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緒軍+譯
詩人簡介:
K.塞奇達南丹(K.Satchidanandan),1946年5月28日生于印度喀拉拉邦特里蘇爾區(qū)科頓加魯爾的普魯特村,馬拉雅拉姆語詩人(他只用母語寫詩,但其中大部分都由他自己或別人翻譯成英語),更是一位重要的在世印度詩人。除了詩人這個頭銜,他還擁有學者、編輯、翻譯家、劇作家等諸多身份。他已出版30本左右的詩集,20多本散文隨筆集(其中四本以英語創(chuàng)作),4部劇作。他有25部詩集被翻譯成泰米爾語、印地語、孟加拉語、英語、阿拉伯語、法語、德語、意大利語等17種語言。除了諸如來自意大利政府的騎士勛章、波蘭政府的友誼獎章之類的榮譽,塞奇達南丹已經(jīng)獲得16個文學獎。2011年,他被提名諾貝爾文學獎。
譯者
任緒軍,西南大學新詩研究所比較文學專業(yè)碩士研究生。
不安 一一自敘詩
1
一個即將下雨的下午
我猛然打開箴言之腹,
氣喘如離海之鹽
因我自死者和諸神的黑暗
永世的流放而反抗
尖叫著抵制被扔進
生者的無愛之光。
那是一次難產(chǎn),
憶起我的母親,那久久的陣痛。
她怎會知道
我已被藏在我的水室里
驚懼,不讓手從臍帶松開?
鄰居們說,我曾是個浴血之謎,
但也只有一個腦袋。
父親說我曾像沼澤般潮濕,
散發(fā)濕軟的氣息。
姐姐告訴我,我曾精瘦得
像從民間故事里逃出來的。
一個巨大的問題自屋頂散落
意味著一次不祥的誕生。
2
瓦亞姆蒲是可口的。
就在那時,為了給我斷奶
母親將切尼納亞卡姆搽在她的乳頭一一
我曾在那兒收集地球上更美味的東西。
我們屋子東邊的坎吉拉姆樹
還沒結(jié)果子。
躺在散發(fā)出世代恐懼氣息的
紫檀搖籃里
我的耳朵學會辨別
搖籃曲跟上帝之音,
我的眼睛,辨別母親的頭發(fā)跟黑夜,
我的鼻子,辨別蒸騰的稻香
跟我姐姐帶來的香氣,
我的舌頭,辨別字詞
跟羅望子的酸味,
我的皮膚,辨別父親的觸摸
跟毯子的毛糙。
母親擔心要是鄰居們都親我
我會變成一只癩蛤蟆。
我渴望回到水里去。
3
父親是一朵云
我曾騎在他的黑背上;
母親,一條洋溢奶與歌的
溫暖白溪。
鸚鵡們懂得我的饑餓;
它們將這告訴給樹林。
這些樹林供給我果子。
魚兒們懂得我的干渴,
它們告知了河流。
這些河流入了我的搖籃
雨下到我的臥室。
有著永不枯竭的乳房的
女夜叉?zhèn)冊絹怼?/p>
我不在那兒。
那兒只有饑餓。還有干渴。
睡夢里我騎行至我的前世。
我像草坪一樣鋪展開來
變作一首綠之贊美詩。
我像金鏈花一樣開花
化為一組黃之詞匯。
我懂得跳動于孔雀羽毛
和魚鰭上的水的狂喜,
我變成一只豹子
并學會了本能的語法。
4
一天,我決定站起來。
這世界也隨我站起來。
我轉(zhuǎn)身答以我的名字。
這世界也轉(zhuǎn)過身來。
一個小孩從鏡子里向我示意。
他后面是一個影子。
那影子隨我一起成長。
他吃我吃的。
我睡覺時他醒著
并窺入我的夢里。
我第一次往井里看時
發(fā)現(xiàn)他就在井張開的嘴里。
每次誕生他都跟我在一起。
我是從一個詞里跌落的一個字母。
它仍舊在找尋著它的詞。
它試著坐進每一個詞里,
離開時才知道
沒有哪個詞是它自己的:
在這部詞典里,孤獨,恐懼。
5
蛇們,請將我引向你們洞穴里
紅寶石般的白晝。
豺狼們,請帶我
去你們嚎叫的黑夜。
讓我在貓頭鷹的翅翼上
進入死者的世界,
讓我撫摸乘著彩虹的
天使的翅膀,
讓我從一只天鵝的背上起飛
并且,穿過一根蓮莖
抵達地球的另一面,
讓我變成一只蝙蝠,一朵帕萊花,
一眼井泉,一只海螺,一個成熟的芒果。
就是不要迫使我成為我自己。我滿意成為別的
我無法承受身份的負擔
我無法承載形式的重量
我足夠了:成為
甘蔗里的甜,
將菩提樹枝
變成云彩的風,
變成地下鈴鐺的
雨滴。
我足夠了:成為鳥鳴
和磷火,
我足夠了:成為
火,火,火。
6
隨后我開始走路
從房間的濕暗中爬出來
去向庭院的危險地帶,
再次升向捉迷藏的
陽光的金黃,
升向蝴蝶的虹彩。
每片葉子都邀我進入它的葉脈,
每朵花都邀我進入它的香與蜜。
草坪用它細小的綠手指愛撫我,
石頭告知我將要來臨的痛苦,
第一場雨將我洗禮
加入自然的宗教。
我從甜美走向熱烈;
鹽教會舌頭拼出詞。
詞,或其所指,
初臨了嗎,我想不起來。
變成光的,是“光”這個詞嗎?
我在語言的螺旋樓梯上
上上下下,
吟哦咒語般的新詞
來馴服這世界。
從詞語的魔法燈籠里
蹦出能夠召喚萬物的神仙來。
伴隨他們創(chuàng)造的詞語,
山峰、海洋、森林、
沙漠、宮殿和花園一一顯現(xiàn)。
詞語是我用來
漫游世界的牡馬。
從詞語里升起太陽、月亮、
行星、星星、鵬鳥、
開口的雕像、說話的獸。
懼于蘇丹的劍,
詞語每天講一個新故事,
每次誕生都獲得一個新的名字和形式
并變成菩薩。
詞語變成
揭示內(nèi)里的鏡子,
變成開啟魔法洞穴的鑰匙。
一天,一根細小的食指
騎上匹大手駱駝
沿著沙子盤繞而行
贊頌維格涅斯瓦拉。
順著那些歪歪扭扭的線,后來,
出現(xiàn)了太陽、馬、旗幟、先知。
哪一個曾是真實世界?
哪一個現(xiàn)在是?
7
我看見恐懼
在雜草覆蓋的死滯的池塘里
在月光中顫抖的葉片里
在脫離開雙腳
夜間被播種于大海的沙子里,
在院子中的單只腳印里。
一個男孩正處在肺炎最嚴重的時候
他的全部皮膚和骨骼都在胡言亂語,
一道咒語環(huán)繞于他的脖子,
在夢與季風雨間。
他的精神漫游于別的世界,
留下這肉體發(fā)燒。
就在那天
第一次天下起了血來
紫茉莉花長出了尖牙。
我從死亡中返回
聽到我母親聲音哽噎
背誦《羅摩衍那?森林篇》。
我聽到父親,從拒售一日口糧的
店鋪里回來,談起戰(zhàn)爭。
看到一個麻風病人用他的
無指之手去取
獻給啞巴女神的一朵鞋花。
聽到一個老婦人,泡在雨中,
祈禱珊瑚樹
長出更多葉子。
看到我玩伴淡藍色的尸體
正翻動著嘴唇要告訴我些事情。
我的嬰幼期已來到盡頭。
一株葉紅花黑的樹,
誘人的果實沉甸甸
同百萬只眼睛一起閃耀于天空。
一頭生著蹄子和一只象鼻
七個頭上七頂王冠的有角獸
在稻田洪澇形成的爛泥里
站起,又陷入。
濕草地上
濕草地上的腳印
不一定是死神的;
興許是首路過的民歌所留下的。
你掌上抖顫的蝴蝶
要告訴你些事情。
下落的芒果和茉莉花
怎樣找尋著你圍成杯形的手
以使它們中停!
難道你沒聽到海呢喃
無須償還你的債務?
甚至你黑暗的小房間
也擁有一片天空。
萬物皆神圣:
魚、蟋蟀、莎草、
陽光、唇、詞語。
外婆
當她的瘋癲成熟為死亡,
我的舅舅一一一個守財奴,
用稻草把她裹起來
存進我們的貯藏室。
我的外婆干透了,炸裂開;
她的種子從窗子里飄出來。
太陽來了,還有雨,
一株幼苗長成了一棵樹,
其欲望誕生出我來。
我怎么能夠不寫些關于
鑲金牙的猴子們的詩?
口吃
口吃并非殘障。
它是種說話方式。
口吃是跌落在
言語與意義之間的沉默,
正如跛足
是跌落在言語與行動
之間的沉默。
口吃先于語言嗎
還是繼它之后?
它僅是種方言呢
還是一門語言本身?
這些問題使
語言學家們口吃。
每次當我們口吃
我們都在向意義上帝
祭獻一頭犧牲。
當一個民族口吃
口吃就變成他們的母語:
正如我們現(xiàn)在這樣。
創(chuàng)造人的時候
上帝也一定口吃過。
那就是所有的人類語言
都帶有不同意義的緣故。
那就是從祈禱到命令
他說出的每樣東西
都結(jié)巴的緣故,
比如詩歌。
數(shù)學游戲
一一給六歲的帕拉希
用鹽做一個孩子,
雨做一只麻雀,
用白天做一匹馬,
夜晚做一頭象,
用雪做一頭獅子,
云做一只猴子,
用茉莉花做雪,
歌兒做一朵云。
用白鷺做白天,
螃蟹做夜晚。
用鹽做母親,
親吻做雨。
以茉莉觸碰云朵:
自被獅子迫害的
猴子心上降下的
一陣麻雀雨。
把螃蟹喂給白鷺:
馬體內(nèi)傳出的一頭象的喇叭聲。
給孩子一個吻:
在雨中,母親融化,
歌兒,麻雀,茉莉,獅子,
白天,夜晚,帕拉希。
(根據(jù)詩人自己從馬拉雅拉姆語組詩《Madhyamavati》節(jié)譯的英譯本)
青春期
老師擦掉算術題離開,
只剩一個加號,一個減號跟一個零
還留在黑板上。
約瑟夫拿去了加號
阿敏娜拿去了減號。
當我把零
揣兜里離去時
一只巨大的烏鴉呱呱叫,
一棵高高的樹擋在路上,
一顆星掉落在街上
摔成碎片。
天空雨降貓和狗,
分解我的零。
我回到家
朝鏡子里打量:
我已長出了小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