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麗華
作為優(yōu)秀小說中的典型人物形象,《紅樓夢》中的林黛玉與《聊齋志異》中的嬰寧給我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她們在生活背景、家庭環(huán)境甚至個體身份方面都迥然不同。但無論是敏感的貴族小姐,還是憨憨的多情狐仙,她們打動我們的共同點無疑是對于美的典型性呈現(xiàn)。而這種美的呈現(xiàn)所借助的便是她們性格中真的一面。這種純乎天然的真情流露寄托了作者的審美理想。然而,除卻作者個人稟賦的不同,社會背景的巨大差異也讓兩位女主人公的身世遭際有了很大區(qū)別。
世事與人情
“世事洞明皆學(xué)問,人情練達即文章”,這幅對聯(lián)出現(xiàn)在《紅樓夢》第五回,集中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禮教對世事與人情的態(tài)度。以林黛玉而言,雖然才高詩好,但在世事與人情方面未必成功??v觀林黛玉的一生,她始終處于一種矛盾的處境:是保持自我還是融入世間。以她的聰明,要取得別人的歡心是不難的。從書中看,林黛玉雖然在戀人面前喜怒隨心,但在賈府的長輩跟前卻跟賈寶玉一樣,“見人禮數(shù)竟比大人行出來的不錯”。所以賈母對其青目有加,有皇親國戚來訪則讓黛玉一同拜見,這連賈府本家的小姐 (迎春、惜春)都比不上。除去外貌的因素,林黛玉的禮數(shù)規(guī)矩肯定也是錯不得的。
怡紅院與鳳姐房中的大丫鬟們處處高人一等,紫鵑、雪雁卻一直安靜自處,比寶釵的丫鬟還要低調(diào)。這恐怕也不乏黛玉的調(diào)教之功。還有很多細(xì)節(jié)可以體現(xiàn)出林黛玉的通達人情。比如給小丫頭墜兒賞錢,出手大方。寶釵的婆子來送燕窩,黛玉的一番撫慰之詞也讓婆子眉開眼笑。但實際上,她的這些善舉并沒有為她帶來太多益處。在丫鬟們眼里,她依然是“嘴里又愛刻薄人,心里又細(xì)”的大小姐。此種情況根源于林黛玉的性格。母親早逝,自幼離家,相比較那個時代的大家閨秀,林黛玉受到的禮教教育是比較少的,她的天性得到了較好的保留。因此,在為人處事上,她依然是率性而為,她的這些通達之舉并不是有意為之或者習(xí)慣為之,而是應(yīng)當(dāng)為之。這便使得她在眾人眼中較為隨意而不易捉摸,遠不及寶釵的寬厚。簡單言之,林黛玉就像一灣靜水,一眼看得到底,喜歡就是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寶釵這灣水則深得看不到底,讓人捉摸不透她的真實想法,禮法的規(guī)范已經(jīng)滲入到這個年輕的女孩子身上,寶釵已經(jīng)習(xí)慣了做眾人眼中的自己,而真正的自我則被徹底地壓抑住了。
與林黛玉相比,嬰寧的生活環(huán)境則從容得多。嬰寧之名取自《莊子·大宗師》:“其為物無不將也,無不迎也,無不毀也,無不成也,其名為攖寧。攖寧者,攖而后成者也?!彼^“攖寧”,乃是道家修養(yǎng)的一種境界,是不受外界事物的紛擾,而后保持心境的寧靜。蒲松齡將“攖”字改為嬰,在強調(diào)嬰寧心境平和之外也突出了嬰寧的童心。老子便推崇“嬰兒之未孩”的真心,至明李贄提出“童心說”以后更是將人先天的“真”推崇到了極致。在蒲松齡筆下,“世情如鬼,花面逢迎”,人間的許多正人君子反倒不及世外的那些多情鬼狐可愛。他們絕少受到世間禮法的束縛,可以自由地追逐情愛。
嬰寧生活在一個類似世外桃源的地方,她雖“年已十六”,然“呆癡裁如嬰兒”,不避生人,遇人輒笑,一片天真爛漫之情。應(yīng)該說,在嬰寧為了戀人踏入現(xiàn)實環(huán)境的初期,她對人間的世情、人情還是抱有樂觀心態(tài)的。笑聲是她用來應(yīng)對各種瑣事和人情的有力武器,“笑處嫣然,狂而不損其媚,人皆樂之。鄰女少婦,爭承迎之。”婆母雖對她略有不滿,但在憂悶時,“女至,一笑即解”。在一個不算仕宦大家的家庭里,嬰寧的真性情是可以被容忍的。但當(dāng)遇到禮法制度最為敏感的男女問題時,嬰寧的笑則為她招來了大禍。嬰寧愛花,攀樹摘花時被西鄰之子撞見,“凝注傾倒,女不避而笑”,西人子自以為嬰寧有意與他,于是夜往墻底赴約,結(jié)果被嬰寧用枯木巨蝎折磨了一番,不久即命喪黃泉。這一段頗能讓人聯(lián)想到《紅樓夢》中王熙鳳對賈瑞的戲弄。在男權(quán)時代,男子的欲望是凌駕于女子的意志之上的。而嬰寧與王熙鳳的反抗無疑為禮法時代的女子爭取到了寶貴的尊嚴(yán)。
但嬰寧的結(jié)局便不那么樂觀了,婆母的指責(zé)讓她再不復(fù)笑,雖然于禮法上無可指摘,但人的本真情性卻被人為地扼殺了。從這個方面來看,嬰寧身為異類的特殊條件使得她脫離了塵世的繁文縟節(jié),她的物性反倒是為她保留了人性中最本真天然的一面,使得人們忘卻她是異類的事實。但被壓抑和扭曲的社會現(xiàn)實則又讓她最美好的品質(zhì)消失了。人類遺失已久的本真情性被世外的狐仙保留,但人類卻又以正統(tǒng)的姿態(tài)扼殺了它。這不只是嬰寧的悲劇,更是人類自己的悲劇。從嬰寧到林黛玉,現(xiàn)實的壓抑更加的緊迫,無論是具備異能的狐仙,還是不問外事的小姐,她們只要想存在于這個社會,便不得不壓抑自己的本性。
對現(xiàn)實的反抗與對情的堅持
嬰寧和絳珠仙草的入世在拋卻報恩的因素外,其對塵世生活的向往是她們最大的動力,這其中自然是以愛情為主因。
嬰寧與林黛玉的愛情生活是兩部作品中極為精彩的篇章,作者為她們的愛情各自安排了一個浪漫的緣起。在《嬰寧》中,女主人公嬰寧本是人與狐所生,為鬼母養(yǎng)大,她的身上既有狐的神通和狡黠,也有人性的純真。一次邂逅中,男主人公王子服為其傾倒,從此不思飲食,病體難支,這個多情的士子如同《聊齋》中的大部分書生一樣,對戀人至誠感人,堪稱“情癡”。但王子服身上也充滿了孱弱與無力,顯得蒼白而呆板。如果故事就此進行下去,他遇到一個美麗的狐仙然后共結(jié)連理,則《嬰寧》也就泯然于《聊齋志異》中的眾多故事中了。然而,嬰寧的笑挽救了這一切。
生俟其笑歇,乃出袖中花示之。女接之,曰:“枯矣!何留之?”曰:“此上元妹子所遺,故存之?!眴枺骸按嬷我妫俊痹唬骸耙允鞠鄲鄄煌?。自上元相遇,凝思成病,自分化為異物;不圖得見顏色,幸垂憐憫?!迸唬骸按舜蠹?xì)事,至戚何所靳惜?待郎行時,園中花,當(dāng)喚老奴來,折一巨捆負(fù)送之。”生曰:“妹子癡耶?”女曰:“何便是癡?”生曰:“我非愛花,愛拈花之人耳。”女曰:“葭莩之情,愛何待言?!鄙唬骸拔宜鶠閻郏枪细鹬異?,乃夫妻之愛?!迸唬骸坝幸援惡??”曰:“夜共枕席耳。”女俯首思良久,曰:“我不慣與生人睡?!?/p>
這個愛笑的狐仙成為故事最大的亮點,也是整部《聊齋志異》中塑造最為成功的女性之一。嬰寧對王子服的調(diào)侃半真半假,鬼母稱其“呆癡”,婆母也感慨“此女亦太憨生”,她給人的印象就是憨而不知愁。所以當(dāng)婆母訓(xùn)斥她“憨狂爾爾,早知過喜而伏憂也”時,就等于逼迫她認(rèn)識現(xiàn)實的“愁”。從世外不知煩憂的狐仙到再不復(fù)笑的嬰寧,我們在意識到外界對她的壓迫時,也應(yīng)當(dāng)注意到嬰寧的反抗。嬰寧的轉(zhuǎn)變引起了家人的不安,婆母說:“人罔不笑,但須有時?!比欢芭墒蔷共粡?fù)笑,雖故逗,亦終不笑;然竟日未嘗有戚容?!痹谶@種矯枉過正式的作法中,嬰寧的倔強與反抗可見一斑。endprint
嬰寧的愛情起于“笑”,卻以“不復(fù)笑”延續(xù)了下去,雖然后得一子,“大有母風(fēng)”,但對愛情本身來講已經(jīng)喪失初見時的那種純真之誼。懦弱的王子服在婚后極少出場,我們可以想見他在妻子與母親之間為難的樣子,一段浪漫的愛情故事就此消磨在了現(xiàn)實的平庸中,對嬰寧來講,大約也有“縱然是舉案齊眉,到底意難平”之感吧。
如果說嬰寧與王子服的愛情之真更多地體現(xiàn)在嬰寧的本性上,那么林黛玉與賈寶玉的愛情之真則更多地回歸到了愛情本身。林黛玉本是西方靈河岸的絳珠仙草,后得赤瑕宮神瑛侍者以甘露灌溉,于是得以延長年歲。后來修成女體,又適逢神瑛侍者欲往人間歷劫,絳珠仙草便發(fā)愿隨他一起下凡,將畢生眼淚還他,以酬灌溉之情。
這個獨特的還淚故事一直為人所稱道,林黛玉的眼淚是一種極具代表性的象征符號。我們可能會對林黛玉的小性子和哭哭啼啼感到不耐煩,但換個思路看,根據(jù)寶黛的前世宿緣,林黛玉這一世的眼淚都是固定的。她的每次哭泣實際都是在加速生命的終結(jié),“滴不盡相思血淚拋紅豆”,林黛玉的身體與靈魂透明的似乎只有眼淚。當(dāng)她把它們還回去后,如花的生命便迅速地枯萎了。她的空靈和詩性通過這個優(yōu)美而悲哀的故事被進一步強化了。眼淚在寶黛的愛情中是對情的升華。她的眼淚蕩滌了愛情中的一切貪婪和欲望。剩下的是絕對的真——真心、真意、真情。
從蒲松齡到曹雪芹,對情的認(rèn)識無疑有了更大的進步。從對主體情意識的呼喚到推崇“有情之世界”,從明中葉到清初期,《牡丹亭》、《聊齋志異》都是飛躍性的提升,而《紅樓夢》則無疑是集大成的最高峰。然而《紅樓夢》一出,后世再無堪匹敵者。后來的才子佳人小說最終應(yīng)了賈母那句話:“這些書都是一個套子,左不過是些佳人才子,最沒趣兒?!睂φ娴耐瞥纾瑢η橐庾R的建構(gòu)就此成為絕唱。
林黛玉與嬰寧的文化內(nèi)涵
嬰寧由笑到 “不復(fù)笑”,起因是西鄰之子事件。而她的哭則源于她的孝。嬰寧為狐女所產(chǎn),親母臨去時將其托付給鬼母。嬰寧出嫁后,念及養(yǎng)母“岑寂山阿,無人憐而合厝之”,不覺潸然淚下。王子服聽罷,便和嬰寧尋得鬼母墳冢,與秦氏墓合葬。臨近結(jié)尾的這段描述頗讓人吃驚,我們已經(jīng)習(xí)慣了憨笑的嬰寧,習(xí)慣了她的狡黠和聰明,也為她的“不復(fù)笑”感到惋惜??墒?,嬰寧所表現(xiàn)出來的孝順與體貼卻是出人意料的。
“隱于笑者”而大智若愚的嬰寧形象就此得到了新的升華。這個集孝道與真性情于一身的狐仙正是一種理想人格的反映。正如前文所講,嬰寧身上是人間消失已久的美德,作者塑造這樣一位狐仙形象正是對這種理想人格的推崇。程朱的格物致知將“道問學(xué)”的傳統(tǒng)推向了高峰。天理之下,人欲顯得渺小而不值一提。個人的性情只有符合天理才為正道,否則便是邪祟。整個社會在他們所樹立的崇高道德理念下被壓制了幾百年。直到明中期,王陽明宣稱:“圣人之道,吾性自足,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誤也?!薄袄怼比谌?“心”,“理”化生宇宙天地萬物,人秉其秀氣,故人心自秉其精要。情動于心而發(fā)出者即為真情,“心”即是“天理”,即是標(biāo)準(zhǔn),從“心”而行者便是真人、真性情,舍此便是假人。
這一場思想界的變革對整個歷史進程都影響深遠,在這股思想潮流下,崇真、崇情的觀念迅速發(fā)展起來。在文學(xué)領(lǐng)域,這一時期的許多優(yōu)秀作品都因為推崇真人而塑造了很多流傳千古的人物。迨至清初,在民族政策的高壓下,思想領(lǐng)域的活躍漸趨消散,一大批開明士人受到迫害。文字獄的捕風(fēng)捉影使得清代的儒生們埋首故紙堆,在“仁義道德”的古訓(xùn)中消磨著自己的生命。從這個意義上說,蒲松齡的偉大之處就在于承認(rèn)人欲的合理性,并且通過作品中異世間與人世間的對比對現(xiàn)實進行深刻的批判。嬰寧的形象與經(jīng)歷無疑是整部《聊齋志異》中最為突出的典型之一。
較之蒲松齡,曹雪芹的生活環(huán)境更為惡劣,思想轄制有增無減,何況曹雪芹自身也是“生于繁華,終于苓落”,他對社會的認(rèn)識更加的深刻并拔高到了形而上的高度進行思索。從浪漫主義到現(xiàn)實主義,從對比描寫到直接揭露,兩部作品的思想內(nèi)涵恰似一部完整的社會史。作為曹雪芹筆下最鮮明的女主人公之一,林黛玉帶有明顯的理想主義色彩,她是整部作品中最為虛化的形象,作者對她的一切都盡可能的詩意化,這位不食人間煙火的貴族小姐甚至比蒲松齡筆下的狐仙還要飄渺。
這兩個人物都不能簡單地歸結(jié)為儒或道。透過之前的描述,我們可以清晰地發(fā)覺兩人身上有鮮明的理想色彩。也就是說她們是超世間而又不離世間的。無論是世事與人情,還是愛情與孝道,她們的經(jīng)歷與情感都有著濃厚的塵世存在感。第六十四回寫賈寶玉去探望林黛玉,路上看到雪雁拿著些菱藕瓜果之類覺得很奇怪,聽罷雪雁陳述,寶玉暗想:“……或者是姑爹姑媽的忌辰,但我記得每年到此日期老太太都吩咐另外整理肴饌送去與林妹妹私祭,此時已過。大約必是七月因為瓜果之節(jié),家家都上秋祭的墳,林妹妹有感于心,所以在私室自己奠祭,取《禮記》‘春秋薦其時食之意,也未可定……”寶玉不愧是林黛玉的知己,深解林妹妹心中之意?!按呵锼]其時食”源自《禮記·中庸》,是孔子贊頌武王和周公用祭祀禮儀的完備來體現(xiàn)儒家“慎終追遠”的觀念。從林黛玉的經(jīng)歷看,儒家的道德理想并沒有在她身上留下明顯的痕跡。她始終是以飄然物外的詩意人生為目標(biāo),而不是儒家理想的閨閣淑女。但儒家思想中頗具儀式性的禮法制度在林黛玉敏感的心里居然出現(xiàn)了脈脈的溫情。《中庸》的這段話是歌頌周代先王祭祀儀式的規(guī)范合禮,讀之則難免有程式化、儀式化的感覺,唯獨林黛玉,卻以自己獨特的敏感領(lǐng)會了“喪盡禮,祭盡誠”背后的應(yīng)有之意。所以,她的私祭可能是簡單的,卻是讓我們深為感動的。
以儒家為代表的禮法制度在她們心中有著不同程度的認(rèn)同感。但兩人的悲劇結(jié)局又在同樣的高度上對這種認(rèn)同感進行了反思與批判。林黛玉與嬰寧身上理想色彩較為明顯地體現(xiàn)在道家的逍遙出世態(tài)度上。嬰寧自不必說,連名字都是從《莊子》中化來,她的狐仙身份為她提供了可以逍遙避世的資本。林黛玉的道家思想則集中體現(xiàn)在她的詩才與靈性上面??梢哉f,對真心的追求構(gòu)成兩個人物最大的特色與優(yōu)勢。如果說嬰寧身上集中體現(xiàn)了諸如“童心”、“真人”等理論的話,林黛玉的思想內(nèi)涵則更為復(fù)雜了。前文觸及了這個人物身上的一些矛盾色彩。在入世與出世之間,林黛玉是傾向于后者的。但她明顯缺乏獨立性,姑且不論客觀性的物質(zhì)因素,對情感的過分依賴使得她很難把握自己。雖然林黛玉在精神上有著極高的悟性,卻無法彌補這種缺憾。因此她也像那個時代的多數(shù)女子一樣,命運和婚姻由不得自己做主。她那種天生的敏感也捕捉到了悲劇的氣息,這也是構(gòu)成她“眼淚不干”的客觀原因之一。
林黛玉與嬰寧,兩個幾乎誕生于同一時代的典型人物,用各自不同的人生經(jīng)歷演繹出了專制時代女子命運的不幸。她們在一定程度上都對現(xiàn)實世界進行了反抗,然而在強大的禮法慣性之下,她們只能作為犧牲品成為制度的“順民”。世外的狐仙也好,出身名門的貴族小姐也罷,她們慘淡收場的結(jié)局在令人唏噓不已的同時也激起了讀者心中對美好事物的真切懷念。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