然看見王紅旗大踏步往來走。王紅旗不是一個人來的,他還用車捎來了一個老實巴交的莊稼漢子,那漢子手里抓著把鐮刀,到了地里,也不說話,掄起鐮刀便埋頭干活。青秀被弄得一愣一愣的,王紅旗對青秀說我跟你打捆吧,讓那個家伙一個人割去,人家是老手。青秀問他為啥給我割麥子。王紅旗瞇著眼說,黑貓白貓逮住老鼠就是好貓。說著便過來一把奪下青秀手里的鐮刀。青秀有點不甘心地說,你咋老是這樣么!王紅旗并不說話,卷起襯衣的袖子就去抱地上的躺倒的麥子,抱幾下就堆成一大捆了,然后一條腿半跪在上面,用手里的草繩子從麥子下面穿過去,然后將繩子兩頭抓在手里,膝蓋用力往下壓著,將草繩子猛地用勁收緊,再打個結(jié)。青秀一直在一旁偷眼看,看著看著就想笑了,她覺得王紅旗干活的樣子很有意思,好像故意表演給她看似的。青秀就不再說什么,忙抓起一根草繩子,也去打捆了。青民也過來幫姐姐的忙,王紅旗看見了就說,你這弟弟沒白養(yǎng),知道心疼姐姐呢。然后又問,你妹妹咋連個影子也不見?青秀淡淡地說,別管她,來了也指望不上,她天生不是干活的料兒。
王紅旗前后一共來幫了兩天的忙,麥子連割帶捆全都拉回場院了。最后一天下午,青秀說你先別回,一起在家吃頓飯吧。王紅旗說這可是你自己說的。青秀羞澀地低了頭,便一個人鉆進(jìn)伙房里,很快蒸好了大米飯,燒了幾樣好吃的素菜,還特意給王紅旗和青民各煎了一個荷包蛋。吃完飯,青虹也沒有回來的跡象。王紅旗說要不要去找找她,青秀本來想說算了找她干啥,當(dāng)著王紅旗的面又不好那樣說,就說要去我們倆一起去吧。王紅旗很高興,青秀坐在他的摩托車后面,車開動前他回頭對青秀說你把我抓緊點,小心顛出去。青秀卻沒有那么做,兩只手死死抓著車座的邊沿,眼睛閉得嚴(yán)嚴(yán)的,一路上都沒敢睜開,只聽到嗚嗚的風(fēng)在耳邊吼,心慌得要命。他們到學(xué)校一問,才知道青虹已經(jīng)連著兩天沒來上課了,據(jù)老師說那天一大早她來請假說姐姐生病了,她要回家?guī)兔Ω铥溩尤?。青秀一下子給怔住了,半天才氣憤地說這個死丫頭,看我怎么收拾她。
回去的路上,王紅旗開著開著突然把車停下來。青秀問他怎么不走了,是不是車壞了。王紅旗卻一把將青秀拉到自己面前。青秀依稀看到對方的眼神里正靜靜地燃燒著什么,她頓時覺得腿腳有點綿軟無助,想趕快掙脫開,卻一點兒也使不上力氣。王紅旗說青秀,我有話要對你說。青秀的目光忽然暗淡下來,你先把我松開。王紅旗說,不。接著又說,青秀我們都老大不小了,你知道我心里咋想的。青秀猶豫了一下,說,你別說了,說了也白說。王紅旗說我偏說我偏要說……咱們好吧!青秀的淚水已經(jīng)悄然漫溢了出來,但她忍著,不讓自己發(fā)出任何泣音。溝河水在他們身旁不緊不慢地流淌著,偶爾也會發(fā)出那種女人一般的嗚咽聲。過了好一會兒,青秀幽憂地說,你快送我回吧,三寶一個人在家我不放心?;厝サ穆飞希跫t旗把車開得很瘋,青秀的雙手還是緊緊地抓著車座的邊沿。
李玉輝作品-《被河隔了的草壩》65×80cm
青虹離家出走已既成事實。一開始,青秀想妹妹十有八成都是跑到對岸的三姨家去,一準(zhǔn)跑到那邊告狀去了,青虹以前也不是沒這樣做過,所以,青秀就沒怎么放在心上,想著青虹過一半天自己就會回來的。接下來的兩天又忙著打場,直到把糧食運回來,三姨又顛顛地跑來跟青秀說去相親的事,青秀才真正意識到問題并非她想的那么簡單。她把事情前前后后跟三姨一說,三姨也沉不住氣了,連聲責(zé)備青秀太粗心大意了。青秀腦子便亂了。早知道會弄成這樣,自己那天真不該跟她慪氣,更不該不讓她吃飯。青虹會不會是去找爹媽了呢?可人生地不熟的,她一個小丫頭能走多遠(yuǎn)。三姨生怕有個三長兩短,說實在不行就去鄉(xiāng)上報個案吧,讓派出所的人給找找看。當(dāng)天,青秀就按三姨說的做了。出了派出所,遠(yuǎn)遠(yuǎn)看見了王紅旗,青秀就推著自行車走過去。得知青虹還沒有下落,王紅旗安慰了她幾句,又說,青秀你先回去,派出所里有我的哥們兒,我讓他多盡點心。青虹說了謝謝的話,就走了。走了幾步,又回過頭,她原本打算跟王紅旗說說三姨給她提親的事,可他人早已經(jīng)沒影了。回家的路上,忽然起風(fēng)了,打割麥子時就一直持續(xù)的悶熱,終于被一陣涼風(fēng)吹散了,風(fēng)是雨的頭,青秀還沒進(jìn)家門,豆大的雨點就淅瀝嘩啦落下來。青秀呆呆地站在屋檐下,看著雨水頃刻之間把院子墻壁和菜地全部打濕了,很快雨水就從檐下的雨漏嘩啦啦地直沖到地面上,在那里沖出一個深坑。四周雨霧朦朧的,青秀的心里一陣悵惘。青民不知什么時候從屋里鉆出來,膽怯地緊緊抱住青秀的一條腿。雨點兒越來越密了,青秀摸了摸弟弟的毛茸茸的小腦袋,心里便有一絲兒暖流。姐弟倆相偎著進(jìn)屋去了。
天擦黑時,王紅旗突然跑來了。他像一條大個的泥鰍剛從爛泥塘里爬出來,濕漉漉的衣褲上沾滿了大大小小的泥斑兒,還沒來及張嘴說話,先啊嘁啊嘁地打了一串響亮的噴嚏。青秀連忙取了干毛巾遞給他擦臉,又端來一杯開水讓他趁熱喝。王紅旗說你妹的事我問過了,所里說只要沒有想不開跳河,早晚能回來,你別太著急。青秀說那他們的意思就不想管了?王紅旗說那倒不是,他們一共仨倆半人,可能是顧不過來。又說,咱們還是自己想點辦法吧。青秀有點懈氣了,一個勁說都怪我都怪我……能想啥辦法,鬼才知道那個死丫頭到哪瘋?cè)チ?。王紅旗又待了一會兒,外面雨也小多了,就說他回去再找朋友幫幫忙打問打問。青秀送他出門,到了外面,又想起來該給他拿件雨衣,就又轉(zhuǎn)身回屋,拿了父親以前穿過的舊雨衣出來。王紅旗推辭了兩聲,就穿上了,嘴里說青秀你可真好。青秀抿了抿嘴唇,終于像鼓足了勇氣似地說,過幾天三姨要帶我去相親……是河那邊一個村干部家的兒子。王紅旗一下子給愣怔在雨里,過了一會兒他問那你真要去嗎?青秀的眼皮慢慢耷拉下來,我能咋辦,三姨的話當(dāng)然得聽了。王紅旗抬頭看著陰沉沉的天空,雨珠立刻落滿他的臉,他用力閉了一下眼睛,然后皺著眉頭說我明白了,就頭也不回地沖到院子外面去。
青秀還是站在雨里,半天一動未動,聽著外面發(fā)動摩托車的聲音,轟轟響著,仿佛雷聲一樣從她心頭滾過。她不知道自己剛才的話說清楚了沒有,也不知道他是否聽明白了,只覺得密集的雨點不斷地敲打在她的身上,她不由地打了個寒顫。
李玉輝作品-《乘勝追擊》140×140cm
事情竟跟青虹設(shè)想的一樣順利,呂學(xué)義這次出門真就決定帶上她了。不過呂學(xué)義給青虹提了倆條件,一個是出去了凡事都得聽他的,不許亂說亂問;二是在人前青虹得管他叫干爹,青虹當(dāng)即就答應(yīng)了,說這有啥呀,干爹我都聽你的。說這些話的時候,青虹就躺在呂學(xué)義家。那天夜里,青虹睡得很死,這之前呂學(xué)義從旅行包里取出兩根火腿腸和大半瓶可樂給她,青虹在家里又沒吃飯,正餓得急呢,三兩下就把那些東西報銷光了。沒過多大工夫,她就覺得眼皮子怎么也睜不開了。呂學(xué)義說困了就在叔這先迷糊一覺,醒了再回家也不遲。
青虹這一睡,就到了半夜里。她醒來的時候,聽見呂學(xué)義正在旁邊打著惱人的呼嚕,她看見他睡著時大張著嘴,幾顆門牙在睡夢中依舊閃著藍(lán)光,模樣很齷齪。青虹覺得小肚子憋得厲害,就悄悄下地去外面解手。解褲子的時候,褲扣兒好像開著,褲帶也松垮垮的像是忘了系。她沒再多想,蹲下來就尿,淅淅瀝瀝尿了老半天,總有種尿不干凈的感覺,小腹那里還是漲漲的,有點難受。青虹猛然間似乎意識到了什么,心中陡然冒出一只很險惡的黑洞,深不可測,又仿佛看見一只丑陋無比的怪物正從那洞口爬進(jìn)爬出。青虹顧不得多想,轉(zhuǎn)身進(jìn)屋摸著黑拉開了燈,見呂學(xué)義還是睡得跟個死人一樣,她便上去呼啦一下扯掉了他身上的被子。天哪!他竟然只穿了一條背心和褲衩!兩條細(xì)瘦的腿桿上,盡是稀稀疏疏的汗毛,看了就叫她惡心。青虹不管三七二十一,大聲沖他耳朵喊,你起來你起來,你這頭死豬!呂學(xué)義被她吵醒了,騰地坐起來,瞇縫著睡眼只瞅了她一眼,倒頭又睡了。青虹怒氣沖沖地跳到炕上,拽住呂學(xué)義的一只胳膊使勁扯,同時咬牙切齒地大叫,你到底怎么我了你到底怎么我了……你這個不要臉的老流氓!呂學(xué)義睜開眼,齜了齜牙,又哼哼唧唧翻了個身,跟沒事人似地躺著不理睬她。青虹快要急哭了,她跪爬過去拽他的另一條胳膊,老流氓!你是個老流氓,你到底把我咋了?呂學(xué)義這才慢慢轉(zhuǎn)過臉,卻好像一點兒也不生氣。那你說說叔咋著你了么。青虹臉上火燒火燎的發(fā)燙,嘴里始終不停地咒罵,你耍流氓你耍流氓……我要去告你!呂學(xué)義長長地伸了兩個懶腰,打了一串愚蠢的哈欠,嘿嘿地沖她笑兩聲,笑話,告我,你告我啥?我是用繩子綁你來的,還是把刀子架到你娃娃脖子上了?呂學(xué)義一副循循善誘的狡猾樣子。告人起碼得有點證據(jù)吧,再說了,只要你出去這樣一嚷,全村人都知道了,對你娃娃有啥好?你以后還怎么嫁人!
青虹本來還想沖上去揪他的頭發(fā)撕他那張臭嘴,聽呂學(xué)義這么一說,她頓時像霜打的嫩茄子,整個人都蔫巴了,木雞樣呆坐在炕上,好半天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后來,呂學(xué)義起身站在屋門口嘩啦啦地撒尿,完事后便回來躺下繼續(xù)睡。隨手又把她的身體扳過來摁倒,她立刻倔強反抗并坐起來,他又用力把她摁倒了,她又掙扎著想起來,卻被他用胳膊肘死死頂住了。青虹聽見他說你這丫頭盡瞎胡猜,你把叔當(dāng)成啥人了?天地良心,叔能對你做啥!說著,伸過手胡亂摸了摸她的頭,快睡吧,別胡思亂想了,天亮我還要帶你進(jìn)城耍呢。青虹的身體才漸漸地松弛下來,又好像讓誰把筋一根一根從骨頭里抽走了,再也不可能坐立起來了,只能像只奄奄一息的小母狗,乖乖地蜷縮在主人身邊。再后來,青虹慢慢地轉(zhuǎn)過身去,主動把自己靠到呂學(xué)義身上,不得要領(lǐng)地?fù)ё∷?,像閨女摟著親爹一樣,嘴唇貼在他耳朵上說,我想好了,不告你了,可你要對我好,要不我就死給你看,我死了別人就會把你抓起來……反正我說到做到!呂學(xué)義含混地說了一串好好好,很快,他又打起響亮的呼嚕來。
李玉輝作品-《侗寨七月之游渾了的河》65×80cm
呂學(xué)義果然說話算話,第二天很早就把青虹叫起來,然后帶著她悄然離開了村子。路過學(xué)校時,青虹說要先去向老師請個假,呂學(xué)義也沒有反對的意思,只是讓她快去快回,又不放心似的囑咐她千萬別跟人提起他。之后,他倆才匆匆忙忙趕到鄉(xiāng)上,坐了頭輛去鎮(zhèn)上的三輪蹦蹦車。到了鎮(zhèn)上,呂學(xué)義買了兩碗牛肉拉面,一人一碗,他還給青虹的碗里特意調(diào)了三勺子辣椒油,她吃得別提多香了。然后,他們一同鉆進(jìn)一輛破破舊舊的中巴車?yán)?,盡管車上統(tǒng)共沒有幾個乘客,他倆人還是坐在最后一排。車搖搖晃晃開動以后,青虹很快又迷糊著了,腦袋一直枕在呂學(xué)義的肩膀頭上。青虹很快就讓自己躺進(jìn)夢里了。她夢見自己憋了一泡尿,她著急地想下車去,可她怎么喊汽車也不停下。后來前面有人站在路邊招手擋車,車才別別扭扭停住了,她急忙起身往車門口跑,車門一開,她還沒有來得及跳下去,外面早有人闖進(jìn)來,一把就抓住了她的手腕子,說不要臉的,還不跟我回家去。她抬頭一看,原來是青秀,她說我死也不跟你回去,我再也不想回那個爛家了,就用盡全身力氣往車門外沖??墒牵嘈阕允贾两K也沒有撒開手,青虹實在憋不住了,竟站在車門口那里尿了一褲子,等她低頭看時,地板上卻是鮮紅的一大攤。她就給嚇醒了。
這時已是下午三四點鐘的樣子了,中巴車終于停在小縣城車站。下了車,青虹覺得眼前一下子繁鬧起來,街上都處都是花花綠綠的男人女人在來回走動,她一直都在東張西望,兩只眼睛簡直不夠用了。呂學(xué)義似乎沒有什么心思看街上的東西,拉著青虹東拐西拐,轉(zhuǎn)了兩三個圈,又鉆了好幾條窄巷,才把青虹拉進(jìn)車站附近的一家小旅館里。這里好像到處都是小旅館,歪歪斜斜地把巷道排擠得簡直快過不去人了。青虹是從門口的那些大大小小的招牌看出來的,好再來旅社,迎賓旅館,便民服務(wù)社等等。呂學(xué)義好像跟這里的人都很熟的樣子,青虹站在一邊等著,他徑自過去跟柜臺那邊的一男一女說話,說話聲時大時小,他們間或扭頭朝她這邊掃兩眼,發(fā)出一陣模糊的笑聲,青虹覺得很不習(xí)慣,就把臉撇開。過了一陣,呂學(xué)義才來領(lǐng)她走進(jìn)最靠里的一個小房間。
房子很窄,靠墻分別擺著兩張小床和一張桌子兩把椅子,看上去都臟兮兮的,有油漆的地方都斑駁了,就連白色的床單好像是永遠(yuǎn)也洗不干凈的樣子,上面有一圈兒淺一酡兒深的污漬,還有被煙頭燒出的黑的小圓孔。青虹還注意到,在并不太白的幾面墻上,胡亂寫著一串一串亂七八糟的數(shù)字,好像還有張三李四之類的名姓。除此之外,最里面的墻上還有一扇巴掌大點的窗子,外面安裝了縱橫交錯的鋼筋柵欄。青虹好奇地朝窗外看了看,只看到很小很小的一片天空,像一面長方形的小鏡子,人的視線全部讓外面高高矮矮的一片房頂和一堵拉了鐵絲網(wǎng)的圍墻遮沒了。這當(dāng)間呂學(xué)義出去了一趟,很快又回來了,隨手扔給青虹一袋雞蛋糕和一瓶礦泉水,對她說,你先吃一口填補填補,叔還要出去見個老熟人,你哪都別去,我一陣就回來。青虹聽見門鎖吱吱地響了幾下,她實在是又餓又渴了,先一屁股坐在床上,吧唧吧唧大吃二喝起來。因為是頭一回出門住旅館,而且又是在縣城里,她的心情多少有種說不清楚的激動。尤其想到自己終于如愿以償?shù)仉x開了家,忽然又覺得,自己昨晚真不該那樣對呂學(xué)義大喊大叫的,他其實對自己不錯,又管吃又管喝的,不比親爹娘差。
李玉輝作品-《飛溝過河橋》50×60cm
結(jié)果,長等短等,也沒有把呂學(xué)義等回來。青虹只好無聊地在床上躺著,不知不覺竟又迷糊著了。等青虹再次醒過來,天色早已經(jīng)黑透了,房間里黑洞洞的,惟獨那扇窗戶,散漫而又詭秘地瀉下灰藍(lán)色的被窗筋分割開來的小光塊。青虹往起翻身,卻莫名地感到自己渾身疼得要死,骨頭跟散了架似的,特別下身有股燒灼灼的隱痛,一忽兒疾一忽兒緩地洗劫著她,卻又不清楚那痛是因為什么。她的手指毫無意識地往下滑動,卻又無意中摸到了什么東西,黏乎乎的一攤,跟鼻涕一樣就粘在腿根子那兒,實在是又骯臟又讓人惡心。冥冥中青虹既感到恐懼,又覺得糊里糊涂,她咬著牙強打精神坐起來,天哪!自己身上的衣服褲子全都被扒掉了,她躺下的時候明明都是穿在身上的,現(xiàn)在居然連腳上的襪子也不見了!青虹勉勉強強用兩只手撐著床,一挪一挪想下地。這時手又按著床單上的一片潮濕,剛才一直被壓在她的屁股下面,所以一開始并未覺到。她急忙往手摸到的地方細(xì)看,白床單上果然有一些暗黑色東西,房間里雖然沒有開燈,可她還是看得清清楚楚的,血!那是血!青虹哇地大叫了一聲,與此同時,雙手早緊緊抱住了自己的頭,忽然感到天旋地轉(zhuǎn)起來……
收完地里的麥子,人是根本閑不住的。要干的活還有很多很多。打場剩下來的一堆未脫皮的谷粒拉回家來了,這些東西當(dāng)然不可能隨便扔掉,得平鋪在院子里,用木耙子不停劃拉著,好讓毒日頭美美地曬上兩天,曬干了再拿棒槌敲打幾遍,然后用簸箕端到街巷的風(fēng)口處揚灑揚灑,讓順路風(fēng)把干谷皮吹走,再用細(xì)篩子過一過土塵,把里面的石子和小土坷拉揀干凈,最后才能裝進(jìn)麻袋扛回家去。青秀素來就懂得儉省,做起這些活來便非常精細(xì),糧食是自己親手種出來的,從開春播種到三夏搶收,不知流了多少汗水,付出多少辛勞。別人家干一天的活兒,青秀一個人就得干上三天五日的,別人流一身汗,青秀的身子就不知得濕透多少回呢。在青秀眼里,糧食真的就像親人,就像自己的兒女,就像一娘同胞的兄弟姐妹,有時候,青秀甚至覺得,自己整天在地里澆灌除草耕耘遠(yuǎn)比在家里呆著要快活得多。地里的糧食雖然不會說話,可青秀一點兒也不會感到空虛和寂寞的,恰恰相反,青秀心里有什么想不透徹的東西,嘴里會自言自語地說出來,旁邊沒有什么人聽,有的只是大片大片的綠色和被綠色包圍著的尚未成熟的谷粒,麥子也好,玉米也好,它們都能聽得懂青秀說出的話,卻從不多嘴多舌,它們最清楚青秀心里的所有感受。青秀對著莊稼地把心里想說的話毫無保留地說出去,心情便慢慢地好了起來。通常那些在家里才有的愁煩、想不通的亂事情,解不開的一個個小疙瘩,一到地里全都能釋解得開了。
和往年不一樣,在家里篩麥谷時候,青秀的心里一直沉甸甸的,完全沒有一絲收獲的喜悅,總是心不在焉的樣子。青虹的悄然出走讓她著實難受了好幾個日夜。這當(dāng)中她先后去過三趟鄉(xiāng)派出所,頭兩次人家還愿意待見她,到了第三次,她剛一進(jìn)去,就被一個歪扣著大檐帽的小干警沒鼻子沒臉地數(shù)落了一通,說急有屁用,早知現(xiàn)在何必當(dāng)初,派出所又不是給你一家開的,找人找人,人是在你的眼皮底下丟的,讓我們上哪里找去,老鄉(xiāng)你懂點規(guī)矩好不好!青秀就被堵得啞口無言了。小干警的話也不是一點道理沒有的,千錯萬錯都怪自己,為啥非要跟青虹賭那口氣呢!所以,等曬完谷粒,青秀更是一點主張也沒有了,原想這兩天青虹差不多也該回來了,可青虹真的就像是一塊石頭扔進(jìn)河里了,一點回家來的跡象也沒有。
青秀在家里實在坐不住了,又專門去了一趟河那邊的三姨家,同樣也沒有青虹的消息。三姨倒是也沒再抱怨她,只是說青虹這丫頭忒野了,賊膽也忒大了,這回出去有她娃娃的好果子吃呢。隨后,三姨話鋒一轉(zhuǎn),拉著青秀的手說,反正你也來了,我跟你提的那門親好歹先跟人家見個面吧。青秀哪還有這種心思,連忙搖頭。三姨便拿出長輩的尊嚴(yán)跟她講話,說只是見一面,成與不成都在自己,省得人家見天等回話,說咱們不誠心。說完便屁顛屁顛地撂下青秀,跑到街上去了。時間不大,三姨就回來了,果然領(lǐng)進(jìn)來兩三個外人,一看便知道是爹娘老子陪著兒子來相親的。青秀本來就不是為這種事情來的,一點心理準(zhǔn)備都沒有,簡直就是強攆著鴨子上架。
這確實是青秀頭一次被外人這樣明目張膽地看,就像在集市上挑選喜歡的東西一樣,人家上一眼下一眼左一眼右一眼,一邊看還一邊刨根問底地問這問那,家里有幾口人,有沒有爺爺奶奶,爹娘身體如何,弟弟妹妹是念書還是勞動,甚至連養(yǎng)了多少豬啦多少只雞啦都不肯放過,也要仔細(xì)盤問。青秀赤紅了臉,一一答復(fù)著,心里甭提多別扭了,又羞怯得不行,頭始終也沒敢高抬一下,以至于人家走了以后,三姨問她覺得男的咋樣,青秀腦子里竟一片空白,幾乎沒有什么印象。三姨也不生氣,說一家養(yǎng)女百家求,自古到今都這個理兒。青秀臨走時,三姨特意送她出門,不放心似地又叮囑她兩句,說反正當(dāng)姨的也把話說明了,村長家對你滿意著呢,他家的條件自然不用多說的,只是有一樣……話說到這里,三姨稍微停頓了一下,盯著青秀的臉說,我以為剛才你都看出來了,村長兒子腿腳有點小毛病,小年時得了麻痹,吃藥打針的,腦子也笨了些,沒上過啥學(xué)……所以村長說只要你肯嫁過來,啥條件都依著你提,房子家具電器首飾樣樣齊全。青秀聽了,這才依稀回想起先前的情景,那個男的好像是一拐一跛地縮在爹娘身后的,一副愣愣傻傻的樣子。所以,她立刻就把三姨的話搶過來了。三姨我真的要走了,青民在家該著急了。三姨也沒再攔擋她,只是沖青秀即將遠(yuǎn)去的背影喊了一聲,秀兒你先別急著答復(fù)呢,回家去再好好想一想,世上沒有十全十美的東西。
真是連做夢也沒有想到,青秀從三姨家趕回去的時候,爹正坐在屋子里等她。青秀遠(yuǎn)遠(yuǎn)就看見三寶騎在院門檻上,一副歡天喜地的樣子。三寶嘴里好像吃著一塊糖,腮幫子鼓鼓的,手里端著一把顏色絢麗的塑料玩具槍,是裝電池能發(fā)聲的那種。三寶看見姐姐騎著車子到跟前了,突然把手里的槍對準(zhǔn)姐姐,那槍就像警報一樣哇啦哇啦叫了起來。青秀怔了一下,以為是娘回來了,卻聽三寶響亮地說爹回來了爹回來了,看這是爹給我的。三寶確實跟過年一樣興高采烈的。青秀卻一點感覺也沒有,就放下車子進(jìn)屋去。桌子上擺了一大堆好吃頭和還沒有拆開包裝袋的服裝之類,東西太多了,眼看桌子堆不下,還有兩只旅行包被放在床上,也是鼓鼓囊囊很豐厚的樣子。青秀一進(jìn)去爹就從椅子上站起來,嘴里客氣地說你回來了。青秀聽了覺得別扭得要命,按理說這話應(yīng)該從她的嘴里說出來才對,究竟是誰一去這些年連個面也不見的?青秀只瞥了爹一眼,就轉(zhuǎn)身進(jìn)伙房去,叮叮當(dāng)當(dāng)?shù)穆曇艉芸鞆睦锩鎮(zhèn)鞒鰜恚孟袷?,聲音要比平常響亮一些,有點刺耳。爹隨后就跟了過去,站在伙房門口對青秀說,你先別忙著做飯,我也不太餓。青秀往鍋里一瓢一瓢添著水,頭也沒抬,嘴里卻說你當(dāng)然不餓,可三寶還沒吃飯呢。青民好像也聽見了,跑過來跟姐姐說我也不餓,爹給我買了好多好吃頭!青秀手里的水瓢就砰地一聲,落在水缸里了,濺起一片水花。可是,青秀還是沒有走出伙房,默默地蹲在灶洞前生火,燒水,往鍋里撒了幾把面粉,攪了又?jǐn)?,加了鹽、醋、香油和幾段蔥葉,先給弟弟盛了一碗晾上,又多盛出一碗,剩下的自己吃。
吃飯的時候,哪知三寶只輕輕掃了一眼,就努起小嘴巴說,咋又吃拌湯,難吃死了,我不吃。青秀端著碗愣了一下,又胡亂扒拉兩下飯,連同筷子帶碗摔在桌子上。三寶你再說一遍,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難吃也得吃,天下哪有那么多好吃的給你!青秀已滿臉火氣地站起來,把飯碗端起來硬是塞到弟弟手上,可是,三寶并沒有被她的話和樣子嚇住,相反,他看了看姐姐,又看了看爹,始終沒有接那碗。青秀的眼睛都快噴火了,她從來沒有生過這么大的氣,可今天不知怎么了,像是有惡鬼纏身,像小鬼在心里作祟一般由不得她了。她猛地抬起手,將那碗飯砸在地上,接著一記耳刮子狠狠扇在弟弟的小臉蛋上,那張臉頓時落下幾道紫印子。三寶哇地一聲就大哭起來,嘴里含著的糖塊也哭了出來。
爹大概看不過眼,上前一把將三寶摟了去,責(zé)怪青秀說,他不想吃就算了,哪能硬來,看把娃娃嚇成啥樣!爹不開口還好,青秀聽他這么一說,心頭的火苗兒更是噌噌地往上竄。你們?nèi)际呛萌耍臀乙粋€做惡人!你們一個個都這么好,早都干啥去了,現(xiàn)在知道出來做好人了,你們早是干啥吃的!這樣沖爹胡亂吼了一通,嗓門終于嘶啞了,似乎再也說不出話來,就一轉(zhuǎn)臉頭也不回地跑到外面去了,邊跑邊哭,眼淚像泛濫的河水往外亂淌。一口氣跑到溝河岸邊,真是想跳下去的心思都有了,可最終還是一屁股癱坐在地上,臉沖著汩汩奔流的河水,簡直思緒萬千。青秀恍惚覺得,那流淌的河水早將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帶走了,而且永不回頭,自己已經(jīng)變成了一只輕飄飄的空殼兒。還是幾年前,爹落了選要去外面尋活路,娘一個人忙不過來,就勸說青秀不要念書了,回家打個幫手,青秀想都沒想就離開了學(xué)校?,F(xiàn)在回過頭一想,這些年自己沒日沒夜地為這個家操持,為弟弟妹妹洗衣做飯,為了能讓他們把學(xué)上好,自己一個大姑娘家坐在集市上吆喝著賣菜,什么樣的苦沒受過啊,什么罪沒嘗過?。靠傻筋^來呢,似乎誰的好也沒有落下,就連自己一向最偏袒的弟弟,見了親爹回來就不要她這個姐了,也敢公然跟她犟嘴使性子了,這怎能不叫人傷心難過呀!好啊,好啊,一家大的小的都合起伙來了,都不把她青秀當(dāng)回事了!眼睛里都沒有她了!她在這個家就是一頭老黃牛,勤勤懇懇任勞任怨,用的時候只嫌干得少,不用了連看也不多看一眼。青秀越想越憤慨了!好啊,好??!一個個都等著吧,從今往后看誰再死心踏地為這個家操持!看誰再沒日沒夜地當(dāng)牛作馬!看誰再起早貪黑生火做飯!看誰再給雞豬喂吃喂喝!看誰再風(fēng)里雨里種糧種菜!看誰再端了熱飯碗放在你娃娃手里!看誰再像眼珠子一樣疼你愛你!看誰對你們好你們就跟誰滾蛋吧,滾得越遠(yuǎn)遠(yuǎn)好,最好這輩子都別讓她再看見一次??!青秀心里想得發(fā)了狠,眼睛卻出神地望著河對岸的村子。忽然又想起三姨上午說過的那番話,女兒家早晚是別人家的人,娘家的事你再怎么上心動氣,終究都是枉然的。這樣想的時候,青秀的眼淚就漸漸止住了,心中多少有了一絲的豁然。
李玉輝作品-《紅陽三岔路》50×60cm
正如青秀所料,爹不是沒事干或心血來潮了才跑回家的。這次爹回來目的非常明確,他跟青秀絮絮叨叨地訴說了自己這幾年在外面奔波多不容易,又說在他最艱難、差點快沒命的時候,有個女人肯伸出手來拉他一把,所以,他就理所當(dāng)然地做了對不起娘和青秀他們的事,現(xiàn)在,他也不想再隱瞞什么了,希望家里人能理解他的苦衷,這次回來他想跟大家好好談?wù)?。爹還說這輩子他已經(jīng)對不起一個女人了,就不能再對不起另外一個,所以,他是鐵了心要跟青秀娘打離婚的,而且,還要把青民也帶到城里去——好像是那個女人不能再給他生育了。當(dāng)然這一切,都要商量著來,畢竟是他對不起這個家的,家里可沒有誰對不住他。爹說這些話的時候,青秀一直在旁邊聽著,感覺自己就像一個外人,腦子里卻想起一句老話,天要下雨娘要嫁,她忽然明白了這個老理兒。青秀暗地里分析,娘現(xiàn)在也不在家,所以,爹的離婚計劃還不能順利實施呢。等爹把話都說完了,青秀反倒平靜下來。青秀這才開始仔細(xì)地打量爹。這個被他們叫作爹的男人,突然在她眼前變得異常陌生,比她記憶中要顯得年輕,單從外表上已經(jīng)很難看出他曾是個地道的農(nóng)民和一籌莫展的村干部了,他明顯有些發(fā)胖了,肚子上有了多余的肉微微凸起來,并不多的頭發(fā)卻理得很齊整,胡子也是認(rèn)真剃過的,身上的衣服褲子包括皮鞋和襪子,都是有模有樣的,看不到那種一身土一腳泥的邋遢相了。還有,他的雙手也不再是皴巴巴的,看得出來指甲在不久前剛剛修剪過,抽煙時手指很光滑地翹起來,左手的一根手指上戴著黃燦燦一枚金戒指,似乎象征著什么,這在過去是沒有的東西。還有,擱在桌面上的香煙盒方正又精致,這種牌子的煙青秀在村里很少看到,鄉(xiāng)集上也不多見的。
青秀就明白了,眼前這個男人早已經(jīng)不是她想象或記憶中的爹了。他是另外一個人,不屬于這個家,也不屬于這片土地,就像多年以前只見過一面的人,他屬于另外一片天地,就像那里同樣也不屬于青秀。這樣想時,青秀又是一陣難過,甚至有點懊悔不及,難道這些年自己所默默付出和承受的一切,就是為了讓眼前這個看似面熟的男人變成另外一個人嗎?青秀完全被弄糊涂了。她琢磨了半天,腦海里不時閃爍著一個非常模糊的女人的影子,這個女人同樣是陌生的,但她從頭到腳都與眾不同,至少跟娘完全不一樣,正是這個看不清臉面的女人把爹變成現(xiàn)在的樣子了。想到這,青秀才開口說話。青秀一說話,爹立刻就怔住了,半天也沒再言語,好像青秀是故意編造這些瞎話來打擊和報復(fù)他的。青秀說,這些話得等娘回來跟娘說去,我做不了主,我也不管你們大人的事。又說,娘出門找你有半年多了,我們都還以為娘跟你在一起呢,青虹這兩天又逃學(xué)連個影子也見不著,我只好報了案。
李玉輝作品-《看著牛群的小狗》60×50cm
說這些話的時候,青秀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爹那張刮得干干凈凈的臉,她想要看看爹有什么反應(yīng)??墒牵人言捳f完了,爹也沒有露出半點聲色,只是慢悠悠地吸著煙。煙氣把爹的臉籠住了,青秀看不清楚他到底在想什么。過了好大工夫,爹才哼著鼻子生沖沖地說,誰讓她找我,好好的找我干啥?一個女人家不好好在家呆著,別人不知道她我還不知道,讓人騙的賣了還給人家點票子呢。
消息還是從一個朋友嘴里打探到的,前些天在鎮(zhèn)上的拉面館里,有人見過呂學(xué)義和一個小丫頭吃飯。王紅旗的朋友說呂學(xué)義以前是經(jīng)人介紹的,沒啥深交,只是給他供過一次白面,一錘子的買賣。朋友們議論說那些個吸毒的家伙,癮兒上來親娘老子也不顧,坑蒙拐騙啥都敢做。王紅旗詳細(xì)打問了當(dāng)時的情形,朋友說正好是一進(jìn)一出,只無意間掃了一眼,至于那個小丫頭確實沒看清楚。王紅旗又讓哥們兒好好回憶一下究竟是哪天,結(jié)果跟青虹出走的時間不謀而合。
王紅旗連喘氣的工夫都沒有停,就騎上摩托車風(fēng)風(fēng)火火趕到青秀家。一去他就傻眼了,青秀家簡直鬧翻了天,大人喊娃娃哭,院里院外都是看熱鬧的人。王紅旗好不容易才從人群間擠了進(jìn)去,見青秀披頭散發(fā)的樣子,像個小潑婦,兩只手死死抱著弟弟的腰,身體往后弓著拔河樣用力,而弟弟的兩只手正被一個男人死死拽著,一邊要用力往外拉,一邊卻拼命箍住不放,弟弟在他們兩者之間號啕大哭,瘦小的身體像只羊羔似的快被扯裂了。圍在四周的人紛紛勸話,有的說好閨女你就松開手讓你弟弟走吧;有的說青秀爹你也別那么使勁,娃娃嫩胳膊嫩腿的,萬一扯壞了咋得了??!也有人說,青秀這丫頭脾氣忒犟了,不聽大人勸;還有人說當(dāng)姐姐的舍不得弟弟走,也是人之常情。
王紅旗急忙上去勸青秀,他還沒見過青秀爹呢,只能跟她搭話。王紅旗說你這是干啥,先把手松開,有話好好說么,你這樣會把他弄傷的。王紅旗這么一說,弟弟的疼痛仿佛立刻加劇了,越發(fā)哭喊得撕心撓肺的。青秀的臉色漲得發(fā)了紫,淚水始終在眼眶里打轉(zhuǎn)兒,牙咬在下嘴唇上,快把那里咬破咬出血來了。我不放我不放我偏不放!你們誰也別攔著,他憑啥想怎樣就怎樣,他說把三寶帶走就帶走,你們問問他這些年都干了些啥?青秀這樣喊的時候,爹的臉面也漲紅了,不過他并沒有松開手的意思,他沖周圍的人說這丫頭……這丫頭……真是無法無天了!大伙給評評理,我?guī)龑毴コ抢镉猩恫缓玫模易屗煤媚顣R字有啥不對的,沒見過這號死牛筋,我在外頭累死累活還不是為了他們幾個……為了我們,你好意思說為了我們!青秀不等爹把話說下去,又針鋒相對地喊起來,你跟別的女人好也是為了我們,你跟娘離婚也是為我們,你這些年管過我們死活么,管過這個家嗎,管過弟弟吃喝拉撒嗎,娘和妹妹活不見人死不見尸,家都亂這樣了,你倒好拍拍屁股想一走了事,你到底還有沒有良心了!爹的手終于慢慢地松開了,弟弟仿佛獲救的小人質(zhì),瑟縮著將身體全部撲進(jìn)青秀的懷里,青秀也用盡全身的力氣,死命地去摟弟弟。兩人用的力太大了,全都一屁股跌在地上,姐弟倆就在地上抱頭痛哭起來,惹得王紅旗心里也不好受。
李玉輝作品-《榕樹下的水牛群》50×60cm
爹終究未能從青秀手里帶走弟弟。后來爹惱羞成怒地甩手走了。青秀當(dāng)著眾人的面又不依不饒地攆到了外面,沖著爹遠(yuǎn)去的背影喊,你走你走……有本事你這輩子再也別回來……我們就當(dāng)沒你這個爹!爹真的就頭也不回地走遠(yuǎn)了。青秀整個人瓷愣了好半天,一個人木樁樣立在路中間悄悄流眼淚,直到王紅旗走到她身邊拉拉扯扯硬把她拽回去。
溝河水每年在麥?zhǔn)战Y(jié)束后會突然停上那么幾天。上游關(guān)閉了閘門,開始為秋季的最后一次高峰用水作必要的儲蓄,河里的水位一下子降低了,也就剛好能沒過孩子的小腿肚兒。這種時候,雖然鳧不成水,可樂趣還是有的,因為水很小,流速又緩慢,河里就經(jīng)常有魚兒往起躥跳,還有貝殼、小河螺和泥鰍都藏在淤泥縫隙里,隨便摸一摸都能摸一把。孩子們紛紛從家里端了洗臉盆或拿一只玻璃罐子,褲腿卷得高高的下去摸,往往收獲不小。
連著兩天,青秀又開始忙著一趟一趟往鄉(xiāng)里跑。王紅旗提供的消息她也覺得很有用,又聯(lián)想到娘跟呂學(xué)義出門都這么久了,連個音信也沒有,這不能不叫人覺得事情蹊蹺。不過,她沒有跟別人(包括王紅旗在內(nèi))說起過呂學(xué)義之前來家里送錢的事。那是一塊巨大的傷疤,她只能一個人默默忍受著,傷痛還在心口流血,而且青秀知道那血會一直這樣流下去的,或許要到她老死的那一天。派出所的人并沒有把青秀的懷疑當(dāng)作一回事,他們的答復(fù)是你還有別的證據(jù)嗎?抓人是要講證據(jù)的,你懂不懂……興許人家也是好心好意幫忙呢。青秀又說那天明明有人在鎮(zhèn)上看見他把我妹妹領(lǐng)走了,咋能說沒有證據(jù)呢!干警聽了,便要青秀將目擊證人找來錄個口供。王紅旗又去找他的朋友,哪知人家一聽說要出面作證,頭搖得跟撥浪鼓似的,幾天都不敢再露面,王紅旗也沒有辦法了。
這天,姐姐又是一早出的門,青民一個人待在家很無聊。自從爹回來又怒氣沖天地走了,青民整天都悶著個小腦袋,眼神里多了種憂傷的味道,也不怎么跟姐姐說話了,成天都滿腹心事的樣子。不管姐姐在不在家,他都是自己跟自己玩。這天他玩了一陣覺得實在沒意思了,就游游蕩蕩地出了家門往外面走,隔老遠(yuǎn)便聽見從溝河里傳來的唧唧喳喳的吵鬧聲。青民聽出來是村里的孩子們,他也好奇地跑到溝河岸邊看熱鬧。青民還不會鳧水,可眼下河里的水他一點兒也不感到恐懼,水很小一點兒,對自己的確構(gòu)不成威脅。關(guān)鍵是,青民看見別人都在河里忙手忙腳地摸魚兒,時不時會有人突然從水里抓起一條小鯽魚或別的什么活物,嘴里驚喜不已地亂嚷亂叫,惹得旁邊的孩子全都跟著歡呼雀躍,這就讓青民也躍躍欲試起來。
李玉輝作品-《對面那些田》60×50cm
青民終于在岸上悄悄地脫了鞋,把兩只鞋并攏了放在樹坑子里,又高高地擼起褲腿,然后順著斜坡面的壩沿慢慢地爬下去。兩只腳試探著伸進(jìn)河水里,一開始還覺得涼森森的滲骨頭呢,可沒多大工夫,青民就感覺到適應(yīng)了,再加上平時跟自己一道玩耍的幾個小伙伴朝他一個勁起哄。他們直沖青民喊,旱鴨子旱鴨子!見了水腿抽筋!嘻嘻——哈哈!青民聽了臉蛋臊得通紅,就鼓足勇氣趟著水一下一下走過去,終于走到河中央,那些小家伙才不喊了。他們過來拉住青民的手說跟我們一起捉魚吧,可有意思了。青民見大伙不再跟他生分,心里不由地歡喜起來,便顧不得許多,早把姐姐的叮嚀囑咐全拋在腦后了。
河底淤積下來很厚的一層泥沙,人的腿腳踩上去,會慢慢地往下陷,那是一種很舒服的感覺。青民喜歡用雙腳不停地踩下面的泥沙,特別是泥沙在水里淤積的程度不同,有高有低,像小丘陵一樣,高的地方露出了水面。青民就挑那些地方去踩,玩晃晃沙,通常踩不了幾下,一雙腳就被晃動的泥沙吞進(jìn)去了,再晃一晃,連小腿桿兒也會被沙子咬實了,想拔出來都很困難。青民又沒有帶盆來,跟大伙在水里胡亂摸了一會兒,他什么也沒有摸著,便沒了興趣。有人過來刨根問底地問青民,說三寶你不是要跟你爹去城里念書嗎,咋還不去呀?青民皺著小眉頭說我才不去。又有人插嘴說,別聽他吹牛,誰不知道那天是他姐擋著才沒去成的,要不他早去城里跟他爹享福了。青民臉上訕訕的,嘴里囁嚅著,是我不想去的。旁邊的人都拿話揶揄他,傻瓜才不想去呢,城里不比咱這爛窩窩好百倍!青民覺得大伙這樣問來問去的很無聊,索性默默遠(yuǎn)離了他們,自己一路追尋著專去踩踏那些露出水面的泥沙丘。那些沙丘不說話,也不會問他,青民就去跟它們玩。
后來,孩子們帶來的臉盆罐子里盛滿了從水里捉到的活物,有些人已經(jīng)顛顛地爬上了岸,興高采烈地捧著滿當(dāng)當(dāng)?shù)呐韫薷髯曰丶胰チ?。青民卻始終沒有再回歸到他們中間。青民離大伙已經(jīng)很遠(yuǎn)了。溝河是多年前挖成的一條人工干渠,渠壩兩邊是用水泥和石頭墁成的陡坡,整條渠又寬闊又筆直,一直延伸到很遠(yuǎn)的地方,穿過幾十個村莊。青民從來沒有這樣痛痛快快地玩過一次水,這種時候他完全忘記了娘和姐姐以前跟他說過的話,家里就他一個男孩子,寶貝的跟什么似的,當(dāng)然管教也嚴(yán)些,尤其是不允許他去河里玩水的。這個下午,青民只是癡迷于踩踏那些泥沙丘,踩完一個又去尋找下一個,就像電影里解放軍戰(zhàn)士攻克了一個高地又一個高地,那種興奮和喜悅簡直無法形容。
有句話怎么說的,樂極生悲,得意忘形,這些話似乎都可以安在青民身上。青民畢竟還是個小孩子。當(dāng)他一味地趟著水順著溝河往下去的時候,在他身后,從上游突然放下來的大水正洶涌地翻滾而來,剛開始,這種變化似乎并不大,只是水流的速度稍微變快,水位也跟著慢慢地升高了。那些還在水里摸東西的孩子發(fā)現(xiàn)情況以后就大聲喊叫起來,水來了水來了,快跑呀!他們一邊喊叫一邊急急慌慌往壩沿上爬。其實,青民也不是一點兒沒聽到,他依稀聽到了,可他多少有種初生牛犢不怕虎的意思,他只是扭頭朝身后望了望,發(fā)現(xiàn)有人在沖他招手,甚至有人在喊他的名字。他沒理識,繼續(xù)趟著水往下走,然后站在前面的一只很小的沙丘上。事實上,這是青民的雙腳踩到的最后一個露出水面的泥沙丘,因為幾乎是眨眼之間,他腳下的東西就被黃湯湯的河水吞沒了。不知不覺間河水已經(jīng)淹沒了他的大腿,水流越發(fā)湍急,沖擊得腿腳根本無法站穩(wěn)了,加上青民又沒學(xué)過鳧水,人一下子就慌張起來,不知所措了??墒?,他人還停留在河中央,泥沙陷住了他的腿腳,他一步也不能動,冰涼的河水把他沖得搖搖晃晃。他一著急,便張開嘴哇地一聲哭起來,邊哭邊姐姐姐姐地喊著。水位依舊在迅速上升。眼看河水就沒過了青民的小腹。
青民膽怯而又恐懼的哭聲,還是引來了三個孩子的注意。他們一開始還覺得很好笑,覺得青民站在水中像個膽怯的小姑娘,他們就站在岸上看笑話,還一起沖青民喊,膽小鬼上來呀!膽小鬼上來呀……瞧他嚇得都尿褲子嘍!但是,很快,他們就不再起哄了,個個都吃驚不小地站在岸上,抻長了脖子觀望。孩子們看見青民哭著喊著,突然間又像是被水里的什么東西猛拽了一把,整個人就栽進(jìn)水里了,很快又見青民露出頭來,劇烈地咳嗽兩聲,雙手像被雨打濕的一對小翅膀,不得要領(lǐng)地拼命撲騰著水面,擊起稀稀落落的一片水花。這三個孩子都以為青民原本就會游水呢,是故意裝成那種樣子嚇唬他們呢??墒牵@樣沒有持續(xù)幾秒鐘,他們再度大驚失色了。水面只剩下一顆黑黑小小的腦袋,如同一只離了秧子的黑皮西瓜那樣被水沖跑了。繼而,又有一只蒼白的小手像鯉魚一樣跳上跳下兩次,倏忽便再沒絲毫痕跡,惟獨溝河水洶涌地向北奔流而去。
李玉輝作品-《勢均力敵》130×163cm
岸上的三個孩子簡直就驚呆了,一時全沒了主見,站在那里跳著光腳片兒沖河里大呼小叫了一陣,毫無效用。他們卻突然都安靜下來,好像怕什么人聽見了似的,每個人都不喊也不跳了,一個個面面相覷著。過了一會兒,他們相繼回到原先的位置,坐在岸邊開始悄悄穿襪子和鞋。這種時候,似乎誰也不想多說一句話,只求快快穿戴好然后離開這個是非之地。恰好這時,他們忽然發(fā)現(xiàn)了擱在一只樹坑子里的另外一雙球鞋,鞋糊得很臟,基本看不出原來的白顏色了,不用猜他們都知道這是誰的鞋。
于是,三個孩子不得不重新互相看著,模樣都有點古怪。一個稍大一點兒的孩子神色不安地說,我們拉一下鉤吧,說著他率先伸出一根小拇指來。另外兩個稍小點的孩子仍舊不解地盯著他,像是還沒拿定主意。記住,我們啥也不知道!大孩子又沖他倆一本正經(jīng)地說,反正我們仨啥都沒看見,你倆聽明白了吧?那兩個小孩又愣了一下,趕緊點頭,并踴躍地伸出自己的小拇指,彼此緊密地勾結(jié)在一起。在離開之前,孩子們把樹坑里的那雙鞋用木棍挑起來,又一只一只扔到了河水里。
秋天的樣子清瘦,飄一場雨揚兩場沙子,大地就昏黃了,莊稼野草都往枯里長,楊樹上的葉子簌簌地墜個不停。地上積了厚厚一層,腳踩上去吱吱叫,像被踩痛了筋脈。這時青秀的婚事也已經(jīng)定下來。其實,青秀也不想這么快,可青秀實在不想再走進(jìn)這個家門。從院子到屋里,到處都凄凄涼涼的,好像冬天已經(jīng)提前來了,可家里連一顆燒火取暖的煤球也沒有的。安葬完青民以后,這個家一下子就不再像個家了,只剩她孤零零一個人,像人去房空的車馬店,夜里躺著連眼皮都不敢闔一下,總覺得四周都在響動,到處都露著賊風(fēng)。
那些天都是三姨過來幫著料理的,要不青秀真的不知該怎么辦才好。每次燒紙錢青秀都哭得天昏地暗,一個勁念叨是自己害了三寶,早知道讓三寶跟著爹去哪還有這種事??!青秀說三寶啊三寶,你別恨姐姐呀,姐姐也是沒有辦法,不是做姐的心硬不讓你去城里,你要真的去了城里做姐姐的也容光呀!你好好地走吧,姐姐每年這個時候都給你燒多多的錢過去,你想買啥好吃的就買啥好吃的,你想進(jìn)城上學(xué)就進(jìn)城上學(xué),我的好弟弟姐姐供養(yǎng)你……這樣邊哭邊喊,直到嗓子沙啞失聲,人也暈死過好幾回。好容易舉完了喪,三姨怕青秀想不開,有個三長兩短的,再加上那個王紅旗整天往青秀這邊跑,不明不白黏黏糊糊的,所以,三姨索性就把青秀接到河那邊去了。
剛住下沒兩天,村長那邊就一趟一趟上三姨家來打問青秀的回話。青秀自然沒有心思考慮這些,而且她從內(nèi)心是拒絕這門親事的。三姨又苦口婆心地跟青秀講了村長家的樣樣好處,講了村長的大閨女是鄉(xiāng)上一個頭頭的兒媳婦,好像村長家有了這層的親戚關(guān)系,青秀就會對人家刮目相看了。三姨說你那爹娘老子我看都靠不住,往后你給過來三姨在這邊也好早晚照應(yīng)。其實,三姨還有別的原由,比方說等事情成了以后,村長親口應(yīng)承要劃給三姨家一塊最好的宅基地,還可以給三姨家小兒子(剛初中畢業(yè))在村上謀個差事干,等等,總之這門親事結(jié)成了,好處多得很,可三姨卻會避重就輕,絕口不提這些。青秀心里又結(jié)著天大的疙瘩,可她只能對三姨說三寶剛歿自己就談婚論嫁,說不過去。其實青秀還有青秀的苦衷,青秀的苦衷在心里埋藏得很深,苦得能要人的命,但這些話青秀說不出口,也不能說,只有讓它爛在肚子里。青秀這樣想的時候,就會不由自主地想到那個王紅旗。她當(dāng)然知道王紅旗的心思,可以說他對她是一往情深的,她雖然對他了解不算多,可她心里清楚他是能真心對自己好的那個人。但她拿什么來報答王紅旗的這片好意呢?青秀不止一次叩問過自己,答案是,她根本不能,她可以騙他,可以找出種種借口,但她注定了不能嫁給他。這就是命。要怪也只能怪自己命不好,也怪他的命不好。
三姨見她遲遲下不了決心,又對青秀語重心長地說,那個姓王的,哼,我看也不可靠,沒聽人常說小白臉都沒好心眼么,秀兒你可得想清楚!過日子可不比娃娃過家家弄著耍的。又過了一天,村長屁顛顛地又上三姨家來,進(jìn)來便開門見山地跟三姨拉話,說有啥條件盡管提嘛,我就算傾家蕩產(chǎn),也把娃們的喜事辦得紅紅火火的。青秀正和著衣服躺在三姨的里屋休息,她聽得明白,就悄悄下地穿了鞋,掀起門簾子,一只腳抬起來擱在門檻上,另一只腳還停在里屋。
青秀看了看三姨,就把目光落在村長的臉上。青秀冷靜地說,條件不條件的,你們大人看著辦吧,但有一樣……說到這里,青秀停頓了幾秒。你老人家?guī)臀掖蚬偎靖鏍?,把那個壞蛋抓起來!村長顯然怔住了,不過他馬上堆著一臉笑說,這個好說,告誰?青秀忽地放下門簾,將兩只腳都堅定地邁到外屋地上,然后她幾乎是咬牙切齒一字一頓地說,我們村的,呂學(xué)義。又說,啥時候他人抓起來了,我啥時候過門。三姨疑惑地坐在那里,半天也沒出聲。村長又很仔細(xì)地端詳了一下青秀的臉,見青秀一臉肅然不像是在跟他開玩笑,就點頭說,那好,那好,一言為定。
青虹回來那天,外面正下著雨,連連綿綿的。那是秋天的最后一場雨,溝河兩岸雨霧彌漫,河水眼看漲滿要溢了出來。事實上,有時候青虹自己也快記不起來了,剛剛發(fā)生過的一切簡直就是一場噩夢,連她自己都感到恍惚起來。青虹之所以還能活著跑回來,多虧了她一直藏在鞋墊底下的那一百多塊錢。記得那次青秀懲罰過她以后,青虹就把剩下的錢藏在自己的鞋殼里了,一直再沒舍得花。后來青虹跟著呂學(xué)義去了縣城,結(jié)果竟被呂學(xué)義狠狠地騙了一把,呂學(xué)義拿了人家的錢,便跑得無影無蹤了。
在那間臟兮兮黑洞洞的小旅館的房子里,青虹遭受了她難以想象的恥辱和強暴,但她人始終都處在半昏迷中,他們在她的食物和水里做了手腳,就像呂學(xué)義最初那晚對待她一樣。她也不是沒有想過逃跑或絕食,可一切最終都是徒勞的,她根本就出不了那間房子的門,至于窗戶又從外面釘死了那種鋼筋柵欄,她喊破了嗓子,也沒有人肯過來幫她一把,還招來老板的一頓毒打。在隨后的一晚,青虹被蒙了眼睛堵住嘴,胡亂塞進(jìn)一輛汽車,然后就被帶到別的地方去了。她不知道自己到了哪里,反正汽車好像整整開了一夜,她就到了那個鬼地方。
這里比小旅館更為險惡,更加的暗無天日,好像是一個曲里拐彎的地洞,到處閃著鬼火樣或紅或藍(lán)的燈光,經(jīng)常能聽到亂七八糟的唱歌聲。但這里有很多年輕的女人,她們?nèi)紳鈯y艷抹,看上去個個都很漂亮的樣子,她們呆在同一間房子里,里面有很多黑乎乎的沙發(fā),圍成一大圈,女人的身體就貓樣慵懶地陷在沙發(fā)里。過上一陣,老板娘就會帶一兩個男人推門進(jìn)來,進(jìn)來的男人全都色迷迷直勾勾地沖她們笑,眼睛肆無忌憚地瞅著女人們的臉和胸脯,踅摸一會兒他們會從中間挑出自己中意的,然后就摟摟抱抱地帶出去了。青虹畢竟年紀(jì)最小,發(fā)育得又不好,所以來這里的男人通常不會選中她。青虹在惶恐中發(fā)現(xiàn),那些男人更喜歡胸脯大的女人,這樣一來她反倒不那么驚慌了。青虹的腦袋瓜又開始慢慢活動起來,幾天里她經(jīng)歷的東西太多太多了,都快把她變成白癡了。她注意到外面有好些像打手一樣的男人在過道里走來走去,她知道硬跑是跑不掉的,得好好動動腦筋,得抓住一個好時機才行。終于有一晚,一個很老的男人要了她,剛把她帶進(jìn)包廂里,她趁老頭顫巍巍地脫褲子的時候,突然撲去把人家撞翻在地了,老頭上了年歲,看樣子都能做青虹的爺爺了,倒在地上哎喲半天也沒爬起來,青虹便轉(zhuǎn)身溜了,結(jié)果被外面的保安發(fā)現(xiàn)一路追上去,拖在地上死狗樣又拉回來,一頓拳腳打了個半死,幾天都動不了身。老板娘還不給她吃飯,美美地餓了她三天,到第四天上,老板娘說看你小干不了這個,也怪可憐的,干脆讓人送回家算了。哪知,老板娘卻轉(zhuǎn)手把她賣給了人販子,人販子又輾轉(zhuǎn)將她賣到很遠(yuǎn)很遠(yuǎn)的一個山溝里。主家也是活該倒霉,花了幾千塊錢,本指望買個女人回來生兒育女傳宗接代呢,不想青虹還是個娃娃,太小太嫩了。他們見青虹哭得淚人兒似的,臉上身上都是青一塊紫一塊的,多少動了些惻隱之心,也就不急于成親,先哄著好歹讓她在家里住下養(yǎng)傷。青虹呢本來就不傻,她也看出這家不是惡人,爹娘老子都是老實巴焦的莊稼人,就裝出可憐兮兮傻了吧唧的樣子,蒙混人家說自己打小沒爹沒娘,是個孤兒,被人騙到那種地方,自己死活不依,老板娘覺得她佞才把她賣了。青虹還說以后她哪里也不去了,就把這里當(dāng)成自己的家,死心塌地過日子。主家又觀望了一陣子,加上青虹整天嘴巴甜甜地叫爹喚娘的,也就慢慢地放松了警惕。這一放松,青虹便有機可趁了,終于在一天深夜摸黑逃了出來。
不管怎么說,青虹還是回家了。青秀驚訝地看見妹妹拖著一雙泥濘不堪的破鞋,水淋淋地站在自己面前,身體不停地打著顫,像個落荒的小討吃。那一刻不知怎地,原本一肚子的怨恨和委屈,忽地就沒了蹤影,原先早就想過無數(shù)遍,等青虹回來她非把她生吞活剝撕爛了不開??纱藭r此刻,青秀卻上前一把將妹妹濕漉漉地?fù)г趹牙?,摟得緊緊的,自己先眼淚嘩嘩哭起來,半天也說不出一句話。青虹很木然地被姐姐抱了一下,然后她就用力掙脫開青秀,除了漫漶的雨水掛在臉上,再也沒有任何的表情,嘴里說我臟……我要洗澡我要洗澡。青秀才回過神,急忙鉆進(jìn)伙房里去燒水,一邊準(zhǔn)備些吃的,水燒開倒進(jìn)一只木澡盆里,又兌了些涼水,試著可以用了就招呼青虹。青虹進(jìn)來看都不看青秀一眼,只冷冷地說你出去。青秀愣了一下,她本來打算好好幫妹妹搓一搓身,聽青虹說得那么生分,也就只好退出來。
李玉輝作品-《臥?!?0×50cm
青秀一直沒有問過青虹那些日子是怎么過來的。單從妹妹蓬頭垢面的樣子和渾身上下散發(fā)出的陣陣餿臭味,青秀就猜出了幾分。飯桌上,她跟青虹說起弟弟的事,青虹的眼睛始終沒有睜開過,好像睡著了,又好像根本沒有勇氣睜開面對一切。而且,從回來的這一天起,青虹幾乎不主動跟青秀多說一句話。有時候青秀會隱隱覺出,這個長相跟青虹一模一樣的小丫頭,根本就不是原先的那個妹妹,她究竟是誰,青秀也說不清。
派出所下來兩名干警,專程到村里了解情況,見了青秀很客氣地敬禮,要她把情況又詳詳細(xì)細(xì)講了一遍。青秀講述的時候,其中一名干警把青秀說過的話全都唰唰唰地記在了小本子上,極嚴(yán)謹(jǐn)?shù)淖黠L(fēng),完全不是先前那樣帶搭不理的輕慢。青秀講著講著,眼淚就下來了。干警說還有問題要問青虹,青秀就去里屋的床上拉青虹起來。過了好一會兒,青虹才磨磨蹭蹭地來到干警跟前。干警用明亮而又嚴(yán)肅的目光上下打量了打量,問她你就是青虹?青虹像是沒有聽見,只顧低著頭看自己的腳尖。青秀在一旁趕緊打圓場,說這就是我妹妹青虹,她剛回家沒兩天。又拿胳膊肘碰碰青虹,人家同志問你話呢,青虹別怕,有啥你就說吧。干警繼續(xù)往下問,有人在鎮(zhèn)上看見你跟一個叫呂學(xué)義的男人一起走的,有這事么?青虹的眼睛還是死死盯著自己的腳尖。你要老老實實回答我們的問題,這樣才能盡快偵破。干警顯然有些無奈和惱火了。青秀說對對對,你倒快說呀,姑奶奶急死人啦。青虹的頭慢慢地抬起來,但她沒有看屋子里的任何一個人,而是把目光茫然地瞥向窗外,很長時間也不把頭扭回來看人,嘴里卻在自言自語,呂學(xué)義,誰是呂學(xué)義,我不認(rèn)識……城里可熱鬧了,我長這么大還是頭一次去呢。那你的意思的是說你自己跑出去的,根本就沒有人拐騙你?這次青虹倒是很爽快地點了點頭,她說,我不想念書了,念書沒意思,我逃了學(xué)就是想去城里開開眼,城里可真大呀。說著,眼圈紅了一下,她就垂下頭盯著自己的腳尖,又開始發(fā)呆了。
兩名干警互相遞了個眼色,起身對青秀說還要去村里再看一看。青秀就送客人出門,緊跟在后面叨叨著,同志同志你千萬別信她,她說的不是真話,她一個小丫頭家哪那么大本事,肯定是讓人騙的,你們沒見著她那天回來都落魄成啥樣子了……你們一定得想辦法救救我娘呀,一定要把那個壞蛋抓起來,呂學(xué)義他……他……話說到這,青秀戛然止住了。她簡直被自己的冒失嚇了一大跳,因為激動,險些就把埋藏在心里的苦水和秘密一股腦全倒了出來??粗删哌h(yuǎn)了,青秀忽然就感到一種莫名的后怕,仿佛一把很堅硬的刀子猛地頂在后脊梁上。萬一那個壞蛋日后被抓起來、萬一他把事情全都招認(rèn)了,萬一他再交代了那次來家里送錢的事,到那個時候所有人都知道了,那自己的這張臉該往哪兒擱呀!一旦理出這種頭緒,青秀不由地倒吸了一口涼氣,人在風(fēng)里愣了半天,臉色都白了。
就連三姨也有點兒號不清侄女的脈了,一陣風(fēng)一陣雨的,更別說旁人了。青秀說說話話就要嫁人,嫁到河那邊去,日子都挑定了。因為兩個莊子只隔著一條河,大伙很快就摸清了男方家的底細(xì),私下里瞎吵吵,說青秀還不是嫌貧愛富,說她眼眶里沒有爹娘老子,說她不自重弟弟尸骨未寒就急著要嫁人。還有人嚼舌頭,說她吃著碗里卻瞅著鍋里的。這話主要是沖她跟王紅旗的事說的,畢竟她身邊有過王紅旗這么個人。青秀心里自然跟明鏡似的。她不想同別人理論。有時候青秀都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又在想些什么,反正一切都像水到渠成那樣自然。
李玉輝作品-《想進(jìn)菜園的?!?0×60cm
現(xiàn)在青秀最放心不下的只有青虹一個人。她甚至想過,要像歌里唱得那樣帶著妹妹一起嫁過去,可那不太現(xiàn)實。連三姨都說傻丫頭你瘋了,青虹也不是三歲的小娃娃,她能自個跑出去滿世界逛,還愁照顧不了自己。即便這樣,青秀還是忐忑得很。有幾次,她都想跟青虹坐下來,好好商量商量今后怎么辦,可是,青虹從來不給她這樣的機會。特別是當(dāng)青虹知道了她要嫁的消息以后,對姐姐更是冷漠不理,不聞也不問,好像她倆根本就不是一娘同胞的姊妹,而是偶然住在同一家店房里的兩個陌生女人。青秀還發(fā)現(xiàn),青虹看人時的眼神陰陰陽陽的,有點兒不懷好意,而且,脾氣越發(fā)暴躁,動不動就沖人使性子發(fā)火;即便安生著也是一個人靠著墻坐在床上發(fā)呆,一坐就是老半天,一句話也沒有,跟丟了魂一樣。青秀看在眼里,心里實在難過,她幾乎不敢想象那個壞蛋都對妹妹做了什么,她又幫不上忙,或者,根本就不能幫,幫忙只能是幫倒忙——自己不也是泥菩薩過河自身難保么——青秀知道那樣肯定越弄越糟,那樣也許會同時毀掉她們兩個人。所以,青秀有時又感到慶幸,在這方面她覺得青虹比自己沉穩(wěn)和老練得多,至少青虹知道保護自己,她對那個壞蛋只字不提。那天派出所的干警前腳剛走,青秀就連忙跑去找三姨商量,讓三姨去跟未來的公爹講,她不想再告狀了。三姨也覺著奇怪,詢問原由,青秀支吾說大家都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反正妹妹也平安地回來了,就算了。人家村長那邊自然不管這些,只要青秀肯答應(yīng)婚事,其他什么都好說,告不告還不是一句話。
無論怎么說,出嫁究竟是女人的一件大事,青秀雖然沒有表現(xiàn)出一絲歡樂,可必要的準(zhǔn)備還是要有的,起碼也得給自己置辦兩身象樣的穿戴和一套新被褥吧,還有臉盆梳子搽臉油洗發(fā)水之類的日用品,青秀不想讓旁人小看了自己。爹娘是指望不上的,青秀只好自己出面張羅這些嫁妝。上次給弟弟辦喪,家里的錢已經(jīng)用得差不多了,所以,青秀決定把剛收下來的玉米賣了。不是冤家不聚首,去鎮(zhèn)上賣玉米,在那里偏又遇上了王紅旗。青秀拿定主意該跟他有個了斷,她不想讓人家再這樣不明不白地懸著了。她對王紅旗說咱們找個地方坐坐。王紅旗很高興,以為青秀回心轉(zhuǎn)意了。兩個人來到一家小飯館,青秀說好了今天她請客。王紅旗說誰請都一樣,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行。點了菜,又要了王紅旗最愛喝的啤酒,青秀要跟他碰杯,王紅旗有點受寵若驚,說你不能喝就算了,別勉強。青秀卻先干為敬。然后青秀說前一陣子真是多虧了你,一直想好好說聲感謝的話呢。王紅旗說咱們倆別那么客氣。青秀想了想說,有件事情我要對你說……我結(jié)婚那天想請你也來,也不知道你愿不愿意,你也知道我家里沒什么人,你就當(dāng)是我娘家的哥哥吧。王紅旗聽了,好長時間也沒反應(yīng)過來。青秀又端起杯子給他敬酒,王紅旗沒有喝,青秀又自己端起來喝了,喝完放下酒杯,眼睛潮乎乎地看著王紅旗說,紅旗哥那天你可一定要來啊!王紅旗又呆了一陣,才端起酒咕咚咕咚灌下去,表情很苦,像在喝毒藥。
李玉輝作品-《小河穿寨過》30×40cm
青秀是臘八那天過的門。爹娘都不在,三姨和三姨夫只好充坐在爹娘的位置上,行完禮,就上了花轎(轎車)。三姨好說歹勸青虹才遲遲地給姐姐壓了轎。這種時候,青秀不由想起了弟弟,要是三寶還在該多好啊!三寶很早以前看村里別人家新娶媳婦,就說好了將來一定要給姐姐壓轎子的。青秀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抱住妹妹號啕大哭,簡直傷心欲絕,把這輩子的眼淚全都哭光了。接下來,青虹在河那邊的筵席上喝醉了,撒了酒瘋。一開始,客人就看見青虹有點不太對勁,坐在那里也不怎么吃菜,只是悶著頭一杯一杯喝酒,別人就想勸勸她,可她根本聽不進(jìn)去。后來,青虹搶了酒瓶只顧往自己嘴里灌,下巴頜跟脖子上水光溜滑的盡是酒水。三姨實在看不過眼,去奪她手里的瓶子。三姨生氣地說,青虹今兒是你姐姐的好日子,你咋這么不懂事,讓客人笑話死了。青虹卻抓住瓶頸死活不松手,語無倫次地嚷著,笑話個屁,我不怕笑話,我又不是新娘子,笑話我干啥,誰笑話誰是豬。這時,青秀正在給旁邊的幾桌客人敬酒,實在聽不下去了才扔下女婿過來解勸青虹。青秀拉下臉子說,青虹你瘋啦,咋喝成這樣,丟不丟人,快起來跟我出去!不管還好,青秀當(dāng)眾這樣一扯一喊,徹底把青虹惹惱了,她突然就把手里的瓶子砸在地上,順手又掀翻了一桌子菜。青虹還是不依不饒,她歪歪扭扭站起來像一條發(fā)怒的蛇,氣沖沖地用手指著姐姐的臉。嫌我給你丟人,你也不撒泡尿照照,還嫌我丟人!說著,青虹冷笑著沖在場的客人說,別人不知道,以為我也不知道么?青秀你是個爛貨,你跟我一樣,都是爛貨!都讓男人搞過了,就算你急著把自己嫁出去,也是一樣的爛貨!青虹的話一出口,整席人全都震驚了。青秀當(dāng)時真的傻了,站在那里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臊得滿面通紅。
后來,青秀的那個村長公爹也有些惱羞成怒,他找來的一伙人硬是推推搡搡把青虹架出了熱鬧的酒席。再后來,好像連逡巡在院里的幾條狗都不愿意理睬她,饞嘴的狗們正忙著啃筵席上不斷扔出來的肉骨頭,骨頭太香了,狗實在顧不得她了。青虹一個人罵罵咧咧瘋瘋癲癲地離開了姐姐闊氣喧嘩的新家,一路搖搖晃晃走下去。一直走到溝河岸上,扶著一棵老樹哇哇地吐了一陣,然后又跌跌爬爬地滾到河底的冰面上。封凍的溝河像一條白色的帶子,沒有盡頭,向著南北方向茫茫的延伸開去。那時青虹的身體簡直就像一塊燒紅的火炭,她在冰上沒走幾步就滑倒了,再搖晃著站起來,又出溜一下滑倒了,如此反復(fù)。最后,她索性躺在冰上一動也不動了,用手胡亂扯開了領(lǐng)口,敞開衣襟,嘴和鼻孔冒出熱辣辣的酒氣。
青虹就那樣躺著,跟睡著了一樣,恍惚中覺得有什么人正朝她走來,高高的個子,發(fā)白的牛仔褲,可一忽兒又變成另外的什么人了。一個,兩個,男的,女的,老的,少的,猙獰的,丑陋的,走馬燈似地往來穿梭,晃得她眼睛都看不過來了……青虹身上沒有一絲兒力氣,也不想再動,她索性把眼睛也閉上了,就那樣平展展地躺在潔白的冰上,身體漸漸地變冷變硬了。
其實青秀婚禮這天王紅旗也來了,他不能不來,但他來了也不能大大方方跑進(jìn)去吃席,雖說青秀一再囑咐他一定要來。后來他也喝了酒,不過喝的是他自己帶來的酒,不是青秀的喜酒,是跟自己賭氣的悶酒。王紅旗騎著摩托車打青秀的新家門口繞了一大圈,直到這時他才終于相信青秀真的是嫁人了,也許他倆今生注定無緣無分!他把摩托車油門給足灰溜溜地沖到村子外面,沖到溝河邊上,然后把車扔在路邊,他自己一個人發(fā)瘋一般沖到溝河里,站在河底的冰面上大口大口喘氣,哇啦哇啦地怪叫了好幾聲,十足像個野獸。接著就把皮夾克內(nèi)兜里的半斤裝的二鍋頭拿出來,咬開瓶蓋,咕咚咕咚往喉嚨里猛灌。酒比毒藥還苦還辣,但他不管,一口氣全喝下去,從喉嚨到心里火燒火燎的,心都燒傷了,淚花兒直在眼前打旋。
就在這時王紅旗看到躺在前面不遠(yuǎn)處的一團東西,起初,他以為是頭死豬或死狗,也沒太在意,只顧垂頭喪氣地蹲在那兒發(fā)呆,唉聲嘆氣。可過了一會兒,他發(fā)現(xiàn)一條水紅色的東西從那個地方招搖地飄了起來,撲撲地亂舞著,飄浮不止,他才站起來舉目仔細(xì)打量,原來是一條紅圍巾被風(fēng)從那團東西跟前吹起來了。王紅旗多少有點好奇,他狐疑地走過去,才知道是一個姑娘,正仰面朝天躺在冰上,臉凍得發(fā)紫發(fā)青了,頭發(fā)上都籠了一層薄霜。
王紅旗當(dāng)然認(rèn)得青虹,這個小丫頭給他的印象很深,以前她搭乘他的摩托車時,他就覺得這個丫頭很不簡單,可眼前這個醉得一塌糊涂,又被凍得鼻青臉腫人事不省的青虹,還是讓他感到吃驚了。王紅旗不知道青虹為什么會躺在這里,可他知道如果她一直這樣躺下去,小命就沒了,青虹會被凍成冰塊的。王紅旗不能眼看著她死掉,她可是青秀的親妹妹呀,即便她不是青秀的妹妹,換成別的什么人,他也不能袖手旁觀。王紅旗本來是不能也不想走進(jìn)青秀的新家去的,可現(xiàn)在他顧不得許多了,人命關(guān)天哪。他當(dāng)即就把自己的皮夾克脫下來,給青虹裹在身上,然后抱起她一步步走上了岸。
這下就熱鬧了,青秀的婚事就徹底被王紅旗這個貿(mào)然而來的闖入者給攪黃了,盡管青秀一再掩飾,可悉心的客人還是發(fā)現(xiàn)了一些蛛絲馬跡。加上不久前青虹的那一通醉酒大鬧,包括村長在內(nèi)的所有在場人,他們都深信這個王紅旗就是青秀過去的相好無疑了。村長實在有些掛不住面子了,他陰沉著額頭把三姨扯到一旁,忽然失去控制似的吼嚷起來,他媽的你干的好事,你他媽的干的好事!這回丟人算是丟到家哩!退婚退婚我們堅決要退婚!嚇得三姨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了。
那時青秀已經(jīng)顧不得村長的憤怒和來客們獵奇的眼光了,在王紅旗的幫助下,他們趕緊把妹妹抱到了三姨家,給她身上捂了厚厚的幾層棉被,又慌忙燒起了熱坑,好替青虹暖和身子??粗嘈闩吭诿妹玫纳砩峡薜没杼斓匕迪駛€淚人兒,王紅旗心里也難受得要命。
這天傍晚,青秀就把妹妹青虹送回原來的家里了。臨走前三姨連罵帶哭,口口聲聲說從今往后就當(dāng)沒這個侄女。青秀抹了抹眼淚,什么話也沒有說,只是悄無聲地跪下,給三姨磕了三個響頭,站起身來就走了。自然是王紅旗用摩托車帶著她們姐妹回家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