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李銀河
1975年的初戀
◎ 李銀河
我在大學期間經(jīng)歷了初戀。
當時,我不知在哪里看到一句話:如果一個女人在23歲之前還沒有戀愛,她一生就不會再愛。因為愛是迷戀,歲數(shù)一大,一切都看得明白,就不會再迷戀或者說癡迷了。我心里有點緊迫感,覺得應當戀愛。
他就在這個時刻走入了我的視野。他是我的同班同學,他的父母跟我的父母相識,都是共產(chǎn)黨的干部,而且做過同事。后來聽爸爸說起,1949年共產(chǎn)黨進駐城市時,我爸爸被指派在北京,他爸爸被指派在外地城市——后來我就成了北京人,他成了外地人。
他長得非常英俊,一米八的大個兒,有挺直的鼻梁和兩條漂亮的眉毛,臉型瘦長,嚴格說是長方形,臉上的起伏比較大,有點像歐洲人,不像亞洲人。他有一種特殊的笑法:一邊笑,一邊斜睨著人,他的笑也很有感染力。沒過多長時間,我就能在幾秒鐘之內(nèi),從一群人中分辨出他在還是不在。我心里明白:我愛上了他,是愛使我的感官變得敏銳。
有一次去部隊學軍,我們打靶,每人打三發(fā)子彈。他打了一個七環(huán),一個八環(huán),一個脫靶;我打了一個八環(huán),一個七環(huán),也是一個脫靶。我還記得當時心中的暗喜,把這純屬巧合、毫無意義的事當成一種征兆,好像跟他找到了一個共同點。后來,我把這個細節(jié)寫進小說,作為人在狂熱愛戀時完全喪失理智的證明。
打靶歸來,他遞給我一張巴掌大的、薄薄的小紙片,上面是他用鋼筆速寫的、我趴在地上打靶的樣子。當時,心中的狂喜是難以形容的,那小紙片被我當寶貝似的珍藏了很長時間。其實,他也許就是那么隨手一畫,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意思。
既然是工農(nóng)兵學員,就有無窮無盡的學業(yè)之外的麻煩事,比如學工、學農(nóng)、學軍。那次忘了又是學什么,我們?nèi)腭v了晉祠,因為跟歷史系的專業(yè)有點關系。我和他被分在一個小院里居住,我住北房,他住南房。他有時會躺在床上唱歌,小院中常常回蕩著他憂郁的歌聲——他的嗓音很好,是一種憂郁的男中音。歌聲撥動我的心弦,使我對他愛得更加如醉如癡。
我向他表明心跡之后,他的反應還不錯。記得那時,我們常常能躲開人偷偷接吻,但有一次險些被人撞到。我們躲在大院子旁的一個小院子里,正吻得如火如荼,突然有人找我們,在院里叫我們的名字,他只要一伸手推門,我們就會被抓個正著。記得當時心跳得仿佛打鼓一般,險些暈倒。幸虧那人走掉了,要不真不知會出什么事。
可惜,我們的戀情并不順利,主要是兩個人的情調(diào)不同。雖然是同齡人,家庭背景也差不多,但是我在20歲時有半年賦閑在家,看了當時能找到的所有世界名著,靈魂基調(diào)因此與當時的青年大為不同——在當時看,就是有了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或用當時更常見的說法,是有了小資產(chǎn)階級情調(diào)。分手時,他對我說,從小父母給他灌輸?shù)亩际恰懊夼蝗缙ぃ翘鸩蝗缑?,爹娘恩情深,不如毛主席”一類的東西,還說“真的欣賞不了你那情調(diào)”。
記得剛分手的時候,我坐在教室里,想用刀子割自己的手臂,覺得只有用肉體的疼痛才能壓住心中的疼痛。
初戀是美好的,也是痛苦的。我暗暗在心中安慰自己:雖然這是一次不成功的戀愛,但我畢竟戀愛過了。這段幾乎是單戀的經(jīng)歷令我刻骨銘心、痛徹心扉,直到王小波的出現(xiàn),才把我從失戀的悲痛中挽救出來。(摘自《我的生命哲學》中華工商聯(lián)合出版社 圖/亓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