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jīng)過反復斟酌,我還是決定將弗吉尼亞·伍爾芙的這句話作為文章的題目。是的,呂約的詩歌使得我們重新認識了女性和寫作,而閱讀體驗更多的則是震驚。
呂約的詩歌世界實際上并不需要任何評論文字。對于她這樣一個對詩歌寫作有著相當?shù)淖杂X意識的女性而言,她的文本都足夠獨立和具有自我闡釋的能力。談論女性寫作我們必然繞不開的就是女性精神。但是對于更多的詩人和評論者甚至女性自身而言,女性精神一種被不斷誤解和窄化。而在我看來女性精神具有多個層面,無論是80年代的女性主義和泛女權化寫作,還是90年代以來日?;瘓D景的女性抒寫都是女性精神不同程度和側面的呈現(xiàn)。而對于出生于70年代漸入中年的呂約這樣的女性寫作而言,她所呈現(xiàn)的女性精神也只能是其中的一個側面。換言之我們不能以呂約的女性精神來要求甚至規(guī)范和評騭其他的女性寫作,反之我們也不能用其他的女性精神來強行呂約進行轉(zhuǎn)換和修正。
即使到了新媒體和自媒體的時代,即使女性革命似乎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過時的舊夢,但是對于女性而言寫作仍然是一個悖論重重的難題——“女性只有在重新獲得自己被去除的能力,重新發(fā)現(xiàn)完整和重新投入女性感情中令人神往的良心——那種說不上熟練的本能時,才能夠變得完整”(溫德爾)。那么,就寫作而言,女性如何能夠在一個個碎片之上獲得這種完整性,如何重新找回被去除的能力呢?這必將是沖突的。
呂約的每首詩都標明了具體的寫作時間。作為一種日常關系過敏癥一樣的日記體式的寫作,詩歌對于呂約而言更像是一種精神備忘錄和一個個失眠時刻的安慰劑?;蛘哒f詩歌在呂約這里體現(xiàn)為精神療救的功能。如果尋找一種顏色作為其詩歌精神的對應,我會直覺地聯(lián)想到黑色。這種黑暗的詩歌質(zhì)地在呂約那些關涉死亡的詩歌文本中有著淋漓盡致的體現(xiàn)(比如《生死問題》、《參觀一個自殺朋友的房間》、《與朋友路過養(yǎng)老院》)。值得注意的則是這種黑暗精神是冷峻的,甚至是自嘲反諷的。呂約很少用充滿熱力和溫度的方式來面對這個世界。而呂約的才能在于她具有“舉輕若重”的本領或本能。她往往在個體的私己之事和感知中與龐大的世界甚至精神性空間發(fā)生糾纏。據(jù)此,她的詩歌空間在個人想象力的刺激下不斷膨脹。呂約的詩歌足夠敏感甚至不乏偏執(zhí),這讓我想到的則是詞語世界里黑色高腳凳上的貓科動物——黑夜里目光炯炯、行動敏捷,白日里則慵懶倦困。呂約很容易讓人想到當年轟轟烈烈的女性主義,她也確實在一部分詩歌中披上黑色的斗篷,用詞語完成自我的命名和女性精神的成長史。呂約詩歌在精神學層面一定程度上體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父權制“圣像學”的反思和反撥。有時候她不得不在破壞儀式、法則的同時承擔起女性自身的另一套儀式和法則——反諷、戲謔、自我戲劇化、獨白、精神分析法則、白日夢幻、寓言家等。她甚至有時候還會嘗試做腐食性動物,在那些陰沉、惡臭、污穢之地進行剖心挖肝的工作。也就是說呂約并不是一個有精神潔癖的寫作者,那些“不潔”的事物都能夠在文本世界中獲得一種罕見的“詩意”。呂約甚至有時候會讓我想到寫作《墓碣文》的魯迅——“……于浩歌狂熱之際中寒;于天上看見深淵。于一切眼中看見無所有;于無所希望中得救?!?。
呂約的詩歌正如她的一本詩集《破壞儀式的女人》一樣,她在詩歌中往往表現(xiàn)出對“法則”、“正統(tǒng)”和“儀式”等象征符號體系的不屑一顧和義無反顧的挑動與顛覆(比如《坐著》、《致一個企圖破壞儀式的女人》等詩)。詩人的道德感就是找回自由詞語和自我精神的權利。呂約試圖通過清洗詞語來重構另外一種精神秩序,因此她也在詩歌中游離、“破壞”或者拓展、修正著慣常意義上我們所理解的“女性形象”與精神譜系。而這些女性形象不一而足的都具有程度不同的病癥,比如在菩薩面前高聲禱告的母親、大街上被警察拖著扔上警車的異端女性等等。而如果只是對其他女性以冷靜的審視似乎還不夠,難得的是呂約敢于向自己下刀子——而這往往是眾多女性和女性寫作所難以做到的。呂約的詩歌不拒絕愛,也不拒絕恨。在呂約的詩歌中我們常常會與那些攜帶著巨大而陰鷙的精神能量的日常景觀相遇。換言之,這些日常景觀往往帶有極其強烈的寓言化的象征性和精神分析式的戲劇化效果。
在呂約這里我感受到女性精神成長過程中來自于母體、父系以及后天社會環(huán)境造成的多重焦慮和不安。值得注意的是女性寫作與身體體驗和感官想象之間天然不可分割的關系。誠如西方一位女性理論家所言,女性的寫作有時候更近乎于一場精神學意義上病癥的見證與遭際。很多女性都在寫作中發(fā)著低燒和偏頭痛,呂約也難以例外。在《強悍的母親毀滅了完美的造型》、《運動員》等詩歌中呂約為我們提供了這樣一份精神和身體的雙重癥狀的化驗單:暴躁的基因、掉發(fā)、失眠、發(fā)燒、耳鳴、偏頭痛、靜脈曲張、子宮出血、骨折、肌腱炎、韌帶勞損、關節(jié)松脫、月經(jīng)不規(guī)則、暗疾,“我贊同她斬釘截鐵的診斷 同時 悄悄感染了/ 她的憂慮 想起我的那些暗疾 偏頭痛 / 關節(jié)炎 坐骨神經(jīng)痛 /最重要的是月經(jīng)問題 讓我們陷入沉默”。
而只是圍繞女性精神來談論呂約似乎還不夠,因為呂約一直是一個有公共意識的寫作者。而公共意識和交互性空間很容易讓人誤解為龐大的現(xiàn)實和作家的責任感,而這對于呂約這樣的女性和寫作者而言顯得過于簡單和沉重。呂約不乏面向公共題材的“現(xiàn)實性”和“現(xiàn)場感”的詩歌,比如《災難中的生物》、《一個嬰兒出門的時候》、《老太婆的小姑娘》、《欽差大臣》、《保釣運動》,但是極其難得的是她將這些題材和事件轉(zhuǎn)化為詩歌的方式和自我的感知和想象。當社會事實被上升為個體真實、女性真實、命運真實、想象真實之后,詩歌寫作才是成立的。呂約具有將日常抽象化和將抽象具體化的往返能力。而對于呂約而言,這種類型的寫作更近乎是一個個寓言。這些日常的社會性景觀被詩人通過詞語進行扭曲、變形、夸張,再摻雜進白日夢和舞臺劇一樣的細節(jié)和精神氛圍。似真似幻之間正好準確地達成了詩人的認知、介入和評價(比如《春天的鳥夢》)。詩人不僅要有深刻的現(xiàn)實感受力,而且還要有個人化的歷史想象力。在這方面,呂約也同樣做到了(比如《外婆的老虎》、《宮墻柳》)。
在詩歌文體意義上,呂約也是一個不折不扣的冒險家。她往往在慣常的寫作路徑之外踏上人跡罕至的草徑和山路。甚至她還敢于在河流兩岸搭上獨木橋,在懸崖兩側吊上搖晃的鋼絲。她就是這樣在別人的側目和不解中用詞語和精神的平衡術完成了這一冒險家的行為(比如《熱帶海島》)。
閱讀呂約是困難的。我曾感受到呂約在詩歌研討會上的直接、尖銳和不留余地。而對于女性寫作而言,我們是否已經(jīng)準備好了足夠的耐心和理解力?這仍然是一個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