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文海

《花被窩》和《回憶一雙繡花鞋》是曉蘇的兩個短篇，收在短篇小說集《花被窩》中，2014年3月由長江文藝出版社出版發(fā)行。文學評論家金立群先生為這部作品集采訪了曉蘇，訪談錄中有一段話談及《花被窩》寓言化的色彩對理解作品的深意，耐人尋味。曉蘇說：“《花被窩》中的婆媳兩人本來有解不開的疙瘩，但是花被窩的出現(xiàn)卻讓這兩代人實現(xiàn)了溝通……因為花被窩的出現(xiàn)，她們感到了人性中共同的矛盾、共同的糾結(jié)、共同的渴望，因此她們真正理解了、寬容了、認同了，這就是一種溫暖。這對婆媳在別的方面無法一致，只有在人性的最深處才能實現(xiàn)溝通。人性是不分年代的，也是不分地域的，像這樣的故事，雖然題材是鄉(xiāng)村的，寫的是鄉(xiāng)村婆媳關(guān)系，但是因為寫到了人性的深處，有了深厚的生活感悟，也就自然有了普遍的意味，也就自然表現(xiàn)出寓言化的色彩?！?/p>

《回憶一雙繡花鞋》和《花被窩》是姊妹篇，有異曲同工之妙。同樣是農(nóng)村題材，同樣反映的是農(nóng)民的愛情與婚姻生活，一個是花被窩那點事，一個是繡花鞋那點事；一個是寫事情發(fā)生的開端；一個是寫事情發(fā)生后的陳年往事；一個是女方，一個是男方出現(xiàn)了狀況，都在尋求解決的辦法，從這個角度說，后一篇是前一篇的補充。寫來妙趣橫生，合情合理，表現(xiàn)了現(xiàn)代農(nóng)民的聰明、善良、純樸和生活智慧以及人性的釋放。

《花被窩》這個故事是從“花被窩”那事緣起，沿著媳婦秀水和婆婆秦晚香兩個人物的關(guān)系和心理微妙變化展開。矛盾沖突并未公開顯露，主要是人物心理活動，尤以秀水心里的波瀾起伏，推動故事情節(jié)的發(fā)展。那事一發(fā)生，秀水就感到害怕，她不敢喊，她害怕被秦晚香聽見。“秀水知道，這畢竟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要是被婆婆發(fā)現(xiàn)，她的臉今后就沒地方擱了。更讓秀水害怕的是，只要婆婆發(fā)現(xiàn)了，那丈夫毫無疑問也就知道了。如果丈夫知道了，那這個家也就完了。不管怎么樣，秀水都是看重這個家的。”這就是秀水害怕的原因，反映出性的沖動與家庭倫理的矛盾。這種飄忽游離的人性沖動，偷食禁果新口味的行為，與夫妻固守，共同承擔家庭責任的傳統(tǒng)道德是相悖的，因而秀水害怕、緊張、時而驚慌，時而驚恐，“她想她真是做賊心虛了”?？梢?，她害怕這件事被婆婆發(fā)現(xiàn)到何種程度。

小說中的另一個人物，就是從秀水的樓房分出去的婆婆，因婆媳感情不和，分出去住在破舊的老屋里，秀水心里似乎處處都有婆婆的影子在，當她猛然看到婆婆時，心里驚叫了一聲，一下子傻了，花被窩搭在鐵絲上，生怕她從那塊濕印子上看出什么來。這時，她“突然感到了一種來自婆婆的威嚴”，很不自在，覺得十分不安。特別是婆婆不冷不熱的問話，淡淡的，有點神秘的笑，更“讓秀水感到頭皮發(fā)緊”，婆婆突然走了，又突然出現(xiàn)，站在你身后，秀水覺得她像個鬼。她走到水塘邊，又突然停住了腳步，轉(zhuǎn)過身來問秀水“你鍋蓋又壞了嗎？”秀水說，沒壞?！板伾w沒壞，李隨來干什么？”問這話時，還張大嗓門，這一問，“秀水的頭一下子就暈了，好像被秦晚香猛打了一悶棍”。秀水想，“完了，婆婆發(fā)現(xiàn)我和李隨的事了”。“全身的筋骨像是一下子被人抽掉了，連站也站不穩(wěn)，就一屁股坐在了土場上?！彼ε逻@事被婆婆說出去，她害怕被丈夫知道，心里緊張到了極點，忐忑不安，背上流冷汗，一夜沒合眼?！八⒉皇呛ε抡煞蛄R她打她，主要是害怕這個家散了?！彼雭硐肴?，終于想出了一個辦法，她決定把婆婆請回樓房來一起住?！靶闼埰牌呕貋硪黄鹱〉哪康氖置鞔_”，保住這個家，堵住婆婆的嘴，她知道，要達到這個目的，首先要婆婆動心，緩和緊張的婆媳關(guān)系，雖然有點別扭，開始沒感覺，還有點假，但是誠心是真的，不然的話，她怎么會一大清早就把婆婆回來住的房間就收拾好了呢？她勸說婆婆回來住的話是掏心窩子的，發(fā)自肺腑的，越講越像真的了，又是道歉說“對不起你”，又是承認錯誤說“我們實在是太不孝順了！”秀水的話可能說到秦曉香心坎上去了，兩個人都動了真情，但是畢竟過去有些事糾結(jié)太深，秦曉香又是一個很講面子的人，只是遲遲不吱聲，后又長嘆了一口氣說：“你的好心我領(lǐng)了，但我不想回去?！毙闼染椭罆@樣，不可能讓她回去她就回去，早就準備了一招，拉著秦曉香的手，“像牧童拉著一頭?！彼频?，帶婆婆去看收拾好了的廂房。秦曉香被廂房里的擺設(shè)所吸引，被秀水經(jīng)過精心考慮所說的每一句話所感動，“目光逐漸變得潮濕，后來鼻頭一聳，兩串眼淚就掛在了臉上”。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盡管秀水的動機她也心知肚明，畢竟是過來人，還是心領(lǐng)了秀水的周到安排，便很快地回老屋捆扎東西了。這以后，秀水內(nèi)心的矛盾沖突，復雜的心理活動，才慢慢平靜下來。

花被窩那事出現(xiàn)以后，圍繞那事小說用大量的篇幅描寫了人物的心理活動。這些人物心理活動的描寫，與人物對那事的認知、態(tài)度、反應、語言相一致；與為解決那事，精心籌劃的辦法，以及情節(jié)的發(fā)展相吻合；其對人物心理的揣摩，對人物心理微妙變化的把握，對與人物心靈相契合的語言、動作描寫的準確度，都可以看出曉蘇在提升創(chuàng)作技巧和文學境界方面所作的努力。語言技巧是文學最敏感的部位，用準確的語言表現(xiàn)人物形象，特別是人物的心理活動，需要一定的文學功力。這種功力，不是一年半載可以練就的，我們可喜地看到，曉蘇正在他的創(chuàng)作過程中艱苦錘煉，苦心孤詣，孜孜以求。正如曉蘇在《訪談錄》中所述，花被窩那事的出現(xiàn)，讓“她們感到了人性中共同的矛盾、共同的糾結(jié)、共同的渴望，因此她們真心理解了、寬容了、認同了，這就是一種溫暖”。由于人物所處的年代不同，成長經(jīng)歷和性格各異，輩份也不一樣，因而人物在遇事以后的反應迥然不同，一個激烈，一個詭譎，這種運用語言鮮明準確地表現(xiàn)人物形象和心境的功力，要求特別高，沒有作家深厚的生活基礎(chǔ)，深切的體驗，深刻的感悟，很難達到探秘人性深處，使作品具有普遍意義的境界。特別是曉蘇選擇的這種題材的寫作，像是葷菜素做，要把它駕馭好很不容易。

秦晚香回樓房住以后，秀水用心用意地安排了四葷四素的一桌大餐為她接風，她喜歡吃的熏豬蹄煮得又爛又熱，這大魚大肉使秦晚香感到像過年一樣，秀水比過年還高興，秦晚香也笑得連嘴都合不攏。就在這種和諧的氛圍中，婆媳之間都相互感受到了真情的流露，善意的釋放和美好的念想，各自都包容了人性中的弱點，雙方都輕松自在，相互體貼了。特別是婆婆秦晚香那天到表舅家以后，秀水聽李隨講了婆婆秦晚香扛著花被窩走向苞谷地和鐵廠埡那個姓陳的男人幽會的故事后，秀水更是盼望她回家，撒歡似地跑上去迎接，和她擁抱，“像看一個久別重逢的親人”。她們一邊品嘗熱氣騰騰的蒸肉，一邊你一杯我一杯地喝酒，一邊說話，兩個人都陶醉于此情此景之中，這恐怕是秀水結(jié)婚以后與婆婆秦晚香快樂地在一起，心靈相通的第一次。自從丈夫出門打工后，秀水感到婆婆秦晚香就像一個臥底的巡邏警察，如影隨形，跟在她的身邊，讓她不能不隨時多留個心眼，卻萬萬沒有想到婆婆秦晚香原來是“一條戰(zhàn)壕的戰(zhàn)友”，這怎能不讓她喜出望外，又怎能不讓讀者感到這個故事的精彩與美妙呢！好像在津津有味地欣賞一部頗有懸念的電視劇。

孔子的話說得好??！“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意思是說人的生命，不離兩件大事：飲食、男女。一個是性的問題，一個是生活問題，人生就離不開這兩件事。從生物學的觀點看，性的問題本來很簡單，是什么因素使它復雜化了呢？一個是前面說到的心理因素，一個是社會因素。社會因素與時代特征有關(guān)聯(lián)。婆婆秦晚香年輕時生活在“一大二公”的時代，熱衷于搞階級斗爭，性的問題往往上綱上線。要求女子“望門守節(jié)”，和封建社會的女人一樣，“一與之前，終身不改”。因而，秦晚香扛著花被窩走向苞谷地，在秀水腦海里簡直就是一幅動人的畫面?？梢韵胂螅赝硐隳贻p時所經(jīng)歷的事要比秀水復雜得多，處事也老練得多?；ū桓C那事出現(xiàn)以后，她那“掃了一眼”，“張大嗓門問”，“兩顆眼珠像一對青蛙，從她深井似的眼睛里一下子蹦了上來”，特別是她那神秘、奇怪的笑，讓秀水心驚肉跳，流露出她的詭秘。她似乎在說，我什么都明白，什么事都逃不過我的眼睛。媳婦秀水所處的是一個開放的時代，油菜坡一帶的農(nóng)民為了賺錢許多都外出打工了，農(nóng)村人員結(jié)構(gòu)發(fā)生了變化，女人比男人多，幾乎家家戶戶都有了電視，電視上還放言情片，“兩個男女光溜溜地纏在一起，那女的還邊動邊喊呢”。那個修鍋蓋的男人，隔三岔五地來獻殷勤，進行挑逗，動手動腳，乘虛而入，見縫插針，無疑是對人的性欲沖動是一種刺激，人生面臨更多的困惑；善惡、真假、內(nèi)心美丑的隱秘，讓人難以分辨；人的生活情態(tài)，愛情與婚姻觀念發(fā)生了變化，由于這些社會因素使性的問題越來越復雜化。但是，我國農(nóng)村婦女受傳統(tǒng)文化的影響很深，對家的概念認知根深蒂固，夫妻固守承擔家庭責任似天經(jīng)地義。所以，媳婦秀水下決心要保住這個家，這也才有了婆婆秦晚香的心靈契合，重歸于好。由此，也才閃耀出了真的、善的、美的人性光芒。愛情與婚姻是需要經(jīng)營的，媳婦秀水聰明、智慧，又不缺心計，作家曉蘇的匠心所在是為秀水保住這個家和經(jīng)營以后的家，巧妙地運用借喻和隱喻的手法，為秀水的未來家庭做好了鋪墊。下面兩段描寫特別出彩，蘊含很深，但容易被忽略。

“曬好花被窩，秀水從土場上回到了堂屋里。堂屋的方桌上放著一袋花生，秀水一看到這袋花生就想到了在老埡鎮(zhèn)上讀書的兒子。再過兩天就是周末，一到周末兒子就會回家。兒子最喜歡吃花生了，每次回來，秀水都要炒花生給他吃。秀水看了一會兒花生口袋，陡然想起了外面的太陽。今天的太陽實在太好了，秀水決定把花生提到土場上去曬一下?！?/p>

“這些花生是秀水自己種的，都是三顆米的長花生。秀水喜歡這種花生，種子還是秀水托人從外地買的。本地花生都只有兩顆米，秀水嫌一個花生兩顆米太少了，就托人買了外地的花生種。秀水也不知道，她為什么要喜歡有三顆米的花生？”

這個問題，曉蘇不好回答，讀者也不好回答，我的理解，這只能在秀水的內(nèi)心深處去找原因。我揣度她的心里是這樣想的，由于性的沖動偷食禁果，嘗了新口味以后，還是覺得除婆婆以外的三口之家，該有多溫馨，在婆婆跟前有臉面，在外人面前有光彩，所以秀水喜歡這有三顆米的花生。為了表達對兒子的愛，經(jīng)營好自己的家，所以趁太陽好，把花生也提到土場上去曬。下面一段文字也很精彩，不能忽略。

“上午十點鐘的樣子，天上突然有了太陽，原來它一直藏在云彩里，這會兒終于鉆出來了。一看見太陽，秀水便決定剁雜廣椒。雜廣椒是這地方的一道菜，用紅辣椒和苞谷面摻在一起剁成爛泥，再加入生姜和大蒜，然后裝進泡菜壇子發(fā)酵。發(fā)過酵的雜廣椒酸酸的、辣辣的，用豬油一炒，好吃的不得了。秀水的丈夫最愛吃這道菜，從外面打工回到家里，每頓飯都離不開雜廣椒。每年到了這個時候，秀水都要專門給丈夫剁上兩壇子。她喜歡看丈夫吃雜廣椒。他一吃就興奮，渾身火辣辣的，恨不得馬上就把秀水抱到床上去?！?/p>

秀水明白，要保住自己的家，一家人和和美美地過日子，把丈夫的飲食起居安排好是關(guān)鍵。她雖然不懂圣人“飲食男女”那句話的含義，也許根本不知道有這句名言，但她了解，丈夫喜歡吃雜廣椒。吃了雜廣椒就興奮，渾身火辣辣的。她喜歡丈夫那樣的狀態(tài)，更喜歡丈夫把她抱到床上去的那種感覺。曉蘇在小說中插敘的這三段細節(jié)描寫，語言簡潔、質(zhì)樸、內(nèi)涵豐富、意味深長，越揣摩越有味道，言盡而意未盡，值得稱道。

《回憶一雙繡花鞋》的故事相當有趣，圍繞一雙繡花鞋究竟是誰送的，一個信守了二十二年的秘密，夫妻約定在七十歲生日的那天一定要說出來。二十二年里，婚姻美滿，夫妻相敬如賓，生活與眾不同。由于回憶的那故事不同尋常，有點浪漫，丈夫在講之前，事先約定，聽了以后，不能生氣。妻子雖然答應，但是一些預想不到的揣測，觸及到情感生活的隱秘，妻子還是控制不住，撒嬌似的生了氣。丈夫又不得不停下來調(diào)整妻子的情緒，然后再繼續(xù)講下去。盡管聽后時而生氣，但由于夫妻長年相守、和諧的感情基礎(chǔ)深厚，時而又緩和下來，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情節(jié)發(fā)展波瀾起伏，讓讀者也好像在分享那浪漫的回憶，那浪漫的事兒一樣。

妻子金菊在丈夫溫九七十歲生日那天，正要高高興興，笑著聽丈夫講繡花鞋是誰送的故事時，因為頭天晚上喝醉了酒，第二天，多睡了一會，醒來后，連忙對妻子笑瞇瞇的說：“放心吧，等吃了早飯，我一定一五一十地講給你聽?！痹顼埡螅斦煞蛘f出繡花鞋是婦女主任秋紅送的時，金菊萬萬沒有想到，讓她覺得詭秘難測，十分詫異，說不生氣，不發(fā)火的，內(nèi)心里卻很不平靜，她對溫九說：“我想一個人待一會兒?！苯鹁盏剿刻上潞螅还軠鼐旁趺磩?，她就是不起來，跟丈夫賭氣，不知不覺中回憶起他們一家和婦女主任一家和諧相處的日子。她們本是很好的朋友，兩家原住在一個村里，后來秋紅全家搬到老埡鎮(zhèn)后，金菊還挺想秋紅的。“在溫九回憶秋紅的時候，金菊也在默默地回憶秋紅”，兩人都處于美好的情誼之中。溫九是個技術(shù)蠻好的石匠，金菊還曾主動建議并促成溫九把一個石桌和四個狀似腰鼓的石凳送給了秋紅一家。秋紅還感激得不得了，熱淚順著兩個鼻溝直淌?！敖鹁张c秋紅就像親姊妹一樣，從來沒有發(fā)生矛盾?！碑斎唬皽鼐排c秋紅的男人的關(guān)系也很好，兩人一見面就稱兄道弟”。金菊怎么也沒有想到自己的男人曾經(jīng)與自己的好朋友秋紅好了，而且在防空洞里還干了那事，成事的那天正是溫九的生日，繡花鞋就是掛在防空洞外面桐樹上的生日禮物，每次會面都是在防空洞里。這送繡花鞋的既不是金菊猜想的兩只奶子像兩個葫蘆掛在胸脯上的葫蘆，也不是綽號叫夜來香的，老實巴交的，身體又不行的那個女人；也不是會做鞋墊的小嫂子，叫小花針的女人，怎么會是秋紅呢？金菊一想是秋紅，肚子里就來氣，一時半會兒怎么也消不了。金菊開始一陣子像喝醉了酒，頭有些暈，雙眼緊閉，一動不動，“過了半個鐘頭，她才醒過來”。

信守了二十二年的秘密終于說出來了，一雙繡花鞋的故事是那樣浪漫，那樣溫馨，又那樣出人意料。溫九實現(xiàn)了自己的諾言，卻讓妻子金菊不好受，心里堵得慌。盡管溫九在回憶一雙繡花鞋時，十分注意金菊的情緒變化，多次提醒她不能生氣，怕妻子受傷害。但是，金菊總是有一些心結(jié)解不開，有一些隱秘想不通。溫九一直守候在妻子的床邊，直到金菊答應和丈夫溫九一道到村委會新開的餐館去吃飯為止。一輩子相濡以沫的恩愛夫妻，沒有不可調(diào)和的矛盾。整個故事的敘寫，緊緊扣住了人物的心理和情緒變化，錯落有致，張弛有度，自然清新，貼近生活，與人物形象相吻合。

金菊在陪溫九去村里新開的餐館吃飯的路上，心里平靜多了。她買了拾塊錢的棒棒糖要送給曾被她懷疑給丈夫繡花鞋的三個女人：葫蘆、夜來香、小花針。給她們的孫子吃，過去錯怪了人家，以表示對她們的歉意。一個六十多歲的老年婦女，近乎孩子過家家似的天真舉動，充分表達了她內(nèi)心的純真和善意。夫妻倆花了五十元要了“葷的素的都有”的“一鍋煮”，還喝了高粱酒，“老倆口都差點醉了”。在回家的路上，金菊要到防空洞去喝水，一到洞前，“金菊一下子完全清醒了，精神也好起來，不停地四處張望”。溫九喝了幾口泉水，金菊看到了那棵掛繡花鞋的桐樹，在金菊一再要求下，溫九把他和秋紅相好所做的事徹底坦白了。聽完后，金菊就要到防空洞里面去看一看，溫九勸阻她，“幾十年沒進去了，不知道還能不能進人”，金菊不想放棄，一定要進去看一看。一個是自己的男人，一個是自己要好的朋友，在里面幽會，到底是一個怎樣神秘的地方。溫九緊緊地抓住她說：“今天別進去，真要想進去，等哪天我?guī)蛛娡?，陪你進去?！苯鹁者@才停了下來，過了一會兒，金菊又主動向溫九提出來，“明天到老埡鎮(zhèn)去一趟，去看看秋紅”。溫九還以為她去找秋紅扯皮，金菊淡淡一笑說：“扯什么皮？事情都過去二十幾年了，還有什么皮好扯？”溫九說，“那你去看她干什么？”金菊說“不知道為什么，我就是想去看她一眼”。這段對話是沖突后的冷靜，是回憶后的反思，是理智戰(zhàn)勝情感。原以為自己和秋紅是一對惺惺相惜的朋友，像親姐妹一樣，為繡花鞋的那事，還在一起傾訴過，是什么讓我遮住了眼睛，沒有看清原來她就是我的“情敵”，真是又好氣，又好笑。二十多年都過來了，溫九真心實意地待我、愛我，現(xiàn)在又信守約定，把他隱藏這么久的秘密毫無保留地說給我聽，怕我生氣，守在我的床前安慰我，怕我想不通，我還有什么放不下的呢？在學校讀書的時候，老師不是說過“只有放下過去，才能活在當下；只有放下執(zhí)念，才能輕松前行”，我從內(nèi)心里原諒他們了，況且溫九和秋紅的那事也在情理之中，我不是也喜歡秋紅么？金菊這么想，心情好多了，氣也慢慢消了，情緒也輕松自在了，她對溫九的話完全發(fā)自肺腑。溫九發(fā)現(xiàn)金菊說得很誠懇，想了一下說，好吧。人心所動，情愛所至，夫妻間出現(xiàn)這種矛盾，要合情合理地解決是比較困難的，許多電視劇解決這類矛盾不都是吵得烏天黑地，弄得天翻地覆，或家庭破裂、夫妻反目，或夫妻感情受到傷害，貌合神離，將就過日子。溫九和金菊卻與眾不同，金菊生氣，躺在床上不給溫九做飯，后又陪溫九上餐館，夫妻兩人深入溝通，深情對白，正是小說的價值所在。這人性中的美好，也正是作家的創(chuàng)作思想和塑造人物意象的一種體現(xiàn)。不設(shè)定外在目標，只求內(nèi)心體驗，從人物日常生活中，從處理生活的矛盾中，表現(xiàn)人物的人生智慧和思想境界，這種智慧和境界給讀者一種啟迪，也讓我們感受到鮮活的新一代農(nóng)民形象。

曉蘇熟悉油菜坡一帶的農(nóng)民，他以農(nóng)民的兒子一樣質(zhì)樸的感情關(guān)心他們，愛護他們。對他們的家庭、婚姻，愛情和日常生活予以人文關(guān)懷，愿意去熟悉他們，感受、體驗他們的生活，把他經(jīng)歷過的，感同身受的生活表現(xiàn)出來，這就形成了曉蘇的創(chuàng)作風格和人物意象的特點。他善于從普通農(nóng)民日常生活瑣事，特別是那些微妙的、曖昧的、詭秘的、幽暗的事情中，搜集寫作素材。曉蘇曾說：“這些生活往往以故事的形態(tài)儲存在我的腦海里，并且都與人性有關(guān)?！彼€說：“帶有人性顫音的故事，更能激發(fā)我的寫作沖動。”這些故事，“有時甚至讓人無法做出有關(guān)道德與倫理的判斷”。然而，就是這些故事，這些看似與眾不同的人物意象，卻吸引著廣大讀者，使他們很感興趣地把小說讀下去，而得到某些感悟。而現(xiàn)實中的這些人物生活在普通農(nóng)民之中，他們生活情態(tài)的與眾不同，卻積極地、正面地影響著周圍的農(nóng)民。例如溫九和金菊的夫妻生活就是如此。

小說采用并行遞進式結(jié)構(gòu)，一方面回憶了一雙繡花鞋的秘密，另一方面通過溫九和金菊的鄰居福娃的視角，表現(xiàn)了金菊和溫九的生活情態(tài)確實與眾不同。福娃何其人也？他是一個“三十好幾了還沒結(jié)婚，長年在外打工，還算孝順”的年輕農(nóng)民，也見過一些世面，經(jīng)常來溫九與金菊家說事，一說事就愛把溫九與金菊的夫妻生活與自己的父母李貴與元鳳作對比，這遠親不如近鄰的關(guān)系，而且是與自己的父母做比較，說出來真實。那么，溫九與金菊的生活情態(tài)有哪些與眾不同呢？其一是精神狀態(tài)不同，福娃羨慕不已，目光直直地看著溫九說：“你老人家的精神真好，走路像一陣風，一點也不像老人。”“金菊嬸也精神好，煮飯、喂豬、洗衣裳，樣樣都是一把好手?！逼涠巧钋槿げ煌?，福娃看著老倆口在一邊曬太陽，一邊喝茶，疑惑了一會兒說：“你們兩個真有意思，并排坐在這里，有說有笑的，還不停地做動作，我在我家門口土場上就看到了，還以為在排節(jié)目呢。”福娃說到這里，金菊匆忙看了溫九一眼。在金菊看溫九時，溫九也正好看她。兩人的眼睛相撞時，發(fā)出一道明亮的光，像火，把兩個人的臉都照紅了。這明亮的光，是人性的光芒；這火，是男女情愛的火焰；這臉紅，是人性真實、善良的美。在福娃的眼里，在讀者感受里，溫九與金菊這對老年夫妻的確與眾不同。他們恩愛如初，彼此信任和尊重；他們互相理解，心靈相通，化解矛盾。作家把這種思想境界和品格，寓于一對純樸農(nóng)民夫婦身上，卻又具有一定的普遍意義。三是愛情與婚姻的理念不同，在處理情感危機時那種淡定、泰然、神定情安的表現(xiàn)，在矛盾突顯、情緒突變，沖突過后的冷靜，平淡如常的態(tài)度，真的讓人敬重。福娃說：“我聽說你們兩個去村委會逛了一圈，還上了餐館，過得真有意思??！”溫九說：“出去逛一逛就有意思？明天，我們老兩口還要到老埡鎮(zhèn)上去逛呢！”溫九話音沒停，金菊伸手打了他一下說，臉比石頭還厚，這也值得你吹？“這”，當然是指到老埡鎮(zhèn)上去看婦女主任秋紅。這種只有兩個人懂的、詭譎的玩笑話，卻隱含著人性顫音的故事。雖從道德與倫理的是非上難以判斷，但從心靈深處卻又反映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也是夫妻對愛情與婚姻的理解認識相同，心靈相通的表現(xiàn)。這種感人的境界，為讀者所接受，也是作品的意義之所在。

“性愛”的隱性存在，從心理和社會層面來講是一個很復雜的問題。一是社會所依賴和維持家庭的禮法與人的性欲的本能，有時相沖突，家庭要求固守，夫妻共同擔負責任與性欲的沖動，有時候飄忽不定相矛盾，于理應該受到譴責和限制，于情似乎又可以得到諒解。顯然傳統(tǒng)文化中傾向于用禮法和倫理來約束。二是性愛與人的心理因素的存在而變得復雜，兩性相愛，由性欲產(chǎn)生性的沖動，往往會出現(xiàn)一些光怪陸離的現(xiàn)象，而且認知上又有審美情趣、文化品位、文明程度的參合，文學作品往往把本能的性欲掩蓋住，把極俗的事情，裝扮成高貴的樣子，因而出現(xiàn)了一些偽君子形象。我們既不能性欲泛濫，又不能抹滅人性，對于性行為的不當，如果采取過分嚴苛的懲罰也會事與愿違。曉蘇駕馭這類題材小說的成功之處在于，把理性思維與形象思維結(jié)合起來，把提升審美境界與提升人格境界結(jié)合起來，把從生活中經(jīng)歷、感受、體驗過的素材和故事儲存在自己的腦海里，經(jīng)過深思明辨，化為可見、可感的文學意象，這些意象體現(xiàn)了作家的思想傾向，賦予了作家的情感，著眼于人性深處，只有本能欲望和沖動的表達，沒有行為產(chǎn)生后的細節(jié)描寫。通過文學意象正面加以引導，分寸感很強。溫九和金菊的生活情態(tài)，思想和人格境界以及人生智慧，不僅在農(nóng)村堪稱像福娃這類人群的表率，即使在城市的知性人群中，其精神狀態(tài)、生活情趣、人格境界，也值得贊賞。